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初九僧”及其诗,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宋初九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宋初诗坛,先后风靡着三个诗歌流派,即“元白体”、“晚唐体”、“西昆体”,这是文学史家的共识。宋末元初人方回编《瀛奎律髓》,其卷四七收“宋初九僧”之一文兆《宿西山精舍》请,评曰:“有宋国初,未远唐也。凡此九人诗,皆学贾岛、周贺,清苦工密。所谓景联,人人着意,但不及贾之高、周之富耳。”(见《瀛奎律髓汇评》。以下凡引《律髓》诗评,俱见此书,不另注出。)明都穆《诗源辩体》后集《纂要》卷一曰:“宋初谭用之、胡宿、林逋及‘九僧’之徒,五七言律绝尚多唐调。”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亦持此说。清《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昀批点《律髓》,不同意方回所谓“九僧”学贾岛、周贺的说法,以为“‘九僧’诗源出中唐,乃‘十子’之余响”。然其在《四库全书总目·南阳集提要》中又似乎纠正了自己的观点,同意方回的论断:“元方回作《罗寿可诗序》,称宋剗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其晚唐一体,‘九僧’最迫真。”“九僧”诗源出何人,姑且不论,事实上也不可能指定其宗主;但上述论者有一点是共同的,也是正确的,那就是“九僧诗”乃“唐韵”,具体地说是“晚唐体”。
关于“宋初九僧”,从数十年来众多的文学史著作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他们的名字,学术界也极少讨论。直到近年出版的几种文学史(如程千帆等主编的《两宋文学史》、章培恒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等),才有所论列,但限于体制和篇幅,又都很简略。“九僧”作为宋初“晚唐体”的代表作家群,不少人当时有诗集传世,又编有诗歌总集,且有“句图”之类,影响不小。尚不止此。宋末江湖诗派的“永嘉四灵”,远继“九僧”衣体,在两宋文学史上首尾呼应,颇为奇特。因此,对“宋初九僧”及其诗歌创作,很有深入研究的必要。本文拟从基本史料入手,进行初步的考察和探索。
一、“九僧”其人
“九僧”何许人也?司马光《温公续诗话》曰:“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青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也。”司马光举出了每人的籍贯,知有三位(希昼、惟凤、怀古)是西蜀人,其余六位,简长是北方人(沃州为今河北赵县),文兆是今福建(“南越”指闽)人,另四位则占籍今江、浙、皖,而“江南”(或作“江东”)、“淮南”地域甚广,除“淮南”盖指寿州(今安徽寿县,详后)外,“江南”(江南路,又分东、西二路)究指何地,尚不得而知。只有保暹,在元人吴师道《敬乡录》卷一四中有小传,但也极简单:“僧保暹,字希白,金华(今属浙江)人,普惠院僧。喜为诗,有《处囊诀》一卷。景德初,直昭文馆陈充所序九僧诗,暹其一也。”据《宋诗纪事》卷九一引王随《惟凤诗序》,知惟凤曾获赠“持正大师”之号。由此可见,“九僧”各自南北东西,并不同贯,这个诗僧群体是“五湖四海”,没有地域性。
