“石艳型”与晚明文稿的走向_型世言论文

“石艳型”与晚明文稿的走向_型世言论文

《型世言》与明末拟话本的走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话本论文,明末论文,走向论文,型世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 近年发现的《型世言》,堪与“三言二拍”并论。与“三言二拍”相比较,其内容多写明代事,更贴近现实生活。《型世言》及明末拟话本,较之“三言二拍”,更多是张扬封建伦理道德以及针对明末社会黑暗、世风败坏发出的陈腐说教与劝戒。本文认为,主要原因是以挽救危亡为旨归的明末东林党、复社倡导实学,复兴古学,大力清算晚明新思潮,从而影响到通俗小说领域,使之在关注现实人生的同时,更强调了忠孝节烈等封建伦理道德的说教与劝戒。

(一)

陆人龙的拟话本集《型世言》,在我国失传已久,近年在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被发现并出版了,立即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型世言》的发现,解决了《幻影》、《三刻拍案惊奇》、别本《二刻拍案惊奇》之间一些学术界长期没弄清的关系问题,无疑对中国小说史,特别是话本小说的研究极具作用。

《型世言》成书时间,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相近,在流传过程中,又曾被改书名为《三刻拍案惊奇》。《型世言》洋洋四十卷,卷演一故事,内容丰富,与“三言二拍”相同。于是,研究者在原来“三言二拍”并称之外,又加上“一型”。如此并称,表明了研究者对《型世言》的高度评价,将它看成是晚明拟话本的代表作。

确实,从话本小说发展史的角度看,《型世言》堪与“三言二拍”并论。“三言”中既有冯梦龙的作品,也有不少“宋元旧种”。其中说话艺人集体创作与作家个人创作还夹杂一起;“二拍”虽已基本是凌濛初的个人创作集,但“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①,所作谈古说今,多有出处,谭正璧先生《三言二拍资料》收入已详。《型世言》虽也有不少篇目取资旧材,但却全是写明代事,有了显著变化,由谈古说今转而注目当代,越来越贴近现实生活了。从“三言”到“二拍”到“一型”,清晰显现出拟话本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

《型世言》以朴实的笔墨展现了明代社会生活的面貌,特别是明末浊世的黑暗衰朽。其中有官场的腐败,官吏的贪酷。第二回揭露“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有势的又可使势”,“如今论甚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十四回揭露做官的“不晓政事,一味要钱的,这是贪官;不惟要钱,又大杀戮,这是酷官”。徐州同之子敲诈了和尚二百两银子,徐州同知道后还说“可得千金,轻放了”,“不老到”(二十九回)。连县衙门子也在县官纵容包庇下包揽公事,贪赃受贿(三十回)。至于科场更是弊窦丛生:“如今时势,只论银子,那论文才?”(三十二回)而且明码实价:一百三十两买个生员,六百两买个贡生(二十三回)。作品具体描写了江南农村的破落面貌和农民的贫困,揭露沉重的赋税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苏淞税粮极重,粮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三十三回)苛重赋税逼得人卖妻子(十一回、三十三回)。而且乡宦横行:“如今乡宦家逼死一个人,那个官肯难为他?”(十九回)有钱有势的富尔谷公开说“我在这里是村中皇帝”,随便打死家人来栽诬别家(十三回)。书中写了许多杀人谋财、设局诈骗,充分反映出社会黑暗污浊。还揭露了残酷的高利贷剥削,利息都超过五分,逼得借贷者家破人亡(七回、十一回)。书中对明代蓄奴盛行、奴婢地位低下有大量描写,主人不仅可以任意打骂凌辱奴婢,甚至可以随意打死,“家主打死义男也没甚事”(十三回)。在第二十回中,还描写到“扬州地方人家都养瘦马”,把被拐卖来的小女孩养大,教会歌舞,然后公开拍卖,揭露了惨无人道的人口交易。

