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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邓肯之咏叹
19世纪中叶,欧洲大陆上传播着一个信息:希腊神殿中的艺术三女神之一神秘失踪。当时的一位哲人调侃道:“不是思凡,胜似思凡。”不久,人们也就淡忘了。
1878年,美国降生了一个小女孩,俗名伊莎多拉·邓肯。她的一生具备绝对的传奇性,用汉语讲:肯定不是凡人;而她妈妈的话更加一针见血:“这孩子是个疯子。”
邓肯8岁时在小学课堂上指出:“根本没有什么圣诞老人。”10岁时认定“普通教育是毫无意义的”。成人之后,对男女关系持“绝对自由”的观念,以一己之情为唯一标准,自言:“一生从未停止过疯狂的恋爱。”在一幕又一幕的艺术与情爱的交相辉映中,邓肯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欧洲踩在赤裸的小脚下边。
成名之前,她曾靠喝白开水充饥,靠狂舞驱寒,坚持啃遍了在法国公立图书馆中所能借到的与舞蹈有关的书籍,筛选出三位“还值得思索”的圣人,他们是卢梭、惠特曼和尼采。
成名之后,她与当时几乎所有知名的歌唱家、钢琴家、指挥家、作曲家、哲学家、小说家、社会活动家打成一片,贪婪地汲取着各种最为激进的文艺思潮的精华。
就在整个欧洲都陷于战争与罪恶的时候,新生的苏联特邀邓肯去办一个“无产阶级的舞蹈学校”。她信了,她认为那是一片新世界;她去了,但是想的与见的差距太大。刚起步的红色政权拿不出太多的钱来支撑舞蹈实体,而意识形态方面的冲突更让她明白了——革命,远非是为了解放某一个人、某一位艺术家乃至某一种艺术。学校垮了,孩子们散了。爱情与艺术一起夭折了。
邓肯只好又回到了欧洲。然而时过境迁,风流不再,人老了,心累了,尽管偶尔还做梦。
一天,她对她的朋友说她将去天堂。次日,邓肯因脖子上的长围巾卷入汽车轮子而被“缓缓地”绞死。据说,当时她的脸上“异常地安详”。
女神归位了。
邓肯开创了、开创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个人的舞蹈”,亦如她临“下海”时所申明的“我必将给世界艺术带来一场革命”。
用一种全新的舞蹈覆盖世界舞台;创立多所私人舞蹈教育机构;写出绝对真实而美妙的自传;享用了不能更多彩的始终激动人心的一生。这一切都是“前无女人”的第一笔。
邓肯的成功与失败均根源于一种无休止的追求。她的精力与魅力从未衰竭,永远旺盛。当时人们就说,这是一位“身旁有一个魔鬼在不停地驱动的人”。
如今,邓肯满载着雅士们的盛誉和俗人们的指责,在不为人知的小屋里进行着冷静的自省与反复的回味。可是,她早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那位热爱生活热爱舞蹈,以舞蹈为生活为舞蹈而生活的女人了。因为,人们追述的很多关于她的话,一半是多有歪曲,一半是另有图谋。
所以,至少有四点需要澄清。
1.邓肯不是“现代舞之母”。与邓肯同时代、以跳现代舞而闻名的美国女人起码还有两位。一位叫洛伊·富勒。此人1892年率先推出“个展”。而邓肯上台则是在7年以后的1899年,并且还是由洛伊·富勒亲自安排的。洛伊·富勒不仅舞跳得好,更因在舞蹈的服装与灯光方面有许多发明创造而名垂演艺圈。另一位叫圣·丹尼丝。此人比邓肯小一岁,可是多活了41年。圣·丹尼丝不仅名气极大,还与咱们中国缘分不浅。1926年她曾亲身在天坛演出,并塑造有“观音”的形象。以后一直致力于美国现代舞事业,枝粗叶茂,桃李满世界。直到“文化革命”都开始了的1968年才死。据此,“现代舞之母”的桂冠好像要有三顶才够。干脆都不提了也罢。
2.邓肯没来过中国。很多传媒上说邓肯来过中国,这是误传。当然是来过一个叫邓肯的,不过那是学生辈,全名爱玛·邓肯,1926年,小邓肯从前苏联到的东北哈尔滨,11月18日在北京,12月17日在上海,转年元月11月在汉口,一共演了三场。当时郁达夫先生还曾撰文论及“‘力’的表现”云云。但伊莎多拉·邓肯,亦即大师本人从未来过中国,也几乎没谈论过中国的事。
