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志”及其载文研究_香山论文

《澳門記略》及其所載詩文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其所论文,澳門記略论文,載詩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主持人語】自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葡萄牙(佛朗機)入居濠鏡,至今已四百六十二年;而自清乾隆九年(1744)設立澳門海防同知(全稱廣州府澳門海防軍民同知),至今已二百七十一年。兩任海防軍民同知印光任和張汝霖文韜武略,所撰《澳門記略》,已成爲世界上第一部系統介紹澳門的著作。在澳門回歸中國十五周年之際,本刊特闢“澳門文史研究”專欄,對澳門歷史文化以及澳門文學藝術的發生、發展、演變進行深入探討。相關文章說明,所謂國學視域,實際上就是大中華的學術視域。澳門在回歸之前,雖屬于“化外之地”,卻仍然保留著華夏文明。回歸之後,實施“一國兩制”,澳門的文化活動,並未曾遠離大中華的文化背景。尤其值得注視的是,施議對《〈澳門記略〉及其所載詩文研究》一文通過對于地脉、人脉、文脉的綜合考察,于文章中提出並論證,澳門文學淵源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

      一、背景概說

      《澳門記略》,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系統介紹澳門的著作。全書上下二卷,計三篇,附插圖一編,附録一、二計七篇。上卷形勢、官守二篇。下卷澳蕃篇。形勢篇介紹澳門地理、氣候與軍事布防;官守篇介紹澳門歷史沿革,包括明、清二朝的管治以及相關政令與歷史事件。澳蕃篇介紹外蕃貿易往來、宗教信仰以及唐蕃雜處的風土人情。

      《澳門記略》的編纂者,印光任和張汝霖,身爲澳門海防軍民同知,相當于今天的特區首長。其爲著述,具特別意義。書成之時,二人均有序,闡述編書用意。其中,印光任于後序有云:

      澳門,香邑一隅耳。然其地孤懸海表,直接外洋,凡夷商海舶之來粵者,必經此而達。且有外夷寄處,戒何可弛。雍正八年,設香山縣丞,分駐前山寨,專司民夷交錯之事。乾隆八年,大府又議設同知一員,轄弁兵鎮壓之,擢余領其事。余不才,念事屬創始,爰歷海島、訪民蕃、搜卷帙,就所見聞者記之,冀萬一補志乘之缺,而考之未備,辭之不文,必俟諸博雅君子。此記略之所由來也。乾隆十一年春,予奉文引見,代予者張子,諒而有文。因以稿本相屬,期共成之。張子曰:余簿領勞形,恐不逮。粵秀山長徐鴻泉,余同年友,且與君契,盍以正之。予曰善。將稿屬鴻泉而去。比引見後,以病暫回故里。遣人索前稿,徐以臥病,未幾卒,原本遂失。茲余復至粵,辛未四月,權潮郡篆,張子亦以攝鹺司至。公餘聚首,語及輒感慨久之。余因搜覓遺紙,零落輳集,旬日間得其八九。張子乃定其體例,而大加增損焉。視原稿之粗枝大葉,迥不侔矣。嗟夫,此書僅兩帙耳。初非篇章繁雜,必遲之歲月者,乃草自乾隆十年,粗得其稿,而失于徐子之手。歷五六年,而殘楮剩墨弃置敝簏中,不爲蠹魚所蝕,至今日而猶得搜集成編,此非張子不能成,更非同官鳳城亦不能成。無多卷帙,無經聚散,不至終廢其成也。殆亦有數存其間耶,因書以識之。乾隆十六年辛未秋孟,寶山印光任書于鳳城官舍。

      澳門首任同知印光任,清乾隆九年(1744)至十一年(1746)在任。謂“乾隆十一年春,予奉文引見,代予者張子”,此時,張汝霖仍在香山知縣任上,但兼署澳門同知,直至十三年(1748)纔獲實際授權。此書由兩任澳門海防軍民同知印光任、張汝霖共同編撰。乾隆十六年(1751)面世。後序之所記述,于《澳門記略》編纂過程,交代史料的來源,體現其可靠程度。兩名編纂者,作爲當事人,既十分明白自己的職責,即以之前二百年的回顧及自身當下的記録,爲補志乘之缺,亦補任上之過,包括過失以及經驗教訓。同時,兩名當事人也想爲後來之治澳者以及有關澳門問題的研究者提供借鏡。這是“記略”撰述的用意。“記”與“略”兩個字,印光任之後序偏重于“記”,張汝霖的前序則著重說“略”。張序稱,其所謂“略”者,除了有詳與略的區分,還包括經略的意思。故此又云:“歆書曰略,遜其名也;余書曰略,章其實也。”在名與實上與劉氏不同,說明並非泛泛之作。大致說來,其形勢、官守二篇,乃從自然物象和社會事相兩個角度,展現其眼中的濠鏡;而澳蕃篇,則從中外兩個不同方位,察看濠鏡。

      二、本文研究

      《澳門記略》所載詩文,相對于著述本文,既歸諸附屬地位,又不僅僅是附屬而已。因其所作,均爲親身經歷,堪稱本地風光,可與“記略”本文,互爲表裏,互相印證,在一定意義上講,已成爲四百年來澳門發展、變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份。研究詩理,可與展示澳門的歷史演變同步進行。

      (一)澳門的來歷及其地理、人文的概念定位

      澳門舊稱香山澳,或濠鏡澳。濠,舊作蠔,或作壕,在香山縣南、虎跳門外,距縣城一百四十里。因盛産牡蠣,海灣波平如鏡而得名。其所謂澳者,乃泊口也。指停泊船舶的港灣。而門則指兩山對峙,形狀如門,故曰澳門。這是對于澳門所作一種最爲通俗的解讀。

      《澳門記略》開篇有云:

      濠鏡澳之名,著于《明史》。其曰澳門,則以澳南有四山離立,海水縱橫貫其中,成十字,曰十字門,故合稱澳門。或曰澳有南臺、北臺,兩山相對如門云。

      四山指氹仔小潭山、路環疊石塘山以及大橫琴山和小橫琴山;南臺、北臺兩山,指東望洋山及西望洋山。這是從海陸角度,看澳門的形狀及地勢。與通俗解讀相合,乃對于澳門的總體關照。

      乾隆十年(1745)二月,即印光任出任澳門海防軍民同知的第二年,薛馧分巡廣南韶連道,巡視澳門。《澳門記略》采録其所撰《澳門記》云:

      自香山縣鳳栖嶺迤南,凡一百二十里至前山。又二十里爲濠鏡澳。不至澳六七里,山嶄然斷,亘沙堤如長橋,曰蓮花莖。莖末山又特起,名蓮花山。又伏又起,中曲坳。長五、六里,廣半之。直坤艮,是稱澳焉。澳惟一莖繫于陸。饋糧食,餘盡海也。以故內洋舟達澳尤便捷。遵澳而南,放洋十里許,右舵尾,左雞頸。又十里許,右橫琴,左九澳。灣峰表裏四立,像箕宿,縱橫成十字,曰十字門,又稱澳門云。

      這篇游記是對于《澳門記略》的補充記述。謂自香山鳳栖嶺,逶迤南下,至前山,爲澳門(濠鏡澳)。所謂一莖之繫,將其和大中華緊密連接在一起。其間,一個明顯的標誌就是蓮花山。這是作爲靠背的一道天然屏障。而遵澳而南,展現其前景,即爲右橫琴、左九澳所展現的廣闊水域。從北而南,巡而視之,所謂澳門,灣峰四立,構成十字門,就像是天上的箕宿。箕宿,二十八宿之一。狀如簸米去糠的農具(簸箕)。這也是對于澳門的總體關照。

      以上是《澳門記略》及其所附《澳門記》對于澳門的描述。再從“記略”所附“海防屬總圖”看,上北下南,圖中所標注,包括伶仃洋所涉及的陸地與島嶼,視野更加寬闊。總圖左上角爲省城,左中香山城與澳門,右東莞與虎門。上方洋船灣治處所。左下內十字門與外十字門,右下老萬山。此外,還有右中的三門汎。左右上下,而謂之爲“海防屬總圖”,乃標榜其從屬關係。其間省城,即爲中央政府行使主權的一個重要標誌。省城以下之內陸州縣,既與澳門所包括的陸地與島嶼緊密相連,澳門陸、海領域之所及,又將伶仃洋範圍在內。這一由珠江口東西兩岸所展示的海圖,十分清晰地確立了澳門的地位。

      

      依據《澳門記略》所附詩文及相關文獻所記載,以下就“海防屬總圖”所標注的幾個重要據點,試作一番考察。

      1.香山城、前山寨與蓮花山

      香山城與澳門爲一種從屬關係。香山城,香山縣丞所在地。在“海防屬總圖”中于省城以下居左中位置。由香山城到澳門,通過前山得以連接。明清以來,一直是香山縣的府衙重地。其間,前山又爲香山縣進出澳門的一個重要據點。

      《澳門記略》云:

      澳今西洋意大里亞夷人僦居。環以海,惟一徑達前山。故前山爲拊背扼吭地。北距香山縣一百二十里而遙,南至澳門十有五里而近。其有寨,自明天啓元年始,立參將府。前爲轅門,置鼓吹亭二。中爲正衙、後衙。左鐘樓,右書齋。後爲燕室,爲庖、湢、井、廁,規制宏備。國初因之。康熙三年,改爲副將府。未幾,以左營都司代(何准道曰:康熙七年秋,海賊從寨右登岸,攻劫果福園村。副鎮遂請移駐縣城,坐令扼塞之地,武備損威)。相仍至今。五十六年,建土城,周圍四百七十五丈,崇九尺,厚三分之一。每城二十七丈,增築子城一丈,凡二十四丈。爲門三。北逼于山,故不門。起炮臺、兵防于西南二門之上。臺各置炮四。又分置城上者六。二門外復建臺,列炮各十。皆知縣陳應吉經理之。雍正八年,設縣丞署。乾隆九年,建廣州府海防同知署于副將府地。悉如舊制。旁增兵舍百間,以縣丞署爲海防營把總署,而前山之勢益重。東門外有八株松,是爲教場。出南門不數里爲蓮花莖,即所謂一徑可達者。前山、澳山對峙于海南北,莖以一沙堤亘其間。徑十里,廣五六丈。莖盡處有山拔起,跗萼連蜷,曰蓮花山。莖從山而名也。萬曆二年,莖半設閘,官司啓閉。上爲樓三間,歲久圮。康熙十二年,知縣申良翰俢。增建官廳于旁,以資戍守。出閘經蓮花山,下有天妃廟。北麓有馬蛟石。橢而磽,無趾,三小石承之。相傳浮浪至。稍南爲望厦村,有縣丞新署。村前二石,每于烟月迷離之際,望若男女比肩立,即之仍石也。夷人反目于室,出則指石禳解之。名公婆石。過村折而西南,一山青巉,中嵌白屋數十百間,形繚而曲。東西五六里,南北半之。有南北二灣,可以泊船。或曰南環。二灣規圜如鏡,故曰濠鏡,是稱澳焉。

      這段記述,自前山起,謂其乃連接香山城與澳門的一座重要山寨。並謂自前山出南門,經蓮花莖,到達蓮花山,又是一個重要地標。圍繞著蓮花山,即有關閘以及天妃廟、馬蛟石和南、北二灣。這是自北而南所看到的澳門。亦即由前山南行,所展現的澳門。

      當其時,詩人至此,親歷其境,山川形勝,人物風情,均以其所留下篇章,得以呈現。其中,《澳門記略》所附釋今種《澳門》詩云:

      廣州諸舶口,最是澳門雄。外國頻挑釁,西洋久伏戎。兵愁蠻器巧,食望鬼方空。肘腋教無事,前山一將功。

      南北雙環內,諸蕃盡住樓。薔薇蠻婦手,茉莉漢人頭。香火歸天主,錢刀在女流。築城形勢固,全粵有餘憂。

      路自香山下,蓮莖一道長。水高將出舶,風順欲開洋。魚眼雙輪日,鰍身十里墻。蠻王孤島裏,交易首諸香。

      禮拜三巴寺,蕃官是法王。花襔紅鬼子,寶鬗白蠻娘。鸚鵡含春思,鯨鯢吐夜光。銀錢么鳳買,十字備圓方。

      山頭銅銃大,海畔鐵墻高。一日蕃船據,千年漢將勞。人唯真白氎,國是大紅毛。來往風帆便,如山踔海濤。

      五月飄洋候,辭沙肉米沉。窺船千里鏡,定路一盤針。鬼哭三沙慘,魚飛十里陰。夜來咸火滿,朵朵上衣襟。

      釋今種,即屈大均,清兵進攻廣州,曾參與抗擊活動,後削髮爲僧。康熙二十七年(1688)首訪澳門,此組詩共六首,總題“澳門”,從幾個不同角度分別歌咏澳門。其一,謂其乃廣州府所屬幾個港口中最雄偉的一個。對外開放,商務往來。其間夾帶著軍事上挑釁與管制。中外之間,所以相安無事,全靠前山這一要寨把守得好。其二,謂入澳蕃夷于南北二灣,搭建樓房居住。蕃夷一族,信奉天主,家中女流掌握經濟大權。諸蕃築建城墻,十分堅固,這對于南粵之地,不可謂不是一大威脅。其三,謂自香山而下,通過蓮花莖這唯一通道,到達澳門。這裏水高風順,船舶進出,暢通無阻。“魚眼”而“鰍身”的大型商船,駛入港口。孤島上的交易,首稱南洋來的各種香料。其四,謂蕃官法王,居于三巴寺。花襔、寶鬗,鬼子、蠻娘;鸚鵡春思,鯨鯢夜光。銀錢么鳳,十字圓方。這一天,居澳諸夷,禮拜天主。其五,謂山頭銅銃,海畔鐵墻。一朝被占據,千年得辛勞。“白氎”與“紅毛”,風足帆滿,排山倒海而來。其六,謂飄洋、辭沙,變化無窮。千里之行,全靠一針定位。三沙鬼哭,十里魚飛。夜來火滿,朵朵衣襟。展現風險過後,船舶到港時的歡欣情景。

      又,《澳門記略》載李珠光《澳門》詩二首云:

      無多蓮瓣地,錯雜漢蠻居。版籍南天盡,江山五嶺餘。一邦同父母,萬國此車書。舶棹浮青至,微茫極太虛。

      孤城天設險,遠近勢全吞。寶聚三巴寺,泉通十字門。持家蠻婦貴,主教法王尊。聖世多良策,前山鎖鑰存。

      詩篇前一首之無多,乃謂之小;錯雜,狀漢蠻聚居之實際情形。這是澳門的特徵,至今未改。版籍、江山,謂其乃大中華的一個組成部份,儘管已遠在天之南。前解四句,大致爲歌咏對象定位。後解四句之一邦及萬國,謂其于國際間的地位。浮青與太虛,說舶棹往返于微茫之中,這是在詩人眼中更大範圍的展示。後一首,謂孤城之險要及其控御遠近之態勢,說明澳門這麽一個小城所處的戰略地位。謂前山鎮乃其重要關口,聖世良策,指中央政府對于孤城所應實施的有效管治。作者李珠光,香山县小榄人氏,贡生。詩篇從一邦與萬國的角度,叙說其對于澳門的觀感。