九僧生卒年,已无法确考,只能从他们的交游及唱和中,知与林逋、魏野、释智圆等同时,主要活动于太宗至真宗朝,盖出生于赵宋开国(公元960年)前后。宋祁尝作《过惠崇旧居》诗,在“虽昧平生契,怀贤要可伤”句下自注道:“予为郡之年,师之去世已二纪矣。”(《宋景文集》卷一○。“二纪”据《佚存丛书》影残宋本、四库本作“二年”,按诗意当误。)惠崇或谓淮南人,或谓楚人。所谓“淮南”、“楚”,当指寿春,《宋朝事实类苑》卷五○引《杨文公谈苑》“僧善书”条称“寿春惠崇善王书”可证。寿春宋代为寿州属县。《瀛奎律髓》卷三载《过惠崇旧居》,方回考证道:“元注云:‘予为郡之年,师之去世已二纪矣。’景文年四十四,初得郡寿阳,惠崇旧居院在境内。选此一诗,以见惠崇之死,宋公年二十也。”今按宋祁知寿州在庆历六年(1046),见《宋景文集》卷三七《谢表》题下原注,时年四十九岁,并非“初得郡”,方氏所考不确。以“予为郡之年,师之去世已二纪矣”推算,惠崇应死于天圣元年(1023)。但诗人所谓“二纪”,是否即为二十四年确数,尚不得而知,故天圣元年未必即可断为惠崇卒年,不过这已是“九僧”中卒年唯一可考的了。
“九僧”平生云游各地,盖皆不长期住持一寺。从他们的诗作和别人的赠答中,知他们不仅籍贯相去辽远,而且活动地域相当广。希昼有《过巴峡》诗,说明他曾出入川蜀。保暹是金华人,作用《金陵怀古》、《途次望太行山》、《登芜城古台》、《巴江秋夕》等诗,足迹竟北至太行,西过剑门。文兆也有《巴峡闻猿》。简长是今河北人,而作有《晚次江陵》,则又到过今湖北。如此等等。释智圆有《送惟凤师归四明》诗,虽是赠惟凤一人,很能说明这群僧人的活动规律。他写道:
未识凤师面,早熟凤师名。毓灵本岷峨,弱冠游神京。出处忌非类,交结皆名卿。高谈骇众听,雅唱归群英。曩岁来浙阳,相逢水心亭(乐天水心亭,今水心寺是也)。……翌日倏分携,南北各如萍。我寻住孤山,师亦往东明。人间一为别,天上七周星。江湖既相望,煦沫安足评。今年春之暮,草堂花飘零。睡起乍凭栏,竹外闻人声。忽报凤师至,屣履出相迎。借问胡为来,告我以其诚。度支司外计(转输方度支也),夕拜临兹城(太守王给事也)。二贤俱我旧,故得寻其盟。夏来西湖西,为邻乐幽贞。朝登隐君堂(林公逋也),暮即中庸扃(予之自号也)。……倏忽时节移,秋风拂檐楹。趋装俄告别,鄞江指归程。(《闲居编》卷三八)
惟凤本来是青城(今四川都江堰市)人,二十岁左右到京城开封,“交结皆名卿”,其后又到浙江一带,因度支方某、给事中王某改官杭州,他也随着到杭,从“春之暮”住到“秋凤拂檐楹”才离去。现存“九僧”诗,有不少是赠答各级官僚的,可以看出他们这个群体的共同特点,即游无定处,“交结名卿”,以诗干谒官吏。除了他们的和尚身分外,颇类似于南宋末的江湖诗人。
二、“九僧”与《九僧诗集》
“九僧”既然各自东西南北,是怎样联系在一起并成为一个诗歌流派的?或者说,“九僧”其名从何而得?这问题既复杂,也很简单。简单地说,那就是因为有《九僧诗集》。
《九僧诗集》乃纂辑前述九位诗僧的诗歌总集。欧阳修《六一诗话》曰:“国朝浮图以诗鸣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欧阳修所谓“其集已亡”并不确,稍后司马光曰:“欧阳公云:《九僧诗集》已亡。元丰元年秋,余游万安山玉泉寺,于进士闵交如舍得之。……直昭文馆陈充集而序之。”(《温公续诗话》)南宋间,《九僧诗集》流传稍广,目录学家晁公武、陈振孙皆尝著录。《郡斋读书志》卷二○记载道:
《九僧诗集》一卷。右皇朝僧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宇昭、怀古也。陈充为序。凡一百十篇。……此本出李夷中家,其诗可称者甚多。
《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五曰:
《九僧诗》一卷,……凡一百七首。景德元年直昭文馆陈充序,目之曰“琢玉工”,以对姚合“射雕手”。九人惟惠崇有别集。欧公《诗话》乃云其集已亡,惟记惠崇一人,今不复知有“九僧”者,未知何也。
此外《宋史》卷二○九《艺文志八》也著录“陈充《九僧诗集》一卷”。
景德元年为公元1004年,据前所考,其时惠崇尚在世,其他八僧,盖亦无恙。按陈充(944-1013),字若虚,自号中庸子,益州成都(今四川成都)人。雍熙间进士甲科,累官至刑部郎中。大中祥符六年,以足疾出权西京留守御史台,旋以本官分司,卒,年七十。充词学典赡,性旷达,有集二十卷。《宋史》卷四四一有传。陈充盖与“九僧”有密切交往,今只存其乡人惟凤《寄昭文馆陈学士》诗,所谓“陈学士”即陈充。诗曰:“秋深荒外客,独上望京台。远信未封去,新鸿又见来。地寒边树短,天静瘴云开。无限心相向,南宫卧锦才。”他的另一乡人希昼有《寄寿春使君陈学士》,“陈学士”疑亦是陈充。
晁、陈二氏所录之本,都有陈充序,说明编者相同,但后本比前者少诗三首,不知何故。而南宋间周煇所见,似别是一本。《清波杂志》卷一一曰:
昔传《九僧诗》,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青城惟凤、江东宇昭、峨眉怀古,并淮南惠崇其名也。《九僧诗》极不多有,景德五年直史馆张亢所著序引,如崇“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深”之句皆不载,以是疑为节本。
按《宋史·真宗纪二》,景德五年(1008)正月戊辰改元为大中祥符元年。所谓有“景德五年”张亢所作序引,盖作于开年之初。张亢(994-1056),字公寿,临濮(今山东鄄城西南)人。天禧三年进士,累迁徐州总管,韩琦《安阳集》卷四七有墓志铭,《宋史》卷三二四有传。陈充编集五年之后,张亢何以另作序引,所序之集与陈充本有何关系,由于张亢序久佚,今不可详。周煇疑其为节本,当可信。
上述《九僧诗集》已有两本,而都只能是“九僧”诗的选本,因编集时“九僧”犹健在。“九僧”身后,盖多有个人诗集传世,并不如陈振孙《书录解题》所说只惠崇一人有别集。前引《敬乡录》,保暹有《处囊诀》一卷,其书内容不详,而《宋史》卷二○八《艺文志七》著录有《僧保暹集》二卷。保暹犹有《天目集》盛行,释智圆《赠诗僧保暹师》道:“……卓尔保暹师,生于宋天下。内明卜商道,外减骚人价。凿彼淳粹源,清辞竞流泻。放意尚幽远,立言忌妖虫。旨哉《天目集》,四海争传写。”(《闲居编》卷三九)至于惠崇集,南宋初人朱弁在其所著《风月堂诗话》中写道:“宋子京(祁)以书托梵才大师编集其诗,则当有可传者,而人或未之见,恐虽编集而未大行于世耳。”梵才编集,当在宋祁知寿州期间或稍后,时惠崇示寂已二十余年。陈氏《解题》卷二○著录“《惠崇诗》十卷”,然《宋志》又著录“《僧惠崇诗》三卷”,不详何本为梵才所编。其他人虽不见于著录,恐也未必无集,《宋诗纪事》引简长诗张景序、惟凤诗王随序,或有单行本。《通志》卷七○《艺文略八》著录“《九僧选句图》一卷”,当是摘录“九僧”诗佳句,久佚,大约是从各集摘编。
南宋末年,杭州著名书商陈起编行《增广圣宋高僧诗选》,其中“前集”即《九僧诗集》。清初,毛氏《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著录“《九僧集》一本,影宋板精抄”。毛扆《九僧诗跋》称该本“较之晁、陈二氏,皆多得诗二十余首”(所得一百三十四首)。毛氏本今藏北京图书馆。毛氏影宋本收诗之所以比晁、陈所录二本为多,盖出于《增广圣宋高僧诗选》,而并非由宋代单刻本摹写。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二○《禅林类》曰:
《宋高僧诗》前后二集,钱唐陈起宗之编,多近体五言。予按:前集即《六一诗话》所谓《九僧诗》也。所称“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希昼句也;“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宇昭句也,今具载集中。
清以降藏书家如黄丕烈、丁丙、缪荃孙、李盛铎、傅增湘等人所藏《九僧诗集》,皆从毛氏本辗转传录。
以上所考,是《九僧诗》的编集及流传。我们可以回到最初的话题,即将籍贯差异很大的九位僧人联系在一起而称“九僧”,是因为陈充所编的《九僧诗集》。上已言及,宋代犹有所谓《九僧选句图》,不详何人所编。在文学史上,以诗歌总集相号召而成为流派的,例子很多。又据唐、宋人习惯,作“句图”以为法门,也是为了标榜宗派。九人都是和尚,不仅同时,而且关系密切,相互酬唱——但这些也许并不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诗歌创作有着共同的风格,确乎是当时一个有影响的流派。
三、“九僧”的诗歌创作
“九僧”之所以得名,《九僧诗集》之所以流传,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们的创作本身。“九僧”的诗歌创作成就,欧阳修曾给予很高评价,他在题作《九僧诗》的杂记中写道:
近世有《九僧诗》,极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传。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今之文士未能有此句也。
司马光的评价似乎稍低,《温公续诗话》,谓《九僧诗》中,“其美者,亦止于世人所称数联耳”。然而后来黄庭坚又推尊“九僧”,《后山诗话》曰:“黄鲁直谓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云‘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孟浩然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云中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欧、黄都是大诗人,他们的评论应更准确,也更具影响。
“九僧”中,尤以希昼、惠崇成就为大。《临汉隐居诗话》曰:“(欧旧)永叔《诗话》载:本朝诗僧九人,时号《九僧诗》。其间惠崇尤多佳句,有百句图刊石于长安,甚有可喜者。”《玉壶清话》卷五载张师正尝口占二诗送别文莹,中有“淮甸诗豪宋惠崇”之句。又《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六引《杨文公谈苑·近世释子诗》亦曰:“公常言,近世释子多工诗,而楚僧惠崇、蜀僧希昼为杰出”(下举二人佳句,此略)。
关于“九僧”的诗歌创作,有这样一个故事。《六一诗话》载:“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晁公武对许洞的做法颇不以为然,《郡斋读书志》卷二○著录《九僧诗集》时,写道:“许洞之约,虽足以困诸僧,然论诗者政不当尔。盖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而《楚辞》亦寓意于飚凤云霓。……若使诸公与许洞分题,亦须阁笔,矧其下者哉。”清初贺裳著《载酒园诗话》,在“诗魔”一节中更为“九僧”大抱不平:“余意除却十四字(按指许洞所禁之十四字),纵复成诗,亦不能佳,犹疱人去五味,乐人去丝竹也。直用此策困之耳,狙狯伎俩,何关风雅!按‘九僧’皆宗贾岛、姚合,贾诗非借景不妍;要不特贾,即谢脁、王维,不免受困。”