总之,《型世言》广泛而深刻地揭示了明末社会矛盾,可以看作末世黑暗社会的一面镜子,为拟话本所少有,以其成就,确实可与“三言二拍”并称。

但是,读完《型世言》,我们却又明显感到全书思想气氛与“三言二拍”并不相同。读“三言二拍”时,常可发现新的思想内容,看到新的人物形象,新的社会心态,一句话,时时感到晚明新思潮的影响。而读到比《三言二拍》更贴近晚明现实的《型世言》时,却强烈感到晚明新思潮的影响减弱了,而更多地看到传统儒家道德典范的张扬,听到针对明末社会黑暗、世风败坏发出的虽然恳切但却陈腐的劝戒。《型世言》关注的是伦理道德问题,出于劝戒目的,作品中既多说教之词,而且其内容也多是直接劝戒的。仅从回目看,“烈士”、“贞女”、“孝子”、“忠臣”、“节妇”等称呼比比皆是,“不背君”、“不辱父”、“一死曲伸国法”、“片肝顿苏祖母”、“孝子生还老母”、“孝子逢亲”、“忍死殉夫”、“老仆守义”、“抒忠靖贼”、“不乱坐怀”等赞语连篇累牍。作者之兄陆云龙在回前叙引、回末评语中,也赞扬书中人物能“以为世型”(一回),是“闺中女范”(十八回)等。其中描写的人物,甚至超过了传统礼教宣扬的封建伦理典范。第四回歌颂十四岁的女孩割臂肉为祖母治病,这本已是割股疗亲的至孝,作者还让小女孩再割肝疗救祖母,并赞道:“割股人曾见,刳肝古未闻。孝心真特异,应自感神明。”硬是要创造“古未闻”的孝女榜样来教诫“千经万典,孝义为先”。第十回写烈妇要殉夫,其母不仅赞同她殉夫,而且在女儿女夜起自缢,“咽喉间气不达,拥起来,吼吼作声”之时,其母听到,“却推做不听得,把被来狠狠的嚼”。如此“割爱成女”,冷酷得令人毛骨竦然,而作者却还赞其为“贤媪”!

与《型世言》一样,明末拟话本②的现实性都加强了,逐渐摆脱传统素材,直接取材于明代社会现实,如《鼓掌绝尘》梓行“识语”所说的,“种种俱属新思新创,非假借旧人口吻”,较广泛地反映了明代特别是晚明的现实生活,反映了末世污浊的社会面貌,如政治腐败、官场黑暗、恶棍横行、世风败坏等等。而且对农村苦难生活的反映也较多,题材有新开拓。

但是,明末拟话本在加强现实性的同时,也与《型世言》一样,大大强化了劝戒,不仅说教多,“乃诰诫连篇,喧而夺主”③。也与《型世言》一样,以忠孝节烈为主要题材内容,并在篇名上标出以醒目强调。如《石点头》就标目“认子”、“求父”、“烈女”、“孝妇”等,《清夜钟》标目“贞臣”、“烈妇”、“孝子”、“阴德”等,还有《醉醒石》,不仅标目“孤忠”、“侠孝”、“烈女”、“烈妇”、“贤绅”等,而且与《型世言》一样,也是前半歌颂忠孝节烈典型,后半揭露“贪淫奸宄”丑类的两截格局,以正反相形来进行劝戒教化。