      2.內十字門、外十字門與老萬山

      十字門,舊屬澳門水域。距澳門半島南部十餘里。以澳門半島、氹仔和路環爲東岸,對面加林山亦即大、小橫琴爲西岸。中間水域即此。

      《澳門記略》云:

      其南有四山,曰蠔田、曰馬騮、曰上滘、曰芒洲,爲內十字門。又二十里有四山,曰舵尾、曰雞頸、曰橫琴、曰九澳,爲外十字門。澳夷商舶出入必由之。橫琴山下有仙女澳,相傳有樵者見二姝殊麗,就視之,化雙鯉。今有雙鯉石。宋益王昰南遷泊此。丞相陳宜中欲奉昰奔占城。颶作,昰殂,宜中遁。殿帥蘇劉義追之不及。夜有火,燒舟艫幾盡。一名深井山,澳曰井澳。橫琴二山相連,爲大小橫琴。元末海寇王一據之。旁一山曰銀坑,水最甘冽。

      內十字門和外十字門,是由香山到澳門,于澳門半島,從陸地到海洋的延伸。近而觀之,內十字門所指四山,其範圍相當于今天的澳門半島、氹仔、小橫琴和對面山之間的水域;遠而觀之,外十字門所指,相當今日氹仔、路環和大橫琴、小橫琴所包涵的水域。內十字門和外十字門,澳夷商舶出入必由之,說明這是一條重要航道,也是個停泊點。

      薛馧《澳門記》云:

      其(十字門)東南百里間爲老萬山,孤島具營壘。山東北注虎門,屬蕃舶入中國道。此山外則天水混同,無復山矣。而澳夷出入洋則不于虎門,于十字門。二門俱斜直老萬山,十字門特近澳也。

      這段記述,由十字門說及老萬山。謂其乃一孤島,在東南方向。這是老萬山在十字門水域中的位置。據此,《澳門記略》又云:

      又南五十里曰蒲臺石。又東南爲老萬山。自澳門望之,隱隱一髮,至則有東西二山,相距三四十里。東澳可泊西南風船,西澳則東北風船泊之。山外天水混茫,雖有章亥不能步,鼇足鵬翼之所迄已。歲五六月,西南風至,洋舶争望之而趨,至則相慶。山有人椎髻,見人輒入水,蓋盧亭也。晋賊盧循兵敗入廣,其黨泛舟以逃,居海島久之,無所得衣食,生子孫皆裸體,謂之盧亭。常下海捕魚充食,能于水中伏三四日不死。多伏莽。山故名大奚山。有三十六嶼,周三百餘里,居民不隸徵徭,以魚鹽爲生。宋紹興間招降之,剌其少壯者,充水軍,老弱者放歸立寨,有水軍使臣及彈壓官。慶元三年,鹽禁方厲,復嘯聚爲亂。遣兵討捕,墟其地,以兵戍之。未幾罷。後有萬姓者,爲酋長,因呼今名。山産雀,狀如鴝鵒而大。戴青被翠,自呼其名曰兜兜,其出則鳳。雍正七年,兩山各設炮臺,分兵戍之,及瓜而代,與大嶼山屯哨爲犄角,則澳門、虎門之外蔽也。

      這段記述,描繪老萬山的形勢及當地民人的生活狀况。謂其在東南海面,從澳門半島看過去,好像一根頭髮那麽細小。實則有兩座山,一東、一西,相距三四十里。兩座山,兩個港口(澳)。東澳可泊西南風船,西澳則東北風船泊之。這就是老萬山。山上的人皆椎髻,即挽髻如椎,每見人來,輒潜入水底。這就是所謂的盧亭。雍正七年,兩山各設炮臺,分兵戍之。從海防上看,這裏既爲澳門、虎門以外的一道天然屏障,亦爲澳門、虎門攻與防的一個戰略要地。據有關載籍稱:“老萬山,城東南二百二十里大海中。高一千四百六十八尺,林深菁密,最爲險隘。”(《香山縣鄉土志》卷十一“山脉”)城之所指,即爲香山城。因遠離陸地,這裏很早就是海盗盤踞之處。相傳可能與晋代盧循有關。“記略”謂其兵敗入廣,其黨徒泛舟以逃,據此而居。而“海防屬總圖”中的老萬山,大約得名于明嘉靖年間。老萬山之名,于中文來講,當時確有老萬、曾一本、何亞八等海盗出没,于葡萄牙文講,其所謂Lodlrao,原意即是海盗。

      《澳門記略》所附印光任《雞頸風帆》詩云:

      浩淼帆檣出,銀濤擁一痕。排雲鵬鼓翅,挂日海分門。四宇空無著,千山勢欲奔。飛騰何迅疾,疑是發崑侖。

      詩篇著眼于外十字門的四山之一雞頸山。謂浩淼帆檣,銀濤一痕。排雲、挂日,像大鵬鼓翅一般,駛出海門。四宇空礦,千山欲奔。成群船舶迅疾飛騰,彷彿崑侖山突然向雞頸山進發。船隊經由雞頸山,進入十字門水域,帆檣簇擁,銀濤接天,其聲勢正與老萬山外天水混茫所造成的氣象相合。這是藉助于雞頸風帆所展現的山海風光。

      又,《澳門記略》所附釋今種《盧亭》詩云:

      老萬山中多盧亭,雌雄一一皆人形。緑毛遍身只留面,半遮下體松皮青。攀船三兩不肯去,投以酒食聲咿嚶。紛紛將魚來獻客,穿腮紫藤花無名。生食諸魚不烟火,一大鱸魚持向我。殷勤更欲求香醪,雌者腰身時裊娜。在山知不是人魚,乃是魚人山上居。編茅作屋數千百,海上漁村多不如。盧循苗裔毋乃是,化爲异類關天理。或有衣裳即古人,避秦留得多孫子。我亦秦時古丈夫,手携緑毛三兩姝。只因誤餐穀與肉,遂令肥童非仙臒。盧亭羨爾無拘束,裸國之人如可畜。猩猩能言雖不如,彼卻未離禽獸族。魚人自是洪荒人,茹腥飲血何狉獉。我欲衣裳易鱗介,盡教蛙黽皆吾民。自古越人像龍子,入江綉面兼文身。靦然人面能雪耻,差勝中州冠帶倫。觴酒豆肉且分與,期爾血氣知尊親。

      這是一篇七言古詩。以盧亭爲題,揭示老萬山中民人久居海島的各種情狀。謂山中盧亭,無論雌和雄,男和女,皆具備人形。但遍身緑毛,只有個臉面,和山外人一樣。一片青色的松皮,遮掩下體。三三兩兩,攀上泊岸的客船,不肯離去。投以酒食,便咿咿嚶嚶地叫了起來。争著將魚獻客,腮邊穿上一朵叫不出名字的紫藤花。生食諸魚,不用烟火。有人持大鱸魚欲贈作者。雄者殷勤,想求取香醪,雌者不時顯耀其裊娜的腰身。就山中而言,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人魚,實際上,他們是漁人(魚人),居住在山之上。編茅作屋,成百上千。海上漁村,大多不能和他們相比。畢竟是盧循苗裔,化爲异類(人魚),同樣不違背天理。若其穿上衣裳,就是大家所說的“古人”。因爲避秦而留住桃花源,他們的子孫,不都是這個樣子的嗎?自己也是秦時所遺留下來的“古丈夫”,携帶著緑毛(殷勤的雄者),還有麗姝(腰身裊娜的雌者)三兩名。只可惜誤食了五穀和禽畜,令得自己肢體肥胖而成不了神仙。非常羡慕盧亭的男女,無拘無束。裸國民人和禽畜,似乎没有太大的區別。猩猩能言語,儘管已經非常了不起,但卻未能與禽獸脫離關係。漁人(魚人)畢竟來自洪荒之世,茹腥飲血,和狉獉並無區別。真想讓他們穿上衣裳,换掉鱗介,讓蛙黽一起,成爲自己的族類。自古以來,南越人就像龍的孩子一般,綉面紋身在江河裏出没。如果能够刷洗耻辱,懂得害羞,比起中州那班冠帶之士,應當差不到哪里去。觴酒豆肉,和他們共分享。讓他們充實血氣,能够知道尊和親。詩篇刻畫人物,善于從形貌、習性,乃至精神狀態,多個方面切入。鮮明生動,富有個性。細加玩味,即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猶如親臨其境一般。

      3.零丁山、伶仃洋與虎門

      伶仃洋古稱零丁洋,位于廣東珠江口外,爲珠江流出虎門的一個喇叭形河口灣。北起虎門,口寬約四千米,南達香港、澳門,面寬約六十五千米,水域面積約二千一百平方千米。南面爲九洲洋。涵蓋珠海及澳門本土與萬山群島一帶的廣闊水域。

      《澳門記略》云:

      澳東爲東澳山。又東爲九星洲山。九峰分峙,多巖穴。奇葩异草,泉尤甘。商舶往來必汲之,曰天塘水。其下爲九洲洋,旁連雞拍山。多暗礁。又東爲零丁山。東莞、香山、新安三邑劃界處。下爲零丁洋。又東至于旂纛澳。或曰澳形如蟚蜞,故名蜞澳。又東北不二百里,有二門,曰虎門、蕉門。蕉門南瞰大洋,有暗礁,不能寄碇,與東洲門、金星門,可泊舟曾艍漕船,洋舶不由之。金星門之旁,有雞籠洲、小茅山。虎門即虎頭門,大虎山峙其東,小虎山峙其西,雙扉砉然。海水出入其中,橫檔山限之。所謂粵東山有三路,分三門,而以大庾爲大門。海有三路,亦分三門,而以虎頭爲大門。東西二洋之所往來,以此爲咽喉者也。橫檔山有東西炮臺,與南山、三門炮臺,聲勢相應。虎門協副將領之。上有虎門寨,明萬曆十六年建武山前,旋徙山後。國初毁于寇。康熙二十六年,建今寨于石旗嶺,築土爲之。周圍一百八十六丈,久之圯。五十七年改建磚城,官兵自邑還駐之。

      這段記述,從陸地和海洋兩個角度,大致交代了零丁山、伶仃洋與虎門的位置。指出伶仃洋乃因零丁山而得名。山在東澳山之東。其作爲陸地上的山脉,乃東莞、香山、新安三邑的劃界處;而作爲山下特定的一片水域,即山下的伶仃洋,因海上的三路、三門所構成的喇叭形河口灣,這就是十字門外,更加遙遠的一片水域。這段記述稱,陸地上的山脉,有三路,分三門,以大庾爲大門;于海上,同樣也有三路,分三門,而以虎頭爲大門。這就是東西二洋在這片水域往來的咽喉。

      南宋末年,蒙元揮兵南下。文天祥與張世杰、陸秀夫三人,組織義軍抗元。文天祥兵敗,于海豐五坡嶺被俘。由潮陽入海到崖山,途經伶仃洋(零丁洋)。曾寫下一首七言律詩《過零仃洋》。此事下文將另作說明。

      關于虎頭門,《澳門記略》所附薛馧《虎門記》云:

      虎頭門以虎山得名。山有二:西曰小虎山,東曰大虎山。如連珠巨浸,中稍折而東南。右橫檔山,左南山。相距五六里,巋然雙扉。而海出入其間,界中外,故曰門。橫檔山首尾樹炮臺二,高水面約五十仞。南山炮臺一,可三仞及水。俱宿目兵焉。循南山下十餘里,三門炮臺一。三門者,山前突二石,插波劃水爲三也。目兵如各炮臺數。橫檔南三十里許,爲龍穴山。先置泛哨,今廢。南山東南三四十里,爲校椅灣。略如郊關形,而已曠廓,外絶涯涘矣。虎山內外重洋,而門當其最深流處。番舶及內郡巨艚,必由以入。絶獅子洋,達廣州,海中函谷關也。而門左右率淺洋,惟不任漕舶行,他舟縱所如。寥乎,閉外夷之門一,而開內攘之門且千矣。夫陸有岡,海有港,此勝敗得失之地也。虎頭門既城石旗麓,聚兵一千八百八十八人,領于副總兵官,而偏師亦往往守港口。但使聲援,罔有不及,邏詗罔有不謹。重門擊柝,以禦暴客,庶其懲而毖後患哉。雖然,海門以閉內外也,外困于內,變生于常,道必又有制治于兵防之先者。

      這篇記叙文,可視作一篇有關虎門布防的說明書。文稱:虎門,即虎頭門。乃因虎山而得名。山有二:西曰小虎山,東曰大虎山。如連珠巨浸。像是一串珍珠沉浸海底。其所環繞,左右二山,如雙扉並起,用以界定中外,故稱之爲門。正名之後,接著說布防。謂右橫檔山,首尾樹炮臺二,左南山炮臺一。皆有目兵把守。又,循南山而下十餘里,三門炮臺一。這是虎頭山的三門,非伶仃洋三門。文稱,三門者,山前突二石,插波劃水爲三也。謂二石將水面劃分爲三。這是上文所說炮臺二及炮臺一以外的砲臺。至此,布防完畢。謂虎山內外重洋,而門當其最深流處,番舶及內郡巨艚,必由以入。猶如海中函谷關。那麽,如何使用這一布防呢?文章不說具體問題,而只說一條大原則,閉與開的原則。謂閉外夷之門一,而開內攘之門且千矣。此勝敗得失之地,在常與變的各種不同情况下,必須明白掌握住制治于兵防之先這一大道理。記叙文所說,爲政治家的觀感。是從戰略上的考慮,而非只是一種簡單的布防。

      詩人與政治家有別。同樣是看山,在詩人眼中,對于眼前的物景,又將如何看待呢?《澳門記略》所附釋今種《望虎門諸山》詩云:

      海門山滅没,蒼翠似空天。暮去唯餘影,秋來不是烟。瀑高難作響,峰小易成妍。悵惘蘿衣客,攀松何處邊。

      虎門諸山,自然包括薛馧所記小虎山和大虎山。但詩篇所歌咏,只是將其與天並舉。謂諸山滅没,令得蒼翠的天,顯得更加空曠。暮去、秋來,所剩下的只有山的餘影。瀑高、峰小,儘管聽不到巨大的聲響,卻令得近處山巒,顯得更加鮮妍。今朝到訪蘿衣客,不知何處可登攀。無端的悵惘,無名的憂傷。歌咏的是虎門諸山,卻未讓諸山染上塵世灰土。

      居澳期間,釋今種另有《望海》詩云:

      虎門東浩淼,水與白雲平。海蜃春多氣,天雞夜有聲。燒鹽農力暇,種草子田成。十畝茭塘曲,吾躬欲往耕。

      詩篇所歌咏,亦爲虎門風光。但並非咏山,而乃咏海。變换一個角度,說觀感。謂虎門東望,何其浩淼,水與白雲連成一片。海市蜃樓,諸多變幻。夜聞天雞,聲聲叫唤。燒鹽、種草,已得到空閑。十畝茭塘,什麽時候可往耕作?不看山而看海,卻不知何故,竟想到躬耕?蘿衣客此時,似仍未改一班讀書人的積習。期望于田園中找到寄托。

      又,《澳門記略》所附方殿元《登虎頭山》詩云:

      朝發扶胥口,暮宿虎頭山。不見落霞明,安知水與天。須臾明月吐,雲浪何斕斑。萬里蕩明鏡,縹緲來神仙。夜深長鯨伏,天末静無瀾。紅日中夜生,星宿不足觀。顧視人世間,萬象猶漫漫。欲乘大鵬翼,高舉淩雲端。南游建德國,去去莫可攀。誰爲頌我者,回首失崖間。

      詩謂從扶胥口到虎頭山,朝發而暮宿,一個白天就已經足够。夜宿山頭,没有落霞照明,不知道水和天的變幻。一瞬間,山月吐白,翻滾的雲濤顯得何其斑斕。萬里如鏡,縹緲中,神仙從何處降臨。夜深沉,長鯨潜伏;天寂静,不起波瀾。紅日于中夜升起,星宿爲之失色。人世間,萬象漫漫;大鵬翼,高舉雲端。南游建德之國,去路遙遠,何處可登攀。不知誰個可與詩人同道,回頭一看,已見不到來時的山崖。詩云登山,實際乃于山頭看山。一時間,詩人想入非非,不知所以。全詩就是這麽一種登上山頭時的感受,與虎頭山下作爲海防重地的虎門毫不相干。這就是以詩人之眼觀看世界的結果。

      (二)澳門的管治及其歷史沿革

      澳門原屬百越之地,秦統一嶺南,隸屬于南海郡番禺縣。晋代屬新會郡,隋屬南海縣,唐屬東莞縣。南宋紹興二十二年(1152),廣東劃出南海、番禺、新會、東莞四縣沿海地區,建立香山縣。此後,澳門一直隸屬于廣東香山縣。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歷來管治,其策略及政策,既有一定承接關係,亦跟隨相關情况的變化而變化。這就是一種歷史的沿革。

      1.貢與市以及策略上的關閉與開放

      貢與市,朝貢與互市,對于雙方來說,其利弊得失,有個認識過程,具體處置,亦有個適應過程。

      《澳門記略》稱:

      唐宋以來,諸蕃貢市領之市舶提舉司,澳門無專官也。正德末,懲佛郎機頻歲侵擾,絶不與通。嘉靖初,有言粵文武官俸多以蕃貨,代請復通市,給事中王希文力争之。

      澳門作爲一個通商港口,歷史上一直處于重要位置。其貢與市,先時無專官負責,其後,隨著朝貢國度增加,蕃舶來華漸趨頻繁,即引起重視。在關閉與開放的决策問題上,歷來多所争議。而就策略層面看,議者所争,既有政治、軍事、經濟諸多方面的考量,地理上的問題,亦已成爲重要考慮因素。比如,明嘉靖初,給事中王希文之所力争,其所謂“一統無外,萬邦來庭”,就在地理位置上對于關閉與開放披瀝己見。

      王希文對于“請復通市”持不同意見。主要是對于港口關閉與開放的决策,其立論依據,與一時廷臣之所集議,有所不同。其所上《重邊防以蘇民命疏》云:

      臣竊惟天下之務,莫急于邊防。邊防之害,莫甚于海徼。天下之民,莫困于力役。而力役之竭,莫甚于東南。臣謹以耳目所見聞者,披瀝言之。且如蕃舶一節,東南地控夷邦,而暹羅、占城、琉球、爪哇、渤泥五國貢獻,道經于東莞。我祖宗一統無外,萬邦來庭,不過因而羈縻之而已,非利其有也。故來有定期,舟有定數。比對符驗相同,乃爲伴送。附搭貨物,官給鈔買。其載在祖訓。謂自占城以下諸國來朝貢時,多帶行商,陰行詭詐,故阻之。自洪武八年阻,至洪武十二年方且得止。諄諄然垂誡也。正德間,佛朗機匿名混進,突至省城。擅違則例,不服抽分。烹食嬰兒,擄掠男婦。設棚自固,火銃橫行。犬羊之勢莫當,虎狼之心叵測。賴有前海道副使汪鋐並力驅逐。肆我皇上臨御,威振絶域,邊境輯寧。凡俘獲敵酋,悉正極典。民間稽顙稱慶,以爲蕃舶之害可永絶,而疆圉之防可永固也。何不逾十年,而折俸有缺貨之嘆矣,撫按上開復之章矣。雖一時廷臣集議,不爲無見,然以祖宗數年難沮之敵,幸而掃除,守臣百戰克成之功,一朝盡弃,不無可惜。若使果皆傾誠奉貢,則誰不開心懷柔,以布朝廷威德。設有如佛郎機者,冒進爲患,則將何以處之乎。其間守巡按視頻頻,官軍搜索。居民騷擾,耕樵自廢。束手無爲,魚鹽不通。生理日困,皆不足論。以堂堂天朝,而納此輕瀆之貢。治之不武,不治損威,誠無一可者。臣竊仰陛下控馭西北諸夷,恩威並用。誠若知其跋扈之狀,必不輕從此議也。幸今蕃舶雖未報至,然守備已先嚴。刷擄民船,海島生變。邊釁重大,誠爲可憂。如蒙皇上重威守信,杜漸防微,乞敕部院,轉行巡按,除約束備倭不致侵擾外,仍乞申明祖宗舊制。凡進貢,必有金葉表文。來者不過一舟,舟不過百人。附搭貨物,不必抽分,官給鈔買。頑民不許私相接濟,如有人貨兼獲者,全家發遣。則夷貨無售其私,不待沮之而自止矣。蕃舶一絶,則備倭可以不設,而民以聊生,鹽課可通,而瓊儋之利皆集矣。

      奏疏開篇,從地理位置上立論,謂天下事務,以邊防最爲要緊:邊防事務,以海防最爲要緊。天下百姓,最大的負擔是力役;而力役的缺乏,最嚴重的是東南地區。由天下之大,力役之重,將著眼點推移至東南,以突出澳門的位置。而後,以其見聞,列述以東南控制夷邦的意見。提請朝廷重威守信,一絶蕃舶。嚴防冒進。謂祖先一統無外,萬邦來庭。之所以接納四方朝貢,乃在于籠絡控制,並非爲著眼前的一點小利。所以,來有定期,舟有定數,必須經過海關查證符驗,方纔放行。至于貢品以外所附搭貨物,亦由官府給鈔收買。這已在祖宗的遺訓中明白加以記載。但當時廷臣集議,謂折俸有缺貨,提請復市。令祖宗數年拒敵之成效,以及守臣百戰克成之功,一朝盡弃。這是十分可惜的事。乞求皇上重威守信,杜漸防微,敕誡部院,以及各路巡按,約束備倭,不致侵擾。此外,仍乞求皇上申明祖宗舊制,一絶蕃舶。這個疏奏可以說是一種相對的閉關政策。

      據《澳門記略》云,王希文此疏上奏,蕃舶禁絶。但“記略”隨後又云:已而,巡撫林富言互市有四利。曰:“祖宗朝諸蕃朝貢外,原有抽分之法,稍取其餘,足供御用,利一;兩粵比年用兵,庫藏耗竭,藉以充軍餉,備不虞,利二;粵西素仰給粵東,小有徵發,即措辦不前,若蕃舶流通,則上下交濟,利三;小民以懋遷爲生,持一錢之貨,即得輾轉販易,衣食其中,利四。”林富上書,請開通市舶,謂乃“助國裕民,兩有所賴。此因民之利而利之,非開利孔爲民梯禍也”(《明史》卷三百二十五)。謂非因利而利之,而實際上乃是著眼于經濟上一時的利益。

      林富進言,部議從之。自此,佛郎機得入香山澳爲市,而其徒又越境商于福建,往來不絶(同上)。嘉靖四十四年(1565),時任副都御史龐尚鵬所奏《區劃濠鏡保安海隅疏》,道及近數年來,蕃夷市舶諸情形。《澳門記略》收録此奏疏。其曰:

      竊惟廣東一省,西北聯絡五嶺,東南大海在焉。蠻夷雜居,禁網疏闊。海倭山寇,出没擾攮。現有經略,臣不敢頻瀆外,謹摘其禍切門庭者,著爲論列,惟陛下試垂聽焉。廣州南有香山縣,地當瀕海。由雍陌至濠鏡澳,計一日之程。外環大海,乃蕃夷市舶交易之所。往年夷人入貢,附至貨物,照例抽盤。其餘蕃商私賚貨物至者,守澳官驗實申海道,聞于撫按衙門,始放入澳。候委官封籍,抽其十之二,乃聽貿易。其通事者,多漳、泉、寧、紹及東莞、新會人爲之。椎髻環耳,效蕃衣服聲音。每年夏秋間,夷舶乘風而至,止二三艘而止,近增至二十餘艘,或又倍焉。往年俱泊浪白等澳,限隔海洋,水土甚惡,難于久駐,守澳官權令搭篷栖息,迨舶出洋即撤去。近數年來,始入濠鏡澳,築室居住,不逾年多至數百區,今殆千區以上。日與華人相接,歲規厚利,所獲不貲。故舉國而來,負老携幼,更相接踵,今夷衆殆萬人矣。

      奏疏謂往年夷人入貢,須經守澳官驗實申報,于撫按衙門備案,始放入澳。所至夷舶,二三艘而止,近增至二十餘艘,有時候加倍于此數。往年夷舶,俱泊浪白,難于久駐,近數年來,入濠鏡澳,築室居住。于是,負老携幼,舉國而來,而至此居澳夷人已有上萬之衆。

      2.貢與市以及管治上的約束與規範

      《澳門記略》云:

      貢與市相因,而市之利膴。初雖刻期限、嚴勘合,卒之率假貢爲市,而貢敝。徵因市而起。初以示裁抑、佐經費,其或暴徵擾市,而市亦敝。

      朝貢與互市,二者相輔相成,其起或者敝,牽涉到利益雙方在掌握策略以及政策方面的取向問題。如這段記述所列舉,起初如何、後來又如何的情狀,說明利益雙方都應當掌握一個度,纔不致互相損壞。而就歷史發展看,這個度,除了策略層面上的管理,比如地理位置,戰略意義上的考慮,既注重眼前的得與失,也不能不考慮長遠的利與害;同時,在政策層面上,具體的政策及管治,包括行政規管,也相當重要。兩個層面的把握,深謀遠慮的策略部署,以及隨時應急措施,長綫與短綫,都要有個度,方纔恰到好處。而就具體政策來看就是行政管治。

      葡人初入澳,在南灣、西灣、下環、主教山一帶居住,聚落成村。之後,人數增加、活動範圍擴大,居住區域亦隨之擴大。今天的新馬路、河邊新街、水坑尾、三巴門、大炮臺一帶,都在其居住範圍之內。明朝政府不准葡人繼續北移,在今之三巴至東望洋一綫,修築高大城墻,作爲城防,也作爲居住範圍的界限。

      明朝至清朝中葉以前,兩廣總督、巡按御史、海道副使等高級官員,不時巡視澳門,頒布政令,代表中央政府行使對于澳門的管治權;廣東市舶提舉、廣州海防同知和香山知縣三處地方官,各按職能,對澳門的行政、司法、海防以及財政等方面實施管治。

      《澳門記略》載:

      天啓元年,改設參將于前山寨。陸兵七百名,把總二員,哨官四員。水兵共一千二百餘名,把總三員,哨官四員,哨船大小五十號,分戍石龜潭、秋風角、茅灣口、挂椗角、橫洲、深井、九洲洋、老萬山、孤狸洲、金星門。防制漸密,終明之世無他虞。

      “前山寨城,北距縣一百二十里而遙,南至澳門十五里而近。明萬曆二年設關閘于蓮花莖。天啓元年,始立寨”(祝淮《新修香山縣誌》卷二“輿地”下“物産”)。天啓元年(1621),設前山參將府。這是中央政府對于澳門實施管治的一大行政措施。此前建閘,主要爲著將澳夷活動限定在一定範圍之內;而前山參將府乃備禦澳葡軍事建置,在進一步于水陸兩路控扼澳門。

      前山寨設立參將府。陸兵、水兵,防制漸密,終明之世,華夷共處,相安無事。入清之後,幾經調整,加强布防,對于澳夷的管治,進一步得以加强。

      《澳門記略》載:

      順治四年,設前山寨,官兵五百名,參將領之如故。兩王入粵,增設至一千名,轄左右營。千總二、把總四。康熙元年,以撫標汰兵五百名增入寨額,分戌縣城。三年改設副將,增置左右營都司,僉書、守備。其千總、把總如故,共官兵二千名。時嚴洋禁,寨宿重兵,而蓮花莖一閘歲放米若干石,每月六啓。文武官會同驗放畢,由廣肇南韶道馳符封閉之。七年,副將以海氛故,請移保香山,留左營都司及千總守寨,分把總一哨戍閘。二十三年,海宇大寧,弛洋禁。五十六年,禁商船出貿南洋。明年,復以澳夷及紅毛諸國非華商可比,聽其自往呂宋、噶囉吧,但不得夾帶華人,違者治罪。

      由于地理上的關係,自明至清,前山寨一直是對于澳夷實施管治的一個重要關口。其行政管治措施,從行政機構入手,先是官員軍階不變,參將領之如故,而兵力增加;再是改設副將,增置左右營都司僉書、守備,以增强其管治職能。

      經過康熙一朝幾十年的整治,于貢與市的矛盾衝突中,從嚴洋禁,到弛洋禁,對于澳夷實施管治的機構及各種條款,基本完善。

      3.海防同知的設立及運作

      《澳門記略》載:

      雍正三年,定澳門夷船額數,從總督孔毓珣之請也。八年,禁西洋海船毋得販黄金出洋。九年,移香山縣丞于前山寨。議者以澳門民蕃日衆,而距縣遼遠,爰改爲分防澳門縣丞,察理民夷,以專責成。今上御宇之九年,始以肇慶府同知改設前山寨海防軍民同知,以縣丞屬之,移駐望厦村。用理猺南澳同知故事,增設左右哨把總、馬步兵凡一百名。漿櫓哨船四舵。馬十騎。于香、虎二協改撥。別爲海防營,直隸督標。轄首邑一,曰番禺。支邑三,曰東莞、順德、香山。一切香、虎各營春秋巡洋,及輪防老萬山官兵沿海汛守機宜,皆得關白辦理。其體貌崇而厥任綦巨焉。

      由康熙朝到雍正朝,前山寨相關管治機構的設立及機構的逐步完善,所謂令行禁止,已在組織上以及實際經驗方面,爲海防同知的設立,做好了準備。此時(乾隆九年)前山寨,改設前山寨海防軍民同知,爲縣丞所屬。但增設左右哨把總、馬步兵名額,管轄範圍及職權範圍均爲之擴大。大致具備海防軍民同知的規格及職能。

      《澳門記略》所附潘思榘《爲敬陳撫輯澳夷之宜以昭柔遠以重海疆事》載:

      竊查廣州府屬香山縣,有澳門一區,褒延一千餘里。三面環海,直接大洋;唯前山寨一綫陸地通達縣治。實海疆之要地,洋舶之襟喉也。前明有西洋蕃船來廣貿易,暫聽就外島搭寮栖息,回帆撤去。迨後准令歲納地租,始于澳門建造屋宇樓房,携眷居住,並招民人賃居樓下,歲收租息。又製造洋船,往來貿易,沿以爲常。我朝懷柔遠人,仍准依栖澳地。現在澳夷,計男婦三千五百有奇,內地傭工藝業之民雜居澳土者二千餘人。均得樂業安居,誠聖天子覆幬無外之盛治也。伏思外夷托處內地,只圖市易通商,規取歲利,原可毋用禁絶。若如前明御史龐尚鵬疑其竊據窺伺,疏請仍令撤房居舶,灣泊舊澳,使海堧栖附之夷紛然失所,殊屬過當。第夷性類多貪黠,其役使之黑鬼奴尤爲凶悍。又有內地奸民竄匿其中,爲之教誘唆使。往往冒禁觸法,桀驁不馴。淩轢居民,玩視官法。更或招誘愚民入教,販賣子女爲奴僕,及夾帶違禁貨物出洋。種種違犯,雖經督撫臣嚴行示禁,臣亦力爲整飭,究以越在海隅,未得妥員專理,勢難周察。愚臣以爲,外夷內附,雖不必與編氓一例約束,失之繁苛。亦宜明示繩尺,使之遵守。查前明曾設有澳官,後改歸縣屬。至雍正八年,前督臣郝玉麟因縣務紛繁,離澳窵遠,不能兼顧,奏請添設香山縣縣丞一員,駐扎前山寨,就近稽查。第縣丞職位卑微,不足以資彈壓,仍于澳地無益。似宜仿照理猺撫黎同知之例,移駐府佐一員。專理澳夷事務,兼管督捕海防。宣布朝廷之德意,申明國家之典章。凡駐澳民夷,編查有法。洋船出入,盤驗以時。遇有奸匪竄匿,唆誘民夷鬥争、盗竊,及販賣人口、私運禁物等事,悉歸查察辦理。通報查核,庶防微杜漸。住澳夷人,不致蹈于匪彝。長享天朝樂利之休,而海疆亦永荷教寧之福矣。臣愚昧之見,是否可采,伏乞皇上睿鑒施行。謹奏。

      這是有關澳門海防同知設立的一份重要檔案,廣東按察使潘思榘所上書,題稱“爲敬陳撫輯澳夷之宜,以昭柔遠,以重海疆事”,著眼點在海疆。于此入題,即從地理位置上,列述設立澳門同知的重要性。謂澳門一區,三面環海,直接大洋。只有前山寨一綫,于陸地通達縣治。乃海疆之要地,洋舶之襟喉。其防範不可不周。因奏請添設香山縣縣丞一員,駐扎前山寨,就近稽查。但考慮駐扎官員,僅縣丞一級,職位卑微,不足以資彈壓,又奏請仿照理猺撫黎同知之例,移駐府佐一員,專理澳夷事務,兼管督捕海防。宣布朝廷之德意,申明國家之典章。

      奏疏陳述,獲得硃批。告之督撫,聽其議奏。吏部依據批示,達成以下决議:

      第一,前山寨設立同知署。肇慶府同知移駐前山寨,例給關防。曰:廣州府海防同知關防。令其專司海防,查驗出口、進口海船,兼管在澳民蕃。歸廣州府管轄。

      第二,香山縣縣丞移駐澳門望慶村。專司稽查民蕃一切詞訟,報該同知辦理。歸澳門同知管轄。

      依據吏部决議,澳門海防同知(全稱廣州府澳門海防軍民同知)于前山寨城內原副將署設立同知衙門。職司防海,管理蕃民。准照理瑤撫黎同知之例,給與把總二員,兵丁一百名,統于香山、虎門兩協內各半抽撥,並酌撥哨槳船隻,以資巡緝。

      澳門海防同知設立,同知爲府的副職,常駐澳門的官員由副知縣升格爲副知府。至此,澳門成爲廣州府直轄的一個特殊區域。《澳門記略》編纂者之一印光任擔任首任同知。

      《澳門記略》載:

      九年三月,需命未下。呂宋忽駕三舶泊十字門外。光任適奉牒相度建署形勢至澳,訊即去年所釋紅夷俘。其酋西士古以賫書謝恩爲言,而意實伺紅夷圖雪耻。光任因留澳,密白大府,許達其書。旋命光任持檄往諭,以諭詞嚴正,呂酋聞之心折,四月八日揚帆歸。而光任亦拜遷職之命矣。諸蕃恃巨舶大炮,然以舟大難轉,遇淺沙即膠,或觸礁且立破。每歲內地熟識海道之人,貪利出口接引,以致蕃舶出入,漫無譏察,頗乖控制之宜。具議上請。

      澳門海防軍民同知專爲防守海疆重鎮,兼管在澳事務,具有海防同知和理蕃同知的雙重職能。乾隆九年(1744)三月,印光任擔任同知的任命尚未下達。光任奉牒至澳,準備爲海防軍民同知建造署衙。其時,呂宋忽駕三艘海船泊于十字門外,名曰“謝恩”,實則伺機爲前一年的敗績雪耻。光任持檄前往,去勸諭呂酋,獲得成功。光任正式接受同知任命。

      接受任命,印光任隨即制定七項規條,宣布對于在澳蕃夷及船隻的控制。包括洋船進口、民人引水,華民入教、首報回籍,夷目遇事、禀報衙門,修船造屋、取具甘結,夷人寓澳、編甲約束,海防衙門、會同辦理,等等。

      乾隆十一年(1746),張汝霖權澳門同知事。曾密揭臺院,報請封禁澳門唐人廟。十三年(1748)春三月,實授爲澳門同知。四月到任,發生葡萄牙駐澳兵士殺害華人命案。葡人兵頭拒不交出凶犯,張與之交涉,兵頭送二犯“永戌地滿”。

      十四年(1749),張與香山知縣暴煜共同議訂“善後事宜”條議十二款。諸如驅逐匪類、稽察船艇、賒物收貸、犯夜解究、夷犯分別解訊、禁私擅淩虐、禁擅興土木、禁販賣子女、禁黑奴行竊、禁夷匪夷娼窩藏匪類、禁夷人出澳、禁設教從教等條款。在行政、司法、治安幾個方面,爲補任上之過失,包括處理命案在法律上所遺留的漏洞。條款經督撫核准,以漢、蕃兩種文字,中文與葡文,勒石刊布,以爲警示。

      (三)互市互利與唐夷雜處的濠鏡澳

      “一統無外,萬方來庭”。作爲一個文明古國,中國在世界上一直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量。隨著地理大發現和新航路的開闢,貢與市範圍不斷擴大,港口的開放,既令得貢與市雙方,在政治、經濟、軍事乃至思想文化多個方面産生變化,從而亦令得貢與市雙方整體社會結構及其生存狀態産生變化。尤其是作爲咽喉,或者門戶的濠鏡澳,更加成爲貢與市雙方的必争之地。

      1.互市互利的推進及其變化

      《澳門記略》載:

      記蕃于澳,略有數端:明初互市廣州,正德時移于電白縣,嘉靖中又移濠鏡者,則有若暹羅、占城、爪哇、琉球、渤泥諸國;其後築室而居者,爲佛郎機;始與佛夷争市,繼而通好求市者,和蘭也;以澳爲逋藪者,倭也。西洋亦有數端:若古里、瑣里、西洋瑣里、柯枝、錫蘭山,于西洋爲近;若忽魯謨斯,處西海之極,爲絶遠,皆明初王會所列者;今西洋夷則所云意大里亞者也,入自明季。

      明清以來,港口開放。由于互市地點的轉移,即由廣州而電白,由電白而濠鏡,貢與市雙方的關係漸趨緊密,其利益衝突,亦漸趨激烈。其間,東洋、西洋,處于不同地理位置,或近、或遠,争先前來濠鏡澳這一必争之地。互市、互利,在許多方面,難免亦曾相互損害。因應一方在政策上及具體做法上的推進,另一方依據各自意圖和實力,亦于不同層面,以不同手段進行交易。貢與市雙方的角力不斷推進。故此,“記略”的編纂者,以專門章節,將諸蕃在澳的種種情狀,作了記録。

      (1)佛郎機與呂大班

      佛郎機(Frank),印度斯坦語讀作Farangi﹐波斯語讀作Firangi。乃葡萄牙商船上一種新式火砲。海盗來到中國之時,所謂佛郎機,也就成爲兵器主人的名稱。這一兵器傳入中土,經過改造、加工,成爲中國式的火砲。又有鳥銃(火繩槍),利用佛郎機子母炮管構造原理製造而成,中土自行研發、製造。佛郎機的到來,是伴隨著朝貢、互市而來的一種侵略行動。

      《澳門記略》載:

      佛郎西,明曰佛郎機,在占城西南。自古不通中國。明正德十三年,遣使臣加必丹末等入粵,貢方物,請封,始知其名。詔給方物之值遣還。其人久留不去,剽掠無虛日。已而,夤緣中貴,許入京。武宗南巡,其使火者亞三因江彬侍帝左右,帝時學其語以爲戲。其留懷遠驛者,益掠買良民,築室立寨,爲久留計。

      佛郎機使臣入粵,請命于明。詔給方物遣還,並無機會上朝晋見。後來入京,乃因賄賂朝中權貴而得。這就是伯爵江彬。而火者亞三,本華人,時充任翻譯。佛郎機獲取信任,遂得謀劃久留之計。

      《澳門記略》又載:

      十五年,御史何鼇言:佛朗機最凶狡,兵械較諸蕃獨精。前歲駕大舶突入廣東會城,炮聲殷地。留驛者違制交通,入都者桀驁争長。今聽其往來貿易,勢必争鬥殺傷,南方之禍,殆無紀極。祖宗朝貢有定期,防有常制,故來者不多。近因布政吳廷舉謂缺上供香物,不問何年,來即取貨,致番舶不絶于海澨,蠻人雜遝于州城。禁防既疏,水道益熟,此佛郎機所以乘機突至也。乞悉驅在澳蕃舶及蕃人潜居者,禁私通,嚴守禦,庶一方獲安。會御史邱道隆亦以爲言。禮部言:道隆先宰順德,鼇即順德人,故深晰利害。請如御史言。報可。

      這仍然是正德年間的事。兩位御史所進言,謂當悉驅在澳蕃舶及蕃人潜居者,以保一方之安定。主要從海防著眼,擔心隨著貿易而來的軍事侵略以及朝貢各國間的争鬥殺傷。當局采納所言,並將火者亞三伏法,以絶朝貢。嘉靖二年(1523),佛郎機入侵西草灣,“指揮柯榮、百戶王應恩禦之。轉戰至稍州。向化人潘丁茍先登,衆齊進,生擒其將別都盧、疎世利等四十二人,斬首三十五級,獲其二舟”。生擒其將,賊兵敗遁。明軍大勝,舶市禁絶(據《澳門記略》)。

      西草灣一役,貢與市雙方通過軍事手段,解决矛盾衝突。但是,經濟上的利益問題,並未解决。在佛郎機一方,自正德十三年(1518)初次來華,至嘉靖二年(1523),幾經周折,既達不到目的,即仍然想方設法,藉機以入。而在粵澳一方,儘管祖宗定下的規矩很明確,但由于當事者利益所在,因此,在嚴禁與馳禁的問題上,馳禁的意見,往往占據上方。如曰:“往者蕃舶通時,公私饒給。議者或病外蕃闖境之爲虞。夫暹羅、真臘、爪哇、三佛齊等國,洪武初首貢方物,臣服至今。南方蠻夷,大抵寬柔,乃其常性,百餘年間,未有敢爲寇盗者。邇者佛郎機,來自西海,其小爲肆侮,夫有所召之也。”這是《澳門記略》所録有關官員黄佐的言論。既說經濟問題,也說治安。《明史》所録林富言論,著重于經濟。其曰:“往者蕃舶,公私饒給在庫蕃銀,旬月可得銀兩數萬。”又曰:“粵中公私諸費,多資商稅,蕃舶不至,則公私皆窘。”(林富《請通市舶疏》,《明史》卷三百二十五“外國傳六佛郎機”)二者皆主張馳禁。其主張並且得到當事者的支持。據“記略”所載,“當事上其言,海禁遂開”。

      海禁既開,佛郎機乘勢而入。既于濠鏡雄踞一方,在地盤以及交易市場上,又于濠鏡澳以外,進一步擴張。

      《澳門記略》載:

      自是佛郎機得入香山澳爲市,築室建城,雄踞海畔,若一國然。多至萬餘人。暹羅、占城、爪哇諸國畏而避之。

      得入香山澳,以爲長久之計。佛郎機于貢與市雙方角力過程,完全占據優勝位置。這就是嚴禁與馳禁争議的最後結果。

      《澳門記略》又載:

      佛郎機後又稱干係臘國,今稱弗郎西,或曰法郎西。歲與呂宋入粵互市。有呂武勞者,尤黠慧,往來澳門、十三行,先後二十餘年。土語華言及漢文字皆諳曉。人呼爲呂大班。營債取息,獲利累巨萬。中國貨物利鈍,時價昂下,于洋船未至前密輸之,故行商近歲貿易無多贏。其人皆長身、高鼻,貓睛、鷹嘴,鬈髮、赤鬚。好經商,市易但伸指示數,雖累千金,不立約契。有事指天爲誓,不相負。衣服華潔。貴者冠,賤者笠。見尊長輒去之。所産多犀象珠貝。初奉佛教,後奉天主教。明季大西洋人故得入居澳中,後竟爲所有云。

      這段記述,突出呂大班,這是佛郎機的代表人物。好經商,尤黠慧。不僅其兵器銳利,于商業活動,亦具專才。本來並非太受歡迎,由于大西洋人的緣故,得以入居澳中,竟然將其據爲己有。

      現實生活中的佛郎機,長身、高鼻,貓睛、鷹嘴,鬈髮、赤鬚。詩人眼中的佛郎機,又是怎樣一種模樣呢?