我国古典诗歌,有《诗经》赋、比、兴的传统,《楚辞》则多以香草美人寄托怀抱。许洞所禁十四字,全是自然景观或动植物名,作诗起兴抒情、借物寓怀时难免用之,禁用固然有些绝对;但许洞也正是抓住了“九僧”诗工于写景的共同特征,这特征又正是陈充将“九僧”联系在一起,或者说是“九僧”之所以成为一个诗派的主要内在因素。方回评文兆《宿西山精舍》诗时说:“所谓景朕,人人着意。”在评惟凤《与行肇师宿庐山栖贤寺》诗时又说:“所选每首必有一联工,又多在景联,晚唐之定例也。盛唐则不然,大手笔又皆不然。”方氏的意思是说,注重景联,是“九僧”从晚唐小家继承来的共性。《瀛奎律髓》卷四七载希昼《书惠崇师房》诗,许印芳评曰:“‘九僧’者……,其诗专工写景,又专工磨炼中四句,于起结不大留意,纯是晚唐习径。”我们今天已无法看到“九僧”诗的全貌,但除《九僧诗集》外,尚能读到大量摘句,而所摘“佳句”几乎都是景联。前已言及,《杨文公谈苑》曾记载惠崇、希昼的佳句,见《宋朝事实类苑》引;《谈苑》又载有惠崇的自撰《句图》一百联,见《青箱杂记》卷九引。宋代大作家如欧阳修等,都曾撮举过“九僧”的名句。《诗薮》外编卷五根据《瀛奎律髓》所选“九僧”诗,较全面地摘录了“九僧”的佳句。限于篇幅,我们这里不能抄录各家摘句,读者不难找到这些材料。方回评怀古《寺居寄简长》诗时说:“人见‘九僧’诗或易之,不知其几锻炼、几敲推乃成,一句一联不可忽也。”前引陈充序所谓“琢玉工”,盖正是指他们呕心沥血、不遗余力的锤炼工夫。平心而论,“九僧”的佳句特别是景联确乎来之匪易,可说是一生心血的结晶。他们对景物描摹的孜孜追求虽有偏颇,但其作品不失为诗歌百花园中的丛丛奇葩,不必因许洞设禁事而否定。
“九僧”着力写景,是由他们客观生活条件和艺术趣味决定的。他们是僧人,尽管喜与公卿官僚往来,但终究是站在社会政治大潮之外,接触最多的乃是山水风光,大自然有他们取之不尽的诗材,而将其锤炼成诗句,则是他们的创造功夫。正如清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所说:“沙门称诗者,率工今体,大概不外江山、月露、草木、虫鸟及禅偈语录字句而已。宋‘九僧’诗最知名,伎俩亦不过此。当时有立禁体困之者,诸僧遂搁笔不成一字。”事实确乎如此,其长在此,短也在此。许印芳评希昼《书惠崇师房》,以为纪昀称“九僧”诗少变化“切中其病”,“读其诗者,炼句之工犹可取法;至其先炼腹联,后装头尾之恶习,不可效尤也。”
“九僧”着力写景,也是他们习佛的结果。我们不知道“九僧”属于佛教的何宗何派,但从他们诗篇中那含蓄空灵、清幽淡远的意境,处处体现出诗人静谧的观照,不难领会其中浓浓的禅意。他们很可能都属禅宗。长于写景和苦吟琢句,正是晚唐以来禅诗的传统。
如果再从专工写景深入一步探讨,便不难发现“九僧”诗的第二个共同点,那就是诗歌题材都较狭窄,思想内容也较贫弱。工于写景,并不影响诗人取材的广泛多样和内涵的丰富深刻;但遍读现存“九僧”诗,除了题咏风景名胜,便是赠人,而赠人也多连带写景,这类诗占了绝大多数。《宋诗纪事》卷九一引张景《简长诗序》曰:“上人之诗,始发于寂寞,渐近于冲和,尽出于清奇,卒归于雅静。”又引王随《惟凤诗序》曰:“持正大师一章一联,皆出乎清新,发乎俊逸,赋象可以披图画,腾英可以润金石。”张、王的视角,也在清奇、雅静及一章一联的清新俊美。《湘山野录》卷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寇莱公一日延诗僧惠崇于池亭,探阄分题,丞相得“池上柳”,“青”字韵;崇得“池上鹭”,“明”字韵。崇默绕池径,驰心于杳冥以搜之,自午及晡,忽以二指点空微笑曰:“已得之,已得之。此篇功在‘明’字,凡五押之俱不倒,方今得之。”丞相曰:“试请口举。”崇曰:“照水千寻迥,栖烟一点明。”公笑曰:“吾之柳,功在‘青’字,已四押之,终未惬,不若且罢。”崇诗全篇曰:“雨绝方塘溢,迟徊不复惊。曝翎沙日暖,引步岛风清。”及断句云:“主人池上凤,见尔忆蓬瀛。”