本来,“三言”中已多说教劝戒,所谓“喻世”、“警世”、“醒世”,就是要劝喻世人、警戒世人、唤醒世人。但冯梦龙并不热心树立封建伦理典型,他更注重的是以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关注于人物命运和性格,这与“宋市人小说,虽亦间参训喻,然主意则在述市井间事,用以娱心”④是一脉相承的。“三言”在现实描写中,劝惩果报常常还只是作品的一个框架。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还写了王三巧以妻作妾、陈商妻归于人的果报,但这些却并不突出,作品是以小商人婚变关系中的现实主义描绘,以及其中所反映出的新兴市民意识打动人心的。《滕大尹鬼断家私》“劝人家兄弟和睦”,内面也有“从来天道无私”之训,但作品却是以对家庭财产的复杂斗争与“清官”弄鬼的精彩描写吸引人的,以挖掘到人物的灵魂深处的艺术表现令人赞赏不已的。至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最后的果报之验,并无损于其悲剧的深刻社会意义,《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的说教,更与乔太守的“乱点”不合。总之,“三言”中虽有说教成分、果报描写,但并不太重要,作品的内核是关心现实、关切人生。虽然其中也有失败之作,但多为优秀作品。

“二拍”中的说教成分加重了,凌濛初“意存劝戒,不为风雅罪人”⑤,好以全知的评论者身分在作品中直接出面议论。但他的议论虽不少是陈腐的,也常有深刻的,如《满少卿饥附饱飏》中为妇女鸣不平的议论,就深刻而有尖锐的锋芒;《进香客莽看金刚经》中关于商人平抑物价作用的议论,也具有现实性。凌濛初常常离开作品进行议论说教,破坏了情节的完整性。但从思想表现的角度说,这些附加的东西毕竟如外表赘疣,影响力相对还不太强。而《型世言》等明末拟话本,则不仅好议论劝戒,更以封建伦理道德为主旨进行构思,以忠孝“型世”,“奸宄”劝惩,以善恶果报为模式来结撰故事,劝忠教孝成了作品的主旨。

(三)

晚明突出的社会经济动向是商人势力的崛起,资本主义萌芽出现;突出的思想文化动向是主情人文思潮涌起。这两方面就正是杰出思想家李贽所宣扬的“好货”、“好色”,是对程朱理学鼓吹的“存天理,去人欲”的反动。封建礼教是“天理”,“好货”、“好色”是“人欲”,张扬“人欲”,就是要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冲击所谓“天理胜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⑥,就是承认人的独立地位,肯定人的生活欲望、世俗权利。

