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形态描写与自然生命力的显现--中国早期文学的视角_中国形象论文

人的形貌描写与自然生命力的显现——中国早期文学的一个透视点,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形貌论文,中国论文,生命力论文,透视论文,自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章编号:0257-5876(2006)10-0057-09

形貌是人的自然生命力的物质载体,人的自然生命处于何种状态,往往通过人的形貌显示出来。正因为如此,古代文学作品在表现人的自然生命力时,经常对人的形貌加以描写,通过展现形貌来显示人的自然生命力,成为古代文学作品重要的艺术手法。这种传统很早就已形成,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早期的神话。不过,由于历史的推移,时代的变迁,古代文学作品对于人的形貌所采用的描写方式不同,其中所寄托的生命理念也存在许多差异,先秦两汉文学作品在这方面所出现的变化就颇为丰富,值得进行系统地梳理和总结。

神话是浪漫的、富于想象的,早期神话在通过描写形貌来显示人的自然生命力时,同样体现出它的这种特点,是以想象的方式、浪漫的笔法描写人的形貌,用以寄托先民的生命理念。

早期神话在描写人的形貌时,流露出两种对立的倾向:一种倾向是对人的形体器官的依赖,另一种倾向是对人的形体器官的超越,有时两者结合在一起。

早期神话有许多半人半兽的怪异形象,对于那些以人的形体为主的神灵,可以把他们纳入人的范围进行审视。这类神灵具有特殊功能,是现实的人无法企及的。

《山海经·中山经》在记载和山之神时写道:

吉神泰逢司之,其状如人而虎尾,是好居于山之阳,出入有光。泰逢神动天地气也。

泰逢是吉祥之神,他的形体和人相似,只是多出一条虎尾。泰逢神出入有光,还能兴风作雨,动天地之气。泰逢神的特异功能,很大程度上是半人半兽形体所赋予的,如果不是人的形状而又生有虎尾,他不可能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再看《山海经·大荒南经》的记载

有人焉,鸟喙,有翼,方捕鱼于海……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维宜芑苣,穆杨是食。

头以人的形体为主,同时又生有鸟喙和双翼。他的食物有五谷杂粮,又在海上捕鱼充饥。头是一位半人半鸟的形象,他之所以能在海上捕鱼,是因为他生有鸟喙和双翼。

类似上述以人的形体为主,同时又兼有动物器官的神灵在《山海经》中还有许多,如《海外北经》的烛阴、相柳,《海内南经》的氐人,《大荒北经》的强良,《海内经》的延维等。他们都以半人半兽的形态出现,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具有超验的特异功能。

上述半人半兽的神灵,体现出先民对人的形体器官的双重态度。一方面是对形体器官的依赖,必须具有相应的形体器官,才能具有超人的特殊功能,虎尾使之神动天地,鸟喙、鸟翼可以使人在海上捕鱼。如果没有动物器官长在身上,那么,他们就不会具有如此灵异的属性。另一方面,这类神话所表现的又是人对自身形体器官的超越。先民有感于人的自身器官的局限性,于是通过想象把动物的器官移植到人的身上,并赋予它们各种特异功能。这类形象的基本意蕴和神话的思想倾向是一致的,既体现对自然的顺应,又显示对自然的超越和抗争,无论是顺应还是超越和抗争,都是在想象中实现,以浪漫的笔法显现出来的。

《山海经》在把人和动物的形体器官进行整合时,并不是随意的,而是受到各种理念的制约和统辖,半人半兽的感性形象渗透的是当时流行的理念。《大荒西经》记载的西王母是一位刑神,主管人的生死,她“虎齿、豹尾”,兼有人和野兽的形体特征。虎豹都是猛兽,是主刑杀之兽,这样一来,虎豹的器官就被移植到西王母身上,使她具有超越生死、超越常人的神性。

《国语·晋语二》有如下记载:

虢公梦在庙,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钺立于西阿……觉,召史嚣占之。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天之刑神也……”