      尤侗《佛郎機竹枝詞》云:

      蜈蚣船櫓海中馳,入寺還將紅杖持。何事佛前交印去,訂婚來乞比邱尼。

      蜈蚣船櫓,蜈蚣形狀的戰船,說明其來歷。入寺,表示準備舉行婚禮。佛,指上帝。比丘尼,指神父。交印,指在教堂舉行結婚儀式,取得正式婚姻權利的標誌。這是居澳蕃夷舉行結婚儀式的情景。《澳門記略》亦曾記録。其曰:“(葡人)婚姻不由媒妁,男女相悅則相耦。婚期父母携之詣廟跪,僧誦經畢,訊其兩諧,即以兩手携帶男女手,送之廟門外,謂之交印。廟惟花王、大廟、風信三分蕃戶而司其婚,餘皆否。”所記可作詩篇注脚。

      又,《呂宋竹枝詞》云:

      當年失國一牛皮,何處天生金豆枝。可恨大侖遮殺後,澗頭不剩壓冬兒。

      呂宋當年,初與佛郎機互市。佛郎機見其軟弱可欺(弱可取),曾以厚賄,乞地如牛皮大以爲建屋之用。呂宋不虞有詐,許之。其人乃裂牛皮,聯屬至數十丈,圍呂宋地。既得地,營室築城,列火器,設守禦。並且,乘其不備,襲殺其王而據其國。這段記載見《澳門記略》。歌詞所咏,就是這一故事。

      區懷瑞《機銃銘》云:

      有械咫尺,出自島舶。具銃之型,焰烟小弱。支緒瑣陳,煉鋼而作。輻輳委蛇,洞空橐龠。節短勢長,旋螺屈蠖。魚乙畛分,犬牙綉錯。關鍵相須,石金噴薄。渾合自然,不焚而灼。激射摧殘,等于戲謔。迅擊尋丈,不爽錙銖。蛻胎重器,巧捷于茲。觸光毫末,鋒鏑爲威。變生衽席,狃而不知。明信在躬,聖鐵是衣。君子警斯,毋中于微。

      謂之曰銘,實際是一首四言古詩。歌咏機銃,西洋的一種小手槍。《澳門記略》稱其爲鳥銃。曰:“有長槍,有手槍,有自來火槍。其小者可藏于衣衱之中,而突發于咫尺之際。皆精鐵分合而成。分之二十餘事,合之牝牡橐籥相茹納。紐篆而入,外以鐵束之五、六重。圍四寸,俢六七寸。小石如豆齧皮,函外鐵牙摩戛,則火激而銃發。有銃必有帶。彩革爲之。或有綉者。凡帶一佩,可插小銃二十,謂之機銃,一名覿面笑。”這段記述,著重說其形構。形狀及構造。詩篇說來歷及性能。謂,這種小手槍,出自于遠洋來的船舶。形狀跟鳥銃(用火藥發射彈丸的一種火器)差不多,但焰烟較小。乃精鐵鍛造而成,蜿蜒曲折,十分精緻。節短而勢長。上面所刻銘文,作旋螺之狀。魚目旁呈乙字狀的骨頭,色彩錯雜如綉。石金光彩,噴薄而出。激射摧殘,就像玩游戲一般。尋丈之數,不差長短。脫胎于重器,比重器更加巧捷。毫末微光,威力無窮,猶如銳利的鋒鏑一般。衽席群生,狃于成見,有所不知。相信不相信,需要親身經歷;聖鐵護身,是不是真的刀槍不入。警告諸位,千萬不能上這小傢伙的當。詩人眼中的西洋小手槍,代表了國人對于外來新事物的觀感。

      (2)意大里亞與唐人廟

      意大里亞,即今義大利。明朝時爲羅馬天主教教廷所在地。葡萄牙入侵濠鏡澳,伴隨而來的是佛郎機。同在大西洋中的義大利(意大里亞),于貢與市的交接中,伴隨而來的又是什麽呢?

      《澳門記略》載:

      意大里亞,居大西洋中,自古不通中國。明萬曆時,其國人利瑪竇至京師,爲《萬國全圖》,言天下有五大洲。第一曰亞細亞洲,中凡百餘國,而中國居其一。第二曰歐羅巴洲,中凡七十餘國,而意大里亞居其一。第三曰利未亞洲,亦百餘國。第四曰亞墨利加洲,地更大,以境土相連,分爲南北二洲。最後得墨瓦臘泥加洲,爲第五洲。而域中大地盡矣。明鄭和七下西洋,近自古里、瑣里,遠至于忽魯謨斯,凡數十餘國,無所謂義大利亞,亦無所爲歐羅巴者,其說荒渺無考。

      “記略”編纂者,不信其說。《明史》卷三百二十六記述利瑪竇事迹,亦非其說。利瑪竇,號西泰,又號清江,義大利馬爾凱馬塞拉塔人。萬曆九年(1581),泛海九萬里,抵廣州之香山澳。據云,乃奉耶穌會遠東視察員范禮安(Alexandre Valignano)之命而來。目的在于,于中土倡行天主教。利瑪竇入京師獻方物,自稱大西洋人。禮部仍不信。謂“《會典》止有西洋瑣里,無大西洋,其真僞不可知”(據《澳門記略》)。《澳門記略》稱西洋(西洋國),亦稱大西洋。其云:“康熙中,西洋始通貢。”又云:“雍正初,大西洋亦入朝貢。而其居香山澳者,自明萬曆迄今幾二百年,悉長子孫。”這說明,其國人居澳已成事實,不能不加以承認。

      意大里亞人,或曰西洋人、大西洋人,居澳幾二百年。《澳門記略》曾描述其居住情形。曰:

      屋多樓居。樓三層,依山高下。方者,圓者,三角者,六角、八角者,肖諸花果狀者,其覆俱爲螺旋形,以巧麗相尚。垣以磚,或築土爲之,其厚四、五尺。多鑿牖于周,垣飾以堊。牖天如戶,內闔雙扉,外結瑣窗,障以雲母。樓門皆旁啓,歷階數十級而後入。窈窕詰屈。己居其上,而居黑奴其下。

      意大里亞來華,除互市外,究竟還帶來些什麽呢?《澳門記略》所附尤侗《意大里亞竹枝詞》二首云:

      三學相傳有四科,曆家今號小羲和。音聲萬變都成字,試作耶蘇十字歌。

      天主堂開天籟齊,鐘鳴琴響自高低。阜城門外玫瑰發,杯酒還澆利泰西。

      三學、四科,合稱西洋七藝。包括文法(Grammar)、修辭(Rhetoric)、辯證(Dialectic)、算術(Arithmetic)、幾何(Geometry)、天文(Astronony)、音樂(Music)。七種科目中,前三種屬于人文學科,後四種屬于自然學科。羲和,中國神話中太陽神之母的名字。曾受命製造曆法。故曰,曆家之術,本于羲和。詩篇首二句,說曆法。謂其所創造,堪稱今世羲和。次二句,說音樂。以爲通過音聲的變化,創造出耶穌聖歌。此其一。謂其將西洋七藝,帶來中土。其二,贊頌利瑪竇(利泰西)。謂天主教堂,鐘鳴琴響。高低變化,自然天成。阜城門外,玫瑰花發。一杯清酒,澆向墳前。利瑪竇萬曆三十八年(1610)卒于京,賜葬西郊,墓在阜城門外。

      尤侗竹枝詞,所咏乃明末情事。隨著開放政策的推行,入清以後,天主教活動已漸趨華人化。居澳華人信教,內地民人亦赴澳入教。尤其是唐人廟之設,則更加令得澳門附近各縣赴拜者接踵而至。華人化的程度因而也更進一步。

      《澳門記略》載:

      (乾隆)十一年,上以福建有西洋夷人倡行天主教,招致男婦開堂頌經,大爲人心風俗之害,降敕查禁。時汝霖權同知事,念澳門諸夷寺外則立天主堂,名曰唐人廟,專引內地民人入教,法在當禁。遂密揭臺院,請封之。

      唐人廟,也稱進教寺。康熙十八年(1679)建。在三巴寺下,專爲唐人進教之所。候任澳門同知張汝霖,有《請封唐人廟奏記》,密揭臺院,力圖在華人圈子裏杜絶進教活動。

      2.唐夷雜處的濠鏡澳

      朝貢與互市,海商輻輳,唐夷雜處。澳門這一特別的行政區域,終于造成特別的社會形態和特別的生活方式。澳門這一特別的行政區域之所以特別,除了地理位置上的特別,還在于行政管理。《澳門記略》的編纂者將二者歸之于形勢和官守。至于生活方式上的特別,則以澳蕃一篇加以展示。

      (1)特別的社會形態

      澳門同知,全稱廣州府澳門海防軍民同知。隸屬于廣州府。同知官階,相當于府的副職。與通判、知州同級,爲正五品。在行政管理上,已升格爲府級機構。這是中央政府行使國家主權的標誌及體現。居澳葡人,明萬曆十一年(1583)成立議事會,于葡人社區進行自治管理。每年付五百兩白銀予明朝政府及其後的清政府,作爲地租。萬曆四十四年(1616),葡萄牙政府委派總督,負責澳門防務,官邸設于臺。這是葡萄牙占居、管治澳門的象徵及其具體實施。

      《澳門記略》載:

      夷目有兵頭,遣自小西洋。率三歲一代。轄蕃兵一百五十名,分戍諸炮臺及三巴門。蕃人犯法,兵頭集夷目于議事亭,或請法王至,會鞫定讞,籍其家財而散其眷屬,上其獄于小西洋。其人屬獄,候報而行法。其刑或戮或焚,或縛置炮口而燼之。夷目不職者,兵頭亦得劾治。

      這段記述稱,兵頭遣自小西洋,小西洋乃相對于大西洋而言。利瑪竇來華,自稱大西洋人。他將印度洋海域稱爲小西洋,而將歐洲以西海域稱爲大西洋。這段記述所指爲葡萄牙。兵頭之作爲議事會的召集人,乃該國政府所委派,但並非後來所任命的總督。議事會,爲葡人自治組織。“澳門頭目悉遵小西洋令。歲輪一舶往,有大事則附小西洋以聞,不能自達也”(據《澳門記略》)。其權力來自小西洋。同時,亦無權管轄居澳華人及華洋之間糾紛。在自治範圍內,許多重大事情亦得聽命于中國官員。

      (2)特別的生活方式

      《澳門記略》載:

      其俗以行賈爲業。富者男女坐食,貧者爲兵、爲梢公、爲人掌舶。婦女綉巾帶、炊餅餌、糖果粥之以糊口。凡一舶,貨值巨萬。家饒于財,輒自置舶。問其富,數舶以對。貲微者附之,或數十主同一舶。每歲一出,出則數十百家之命繫焉。出以冬月,冬月多北風。其來以四、五月,四、五月多南風。計當返,則婦孺繞舍呼號,以祈南風。脫卒不還,相率行乞于市,乞者常千人。然性侈,稍贏于貲,居室服食輒以華靡相勝。出必張蓋乘輿,相見脫帽以爲禮。

      富者、貧者,這是葡人社區的基本社會結構。儘管二者皆以行賈爲業,但其富與貧的差別,已相當明顯。

      《澳門記略》載:

      唯澳門一處,唐夷雜處,除夷人自行建寺奉教不議外,其唐人進教者約爲二種:一係在澳進教,一係各縣每年一次赴澳進教。其在澳進教者,久居澳地,漸染已深。語言習尚,漸化爲夷。但其中亦有數等,或變服而入其教,或入教而不變服,或娶鬼女而長子孫,或藉資本而營貿易,或爲工匠,或爲兵役。又有來往夷人之家,但打鬼辮,亦欲自附于進教之列,以便與夷人交往者。此種倏往倏來,不能查其姓名。今查得林先生、周世廉等十九人。而林先生蕃名嘰吠嘰少,住進教寺內,率其子與其徒,專以傳教爲事。周世廉蕃名安哆彌咽吔,又呼賣雞周,儼然爲夷船之主。出洋貿易,娶妻生子。此二人,尤爲在澳進教之魁也。

      這段記述有關進教諸情事,從中可見在澳華人的生活方式。如語言、服飾以及所用蕃名等等,所謂漸化爲夷,皆一時風尚。而林先生、周世廉,算是其中的魁首。此處特爲拈出,以見一斑。

      (3)寓樓即事:詩人眼中的濠鏡澳

      特別的地區,特別的社會形態以及特別的人和事,究竟特別在哪裏呢?當事人親身經歷,爲提供歷史的見證。

      張汝霖《澳門寓樓即事》詩云:

      剖竹綏殊俗,行襜駐暮秋。到門頻拾級,窺牖曲通樓。幾月能圓缺,簾風自拍浮。海隅容錯處,應視一家猶。

      獨居繩床臥,山川落枕邊。曉颿明檻雨,暝樹納窗烟。屟似隨廊響,蝸能狀覆園。居夷真不陋,翻愛日如年。

      居豈仙人好,家徒烏鬼多。移風傷佩犢,授業喜書蝌。富已輸真臘,恩還戴不波。須知天澤渥,榷算止空舸。

      極目秋山表,稽天水四圍。千家浮宅穩,一徑鎖烟微。食仰波能及,孥留土重歸。野心迴響處,化日不私輝。

      居然百夫長,位極以權專。列炮遙堪指,爲垣近及肩。舞戈當負弩,釋甲學行纏。慎爾一隅守,蒙鳩係可堅。

      豈有嗟生晚,而能主化工。狂花争日异,因果略雷同。彼美山之隰,吾徒瞶且聾。翻思倭計得,長嘯落秋風。

      金布三千界,鐘鳴十二時。至今猶有臭,來此邈焉思。野祭初披髮,廛栖但乞皮。西風霜殺草,春到恐還滋。

      廁位靈臺上,羲和迹可尋。只如求野意,欽此授時心。玉輦隨坳凸,珠船自酌斟。唐堯辭采斲,安敢貢奇淫。

      組繫名王至,經陪胄子勤。有珠如月滿,若翠可烟焚。市國甘豐餌,好民構巧文。氣虹酋盡讋,一代沈將軍。

      亦知持至計,美麗甲東南。念彼卮成漏,毋吾臘可甘。甕雞拘眇見,褌虱謝名譚。那待丸封一,纔空策獻三。

      自用夷家臘,三元近一陽。晝長俾作夜,女贅不歸郎。借爾爲蝦目,憐渠有鰂腸。試看同日月,風物若殊鄉。

      烟蔦施松柏,風苗宅稗荑。情非忘蠆毒,利在聚蚊醯。爲畔知難越,團沙勢必睽。翻如吾逼處,去聽杜鵑啼。

      御惟操轡善,治或裸衣宜。古聖因其俗,今吾不汝疵。忌曾投鼠驗,機以好蜻知。二百年間事,從違欲問誰。

      好峰螺作髻,積水玉爲環。掩映一樓上,蒼茫夕照間。林疏將寺獻,潮落吐沙還。收拾秋風裏,長天净萬山。

      以上十四首,皆五言律詩。題稱“寓樓即事”,說明是即興之作。即見一事,咏一事,以表達觀感。其一,到訪寓樓。謂暮秋時節,探尋殊俗。歷階數十,進入居所。經過多少回月圓月缺,簾風伴隨著海風飄動。在大洋的一角,覓得此安居處所。其二,獨臥繩床。謂獨自睡臥繩床,山川落于枕邊。一大早風帆從門檻上經過,窗外緑樹布滿霧烟。步屧隨著春風,長廊傳送聲響。蝸牛般的住所布置得像庭園一樣。真能够住得這麽舒適,反倒喜歡日子過得慢一些,一天有一年那麽漫長。其三,烏鬼仙人。烏鬼,葡萄牙人對其所役使黑番的稱呼。謂神仙有什麽好羡慕,還不如家中烏鬼快活。不擔心傷害以農爲本的習俗,所教授的是形如蝌蚪的文書。富有雖輸與真臘王國,感恩還得有賴于海水不波。不能忘記天澤的沾潤,上天與民衆,息息相關。而空江一舸,則令人心驚。其四,極目稽天。謂張開雙眼,抬頭望去,就是山和海。水面上浮宅,萬戶千家,顯得格外安穩。香澳之間,小徑一條,將烟霞鎖住。衣食暫時得到滿足,妻子兒女可不再四處飄泊。其五,蒙鳩可堅。謂居然已是,百夫之長;地位崇高,獨斷專權。架設砲臺,遙遙相對;築起城墻,高可及肩。舞動干戈,背起弓弩;放下盔甲,綁好行纏。固守一隅,堅不可摧。其六,莫嗟生晚。謂豈能嗟嘆,生不逢時。自然界造化萬物,人類爲化工之主。狂花與日月争异,因報則大致相同。山有榛,隰有苓。華人卻看不見,也聽不到。怪不得倭寇,自鳴得計。長嘯一聲,落葉飄飛。其七,春到還滋。謂持閻浮檀金,布三千大千世界。鐘鳴十二時,結五洲四海善緣。一薰一蕕,至今還能聞得出不同的味道。披髮野祭,百年爲戒。一廛之栖,只是爲著保全自己的形骸。西風蕭殺,百草凋零。春天到來,依舊充滿生機。其八,廁位靈臺。謂有幸于靈臺之上,位居要職。羲和功業,擺在面前。只是祈求,耕耘收穫,依循四季運轉。玉輦所到之處,坳凸不平,自當相安無事。珠船往來,未可掉以輕心。唐堯虞舜,辭采富麗。不能任憑,驕奢淫逸放縱。其九,組繫名王。謂組綬爲名王所繫,典樂教胄子以勤。有珠圓如滿月,似翠彷彿烟焚。市國以優厚貨利爲餌,好民善于巧妙爲文。氣勢如虹,令諸酋盡皆讋伏。所向無敵,一代沈將軍。其十,丸封策獻。謂亦知道持計之重要,昌盛繁榮,美甲東南。只可惜漏卮無所止,不及吾臘之可甘嗜。逃乎深縫,匿乎壞絮,難免成爲甕中之雞,褌中之虱。何必等到濱海丸封,再將三策奉獻。其十一,風物殊鄉。謂依據夷家曆法,三元近于一陽。晝長夜短,式號式呼,將白天當作夜晚。春歸郎不歸,賤妾守空房。比諸水母,以蝦爲目。傷渠可憐,鰂亦有腸可斷。試看今朝,同一日月。風土習俗,竟有如殊鄉。其十二,烟蔦松柏。謂絪緼女蘿,松柏攀附。園中亂苗,稗荑叢生。並未忘卻,蠆尾之毒。利在蚊醯,情非得已。與水爲畔,知難跨越。團沙作壘,勢必乖離。倒不如在,與賊逼處,聽一聽杜鵑的啼叫聲。其十三,從違欲問。謂善服馭者,驅馳周旋,必須善于操轡。主政者或許善于行使裸衣技能。古時候聖賢,因應時俗。而今也不能吹毛求疵,持有异議。既想追殺老鼠,又擔心損害器物。二百年間,正確和錯誤,服從和不服從,有誰可與商量。其十四,蒼茫夕照。謂山勢盤旋,山頭聳立,螺髻青青。回淵積水,爲玉爲環,蛟龍生焉。掩映一樓,蒼茫獨上,在夕照間。林疏寺獻,潮落沙還。桑木如僧,泉石依依。寒霜初降,秋風收拾。長天萬山,一片澄明。十四首五律,由海隅的寓樓,到海隅間的種種人和事,最後又回到海隅的寓樓當中來。從不同角度,展現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于具體描述過程,間或發揮議論,闡明見解;間或提出問題,引發思考。既是一組風物詩,又是一組隨感録。既有初到貴境時,自己的感覺及印象,又有經過比較後深入一層的認識及體會,包括經驗與教訓。有關種種,亦可以看作是濠鏡澳的社會縮影。而詩篇作者之親歷其境,其所見、所聞,所作、所爲,更加可作見證。或曰“居然百夫長,位極以權專”之所云,在于體現葡人在澳勢力。詩篇所述,究竟是另有所屬,或者是夫子自道,仍有待商榷。但無論如何,濠鏡澳這個地方,確實是與衆有別的一個地方。同治二年(1863),大清翰林何紹基到達澳門、香港作一日游,其所作詩題稱:乘火輪船游澳門與香港作往返三日約水程二千里。其中四句云:“一日澳門住,一日香港息。澳門半華夷,香港真外國。”一個“半”字,正體現其特別之處。這當也就是唐夷雜處的意思。

      三、延伸研究

      《澳門記略》所載詩文既生動鮮明,又真實可信。相關作品,既可印證史迹,又爲澳門文學早期的發展,提供事證。具有相當重要的史料價值,亦澳門文學之寶貴資源。藉助于詩文文本,解讀詩文作品的內容及構造,與相關載籍,相互映照,還原明清時代澳門的本地風光,包括自然物象及社會事相。既以之證史,亦補澳門文學之缺。這是研究“記略”所載詩文的第一要義。對此,上文已作初步探討。而所謂延伸研究,乃通過所附詩文文本及相關載籍,探尋澳門文學的緣起,亦即澳門文學發生、發展的歷史進程。過去一段時間,考察澳門文學的淵源問題,相關論者,對于將澳門文學的來源追溯至湯顯祖的香山澳乃至于文天祥的伶仃洋,似皆持有异議。但所謂异議,只是一種表態,同意或者不同意,尚缺乏具體的論證。這裏,舊話重提,試圖從地脉、人脉、文脉的關係上,藉助于背景及視野的展示,重新加以論定。從而推導出本文的結論:澳門文學之緣起,不僅可追溯至湯顯祖的香山澳,還應當追溯至文天祥的伶仃洋。

      (一)大中華的背景及大海洋的視野

      大背景、大視野的展示,一種胸襟及氣魄的體現。清乾隆十年(1745)二月,分巡廣南韶連道薛馧巡視澳門,進行一次實地考察。所撰《澳門記》有云:

      乾隆十年乙丑二月十四日,予以巡海至止,偕海防印同知光任、香山江令日暄登乃臺。譯人次理事官前導,而兵目領蕃卒,手布綉旗、肩鳥統,一十二人排右。臺方廣可百畝,中有堂,西南指十字門,東望則九洲洋,如列星羅幾硯間。下即宋文天祥勤王經由之伶仃洋也。西望則三灶、黄楊諸山,而北折而上爲崖山也。轉而內矚,洲嶼參互。水有艨艟哨槳之次比,陸有亭障壁壘之相望。前山寨附其背,虎門扼其吭。國家御內控外,大一統豈不偉哉。易坎傳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坎,水也。水之大者唯海。”嗚呼,聖人慮變之情,茲深切矣。是故中外之防,《春秋》所謹。况于重溟連天,港渚紛歧,其爲鎖鑰也亦僅耳。蠻人越洋市利,頑頡難馴。而寇攘奸究之戶牖窺竊者,亦且出没如魚鳥。則其所以條政教而堤防之具,可一日而懈歟。

      登臺察看,前山、虎門兩個地標,或附其背,或扼其吭。一內、一外,成爲御內控外的兩個重要據點。從地理形勢,看澳門的位置,再依易卦中的坎,展示其戰略地位。登高臨遠,頗能體現其大中華的立場及大一統的理念。所謂大背景、大視野,于此可獲啓示。

      1.于二百年再加上二百年所展示的大背景

      就《澳門記略》編纂者而言,其所述作,是對于過去二百年澳門歷史發展的回顧與考察,包括對于朝貢、互市以及澳門特區行政管治上各種政策實施的回顧與考察。但現在,又是一個二百年。兩個二百年,除了今與古的問題,其自身發展、變化問題,還有中與外的問題,也就是大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融問題,都需要經過一番回顧與考察。因此,所謂立足于今日,既須承接印光任、張汝霖而來,對于印、張二人之後的二百年,進行分析與批判,對于前一個二百年,亦未可輕易放過。之前的二百年,編纂者以身作則,以其實踐經驗,對于如何承古以萌新,所作示範,甚是值得借鏡。兩個二百年,這就是研究澳門及澳門文學的大背景。

      2.由湯顯祖香山嶴到文天祥零仃洋所展示的大視野

      視野的展開,除了地理,還有與之相關的人和事。亦即因地脉和人脉,延伸到文脉。其間,地脉是基礎,包含時間和空間,表示一種承載,或者負擔。了解與之相關的人和事,相關的活動,包括文學活動,既不能將地脉割斷,又不能受地脉所限。聖地、勝迹,歷史上,重要人物的出現,大都離不開地脉。江山形勝,人物英雄。地脉與人脉,息息相關。坐見江山,似得江山之助。許多情况下,人物活動,促進地脉和文脉的聯繫。考察文學問題,立足文本,仍然不能脫離地脉和人脉。比如,有關澳門文學之緣起,由眼下之大三巴,追尋至湯顯祖的香山嶴乃至文天祥的零仃洋,這就是一種視野的展開。相關事例,下文另叙。

      (二)《澳門記略》所載詩文文體研究

      《澳門記略》編纂者印光任、張汝霖,二人皆曾擔任澳門同知(澳門海防軍民同知),政治家兼詩人。其餘作者,乃宦游至澳門或短暫流寓澳門詩人,與澳門亦有一定牽連。面臨世界的變化,得以反映。政治家的實迹與詩人的印證。

      其內容,就文的方面看,包括奏啓及序志兩個類別;而詩的方面,大致自然物象與社會事相兩個方面,也就是山川形勝及風土人物兩個方面。

      1.文章部份

      劉勰《文心雕龍》四十九篇,加上最後的序志,合計五十篇。其中,二十篇論文體,曾將文章劃分爲三十四種類別。可稱文體三十四種。本文所論列,奏啓于編中居第二十三,序志殿後。

      (1)奏啓

      《文心雕龍》奏啓第二十三有云: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漢之輔,上書稱奏。陳政事,獻典儀,上急變,劾愆謬,總謂之奏。奏者,進也。言敷于下,情進于上也。

      啓者,開也。高宗云啓乃心,沃朕心,取其義也。孝景諱啓,故兩漢無稱。至魏國箋記,始云啓聞。奏事之末,或云謹啓。自晋來盛啓,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异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幹。必斂飭入規,促其音節,辨要輕清,文而不侈,亦啓之大略也。

      劉勰將奏與啓分別開來,逐一加以論述。謂奏者,進也;啓者,開也。以爲兩種不同文體。不同意與表、奏混淆。但又將其與奏合爲一篇,稱爲奏啓,似乎還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文體組合。一分一合,應有其理論建構上的考量。本文取其合,將奏和啓合在一起,看作一種獨立的文體。照以前的說法,就是一般的奏折、奏章,或者奏疏。乃下對上,臣子對于皇上,陳述政事、進獻典儀的一種文書。這種文書,用現在的話講,就是下級給上級所做的工作報告。這是帶有現在所謂應用文性質的一種古老的文體。這一文體具一定文體規範,須做得中規中矩,方稱合作。

      在《澳門記略》所附諸文中,奏啓這一文體,占有較大比重。這類文章,大多針對時局,針對現行政策,目標十分明確。上文所引王希文《重邊防以蘇民命疏》、龐尚鵬《區劃濠鏡保安海隅疏》以及潘思榘《爲敬陳撫輯澳夷之宜以昭柔遠以重海疆事》,同樣具備這一功用。

      以下是雍正三年(1725),兩廣總督張毓珣的《酌陳澳門等事疏略》奏請限制葡人來華數量以及華人人口的外流。其曰:

      查西洋人附居廣東之澳門,歷有年所。聖朝嘉其向風慕義之誠,所以包羅覆育,俾得安居樂業。但種類日繁,惟資出洋貿易,若無以防範,恐逐利無厭,必致內誘奸滑,外引番夷,混淆錯雜,漸滋多事。查澳門夷船,舊有一十八隻,又從外國買回七隻,大小共二十五隻。請將現在船隻,令地方官編列字號,刊刻印烙。各給驗票一張,將船戶、舵工、水手及商販夷人、該管頭目姓名,俱逐一填注票內。出口之時,于沿海該管營汛驗明挂號,申報督撫存案。如有夾帶違禁貨物,並將中國人偷載出洋者,一經查出,將該管頭目、商販夷人並船戶、舵水人等,俱照通賊之例治罪。若地方官不實力盤查,徇情疏縱,事發之日俱照諱盗例題參革職。此夷船二十五隻題定之後,如有實在朽壞,不堪修補者,報明該地方官查驗明白。出具印甘各結,申報督撫。准其補造,仍用原編字號。倘有敢偷造船隻者,將頭目、工匠亦俱照通賊例治罪。地方官失于覺察者,亦俱照諱盗例革職。其西洋人頭目遇有事故,由該國發來更换者,應聽其更换。其無故前來之西洋人,一概不許容留居住。每年于夷船出口、入口之時,守口各官俱照票將各船人數、姓名逐一驗明通報。倘有將無故前來之人夾帶入口及容留居住者,將守口各官並該管之地方文武各官照失察例議處;舵工、水手及頭目人等俱照窩盗例治罪。

      這通文書,謂酌陳疏略,陳述者身爲兩廣總督,地位崇高,但作爲一份奏疏,仍然是下對上的請示。中心意思是,加强管制,嚴密控制澳門夷船。舊有一十八隻,加上從外國買回的七隻,大小共二十五隻。是爲額船。奏請對其出口、入口,依據各地方官所編列、填制的驗票,逐一核實,如有徇情疏縱,違禁、失察等事故發生,須一一治罪。

      (2)序志

      《文心雕龍》序志第五十云:

      夫銓序一文爲易,彌綸群言爲難。雖復輕采毛髮,深極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遠,辭所不載,亦不可勝數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論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按轡文雅之場,環絡藻繪之府,亦几乎備矣。但言不盡意,聖人所難。識在瓶管,何能矩矱。茫茫往代,既沉予聞。眇眇來世,倘塵彼觀也。

      立言爲文,牽涉到同與异的問題,古與今的問題,既要從茫茫往代,爲自己增添見聞,又要令眇眇來世,因爲我得到啓示。此太史公之所謂難也。太史公以之爲序,表達意願。此序志之所由作也。

      《澳門記略》所附諸文,有如張汝霖的《澳門記略》序、印光任的《澳門記略》後序、余靖的《海潮序》,乃至張汝霖的《俢宋太傅樞密副使越國張公墓碑》以及薛馧的《澳門記》和《虎門記》,于叙事、說情當中,同樣也體現出太史公這麽一種歷史的責任感。

      以下看余靖《海潮序》:

      古之言潮者多矣,或言如橐籥翕張,或言如人氣呼吸,或云海鰌出入,皆無經據。唐盧肇著《海潮賦》,以謂日入海而潮生,月離日而潮大。自謂極天人之論,世莫敢非。予嘗東至海門,南至武山,旦夕候潮之進退,弦望視潮之消息,乃知盧氏之說出于胸臆,所謂蓋有不知而作者也。夫陽燧取火于日,陰鑒取水于月,從其類也。潮之漲退,海非増減,蓋月之所臨,則水往從之。日月右轉而天左旋,一日一周,臨于四極。故月臨卯酉則水漲乎東西,月臨子午則潮平乎南北。彼竭此盈,往來不絶。皆繫于月,不繫于日。何以知其然乎?夫晝夜之運,日東行一度,月行十三度有竒。故太陰西没之期,常緩于日三刻有竒。潮之日緩其期,率亦如是。自朔至望,常緩一夜潮;自望至晦,復緩一晝潮。若因日之入海,激而爲潮,則何故緩不及期,常三刻有竒乎?肇又謂月去日逺,其潮乃大,合朔之際,潮始微絶。此固不知潮之準也。夫朔望前後,月行差疾。故晦前三日潮勢長,朔後三日潮勢極大。望亦如之。非謂逺于日也。月弦之際,其行差遲。故潮之來去,亦合遝不盡,非謂近于日也。盈虛消息,一之于月,陰陽之所以分也。夫春夏晝潮常大,秋冬夜潮常大,蓋春爲陽中,秋爲陰中。歲之有春秋,猶月之有朔望也。故潮之極漲,常在春秋之中。潮之極大,常在朔望之後。此又天地之常數也。昔竇氏爲記,以謂潮虛于午,此候于東海者也。近燕公著論,以謂生于子,此測于南海者也。又嘗問于海賈云,潮生東南,此乗舟候潮而進退者爾。古今之說,以爲地缺東南水歸之。海賈云,潮生東南,亦近之矣。今通二海之盈縮,以志其期,西北二海所未嘗見,故闕而不紀云。嘗候于海門,月加卯而潮平者,日月合朔則旦,而平緩三刻有竒。上弦則午而平,望以前爲晝潮,望以後爲夜潮。此皆臨海之候也。遠海之處,則各有遠近之期。月加酉而潮平者,日月合朔則日入而潮平。上弦則夜半而平,望則明日之旦而平。望以前爲夜潮,以後爲晝潮。此東海之潮侯也。又嘗候于武山,月加午而潮平者,日月合朔則午而潮平。上弦則日入而平,望則夜半而平。上弦已前爲晝潮,上弦已後爲夜潮。月加子而潮平者,日月合朔則夜半而潮平。上弦則日出而平,望則午而平。上弦已前爲夜潮,上弦以後爲晝潮。此南海之潮候也。