在“好色”思想影响下,“三言二拍”中多有写情颂情之作,肯定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大胆追求,对封建礼教的勇敢冲决,出现了许多优秀作品。“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警》⑦二十三),“婚姻不论良和贱”(《喻》十七),“婚姻也只自商量”(《二刻》十七),新的思想观念不断萌生;李莺莺公堂争婚(《警》二十九),乔太守乱点鸳鸯(《醒》八),闻蜚娥自择佳偶(《二刻》十七),惊世骇俗的行动连连涌现。而且,其中的封建贞节观念也淡薄了,对所谓妇女“失节”采取了宽容甚至漠视的态度,如蒋兴哥对“失节”妻子的宽容(《喻》一),贾秀才为“失节”妻子报仇(《初刻》六),这本质上正是对于人、人性和人情的尊重,回响着晚明主情思潮的旋律。但《型世言》等明末拟话本,则较少写情颂情之作,对妇女“失节”的态度也严厉得多。《型世言》洋洋四十篇,竟无一篇歌颂自由爱情的作品。第十六回入话诗“单咏几个蜀中女子”,但接下来说卓文君私奔是“失节”,王昭君“再辱于单于,有聚麀之恥”,连曾写“二十万人齐解甲,并无一个是男儿”的花蕊夫人,也被说成“有色有才,无节无德”,强调“女子当以德与节为主”。全书唯第十一回涉及到男女爱情,但却被作者处理成拒色守正之作,从《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的篇名,就可看出作者对青春觉醒、渴求自由爱情的谢芳卿的鄙弃。其实谢芳卿是很值得人同情的,她才貌双全,性格“潇洒”,曾说“苏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感叹朱淑贞所嫁匪人,而向往自由的婚姻:“配个庸流,岂不可恨?倒不如文君配着相如,名高千古。”她对“才貌两绝”的陆仲含一见钟情,又“道他致诚,可托终身”,便对他生活上精心照料,又学习司马相如弹《凤求凰》引动卓文君,想以“调丝弄竹”打动陆仲含。还把自己写的诗让兄弟拿去给陆仲含看,后来还主动去私会陆仲含。她的所作所为,表现的是对自由幸福爱情婚姻的热切向往和大胆追求,这是“三言二拍”中常常歌颂的。但作者为了突出陆仲含的有操守,不近女色,不仅拒绝了谢芳卿的爱,而且看到她假冒父亲之作送来的诗,也说:“这诗是戴了纱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们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头上,脱有余工,当博通经史。若这些吟诗、作赋、弹琴、着棋,多一件添一件累,不可看他!”确实像谢芳卿诧异的“怎小小年纪这样腐气”!但是作者却赞扬他不爱女色诱惑而积了“阴德”,本该“下科中式”也“改在今科”中了,“还得连捷”。而追求自由爱情婚姻的谢芳卿被拒后却误爱匪人,被拐卖妓院,沦落风尘,受尽折磨。最后还是陆仲含救了她,送回谢家。虽然连陆仲含本人也承认“此女于我钟情”,但为了突出他的操守高洁,“以为世型”,竟把他写得那么老诚迂阔,古板无情,而对多情的谢芳卿却称其为“淫女”,“最是蛾眉把人误”⑧,进行惩罚,以作“斩淫之干将,愈淫之参术”⑨。如此处理这样类似才子佳人的题材,是与“三言二拍”大异其趣的。在第四回中,李权劝寡姊改嫁,举了村里一些妇女改嫁的例子后说:“就是县里送个贞节牌匾,也只送了有钱的,何曾轮着我们乡村?”这话与“二拍”中《程朝奉单遇无头妇》里李方哥说的“我们又不是什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意思相近。而且,李权是劝李氏正当改嫁,李方哥是劝妻子答应“借”给程朝奉“用用”。但是,李氏的最后答应改嫁别家,却是用来反衬她的十四岁女儿奉养祖母,挖臂割肝的,是以母亲“不节”来反衬突出女儿极“孝”。而李方哥夫妻的行为,却反映出市民阶层中封建贞节观念的淡薄,被程朱理学鼓吹得比生命还重要的贞节,在市民心目中是“算来也不打紧”的。《醉醒石》十五篇,也没有一篇歌颂自由爱情之作。第三回虽实际也写的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带有喜剧性的故事,但因冯淑娘曾被恶人冒名骗奸,所以即使最终团圆,作者还说她是“二心妇人”、“假淑女”,讽刺她“可怜破罐归原主,纵是风流也赧然”。而第十回竟然公开宣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石点头》中虽有个别颂情之作,但《莽书生强图鸳侣》中,既批评卓文君的私奔,又从莫可的死赖“强图”角度写他与斯紫英的爱情私奔,而且写莫可“临终时恶病缠身,乃因平白地强逼紫英使他不得不从,坏此心术,所以有此花报”,来进行谴责。《王孺人离合团鱼梦》据《拍案惊奇》卷二十七“头回”故事演化而成,但作者对妇女“失节”的态度却不同。在凌濛初笔下,王从事妻虽被拐“失节”,但相见便“夫妻欢会”团圆。《石点头》中情节丰富得多,加写了王从事妻乔氏被拐骗后以死相拚,又刺瞎恶棍一只眼,突出了她的反抗斗争。但在夫妻团圆后,乔氏终以自己曾“失节”为耻,遗言死后不得与夫合葬。同是写被拐骗“失节”,《石点头》作者对妇女“失节”的态度就比凌濛初严厉得多。