虢公梦见的是凶神蓐收,主管刑杀。蓐收的形象是狰狞可怕的,虽然生着人的面孔,却又白毛虎爪,并且手执利器立于西阿。蓐收形象的这种特征,可以从当时的五行说中找到答案。按照五行说的划分,与西方相配的野兽是虎,色彩为白;与西方相配的季节是秋天,而秋天是刑杀的季节。因此,刑神蓐收就成了长着人的面孔,身上生有白毛和虎爪的怪力乱神,并且执钺立于西阿。蓐收的形象是感性的,其中渗透的是一系列五行说的理念。

《诗经》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其中有许多描写人的形貌的篇章字句,有的还和人的自然生命力联系在一起。《诗经》在很大程度上是周代礼乐文化的产物,它的创作氛围和神话存在重要的差异。所以,《诗经》在通过描写形貌而显示人的生命活力时,所体现的生命理念和神话明显不同,所采用的艺术手法也有现实和理想之别。

神话中出现的兼有人和动物形体特征的神灵,其自然生命力有时体现为破坏性,是消极因素;有时体现为创造性,是积极因素。《诗经》在描写人的形貌时,往往注重其美好的一面,所出现的形象是赏心悦目的,其自然生命力也是积极的、创造性的。

《邶风·简兮》是一首赞美舞师的作品,诗的前两章如下: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这位舞师是领队表演的角色,作品从两个方面对他的形貌进行描写。一是“硕人俣俣”,身材魁梧,是位伟岸男士。二是“赫如渥赭”,面色红润,是美男子;同时,他又充满活力,“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像猛虎一样有力,表演驾车动作时,缰绳持在手中如同丝带,显得轻松自如。在刻画舞师形象时,形貌的俊美和自然生命力的旺盛是一致的,他既美又壮,是美和力量的象征。

《郑风》在描写郑庄公的弟弟大叔段的狩猎场面时,《叔于田》称他“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在他身上体现的既有形貌之美,又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大叔于田》又写道:“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这几句诗主要显示大叔的强健勇敢,自然生命力极其旺盛。

《齐风·还》也是一首狩猎诗,出自狩猎者之手。这位猎人赞美他在途中遇到的另一位猎手,先是称扬对方“子之茂兮”、“子之昌兮”,然后又叙述两人共同狩猎的情景:“并驱从两牡兮”、“并驱从两狼兮”。那位猎手形貌壮美,又是狩猎能手,在他身上同样体现出形貌之美与自然生命力旺盛两种属性,是令人崇敬而又喜爱的形象。

《齐风·猗嗟》出自齐国贵族之手。鲁庄公来到齐国,他作为齐国宗室的外甥,特别引人注目。全诗共三章,首章如下: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而臧兮。

鲁庄公体魄健壮,身材颀长,眉清目秀,是位美男子。同时,他擅长射箭,每射必中,第二章称他“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几乎是百发百中。第三章又称他“射则贯兮”,射出的箭穿透靶子,力度极大。这首诗每章都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写鲁庄公的形貌之美,后一部分写他精湛的射艺。形貌之美与自然生命力的旺盛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在《诗经》中,形貌描写最为精彩的作品是《卫风·硕人》。诗中描写庄姜时连用几个比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庄姜丽质天生,是一位绝代佳人,她的形貌之美无与伦比。诗中又称庄姜“硕人其颀”、“硕人敖敖”,硕、颀、敖,都是身材高大之象,暗示庄姜体魄健壮,具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

通过上述作品的解析可以发现,《诗经》无论刻画男性还是描写女性,都是把形貌之美和自然生命力的旺盛作为有机的整体加以显示,所塑造的形象既赏心悦目,又充满生命活力,从而和早期神话对人的形貌描写呈现出迥然有别的风貌。早期神话中,人的旺盛的自然生命力,主要通过丑和怪的形象体现出来,而《诗经》则不同,人的旺盛的自然生命力是以美好的形貌为载体。早期神话所呈现的人的自然生命力,兼有创造性和破坏性两种指向;而《诗经》中那种以美好形貌为载体的自然生命力,则都是创造性的因素,发挥的是积极的功能。《诗经》在描写人的形貌和自然生命力的时候,体现出礼乐文化的鲜明特点,是以理性统辖感性,不把怪力乱神作为表现对象,追求的是形貌之美与自然生命力旺盛的统一、协调,而不是二者的分离、对立。