3.邓肯的“现代舞”与之后的“现代舞”是两码事。邓肯的舞蹈当时称为“自由舞”。“现代舞”这个词及其概念是后人追赠到邓肯身上的。再者,邓肯的舞蹈艺术,无论理念、技艺与训练方法均既无体系也乏传人。后来美国的第二、三代至今第若干代的现代舞者们,基本上都尊奉圣·丹尼丝与肖恩为“父、母”,没邓肯什么事。至于与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并列20世纪三大艺术巨擘的美国现代舞大腕玛莎·葛蕾姆,那更是自有一整套严谨有序的路数。所以,邓肯根本不是“一代宗师”,其主要作用也不在“建设性”。用句北京俚语,她仅仅是“趟道的”,或者换成比较正统的词汇,叫“先行者”。
4.邓肯不是“革命者”。邓肯一直自诩并被一些人称为“革命者”。是的,她举过红旗,发过宏论,跳过“马赛曲”,唱过“国际歌”,去过苏联,受过反共势力的迫害,她与各种黑暗势力不合。但是,她仍然不是“革命者”。那么,给她戴顶什么帽子才好呢?如果把邓肯的政治观、艺术观、生活观综合起来定性,大概还是“自由主义者”比较合适。因为她的个性与任何传统、任何组织都难以共处。在邓肯的全部生涯里,除了她自己的“无法法也”以外,他人所呈现的只有莫名的倾慕与永恒的束缚。真正懂得她的艺术,真正尊重她的感情的人,有吗?自由的信徒,注定与孤独为伍。这是代价。
二、吴晓邦的两难
西方刚刚兴起就传入中国的东西大概得算“现代舞”了。本世纪初有裕容龄在法国学习(邓肯的学生!);二几年有戴爱莲在英国学习;三几年有吴晓邦在日本学习;四几年有郭明达在美国学习(中国第一个舞蹈硕士)。但是除了吴晓邦以外,其他人的本领基本没使上。
吴晓邦(1906~1996),江苏太仓人,原本苦出身,抱养到富人家。学生时代赶上“五四运动”,身世之谜与世事之变扩张了他的坚韧性格与叛逆心理,放眼择业之途时却发现“现代舞”还是空白。三下日本,艺成回国,本以为可凭一身绝活打天下,没想到首次“个展”只卖出一张票。询问之下方知那唯一的“上帝”还是奔着肖邦的音乐去的。“现代舞”被拿来之后的第一炮儿就这么卡壳了。中国人好琢磨,吴晓邦在思索,都说“文以载道”,舞蹈亦然。那么眼前之道是什么?在1937年7月的中国,您说该行什么道呢?抓住时代的脉搏,也就抓住了观众的心理;围绕主旋律跳舞,才能合乎主流社会的审美观。面对国家、民族的危亡,一支《义勇军进行曲》,一支《游击队员之歌》,两支现代劲舞立时将创演者融入亿万人民之中。吴晓邦也才顿悟了“舞蹈之为舞蹈的意义”,从此趟开了“革命现实主义现代舞”的正确之途。
而后大半个世纪的舞坛实践,则一次又一次地证明:遵照这条路子走,就有观众,有感觉;偏离这个路子,就苦闷,就无着。现代舞者的道路是曲折的。在“革命现实主义现代舞”与“现代主义现代舞”之间,中国专业舞者们进行过并依然进行着长久的徘徊。
就以吴晓邦本人论。抗战全面展开后,本拟去延安,因故未成行。于是他重新选择了现代舞作为自己信仰的支柱。1942年7月~1945年6月,他在广东曲江主持了一个现代舞训练班,然后率领着学生们在战火中巡回演出。三年之中,辛苦遭逢,在艺术上收获很大,对于先前一些比较直露的作品,吴晓邦自省:“从舞蹈的艺术性来要求,它们是很不够的,是远远不及我所设想的效果的。”1945年6月,魂牵梦绕的延安之行终于实现,宝塔山下,吴晓邦拜识了威名赫赫的“新秧歌”后认为:“我看见的是一览无余、却未唤起我多少想象的东西。我对它感到新鲜活泼,然而兴味不浓。”他原拟在延安推行现代舞,可当时革命没有这个需要;又想在陕北学点地道的民间舞用以完善“新秧歌”,但组织上顾不得安排。从被“指定排些反映练兵和配合解放军当时主要任务的舞蹈”到数次参与少数民族文艺工作及土改工作,屈指一算,从45年到56年,9年的时间里吴晓邦在现代舞方面几乎一事无成。苦闷与不满足紧紧地缠绕着这位不做现代舞不成的人。