      就自然環境看,澳門的風和潮,風候和潮候,與其間一衆唐蕃的海島生涯關係重大,兩任同知所編纂《澳門記略》于形勢一篇,對于粵之風及澳之潮的考察及驗證,特別加以記録。其間,並將余靖此序采輯入內,以備參考。余靖此序,對于盧肇《海潮賦》所謂“日入海而潮生,月離日而潮大”這一說法提出質疑。以爲:潮水之漲與退,並不曾令海水增添或者減少。潮水的漲與退,彼竭此盈,往來不絶,乃跟著月亮行走。月亮到那裏,水就跟從到那裏。明確指出:潮之漲退,皆繫于月,不繫于日。爲著確認這一說法,序文並以作者自身對于各地潮候的實地察看,加以驗證。作爲古之言潮者,其所論列,包括對于古之占候之法的引證,與今之所說,海水因受日月引力,定時漲落,二者相距,並不那麽遙遠。

      2.詩歌部份

      (1)人間廣寒,纖塵不到

      上文引述釋今種《澳門》詩五首,歌咏澳門,從地理、歷史上,看其所處位置。整體的描述,大致由自然形勢所構成。基本上是一種地面上的描述。以下,印光任的《濠鏡夜月》詩,于海與天之間,另闢畫境,別具一番情趣。其云:

      月出濠開鏡,清光一海天。島深驚雪積,珠涌咤龍旋。杰閣都凌漢,低星欲蕩船。纖塵飛不到,誰是廣寒仙。

      謂月出之時,就像剛打開的明鏡。海和天,上上下下,一片清光。小島深處,積雪驚起。珍珠奔涌,飛龍盤旋。這是詩篇的前解,展示澳門所出現的海天奇景。雪積、珠涌,皆月夜所造成的物象。後解狀寫月光照耀下的澳門。謂樓閣飛入霄漢,與天比高。星星閃閃爍爍,欲墜江船。纖塵飛不到,人間廣寒仙。澄澈如鏡。于是彷彿又回到天上。這就是月夜所見的澳門。

      《澳門記略》所附録,有關整體描述的詩篇,諸如李珠光的《澳門》詩(詳上文所引),所謂南天、五嶺,一邦、萬國,同樣也是一種大手筆。

      這是對于澳門山川形勝的整體觀照。對于整體中的局部,地理位置,自北而南,“記略”所附作品,亦有精緻的描述。以下著重看三個景點:蓮花峰、望洋臺以及虎門外的海市蜃樓。三大景觀,前二者,大致在澳門本島;最後,放眼開去,就是內外十字門,一直到虎頭山上。

      其一,蓮花峰。

      蓮花峰,也就是蓮花山。在地理位置上,這是由前山進入澳門的第一座山峰,也是澳門的標誌。

      印光任《蓮峰夕照》詩云:

      蓮峰來夕照,光散落霞紅。樓閣歸金界,烟林入錦叢。文章天自富,烘染晚尤工。只恐將軍畫,難分造化功。

      詩篇以夕照展現蓮峰景象。謂夕陽的餘暉散發出光芒,落霞紅彤彤的一片。樓閣融入金燦燦的世界,烟林叢叢,化作一幅幅錦緞。這是前解,描繪夕照所構成的畫圖,爲布景。後解說情,面對蓮峰的黄昏美景,叙說自己的觀感。謂文章天富,人和自然一樣,越晚亦工。無限美好的畫幅,直可與造化比高下。這是詩人對于化工的贊歌,也是對于人工的贊歌。結句的功,或作工,應誤。

      其二,望洋臺。

      望洋臺,指東望洋和西望洋二炮臺。據《澳門記略》載:澳門有澳城,明季創自佛郎機。城有大門一,小門三。大門曰三巴門。小門曰:小三巴門、沙梨頭門、花王廟門。有砲臺六,最大者爲三巴砲臺。次則東望洋、西望洋。釋今種《望洋臺》詩,所咏即爲東望洋和西望洋二炮臺。其曰:

      浮天非水力,一氣日含空。舶口三巴外,潮門十字中。魚飛陰火亂,虹斷瘴雲通。洋貨東西至,帆乘萬里風。

      謂天之浮起,並非水的力量。空中紅日,因大氣所承托。三巴寺外,船舶進出的港灣。十字門口,潮水漲落的場所。這是詩篇的前解,由山崗展現船舶往來的大背景。後解說這一背景下的商貿活動。謂鳥游魚飛,陰火亂舞。彩虹中斷,瘴雲流通。洋貨自四面八方而來,風帆越千里萬里海道。

      其三,海市蜃樓。

      蜃樓海市,天下奇觀。難得一見。據《澳門記略》載:十字門外、虎門之下,有合蘭海。每歲正月初三、四、五日,現城闕、樓臺、車騎、人物,焂忽萬狀。詩人到此,豈能無詩?以下是《澳門記略》所附梁佩蘭的《海市歌》:

      驀空無人忽成市,上不在天,下不在地。月烟黄黄日烟紫。日之升,氣之凝。玳瑁蓋,珊瑚釘。大吹龍笙,細擊鼉鼓。海童緩歌,海女急舞。海水開,龍王來。龍王來,龍母並。駕車如雷,龍女後至何遲哉。市人市中設龍座,聚寶换寶市在左。蕃奴來市騎水犀,上寶負在大尾犛。老蛟人身目魚目,手執大禹治水玉。魚兒無寶雜市中,笑指海上天虹紅。市東賈人好走馬,寶光射馬馬不下。龍王厭寶空掉頭,身擁五色龍鱗裘。龍母見寶不開口,定海魚鬚尺持手。龍女戲擲紅珍珠,盛飾鴙尾新羅襦。世人眼睛不識寶,海中有寶偏不顧。海市寶多,世人奈何。扶桑花落東北角,海水成冰要人鑿。海水吹風,吹動龍王宮。水生一片,海市不見。

      詩篇稱,驀空無人,忽然間變幻出座城市來。這座城市,上不在天,下不在地。月亮放射出黄色的烟霧,太陽迸發紫色光芒。太陽升起,水氣凝結成冰。玳瑁和珊瑚,伴隨著龍笙和鼉鼓,從對面相擁而來。海童緩歌,海女急舞。龍王、龍母及龍女,相機駕臨。市人市中,設置龍座。聚寶换寶,在市場的左邊。蕃奴來市,騎著水犀。上等寶物,由大尾犛負載。老蛟生得人身而魚目,手執大禹治水玉。魚兒無寶,混雜市中。笑指海上,天降彩虹。市東商人,喜歡走馬。寶光直射馬匹,馬匹並不驚慌。龍王厭寶,掉頭就走。身上穿著五色龍鱗裘。龍母見寶,不多開口。手上拿著一把定海魚鬚。龍女玩弄著紅珍珠,鴙尾做裝飾,身著新羅襦。世人眼光短淺,不知道什麽地方多寶藏,海中有寶,偏偏當作看不見。海市寶物多又多,世人看不見,徒唤奈何。扶桑靈地,花落東北。海水成冰,何人鑿開。風吹海水,吹動龍宮。水生一片,海市不見。剎那間,一切恢復原狀。謂爲海市歌,即爲歌海市,詩人的著眼點,在市而不在樓;在于以自然界的海市,影射人間的集市。蜃樓非其著意之處。雖奇而无实,卻頗能爲其心目中的殊方异域增添姿彩。

      (2)蔗窗新展,搖曳向人

      《澳門記略》所附詩篇,上文所說,側重于自然物象,以下主要是社會事相。由于朝貢與互市,雙方的往來,即所展開的經濟活動及文化交流,促使澳門這一特別行政區域特別景光的出現。睜開眼睛看世界,世界也不會將你隔絶。上文所列述張汝霖的一組組詩寓樓即事,對于唐夷雜處的澳門社會進行多方觀照。這是對于澳門的一種整體描述。大致以叙事爲多。張汝霖另有《澳門喜晴》一詩,同屬整體描述,卻于布景過程說情,與寓樓即事組詩不僅相同。其曰:

      海腹餘秋鬱,天心放午晴。澳雲開鏡匣,沙圃出棋枰。水馨深聽響,林花遠見明。蔗窗新展緑,搖曳向人清。

      詩篇展現晴日海天景象。將海腹與天心對舉,場面開闊。而澳雲、沙圃,落實地面,展現本地風光。這是前解,爲布景。後解就眼前所布置的物景,說自己的感受。天剛放晴時的感受。謂水流深處,聲響更加聽得清楚。林花遠隔,形象更加看得分明。蔗窗將新緑展現在眼前,搖曳向人,顯得格外清新。這也是對于澳門的一種整體感受。和寓樓即事組詩一樣,都是一種切身體驗。

      大體上看,張汝霖的寓樓即事組詩及五言律詩《澳門喜晴》,已在整體上,爲澳門作了個全方位掃描。以下,擬就幾個特寫鏡頭,看看其中的人和事。

      其一,利瑪竇。

      利瑪竇來華,首站澳門。在華數十年,最初穿中國的僧冠僧服,自稱西僧。後改用傳統儒冠儒服,自稱西儒。在中國的士大夫,頗受歡迎。

      《澳門記略》云:

      自利瑪竇由澳門轉入八閩,至金陵,出其渾天儀、量天尺、勾股舉重演算法,留都臺省並其徒龐迪我等咨送入京。不果用,而利瑪竇卒。利瑪竇居粵二十餘年,盡通中華言語文字。其人紫髯碧眼,顔如桃花,年五十餘如二三十歲人,見人膜拜如禮,人故樂與之交。

      “紫髯碧眼,顔如桃花”,“見人膜拜如禮”,這是利瑪竇其人給世人留下的印象。

      《澳門記略》所附李日華《贈利瑪竇》詩,李日華與利瑪竇,曾有一段交誼。詩篇從整個宇宙人生,看利瑪竇,道出自己對于這位友人的贊頌。其曰:

      雲海蕩朝日,乘流信彩霞。西來九萬里,東泛一孤槎。浮世常如寄,幽栖即是家。那堪作歸夢,春色任天涯。

      詩篇前解布景,謂其東泛孤槎,西來九萬,猶如朝日初升,駕著彩霞而來。後解說情,即對其九萬里西來,表達觀感。謂浮世如寄,人生無常。只有幽栖之地,纔是安身處所。不要做返鄉歸夢,讓春色永遠留在海角天涯。

      其二,三巴寺人。

      三巴寺,聖保羅(San Paolo)教堂的音譯。俗稱大三巴。明萬曆三十年(1602)奠基,崇禎十年(1637)落成。據《澳門記略》載,此寺坐落于澳之東北。依山爲之,高數尋。寺內“僧寮百十區,番僧充斥其中”。康熙間,釋迹删游澳門,所作《三巴寺》詩有云:

      暫到殊方物色新,短衣長帔稱文身。相逢十字街頭客,盡是三巴寺裏人。箬葉編成誇皂蓋,檻輿乘出比朱輪。年來吾道荒凉甚,翻羨侏離禮拜頻。

      謂暫到殊方,物色清新。短衣長帔,配搭文身。十字街頭,來來往往,都是這班三巴寺裏的人。精緻的蓬傘,由竹葉編成。出行的車子,欄杆裝飾得非常華麗。近年來,吾道荒凉,反而羨慕起蕃人能爲耶穌做禮拜。

      其三,西洋風琴

      三巴寺的出現,不僅其人,而且其物,均曾引發詩人的興致。而諸多器物,似以風琴,最具西洋風味。據《澳門記略》載:“三巴寺樓有風琴,藏革櫝中。排牙管百餘,聯以絲繩,外按以囊。噓吸微風入之,有聲嗚嗚自櫝出。八音並宣,以和經唄,甚可聽。”乃噓吸微風以入,有聲嗚嗚而出,與中土的絲竹,大异其趣。《澳門記略》並附梁迪《西洋風琴》詩,爲作見證。其云:

      西洋風琴似鳳笙,兩翼參差作鳳形。青金鑄筒當編竹,短長大小遞相承。以木代匏囊用革,一提一壓風旋生。風生簧動衆竅發,牙籤戛擊音砰訇。奏之三巴層樓上,十里內外咸聞聲。聲非絲桐乃金石,入微出壯盈太清。傳聞島夷多工巧,風琴之作亦其徵。我友今世之儒將,巡邊昨向澳門行。酋長歡迎奏此樂,師旋仿作神專精。器成更出澳蠻上,能令焦殺歸和平。緱嶺秦樓慚細碎,鸞鳳偏喜交洪鳴。雄中黄鐘雌仲呂,洋洋直欲齊咸韺。他日朝天進樂府,定有神鳥來儀庭。

      這是一首七言歌行。包括兩個部份。詩篇從其外部形狀及內部構造說起,謂西洋風琴,有點像是鳳笙。兩翼參差,作鳳凰形狀。青金鑄成的筒管,替代竹編。短長大小,遞相承接。以木代匏,以皮革爲囊。一提一壓,風隨之而生。風生簧管震動,衆多洞穴發聲。牙籤戛擊,鉦鼓砰訇。演奏在三巴層樓上,十里內外,都能聽到聲響。聲非絲桐,而乃金石。入微出壯,充滿太清。這是前半部。對其形構以及聲音效果,述說已畢。轉入後半部,叙說其來歷及功用。謂據說西洋(島夷)那邊,多人工巧匠。風琴之作,也算是其中一項。我有友人,乃今世儒將。巡視邊疆,剛剛作澳門之行。酋長表示歡迎,爲之演奏此樂。旋即仿作,既專且精。器物製成,更出澳蠻之上。令得焦殺之聲,歸之和平。緱嶺吹笙,秦樓迎客,已慚覺得細碎。鸞鳳和鳴,紅鸞星動,方纔動人心弦。雄中黄鐘,雌中仲呂。洋洋灑灑,直欲與韶韺比美。他日朝天,進獻樂府。必定有神鳥,飛來儀庭。

      以上所說人和事,人物及器物,皆屬于社會事相。二者之作爲一種對象,感受的對象,或者認識的對象,已成爲一種客體的存在。這一客體存在,及其所經歷的事件,共同構成歷史。而詩篇,則爲其佐證。