“三言二拍”出现在资本主义萌芽产生后,作品对商人的描写,鲜明表现出新兴市民意识。其中商人的社会地位提高了,不仅有“一品官,二品客”的“常言”(《喻》一),更有“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的“徽州风俗”(《二刻》三十七),还写了不少科考士子弃学经商。商人的正面形象涌现了,如善良纯朴的蒋兴哥、施润泽、秦重,遇巧发财的文若虚、海神钟爱的程宰等。对商人的经商活动也肯定地描写,从“三言”中写施润泽等的好心致富,秦重等的勤劳致富,到“二拍”中写文若虚的海外冒险,程宰等的囤积居奇,杨氏的鼓励侄儿冒险发大财等,反映出晚明资本主义萌芽勃发,商人势力迅速崛起的时代动向。

但是,《型世言》中,这种商人及商人意识不见了,即使写到商人,也不是写他们的经商活动,表现其勃发向上的商人精神,而是把他们又纳入到旧的思想轨道。第三回写到开酒店的周家,但写的却是周于伦的“孝”,他娶妻后督责其代己孝母,“须要小心服事”,不然,“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你”,重点是写他以妻子换回母亲,突出其弃妻尽孝。第六回写“开歇店的”朱家,还写到晚明最活跃的徽商,却是写朱寡妇与旅客徽商通奸,气死亲子,又要拖媳下水,媳苦死不从,以朱寡妇和徽商的无恥贪淫来反衬媳妇的“节孝”。第三十八回写米贩蒋德休贪色被狐精骗,与《二刻》卷二十九题材相同,都写的“灵狐三束草”故事,但凌濛初入话诗言明主旨写“事物皆有情,不论妖与鬼”,最后说这故事“大家相传为佳话”,而《型世言》入话词即以“险落妖狐阱”来作劝戒。整个故事也是告戒:“若非早觉,未免不死狐手,犹是好色之戒。”一显“情”,一戒“色”,角度并不相同。

明末其他拟话本中,也少见商人的正面形象,却多见节孝颂赞。《石点头》第四卷中瞿孙两家,一为丝绸商,一为米商,但作品却写的孙谨与瞿家母女的聚麂乱伦。《醉醒石》第四回写木商程家,主要是歌颂程女守节而死。第十三回写的绸布商董文甫,却是个把真心爱他的妓女财物骗走的负心汉,被所害妓女素命而死,与“三言”中的秦重大不相同。《清夜钟》中写到开“陆陈店”的崔家,却是崔佑宠妾凌妻,妻死子杀妾报仇,投案自首,突出崔子之孝。《欢喜冤家》中出现的商人,多是遭人占妻谋害了,作品重在写奸谋,并不注重写商人。

而且,在明末拟话本中,已不见“二拍”所写“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的“风俗”,也不见对弃书经商的肯定描写。《型世言》第三回中周家是开酒店的,却巴望儿子“读书争气”。《石点头》第一回中的郭秀才,科考屡次失利,想“弃书不读”,即“喜得妻子武氏甚贤,再三宽慰”,劝得他又安心读书,终于考中。《醉醒石》第四回中木商程家,先为儿子“娶了一个儒家之女,又要为女儿择一儒家之男”,极力攀附,与“二拍”《通闺闼坚心灯火》中商人罗家不愿与“衣冠宦族”张家联姻以及《韩秀才乘乱聘娇妻》中商人金家不愿女儿嫁给“满腹文章”的儒生不同。而第十四回中的莫氏改嫁开酒店的,便被人嘲笑:“丢了秀才,寻个酒保,是个不向上妇人。”从中都可以看出商人的社会地位较“三言二拍”中反降低了。