《左传》成书于春秋战国之际,主要记载春秋时期的历史事件,是史传文学的奠基之作。春秋是礼崩乐坏的时代,由此而来,《左传》在表现人的形貌和自然生命力时,显示出疏离礼乐文化的趋向,在权衡美丑与利害的关系时,所持的理念与《诗经》存在很大的差异。

《左传》在表现人的形貌和自然生命力时,所持的理念是把形貌的至美、至丑与自然生命力的破坏性相勾连,认为二者都是反常的、有害的。

先看《左传》对形貌至美之人所作的艺术显现,这以晋国叔向之母的所作所为最有代表性。《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有如下记载:

初,叔向之母妬叔虎之母美而不使,其子皆谏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美,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女。女,敝族也。国多大宠,不仁人间之,不亦难乎!余何爱焉?”使往视寝,生叔虎,美而有勇力,栾怀子嬖之,故羊舌氏之族及于难。

叔虎是叔向的同父异母弟,他依附栾怀子栾盈。后来,栾盈被晋国执政大臣赵盾驱逐,叔虎被杀,叔向遭囚禁,险些丧命。《左传》采用补叙的笔法追溯事情的原委,引用叔向母亲的话语表明自己对于这个事件的看法。在叔向之母和《左传》作者看来,叔向家族的这场灾难源于叔虎之母是一位美女,她生下的叔虎“美而有勇力”,从而招致不幸。作品遵循的是这样的逻辑:美女生美子,美子具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是一种破坏性极强的因素,从而造成家破人亡的悲剧。无论美女还是美男,都是作为不祥之人出现,而且人的形貌越美,其自然生命力就越旺盛,造成的破坏性就越大,人的形貌之美与自然生命力的破坏性成正比。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还有类似记载:

初,叔向欲娶于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党……其母曰:“子灵之妻杀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国、两卿矣,可无惩乎?吾闻之:‘甚美必有甚恶。’是郑穆少妃姚子之子,子貉之妹也。子貉早死,无后,而天钟美于是,将必以是大有败也。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淋无厌,忿颣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以是不祀。且三代之亡,共子之废,皆是物也,女何以为哉!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其德,则必有祸。”叔向惧,不敢取,平公强使取之,生伯石。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谒诸姑,曰:“长叔姒生男。”姑视之,及堂,闻其声而还,曰:“是豺狼之声也。狼子野心,非是,莫丧羊舌氏矣。”遂弗视。

杨食我是叔向之子,他依附晋国大臣祁盈。祁盈因擅执家臣而被晋君杀死,杨食我也因此丧命。上述文字同样采用追叙的笔法,把羊舌氏的灭族之灾归结到叔向的婚姻。叔向所娶的是申公巫臣和夏姬所生的女儿,而夏姬是一位引发多种灾难的女性,她初嫁子蛮,子蛮亡,再嫁陈国夏御叔,陈宣公及其大臣孔宁、仪行父皆与夏姬通奸。夏姬之子射杀陈宣公,孔宁、仪行父奔楚。楚国以陈国内乱为由伐陈,杀夏征舒,一度灭掉陈国。夏姬第三次嫁给楚国襄老,襄老死于泌之战。最后,夏姬嫁给申公巫臣。其具体记载分别见于《左传》宣公十年、十一年、成公二年。叔向母称夏姬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指的就是上述事实。夏姬是一位不幸的女子,同时又是一位美女,她在陈国与陈宣公君臣通奸,被掳到楚国之后,楚共王、楚臣子反都想娶她,后被申公巫臣携带私奔,到晋国定居。叔向之母认为夏姬出身高贵,是郑穆公少妃所生。夏姬的兄长子貉早亡无后,因此,“天钟美于是”,她把家族之美集于一身,成为美艳绝伦的尤物,带来一系列灾难。叔向之母为了论证自己关于美女生祸的理念,又列举乐正夔及夏、商、周三代亡国、晋太子申生遭骊姬谗害的事实,用以说明娶美女尤物只能招致不幸,带来灾难。叔向和夏姬之女所生的杨食我刚来到世上,啼哭竟是“豺狼之声”,使叔向之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根本不去看他。《左传》作者赞同叔向之母的看法,同样把夏姬一类美女视为尤物,认为这样女子所孕育的后代,其自然生命力必定是破坏性的,只能带来灾难和不幸。