      (三)澳門文學的緣起

      1.地脉、人脉與文脉

      上文所說大背景、大視野,已牽涉到地脉、人脉與文脉問題。何謂地脉?地爲人間根基,脉爲人體經脉;經脉于地一一對應存在,是爲地脉。何謂人脉?由人際關係所形成的脉絡,是爲人脉。何謂文脉?人類文明演化的歷史血脉,是爲文脉。就其本義而言,脉指血脉流轉于體中。如曰“骨著脉通,與體俱生”(王符《潜夫論·德化》),即此之謂也。脉有脉絡,亦指事物如血管連貫有條理者。用一句較爲通俗的話講,即此所謂脉者,乃表示一種聯繫與延伸。而就人脉講,這一聯繫與延伸,就是一種緣。一種人與人之間或者人與事之間雲龍風虎、遇合際會的因緣。

      地脉、人脉、文脉三者,其自身既有一定的涵蓋,各有所指,各具不同脉絡,又並非相互隔絶,尤其在能指意義上,三者更加相互貫通。三者相比,正如上文所說,地脉是基礎。對于文脉的梳理,文學因緣的追尋,仍當以地脉爲依據。即于地的脉络中,看看是否在自己的地盤上。而就聯繫與延伸講,人脉卻在三者當中起主導作用。對于地脉的確定,既不能畫地爲牢,以爲自限,當人和事變换,人脉延伸,相關文學作品的界定,也應隨之變换,相應延伸。

      憑藉地脉、人脉、文脉三者的聯繫與延伸,本文嘗試從湯顯祖的香山嶴到文天祥的零仃洋,以探尋澳門文學的緣起。湯顯祖的香山嶴,其相關文學活動及所保留戲曲及詩歌作品,爲探尋澳門文學的緣起,提供堅實的地脉和人脉依據。相關作品,當可看作澳門詩詞史甚或文學史開卷之篇章。上世紀末,本人爲文說及這一議題,今已逐漸得到學界認同。此不贅述。以下擬以文天祥的伶仃洋(零仃洋)以及與之相關的人和事,爲澳門文學之緣起,提供事證。

      2.澳門文學緣起之事證

      (1)伶仃洋與文天祥

      南宋景炎二年(1277),蒙古軍隊進攻廣州,州將張鎮孫以城降。景炎三年(1278),宋端宗(趙昰)死。其時,宋末三杰──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爲大宋王朝,作最後抵抗。張世杰、陸秀夫擁立趙昺爲帝,退守崖山;文天祥帶兵駐守潮州。元將張弘範出兵進攻潮州,文天祥兵敗,于廣東海豐五坡嶺被俘。趙昺祥興二年(1279)三月,崖山海戰。元軍以奏樂爲號,南北進攻。宋軍大敗。張世杰和蘇劉義帶領餘部,斬斷大索突圍而去。陸秀夫背著八歲帝趙昺,跳海而亡。

      天之涯,地之角。就地脉和人脉看,宋末三杰都曾到達伶仃洋水域,並曾在這一水域展開抗元活動。三杰事迹,已載入史册。其相關的人和事,催生文脉,亦爲後世探尋因緣,留下踪迹。

      趙昺祥興元年(1278)十二月,文天祥爲元軍所俘,囚于伶仃洋(零丁洋)戰船中。次年正月,元軍都元帥張弘範攻打崖山,逼迫文天祥招降崖山宋軍統帥張世杰。文天祥寫下《過零仃洋》一詩以明志。其曰: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仃洋裏嘆零仃。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詩篇包括前解和後解。前解說山河破碎,身世浮沉,這是當前的處境;後解說惶恐、零仃,但已下定决心,爲國犧牲。歲星十二年在天空循環一周。四周星,即四十八年。或指,作此詩時歲數。惶恐灘,在今江西萬安縣,爲贛江十八灘之一。抗元兵敗,作者經此退往福建。零仃洋,屬于澳門的一片水域。

      詩篇之所由産生的地脉──伶仃洋水域,將眼下的伶仃洋和作者曾經戰鬥過的惶恐灘以及整個大宋山河聯繫在一起。地脉的貫通,表示詩篇之所歸屬。證實這一首七言律詩,是迄今所見最早與澳門相關的詩篇。這是因地脉所構成的一種文學因緣。

      (2)黄楊山與張世杰

      張世杰,宋軍統帥。崖山海戰失敗,于突圍之後,因遭遇風暴,舟覆身亡。據載,張世杰死後,尸骨焚化,葬香山黄梁都赤坎村。其後,歷經四五百年,“墓門片碣埋没荒烟宿莽間”。已然荒廢。直至清乾隆年间,曾經擔任過兩任香山縣令及兩任澳門同知(一任兼署,一任實授)的張汝霖,始于乾隆十三年(1748)捐資修復。修復後的張世杰墓,“封碑華表,焕然一新。復置土名馬槽埔等處荒熟田三十九畝零,畀里人張沛昌等董其事。歲收所入,遣官春秋祭”(此段參見暴煜《香山县志(乾隆)》卷八“陵墓”)。張汝霖,人稱張司馬。既爲修墓,又爲撰碑,題稱“俢宋太傅樞密副使越國張公墓碑”。碑成立于墓側,碑文曰:

      考《宋史》載公溺死平章山下,《元史》謂死海陵港口。平章即海陵東峰,隸陽江境。公之瓣香祝天、覆舟于此無疑。而故《一統志》即據是以定公墓,何也黄淳志載:公死,諸將得其尸焚之,函骨葬潮居里赤坎村。柯令封平章山墓,陳公甫以詩吊之曰:大封赤坎墓,昭昭衆所聞。至黄才伯則曰:陽江不見潮居里,此地真存太傅墳。若是者果孰信而孰疑耶?余謂陸公于崖門負帝赴海,今其墓乃在潮州嶼中。蓋太傅兵敗,張宏範乘勝追躡。二公雖已授命,殘卒故部,勢不獲即于死所,從容封窆,須携之稍遠而後克葬,亦固其所。况赤坎村近在黄楊山麓,實故潮居里地,而平章所屬曰壽文都,此其尤較著者。史書其所死,而不詳其所葬,後人遂以死所當之。要不越才伯所稱.祀在陽江、墓在潮居者近是。公甫之詩亦偶未深考耳。邑南里許曰天王橋,沙涌有宋行宮,端宗駐蹕馬南寶宅所經也。全後陵在梅花水間,遺民故多爲疑以疑人者。當是時,宋事已無可爲。太傅屯井澳,駐崖門,衆二十萬。經七閱月,瀕海之邦。其君子贊策而宣猶,其小人殳執而饋餉。雖至于敗亡誅滅而有所不悔,其公之精誠義烈俾犯難而忘死歟?抑斯民忠義之性激發而自效歟?都人士生忠義之鄉,千載而下,流風不泯。過公墓者,東睇零丁,西眺慈元。感嘆之餘,吾知必有油然興者矣。先是,將表公阡風勵士庶,冀得考證圖籍,衷于一是。會張生沛景等來請,即割俸以倡。並置西坑徑田三十餘畝,畀景等掌之。以黄梁都司巡檢察核,而尸其祀。公諱世杰,范陽人,宋太傅、樞密副使、越國公,事具《宋史》。

      這篇碑文,贊頌人物,與祝淮《香山縣誌》卷五《冢墓》所記,大略相同。文中黄楊山,在香山縣西南七十里黄梁都,與鶴兜山相連接。延袤五十里,高六百餘丈。西麓曰西坑,斗門涌水焉,流北向西折入海。宋太傅樞密副使越國張公世杰墓所在地。碑文通過幾個關鍵處所,梳理地脉聯繫。幾個處所,除井澳、崖門,以及張公屯兵處,主要突出兩個處所。一爲平章山,陽江海陵港口的平章山下,張公之死所;二爲黄楊山,張公墓之所在地。這是地。但其脉絡的構成,仍須藉助與之相聯繫的人和事。對此,碑文也作梳理。其相關人和事,主要乃張太傅其人其事。一爲,瓣香祝天,太傅覆舟于此;二爲,殘卒故部,將其携離死所而後葬;三爲,張生沛景等來請。割俸以倡。經過梳理,人脉貫通。隨之,黄楊山與澳門,黄楊山的宋宋太傅樞密副使越國張公墓及張司馬所撰碑之與澳門文學,其間的因緣,一段因异代興廢所促成的因緣,也就締結起來。這是因人脉所構成的一種文學因緣。

      (3)墓之碑與碑之歌

      由碑文而詩歌,文脉延伸,其相關地脉與人脉,聯繫更加緊密。《澳門記略》所附何邵《讀張司馬宋越公張世杰墓碑歌》,承接張司馬(汝霖)碑文,進一步將相關人和事聯繫在一起。歌曰:

      劫運迍邅當四廣,終古崖門留一掌。端宗太后兩荒陵,狐兔蕭條穴榛莽。陸相陷海文相俘,空有越公陪槁葬。槁葬遺踪幾銷歇,海陵崩浪魚龍揭。三尺誰封赤坎墳,一抔莫記黄梁碣。年年麥飯薦遺民,點點棠梨過冷節。香山司馬才無比,懷古悲秋長劍倚。行部時時吊夕陽,辨疑縷縷從青史。移文一旦禁樵蘇,五百年來廢墜起。大書特書神道旁,豐碑贔屃凌穹蒼。豈緣异代感興廢,直爲千古扶綱常。我來展讀剔幽翳,行間字裏雷霆衛。雲旗風馬倏往事,爲鬼雄兮魂魄厲。昔年行殿表慈元,東山芳躅白沙記。鴻筆翩翩映後先,一徑氤氳團正氣。蕭山陵寢恨年年,玉匣珠襦散似烟。憑君更譜冬青引,吟向風前拜杜鵑。

      這是一篇七言歌行。據詩題所稱,可以看作是一篇墓碑之歌。因而,詩篇也就從墳墓說起。謂崖門劫運,處境困頓。四野空曠,終古一掌。端宗太后,荒陵兩座。榛莽蕭條,狐兔奔走。陸相陷海,文相被俘。空有越公,陪伴槁葬。槁葬遺踪,幾經銷歇。海陵崩浪,魚龍來揭。三尺誰封,赤坎之墳。一抔莫記,黄梁片碣。年年麥飯,遺民祭獻。點點棠梨,過寒食節。香山司馬,其才無比。懷古悲秋,長劍倚天。行部時時,憑吊夕陽。縷縷辨疑,永垂青史。一旦頒令,禁止砍刈。五百年來,廢隊衰息,重新振起。大書特書,古神道旁。豐碑巋然,赑屭屈盤。豈但有感,异代興廢。直爲扶起,千古綱常。碑文展讀,剔除遮蔽。行間字裏,有雷霆衛。雲旗風馬,往事已矣。死爲鬼雄,魂魄厲煉。昔年行殿,表彰慈元。繼茲芳躅,東山白沙。鴻筆翩翩,後先輝映。一徑氤氳,一團正氣。蕭山陵寢,怨恨年年。玉匣珠襦,散似雲烟。憑君更譜,冬青之引。吟向風前,拜祭杜鵑。歌行包括兩個部份:一個部份歌咏越國公,謂其作爲大宋王朝的陪葬品,葬身黄梁;一個部份歌咏張司馬,謂其鴻筆翩翩,足以與當年的雲旗風馬,後先輝映。

      詩篇通過脉絡追尋,跨越時空,將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物活動,越國公的忠烈行爲及張司馬的重振綱常連接在一起,並通過墓之碑與碑之歌文脉貫通,將碑文與詩歌一並歸結到黄楊山,甚或濠鏡澳的範圍之內,這是因文脉所構成的文學因緣。

      3.結論的推導

      以上三個事證,伶仃洋與文天祥、黄楊山與張世杰以及墓之碑與碑之歌,其與澳門文學的因緣,乃因地脉、人脉及文脉的貫通所構成。這是探尋澳門文學淵源的一個重要依據。

      地脉的貫通,包括地文、水文的流動,其與人脉、文脉的運行,及其所出現的因果演變,構成文學創造的環境。這是超越時空的大環境。而就作家個人而言,因自身條件所限,其創作活動仍爲一定時空範圍之所局限。這是作家個人的小環境。文天祥創作《過零仃洋》,在其小環境,從破碎山河到惶恐灘頭,再從惶恐灘頭到達伶仃洋,脉絡的延伸,令其想象的空間以及作品的定位,突破一定的限制,延伸到十字門外的廣闊水域。這就是當時仍屬于濠鏡澳水域的伶仃洋。故此,可以斷定:文天祥的《過零仃洋》是與澳門相關聯的最早的一首七言律詩。而澳門文學的緣起,應當追溯至文天祥的這首詩。

      人脉的貫通,人物、事件的運轉,從宋太傅越國張公的覆舟于此到越國公的殘部爲其埋葬赤坎村,再從赤坎村到張司馬割俸俢慕,通過人與事的脉絡重構,將宋末三杰聯繫在一起。墓的主人傅越國張公儘管未見相關文學作品留存,但其史績卻因地和人的關係,永遠和文學聯繫在一起。張司馬的碑文,既可以作者的身份,斷定爲澳門文學的一個組成部份,亦可以斷定與越國張公同在一個時間段,同在一個區域誓死抗元的文天祥,其所創造,同樣屬于澳門文學的一個組成部份。這是由于人脉貫通所出現的一種延伸,也是將文天祥伶仃洋看作澳門文學來源的一條補充理據。

      所謂人和事合爲意,時與地合爲境,文學作品的意境創造,包括三文及三大要素的分配與組合。三文,即天之文、地之文以及人之文。三大要素,即物景、事理與情思。三文全面展現文學題材的範圍,三大要素集中概括文學題材的組成。

      文脉的貫通,題材與體裁的變换,牽動地脉和人脉。劉晝《新論·慎言》云:“日月者天之文也,山川者地之文也,言語者人之文也。天文失則有謫蝕之變,地文失必有崩竭之灾,人文失必有傷身之患。”說明文學創作,于天、地、人之間所擔當的角色及所占居的位置。上文所說墓之碑與碑之歌,即碑文與詩篇,體裁變换,題材並無改變。就文脉運行看,碑文與詩篇的創作,都在于綱常的重振。所謂“千載而下,流風不泯”(張汝霖《俢宋太傅樞密副使越國張公墓碑》語),正表明這一意思。如用老子的話講,這就是一種精神的流動。老子將這種精神看作道。謂其惟恍惟惚,難以捉摸。但其中有精,其中有神;其精甚真,其神甚明(參見《道德經》第二十一章)。這就是文的脉絡。依循這一脉絡,清楚可見五百年前的宋太傅越國張公及五百年後的澳門同知張汝霖,二人之間的精神流動。同樣,依循這一脉絡,亦清楚可見五百年前成仁、取義的文天祥,其正氣、丹心,與五百年後碑文及詩篇所歌咏太傅越國張公之濁浪傾國、精魂化烟,彪炳于日星的精神的貫穿。這是由于文脉貫通所出現的另一種延伸,也是將文天祥伶仃洋看作澳門文學來源的另一補充理據。

      以上三例,從地脉貫通、人脉貫通以及文脉貫通三個方面,論斷澳門文學的緣起。無三不成禮,因而並非孤證。這是對于《澳門記略》所附詩文進行研究的初步成果。由于追溯淵源,探尋緣起,事關重大,而且對于相關問題的研究,亦非本人之所擅長,故之,其中錯漏,在所難免。敬請大方之家,有以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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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志”及其载文研究_香山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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