“驰心于杳冥以搜之”,方得一首半联,纯乎晚唐苦吟派习气,而脱离生活,有句无篇,乃必然之势。不妨再举希昼《寄寿春使君陈学士》为例:
三处波涛郡,连年辍谢公。春斋山药遍,夜舶海书通。楼润星河露,川寒鼓角风。谁当刊惠政,一一古贤同。
寄赠一地方长官,着力于中间两“景联”,春斋夜舶,山药河露,几乎搜尽了景物,但到“惠政”,却只是轻轻带过,显得空泛。在“九僧”的题咏诗中,偶尔也可见到一些稍有社会内容的作品,如希昼《草》(或题怀古):
漠漠更离离,闲吟笑复悲。六朝争战处,千载寂寥时。阵阔围空垒,丛疏露断碑。不堪残照外,牧笛隔烟炊。
虽然调子过于悲凉,在咏史怀古中,倒也寄寓了兴亡之叹。就是这类诗,在“九僧”中也极为难得。释智圆《赠诗僧保暹师》,评其所作《天目集》道:“……旨哉《天目集》,四海争传写。上以裨王化,下以正人伦。驱邪俾归正,驱浇使还淳。天未丧斯文,清风千古振。”保暹俨然成了“诗教”传统的继承者,然而今存保暹诗,却完全看不出这点。到底是智圆的过誉,还是保暹的这类诗已经亡佚?从宋人对“九僧”诗的评论中,恐怕是智圆过多的儒教眼光,未必符合保暹诗的实际(智圆自谓论诗以儒,而不杂释,见其所作《送庶几序》)。
本文开头引了前人的评论,或以为“九僧”出于贾、周,或以为是中唐“十子”余响。清人余萧客《校影宋本九僧诗跋》又曰:“‘九僧’诗人有唐中叶钱、刘、韦、柳之室,而浸淫辋川、襄阳之间,其视白莲、杼山,有过无不及。”见仁见智,或失准确。许印芳评希昼《书惠崇师房》时,从写景的艺术方法,认定九僧“纯是晚唐习径,而根柢浅薄,门户狭小,未能追逐温、李、马、杜诸家,只近姚合一派,却无琐碎之习,故不失雅则。虚谷(方回)谓学贾、周固非,晓岚(纪昀)谓是‘十子’余响,亦过情之举。……此等诗病皆起于晚唐小家,而‘九僧’承之。”如果再加上“九僧”诗的取材及思想内容狭窄和贫乏,我们认为许印芳的意见是比较准确的。“九僧”的诗作,与晚唐小家极为相近,因此以他们为代表的诗歌流派,只能是“晚唐体”。唯其如此,故九僧诗不免存在“晚唐体”的共同缺陷,正如《筱园诗话》卷一所评:“九僧、四灵,以长沙(贾岛)、武功(姚合)为法,有句无章,不惟寒俭,亦且琐僻卑狭。”当然,对于诗僧,我们不必苛求,但从“诗人”或文学史的角度审视,这又不能不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成就,而决定了“九僧”不可能成为诗歌大家。
“九僧”的功夫在写景,而且是在极狭窄的题材中觅句,缺少变化,像是小摆设,难免大同小异。于是化用前人成句,或在“景”上故做些小小曲折,意重境複,成为“九僧”诗的第三个共同点。
《湘山野录》卷中载:“宋九释诗惟惠崇诗绝出,尝有‘河分岗势断,春入烧痕青’之句传诵都下,籍籍喧著。余缁遂寂寥无闻,因忌之,乃厚诬其盗。闽僧文兆以诗嘲之,曰:‘河分岗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偷古句,古人诗句犯师兄。’”又《温公续诗话》:“惠崇诗有‘剑静龙归匣,旗闲虎绕竿’。其尤自负者,有‘河分岗势断,春入烧痕青’。时人或有讥其犯古者,嘲之……。进士潘阆尝谑之曰:‘崇师,尔当忧狱事,吾去夜梦尔拜我,尔岂当归俗邪?’惠崇曰:‘此乃秀才忧狱事尔。惠崇,沙门也,惠崇拜,沙门倒也,秀才得毋诣沙门岛邪?’”这两则故事,当时是有名的艺林笑谈。按“河分”两句,见惠崇《访杨云卿淮上别墅》,“河分”句用司空曙语,“春入”句出刘长卿诗。《瀛奎律髓》方回评,以为“三、四虽取前人二句合成此联,为人所诋,然善诗者能合二人之句为一联,亦可也,但不可全盗二句一联者耳”。