在《诗经》中,人的美好体貌和旺盛的自然生命力联系在一起时,着眼于它的创造性功能。《左传》则不同,人的美好体貌往往和不幸、灾难相关联。这种灾难和不幸有时是体貌美好者本身所造成,如夏姬导致三夫、一君、一子死亡,陈国被灭,以及妹喜、妲己、褒姒导致夏、商、周灭亡,属于这种类型。还有的是以遗传的方式造成灾难,叔虎之母生叔虎、夏姬之女生杨食我,以及传说中有仍氏之女生伯封,都属于这种情况。在《左传》作者看来。那些体貌特美之人是尤物,他们自然生命力本身就是破坏性因素。它的破坏性有的直接显示出来,有的则遗传给后代,通过后代造成不幸和灾难。他们的后代同样是体貌美好却具有破坏性的自然生命力,叔虎就是这种类型美女的后代。《左传》在表现尤物产生灾难的理念时,很大程度上是从遗传学的角度切入。

《左传》把形貌特美的人称为尤物,着力表现他们所带来的灾难,突出他们自然生命力的破坏性功能。对于那些体貌极其丑陋,甚至显得反常的人物,《左传》同样把他们写成灾星,显示他们自然生命力与生俱来的破坏性因素。宣公四年有如下记载:

初,楚司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曰:“必杀之!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弗杀,必灭若敖氏矣。谚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畜乎?”子良不可。子文以为大戚,及将死,聚其族曰:“椒也知政,乃速行矣,无及于难。”且泣曰:“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若敖氏之鬼,若敖家族之祖先也……不其馁而,犹言不将饥饿乎,意谓子孙灭绝,无人祭祀之。”①子文生前在楚国是令尹,主持朝政,其弟子良任司马之职,都是朝廷重臣。子越椒是子良之子、子文之侄。子越椒刚出生,子文就有一种不祥之感,预言他将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主张坚决把他杀掉,由于子良的阻挠而未能实行。子文临终又预言子越椒必将使家族覆灭,劝家人尽早逃亡,并对若敖氏祖先将无人祭祀而深感悲哀。果然不出子文所料,后来子越椒相继为司马、为令尹,滥杀朝廷无辜大臣,并率兵攻楚王,最后被楚王杀死,家族被灭。子文断定子越椒是若敖氏家族的灾星,主要是根据他的形貌声气,“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子越椒的形貌近似熊虎,而声气近乎豺狼,是一副凶猛残暴之象。子文从他身上见到的是兽性,断定他日后必定会像野兽那样残暴,嗜于凶杀,没有人性。

《左传·宣公四年》对于子越椒的行径有如下记载:

及令尹子文卒,斗般为令尹,蔿贾为工正,谮子扬而杀之,子越为令尹,己为司马。子越又恶之,乃以若敖氏之族,圄伯嬴于阳而杀之。将攻王,王以三王之子为质焉,弗受。师于漳澨。秋七月戊戌,楚子与若敖氏战于皋浒。伯棼射王,汏辀及鼓跗,著于丁宁。又射,汏辀,以贯笠毂。师惧,退。

这段文字对于子越椒的生性嗜杀作了具体的叙述和生动描绘。子越椒先是与蔿贾串通一气,杀死当时任令尹的子扬,自己当上令尹。后来,他又厌恶蔫贾,以家兵相围攻,最终把蔫贾杀死。文中的斗般即子扬,是令尹子文的儿子。蔿贾字伯嬴。伯棼即子越椒。子越椒杀人不眨眼,对大臣任意屠戮。他在和楚王对阵时更是凶狠残暴。第一箭用力过猛,箭从楚王的车辕上滑过,又滑过鼓架,着于车铃。第二箭飞过车辕,把车盖射穿,体现的确实是虎豹豺狼之性,是一位破坏性极强的恶徒。他体貌丑陋反常,同时又强悍嗜杀,体貌的怪异和自然生命力的破坏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一个有机的邪恶整体。