受晚明社会和思潮影响,“三言二拍”中关于爱情和商人的描写最富于时代新精神,最具新兴市民意识。但是,在《型世言》等明末拟话本中,这两个突出方面都明显后退了,减少了“三言二拍”中活跃的进步的新兴市民意识,而传统封建思想意识反有所强化。从封建社会母体中产生的“三言二拍”,本带着旧意识、旧传统的血污,还沾染了特定历史时期出现的新灰尘,却在时代新思潮的影响下,时时让我们看到新的内容、新的思想意识,即使显得稚弱,毕竟仍很新鲜,其中出现的形象也常常是文学新人。而在《型世言》等明末拟话本中,则开始清洗身上沾染的新灰尘,但清洗的结果,却是传统面目的显现,封建伦理意识的加强,新的历史内容、思想因素反减少了。其中出现的形象,多是脸谱鲜明的好人或坏人,而其赞赏的又都是按“圣贤”教导行动的“树型今世”⑩的好人。如果说“三言二拍”以其新意更引人注目,《型世言》等明末拟话本则让人更多闻到旧气息,其中拌合着揭露明末黑暗的浓重血腥气。所以,从思想总倾向而言,“一型”与“三言”、“二拍”并称,又显得貌合神离。

(四)

陆人龙等明末拟话本作家,与冯梦龙、凌濛初相距并不远,其作品却呈现出不同的思想面貌,这很值得人深思,从话本小说发展史的角度看,尤其值得重视。究其原因,当然与作家个人的思想观念、认识水平密切相关,但成为一种带倾向性的发展趋势,却是受时代文化思潮影响的。在晚明人文思潮影响下,“酷嗜李氏之学”(11)的冯梦龙、与汤显祖有交往的凌濛初的“三言”、“二拍”出现了,加入到晚明主情文艺思潮的大合唱中。但到了明末启、祯年间,魏阉专政,外族侵凌,天灾人祸,民族危机、阶级矛盾空前严重,反对阉宦,挽救危亡成为当务之急,于是以东林党和复社为代表的倡导实学、复兴古学的思潮发展起来。他们在抨击阉宦专权、政治黑暗的同时,也反对所谓“王学末流”,既痛斥晚明空疏无本学风,也攻击清算晚明新思潮。黄道周抨击李贽“乱天下”(12),钱谦益指斥李贽是“读史之谬”的罪魁祸首(13),顾大韶批评万历以来文章“败坏极矣”(14),力图把从晚明以来普遍越出封建纲常规范的思想道德、社会风尚、文学观念,重新拉回到传统伦理轨道上,向程朱理学复归,对刚刚露头的朦胧的解放个性要求是一个打击。加上新兴的市民阶层本不够强大,泰州学派,特别是李贽的冲击封建伦理的“异端”思想趋于衰落了,一些人由王学左派倾向右转,由“狂禅”转向净土,由追求自由放任转向清修律己。于是,尊经重道又被重视,重“义”轻“利”又被强调,传统儒学思想得到复振,“忠孝节义”道德观念重新抬头。与晚明主情言私的市民文艺思潮不同,“忠君爱国,悯乱思治”(15)的功利经世派文学思想占据了文坛,复社、几社反对公安性灵之说,以“兴复古学,务为有用”相号召,强调“毋读非圣书”、“毋巧言乱政”(16),主情思潮消歇了。晚明作家李流芳在《沈巨仲诗草序》中,叙述了自己的思想转变:“余往时为情痴,好为情语,有无题诗数十篇。尝自命曰:‘仆本恨人,终为情死。’至取二语为印记佩之。无何而自笑其痴,今遂如昨梦不复省矣。岂余之道力进邪?亦世故耗之也。”从“为情痴”、“终为情死”到“自笑其痴”,从狂热放纵到归诚向道,变化明显,很有代表性,是“世故耗之”的结果。“公安三袁”之一的袁中道,早年随其二兄去麻城访晤李贽,归来便“胆量愈廓,识见愈朗,的然以豪杰自命”,但后来他却“久而知非”,深自反省了,作《心律》,于食、色、利、言、嗔、痴诸方面,引律自戒,对年轻时“纵酒色”、“浪谑调笑”,以至“嘲风弄月”等种种疾嗔之处表示忏悔,与李流芳一样,害了时代流行病。这种思潮变化影响到通俗小说领域,便是在关注现实人生时,强调忠孝说教的理论更加流行。这种影响在冯梦龙为《石点头》写的序言中已开始显现了。《石点头》既以圣僧说法、顽石点头命名,表现出教化众生的救世婆心,冯梦龙序也倡言“小说家推因及果,劝人作善,开清净方便法门,能使顽夫伥子,积迷顿悟”,这比“三言”要“喻世”、“警世”、“醒世”之论,强调的角度已有所不同,从揭露“天醉”的“浊乱之世”以“醒人”、“醒世”(17),转向了教化世人,力求使其“积迷”之心“顿悟”了。凌濛初本已标举“意存劝戒,不为风雅罪人”(18),但强调写“耳目之内日用起居”(19),以“无奇”为“奇”(20),表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关注点主要还在现实人生。但是,这种表现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理论,在明末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中则被纳入了鼓吹封建伦常的轨道。序言“天下之真奇,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表面看来与凌濛初的观点相近,而且似乎更理论化,但却把“无奇”从“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变成了“庸常”。序中接下去说:“仁义礼智,谓之常心;忠孝节烈,谓之常行;善恶果报,谓之常理。”于是“庸常”就被限定为封建伦理道德的大部,其最终目的也就变为“成风化之美”,“训人以至常”,宣扬封建伦理道德了。