《带经堂诗话》卷二○《禅林类》曰:“大抵‘九僧’诗规模大历十子,稍窘边幅,若‘河分岗势断,春入烧痕青’,自是佳句;而轻薄子有司空曙、刘长卿之嘲,非笃论也。”平心而论,变化前人成句入诗,未尝不可,在古人诗集中并不鲜见,文兆的嘲讽,恐更多的是出于私怨。问题不仅仅只这联诗,而是在其他“佳句”中,我们也时时可以看到古人名句的影子。如前述《诗薮》所举惠崇佳句,有“古戍生烟直,平沙落日迟”一联,我们便不难想到王维《使至塞上》诗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以上三点,构成了“九僧”诗的共同特色,也是他们能成为一个较有影响的诗歌流派的基本条件。
四、“九僧”诗的意义及影响
“九僧”诗在北宋得到欧阳修等大家的赞扬,以及总集《九僧诗集》在两宋的传播,为“九僧”诗风赋予了文学史意义,对宋代诗歌的发展进程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九僧”是宋初人,他们学诗、读诗,固然多是晚唐人集,所作诗为“晚唐体”,乃自然之势。事实上,宋初无论元白体、晚唐体,以及稍后杨亿、刘筠的“西昆体”,都是遵循中、晚唐的路子,“宋诗”自己的面貌,这时还没有形成。所以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一再说,“景德、祥符间诗人有晚唐之风”,“宋诗之有唐味者,皆在真庙以前三朝”(卷一○评曹汝弼诗)。有宋开国七八十年间,这是诗坛的总体风貌。
如果我们再分析一下这三种诗体的作者成份,不难发现,“白体”作者一般是中上层官僚文人,可以王禹偁为代表,他们积极参预政治,在平易的诗风中,赋予较广阔的社会内容,颇能继承反映现实生活的中唐新乐府精神,甚至不自觉地与杜甫的诗心相通。因此王禹偁说:“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前赋春居杂兴诗二首……喜而作诗聊以自贺》,《小畜集》卷九)然而“白体”诗的流弊也是很明显的,陈词滥调,一览无遗,读者厌之。《六一诗话》引梅尧臣的话,批评此类诗道:“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赠渔父一联曰:‘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惟闻风水声。’说者云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谓诗之好句难得耳,而说者云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人皆以为笑也。”“晚唐体”则一般为中下层文人乃至隐逸、处士、释子作诗的共同门径,这类诗人数量相当大,寇准早年在巴东时的作品,宋初著名的隐逸诗人林逋、魏野的作品,都是“晚唐体”。所以“九僧”的出现并受到重视,不是偶然的,它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代表了一大群诗人。他们以清苦工密的吟唱,对抗“元白体”末流的平庸浅俗,在当时无疑有一定的革新意义。“西昆体”作者多是台阁文人,学问渊博,官位清华,因而讲究文章的“富贵气”,鄙薄杜甫为“村夫子”。他们以绮丽的诗风,不仅企图继续矫正“白体”的浅俗,同时也意在对抗“晚唐体”的山林蔬筍气。总之,宋初三种诗体或诗歌流派的递相出现,分别代表了不同阶层的审美趣味,既各有其产生的客观社会原因,又各有其存在及发展的理由。
到仁宗朝,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等推动了诗文革新运动,诗歌面貌发生了重大变化,“白体”、“晚唐体”、“昆体”都相继退出了诗坛,能代表有宋一代面貌的“宋诗”诞生了。但是宋代诗歌的发展走过了漫长而曲折的路,所谓退出诗坛,其实并未绝迹,在有着强大势力和巨大影响力的诗派(比如“江西诗派”)之外,入晚唐门径的也不乏其人。