《左传》中还有一位体貌丑陋而又残暴凶恶的人物,那就是竖牛。昭公四年有如下记载:

初,穆子去叔孙氏,及庚宗,遇妇人,使私为食而宿焉。问其行,告之故,哭而送之。适齐,娶于国氏,生孟丙、仲壬。梦天压己,弗胜。顾而见人,黑而上偻,深目而豭喙。号之曰:“牛,助余!”乃胜之。旦而皆召其徒,无之。且曰:“志之。”

叔孙豹在从鲁国逃亡齐国途中,与一位妇女遇合。到了齐国之后,他梦见自己受上天的挤压,无法承受,后来得到名为“牛”的人相助,才摆脱困境。他所梦见的叫做“牛”的人,就是他遇合所生之子。这个人形貌丑陋,肤色甚黑,两肩向前弯曲,双眼深陷,嘴巴像猪那样突出。叔孙豹返回鲁国后,把这位叫牛的儿子召来,使他管理家政。竖牛是一位极丑之人,同时又凶悍残暴。他为了占有叔孙氏的家产,把叔孙氏在齐国所生的儿子孟丙驱逐出鲁国。叔孙豹病重,召他在齐国所生的另一个儿子仲壬前来,被竖牛阻止。竖牛不许任何人前往探视,叔孙豹被活活饿死,下葬时又百般刁难。他还率兵攻打从齐国返回的仲壬,把他射死。后来叔孙昭子即位,讨伐竖牛,这场内乱才算终止。

竖牛是一位丑人,同时又是一位恶人。他的体貌形态奇丑无比,甚至令人惊骇;同时,他的生命又极具破坏性,把叔孙氏乃至整个鲁国公室搅得天昏地暗。体貌形态的丑陋和自然生命力的极具破坏性在竖牛那里集于一身,和子越椒是同一类型的人物。

《左传》中的极美和奇丑之人都是作为别种另类出现的,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作者都持否定态度,作为不祥之人进行艺术处理。在这些角色那里,体貌的极美和奇丑具有超常、反常的性质,体貌的这种自然形态决定了他们自然生命力的破坏性功能。他们的生理素质是超常和反常的,与此相应,他们或者他们后代的心理素质也是病态的、阴暗的。所以,这类人的自然生命力富有杀伤力和破坏性,是人们防范的对象。《左传》作者在刻画这类形象时,是以人的形貌来说明他们自然生命力具有破坏性的原因,是以人的生理素质的特征来解释他们心理素质的属性。

战国是百家争鸣时代,思想空前活跃。与此相应,战国文学作品在采用形貌描写方式表现人的自然生命力的时候,呈现出多种态势,这以《庄子》最为典型。

《逍遥游》是《庄子》的开篇之作,其中的藐姑射神人,庄子是这样加以描绘的: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平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庄子是用描绘人物的笔法刻画藐姑射神人,把她写成一位美女。“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是象征之语,意在说明这位神人一尘不染,冰清玉洁,守柔不争。但是,它所展现的却是一位美女的体态,她纯任自然,却又楚楚动人,形貌之美无与伦比。藐姑射神人是一位美女形象,她的自然生命力又极其旺盛,不但能乘云御龙漫游四海之外,而且能使万物茁壮成长,五谷丰登。她有能力抵御各种自然灾害,本身不会受到任何损伤。藐姑射神人的自然生命力所发挥的都是创造性功能,是各种自然灾害的克星。在藐姑射神人身上,实现了体貌的极美和创造性功能异常的有机统一,是一位人类的保护神。美好的体貌和创造性的自然生命力集于一身,就此而论,这与《诗经》的某些形象相似。不过,《诗经》在刻画这类形象时,采用的是现实的笔法,而庄子对藐姑射神人的塑造则是采用浪漫笔调。就藐姑射神人自然生命力的创造性功能而言,与早期神话的某些神灵相似,但是,早期神灵却多是半人半兽的形象,而藐姑射神人却是以美女的形态出现。庄子创造的藐姑射神人形象,既有别于《山海经》中的神灵,又不同于《诗经》中的体貌美好、自然生命力富有创造性的那些角色。