正是在这种社会思潮文艺观念影响下,《型世言》等明末拟话本普遍强化了对封建伦理道德的宣扬,树立封建伦理道德典范“以为世型”,有了浓厚的说教气。在“三言二拍”中,我们既看到了社会的黑暗腐败面貌,更感受到新思潮的气息;而在《型世言》等明末拟话本中,我们则只是感受到社会的更加黑暗腐败,难以看到让人兴奋的新内容,闻到新气息,即使是作者树立的“以为世型”的伦理典范,也呆板僵化,透出浓重的道学气。从成书时间看,《型世言》与《二刻拍案惊奇》几乎是同时出现的,但凌濛初还追逐着晚明文艺思潮的余波,所以《二刻》尽管在“三言二拍”中思想艺术水平相对较低,但毕竟还回响着晚明主情思潮的声音,基本合着“三言二拍”的总旋律。而陆人龙则较快地适应了明末社会思潮、文艺观念的变化,随着传统儒学思想的复振,唱起了陈旧的调子。这调子已明显与“三言二拍”不那么谐合了。在话本小说发展史上,“三言二拍”和《型世言》等明末拟话本,分属于两个阶段。

明末拟话本中还存在另一种倾向,即一些作品在表面上打着劝戒说教的旗号,却大写风月色情,笔墨淫污。如《欢喜冤家》、《一片情》、《载花船》等都被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归入“专演猥亵事”类。这既是对“三言”,尤其是“二拍”色情描写较多的恶性发展,也是为晚明淫风甚炽、淫书春画泛滥的现实决定的。由于《型世言》笔墨比较干净,不涉色情,这里就不去赘谈了。

注释:

①《拍案惊奇序》。

②本文所论明末拟话本略延及明清之际。

③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174页。

⑤《二刻拍案惊奇小引》。

⑥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三。

⑦以下《喻世明言》简称《喻》,《警世通言》简称《警》,《醒世恒言》简称《醒》。“二拍”分别简称《初刻》、《二刻》,后标卷数。

⑧开头“入话”词中语。

⑨回前“叙”中语。

⑩《型世言》第三回“小引”。

(11)许自昌:《樗斋漫录》卷六。

(12)《黄漳浦集·冰天小草自序》。

(13)《有学集·赖古堂文选序》。

(14)《炳烛斋文集·文章关乎世运论》。

(15)周铨:《倪鸿宝太史集序》。

(16)陆世仪:《复社纪略》记复社盟词中语。

(17)冯梦龙:《醒世恒言·序》。

(18)《二刻拍案惊奇·小引》。

(19)《拍案惊奇·序》。

(20)《二刻拍案惊奇·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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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艳型”与晚明文稿的走向_型世言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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