到南宋后期,在诗人们一片“学唐”的口号声中,一反“江西体”,诗坛再次发生了重大变化,“晚唐体”居然成了主流。“永嘉四灵”之一的赵师秀尝选编贾岛、姚合诗为《二妙集》,又选钱起等七十六家诗为《众妙集》。在“江湖诗派”中起关键作用、专为江湖诗人刊集的陈起,则编行《圣宋高僧诗选》,全部收入《九僧诗》。江湖诗人李又编行《唐僧弘秀集》十卷,序称“诗教湮微,取以为淄流砥柱”。他们如此热衷于晚唐诗及晚唐、宋初僧诗,是有目的的。尽管他们口头上不提以晚唐或《九僧诗集》为准的,没有、也不会公然打出“九僧”的旗号,但实际上是以晚唐、“九僧”诗作为效法的楷模。也就是说,他们所学的“唐体”,其实是晚唐体,是晚唐诗风中追求清境的一派,或者是宋初的所谓“晚唐余韵”。正如方回在《送罗寿可诗序》(《桐江续集》卷三二)中所指出的:“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体唐诗。”
晚唐以降,儒、释、道“三教”日益融合,诗僧也日益也俗化,他们诗歌创作的审美趣味,仿佛是披袈裟的士大夫。南宋后期,朝廷政治腐败,国势衰微,仕途险恶,不少文人感到没有出路,于是行吟江湖,以佳篇名句博求达官的清赏,形成所谓“江湖诗派”。在创作上,“江湖派”诗人不满“江西体”,于是泝流而上,与宋初“九僧”发生共鸣。因此可以说,包括“四灵”在内的“江湖诗人”的生活方式与艺术情趣,仿佛是不披袈裟的云游僧。这就是他们与两三百年前的“九僧”乃至晚唐诗僧“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深层原因。许印芳在评《瀛奎律髓》所收希昼《书惠崇师房》时,以为“此等诗病皆起于晚唐小家,而‘九僧’承之,‘四灵’又承之”。又冯班评论道:“自希昼至怀古,所谓‘九僧’也,亦胜‘四灵’。‘西昆’之流弊使人厌读丽词。‘江西’以粗劲反之,流弊至不成文章矣。‘四灵’以清苦唐诗,一洗黄、陈之恶气味、狞面目。”因此宋末诗人学晚唐、“九僧”,有革除“江西诗派”流弊的客观功效,其积极意义不可抹杀,不能简单地斥为复古或倒退。
“四灵”及“江湖诗派”的出现,有其复杂的社会原因,诗歌史上也有他们的地位。但企图在“诗教湮微”之时,用“晚唐体”或“九僧诗”作诗坛“砥柱”,以矫“江西”之失,则是不甚高明灵便的药方,所以他们的实际成就不仅远不及“江西诗派”的代表作家,而且也不及“九僧”,最多只能与“九僧”并驾。上引冯班评论希昼《书惠崇师房》诗,曾继续写道:“然(四灵诗)间架太狭,学问太浅,更不如黄(庭坚)、陈(师道)有力也。”
有宋三百年间,诗歌创作的道路,像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最后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虽说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重复,具有某种革新意义,但也表明诗人们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接着是赵宋亡国,文运与国运俱敝。到明代,诗人们在“诗必盛唐”的口号下纷争不已,其成就则连晚唐名家也难以企及,我国古典诗学的鼎盛时期,实际上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了。
“九僧诗”或者“晚唐体”,既是唐音余响,也是辉煌的唐诗时代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