苏联专家的蛮横,民族化方针的贯彻,一波跟着一波,但是现代舞的曙光又在何方?1956年,吴晓邦乘了“双百方针”组建“天马舞蹈艺术工作室”,试用古曲编舞为一半,抗战旧作为一半,然后就凭着这台明显不合时宜的节目,举行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然而又确实是成功的六次全国性巡回演出;一直跳到天灾人祸的1960年,演员们都饿得站不起身,才不得不回到北京接受“反右斗争”的批判。
讲到这里我们忽然想到邓肯,她虽然一生不顺,但毕生跳舞;时异世异,舞蹈家也异。悔不该学芭蕾,兴许可以跳“一红一白”;走民间也成,再老也可以到街边儿扭秧歌。吴晓邦——不折不扣的中国现代舞之父——为了自己的艺术追求付出了无限的牺牲:从舞60年,倒有30年“挂鞋”(那30年也是赤脚跳)!好容易改革开放后当了全国舞协主席,可以大展宏图,但哪里还跳得动呢?
“天马”停办之际,吴晓邦痛心疾首道:“自己像盲人骑着瞎驴,走在狭窄的山路上,路越走越窄,只能面临跌进深渊之险的到来。”
是的。中国的真理是需要反复认识的。有时认清了;有时,又模糊了。对于一位以现代舞为毕生追求的中国人来说,你确实应该早早儿地明确地懂得:如果你奉革命为第一,那么现代舞就不知是第几;如果你奉现代舞为第一呢?没有这种如果。
也许,有时候你觉得“有”,那就走着瞧。何况,阻力也远远不是这样单一。
三、无情双面刃
说起现代舞,档次真不一般。
芭蕾舞是皇家的盆景;古典舞是贵族的堂会;民间舞是百姓的休闲。唯独现代舞却直接共振于神圣的哲学思潮。
大家知道,邓肯的舞蹈理念来源有二。一为希腊雕塑;一为尼采哲学。其实呢,是得形于希腊,得意于尼采,纵情于形意之间也。至于尼采,恨未同时,乃与其弟子有彻夜长聊,遂深悟“上帝死了”或可解做“如果上帝还没死,那就趁早死”。而紧接之第三句就只能是“上帝已死,人自为王”了。邓肯身体力行,彻底兑现了尼采的“个人主体观”;而吴晓邦早在1934年就已精研《邓肯自传》,其中传承,是不是脉络依稀呢?只不过这两位先驱万万想不到,现代主义及其文艺流派的后生们,随后又挺进到一个新的层次。而在那世纪末的思辨软件中只有三个字——“人死了”。
与现代主义一样,现代舞是一柄异常锋利而无情的双面刃。
从现代舞的阶段性轨迹看,一般初始时期总有一些比较进步的作品。从邓肯的《马赛曲》到尤斯的《绿桌》,从吴晓邦的《义勇军进行曲》到王曼丽的《无声的歌》。但是,比上述进步作品多出几千倍的却几乎都是“个人感觉”的凹凸。而这后者恰恰才是现代舞的主流。当革命处于“打碎旧世界”阶段,现代主义——现代舞者可以摇旗呐喊、跳脚助威;可是,当社会进入“稳定”阶段,现代主义——现代舞者们就耐不住性子了。他们所擅长的,只有“解构”,没有“建设”。
从现代舞的发展区域看,一路以美国为中心,一路以德国为中心,两下互不干涉但经常“串门儿”,互不评论却鸡犬相闻。要讲共同点嘛,就是都成长在芭蕾艺术的薄弱地段。本世纪前、中叶,美国这边名家叠出,佳作连绵,着实火得可以;但九十年代起欧洲各国却全面开花,繁盛蓬勃。相比之下,倒显得美国有点寡不敌众了。
现代舞的传播方式很有意思。一方面是流派清爽,辈份分明;一方面是无师自通,六亲不认。说来奇怪,现代舞的“帮规”竟然是“离经叛道、欺师灭祖”。换言之,你必须在经过一段学习之后,迅速地打出樊笼,自立山头。否则不光是没人看得起,就连恩师也会赶你出门的。现代舞——传的是意识,授的是方法。至于具体的势态动作嘛,怎么都成。尤与其它舞种迥异的是,既做现代舞,你就要自编自跳自教自导全活儿满贯方可。请人帮忙的话,那纯粹是外行。“一入现代舞,脱胎又换骨”,整个人都“面目全非”。
从现代舞的“市场”看,更加令人不解。创作演出现代舞,全凭“个人感觉”;可是看现代舞的怎么办?各人有各人的“感觉”呀!哪就共鸣了呢?所以现代舞者倒也不强加于人。引用那位惹动街谈巷议的著名人物的话:“现代舞并不强调看懂什么主题,关键是我的作品是否给他们带来想象。”奇——怪!懂都不懂,想什么象?是提倡“瞎想”吗?那位著名人物还说:“可能在有的时候我个人的体验是观众不理解的,这并不重要。”
亏得有现代舞者还严肃地提出要占领中国大市场。就这种“感觉”,这种“态度”,城市观众先不提,你又如何面对十亿农民呢!你上台,干什么?