庄子所塑造的真人形象,同样是美好的形貌和富有创造性的自然生命力集于一身。《大宗师》篇出现的真人“其容寂,其颡”,面容沉静,额头宽大,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天庭饱满,是一幅俊美之像。这类真人“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他们具有超越常人的特异功能,其旺盛的自然生命力能经受各种严峻的考验,并且“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与外物保持极其协调的关系,发挥创造性的作用。庄子笔下的真人形象,可以与藐姑射神人相互印证,都是既有美好的形貌,其自然生命力又具有超常的创造性功能。

庄子笔下还有一类人物,他们不是形貌之美和创造性的自然生命力集于一身,而是形貌丑陋达到骇人听闻的程度,同时其旺盛的自然生命又有迷人的魅力,并且造福于世人,《德充符》篇的哀骀它就是这样的人物: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平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

这里的哀骀它是一位形貌丑陋之人,并且达到令人惊骇的程度。对于哀骀它形貌的具体特征,庄子没有进行细致的描写,采用的是虚笔,不过,从哀骀它的称谓可以推测出他的具体轮廓。哀与衰两个字同源,衰有时指丧服,即为了表达悲伤所穿的不缉边的衣服,所以,哀最初指丧服,是反常而又有所缺失之状。骀,字形从台。《诗经·大雅·行苇》有“黄耇台背”之语,对于“台背”,清人马瑞辰作了如下解释:

诗以台背与黄耇对举,台背即背有黑文耳……黑贝名虫台贝,正与黑背为台背同。鲐鱼之名,亦取背有黑文,与台背义同。②

由上述例证可以推断,骀,在这里指肤色黑,哀骀它不但形貌反常有缺失,并且肤色极黑,而不是像通常人那样黄色皮肤。再看“它”字,“它和虫均为蛇的象形,蛇体是屈折转卧的形象”③,所以,“它”字有屈曲之义。哀骀它这个称谓暗含三层意义,是说他的形貌反常有缺失,肤色黑而又躯体屈曲,是一位驼背之人。

庄子以隐晦的笔法,通过称谓暗示出哀骀它形貌的极度丑陋,同时又用鲁哀公的渲染加以印证,哀骀它确实是形貌极其丑陋之人。然而,就是这位“以恶骇天下”的哀骀它,却表现出无比旺盛的生命力。他具有迷人的魅力,无论男人女士还是一国之君,见到他都会产生深深的依恋和依赖,不愿和他分开。他无职无权,也没有什么财产,却能把人从死亡线上挽救过来,使人腹中饱满,无饥饿之感。哀骀它的形貌丑陋达到极点,他自然生命力的旺盛,所具有的创造性功能同样无与伦比,简直是人间奇迹。庄子在表现哀骀它这位奇人所发挥的创造性作用时,突出他的自然无为,“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矣。”他以被动的态度处世,却显示出令人倾倒的魅力。在庄子看来,这位形貌极丑的哀骀它,他的奇异之处正在于不主动表现自己,是原始生命力的自然流露所发挥的创造性功能。

《德充符》篇出现的形貌极丑之人还有支离无脤、瓮大瘿,仅从称谓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或者肢体残缺屈曲,或是身上生有很大的肿瘤,但是,卫灵公和齐桓公却对他们迷恋,以至于再看体貌正常的人反倒觉得反常。庄子在这里无非向人们表明,形貌的丑陋,乃至于畸形,并不妨碍他们具有旺盛的自然生命力,也不影响他们发挥出创造性作用。

庄子在通过形貌刻画来表现人的自然生命力时,采用的是极端化的方式,并且是在正反两方面都推向极端。他笔下那些自然生命力极其旺盛、具有超常创造能力的角色,有的美到极点,有的丑得可怕。尽管这两类角色的美丑有天壤之别,但在自然生命力的旺盛和创造性功能的强大上却是一致的。庄子在刻画形貌极美和极丑的两类形象时,所持的生命理念与《山海经》、《诗经》有相通之处,而与《左传》大相径庭。他在继承早期神话和《诗经》传统的同时,对《左传》的生命理念作了彻底的颠覆。