前面谈的几点,要说还是表面现象。而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后现代舞——后后现代舞的进入中国,才是诸般悖论中最为费解为最为凶险的一着。
先说这个“后”字。比较通用的词汇是“后工业社会”。甭管这个词有多绕脖子,反正不关我们的事,因为我们还没有到那个份上,因为我们还处在“前”的位置。可这一“前”一“后”之间,怎么就接了轨呢?这两者之间的若干阶段、数层落差到底算谁的?又是怎么处理掉的呢?
1966年底,法国也出现过“红卫兵运动”,当时有“老左”大喜曰:“世界革命在望!”殊不知,人家玩的是“后现代”。同期,英美等国青少年中一片反叛之声,而站在所有新潮之最前列的,是四个唱歌的“甲壳虫”。就在他们的连伊丽莎白女王也为之倾倒的流行音乐之中,亮出的底牌也是“后现代”!
好一个“后现代”。
人家30年前就普及了,我们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现代”这个哲学思潮的内含是:否定性,非中心性,破碎性,反正统性,不确定性,非连续性,差异性,多元化。
如果说您一直对现代主义——现代舞乃至各种冠有“现代”或“后现代”字样的东西不甚了了的话,那么上面介绍的那八个词儿,总算可以打开那些闷葫芦了。那八个词的意思,就是现代舞的本质。万变准在其中。
苏、东事变之后,世界格局大改。“多元化”的运作满世界流。“后现代”那一套简直时髦到了极点。可是时至今日,就连美国这个最大的文化霸权输出国都如梦方醒,悔不该在鼓动人家“多元化”的时候,也瓦解了自家的根基。原来,美国政府如今已经必须极谨慎极郑重地面对国内存在的100多种民族语言及其所代表的100多种民族文化生活的具体要求。要命了!且看它如何了局。
遗憾的是,就在美国都惊呼要“加强统一”,“扶植强势文化”的时候,我们的某些同志却仍然在麻木地纵容、狂热地“借鉴”、盲目地“学习”着人家玩剩下的、基本不适合我国国情、民情的东西!这又是什么道理?
四、赘言
现代舞究竟能不能搞?当然可以搞。但是即使搞,也不能像现在这个搞法。
1995年,亦即现代舞进入中国93年之后,“全国首届现代舞大赛”在广州举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就在众多的赫赫有名的评委之中,居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吃不准”现代舞的“标准”。他们稀里糊涂地在民、古、芭、现四大舞种中走丢了。
什么是现代舞?见鬼!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应该想清楚,为什么现代舞在中国发展这么慢?为什么在前仆后继了百年之后,专攻此道的也不过百十人?固定观众则除了圈里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看热闹的没算)!这么大的阻力,究竟在什么地方?
以往,人们老是埋怨“左”的倾向窒息了现代舞的精灵;可是改革开放快20年了,为什么还是打不开大局面呢?
个中结症,不在别的,就在中国亿万民众的传统文化心理定势这一关。这一关,实际上是不可逾越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古今中外的人、事、物的教训俯拾皆是,历历在目。
可是搞现代舞的人都较执著,他们就是视而不见,就是要做到21世纪去见分晓。
好吧。
说留步也是白说,苦行僧们还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