先秦时期,神话、《左传》、《诗经》、《庄子》在通过描写形貌来展示人的自然生命力及其功能时,尽管所持的生命理念不尽相同,但在审美上所体现的都有尚奇倾向,是以奇为美。汉代文学继承了这种传统,在描写人的形貌和自然生命力时,同样追求奇异。

司马迁的《史记》尚奇,这是古今学人普遍的看法。司马迁的尚奇,往往通过描写人的形貌及其自然生命力体现出来。尤其是他浓墨重彩加以刻画的人物,经常通过形貌描写来突出表现对象超越常人的自然生命力。

《秦始皇本纪》记载尉缭的如下话语:“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这是说秦始皇的形体器官多有与鸷鸟猛兽凶虫相似者,以此断定他的自然生命力具有野兽之性,会造成对人的伤害。《秦始皇本纪》是按时间顺序记载秦始皇的行迹,插入尉缭的这段话语,使作品变平淡为奇异,给读者留下悬念,后面对秦始皇言行的叙述,印证了尉缭的断言,秦始皇嗜杀的天性和他多个器官的鸷鸟猛兽形态相对应。刘邦是汉代开国皇帝,他的发迹富有传奇色彩。《高祖本纪》开头部分写道:“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这段形貌描写突出刘邦的美貌,同时又渲染他的奇异,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人物,他身上有龙的因子,暗示后来必定会焕发出旺盛的自然生命力,并且富有创造功能。秦始皇和刘邦作为两个对立的形象出现,秦始皇形貌近乎猛兽鸷鸟,他的自然生命力主要是破坏性的;刘邦形貌渗入神性,他的自然生命力将发挥出创造性功能。

项羽也是司马迁着力加以刻画的人物,整篇传记凸显他的任性使气、个人英雄主义,是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悲剧主角。《项羽本纪》开头写道:“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结尾写道:“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司马迁把对项羽的形貌描写分别置于传记的前后,从而使作品从头至尾充满传奇色彩。项羽旺盛的自然生命力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来,直到临终仍然保持着,它创造出辉煌的业绩,也造成极大的破坏。

司马迁对李广极其崇拜,同时又饱含同情,《李将军列传》叙述李广的许多传奇经历,尤其突出他善射的特长。文中写道:“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司马迁通过描写李广有异于常人的躯体形态,道出了他具有善射优势的生理基础。李广旺盛的自然生命力,主要通过射艺体现出来,并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在描写人的形貌及自然生命力的过程中贯穿尚奇倾向,这种风尚在汉代文学中不时可以见到。刘向是西汉后期人,他编著的《列女传》收录一系列奇异女性的事迹,其中《辩通传》所收录的钟离春、宿瘤女、孤逐女都是齐地女子,又都是奇丑无比却又富有创造力,其中钟离春最为典型:“其为人极丑无比,臼头深目,长指大节,印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钟离春丑得不能再丑,各种器官的缺陷她几乎全都具备。可是,她不以自己丑陋为羞辱,而是主动去见齐王,并且向他陈述治国方略,最终成为王后。刘向之所以把这则传说选录书中,也是由于他以奇为美,钟离春奇丑而又有奇才,同样是位传奇人物。刘向把一系列奇丑的女子选入《列女传》,是对前代文学作品形貌描写过程中尚奇倾向的进一步发展,并且是片面发展。

东汉王充的《论衡》专设《骨相篇》,列举众多前代名人的各种形貌及其自然生命力的创造性和破坏性,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形貌怪异之人。汉代文学通过形貌描写以表现人的自然生命力,以及在此过程中所渗透的尚奇倾向,到王充的《论衡·骨相篇》达到高峰,在这方面为前代文学作了总结。

注释:

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80页。

②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载《清人注疏十三经》一,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93页。

③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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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形态描写与自然生命力的显现--中国早期文学的视角_中国形象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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