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大学”——阅读《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言行录论文,何为论文,大学论文,蔡孑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0)04-0011-11
沧海桑田,人类历史上最为长寿且最具活力的社会组织,除了教会,就是大学。到欧洲游览,这个感觉特别明显。转瞬间,辉煌的宫殿灰飞烟灭,雄伟的军事要塞成了废墟,庞大的企业也可能突然破产,只有大学,还有教会,不屈不挠,几百年风雨兼程,一路走来,而且越走越风光。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两者都会继续存在下去,且日益辉煌。如此说来,理解何为“大学”,以及关注中外大学的走向,变得至关重要。
晚清以降,中国人办大学,成绩卓著的不少,可最著名的,莫过于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百年中国,有独立的大学理念,且能够真正付诸实施的,不敢说仅此一家,但蔡元培无疑是最出色的。这是因为,有其位者不一定有其识,有其识者不一定有其位;有其位有其识者,不一定有其时——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才可能有蔡元培出长北大时的挥洒自如。
在我看来,所谓“大学”,不仅仅是一种“功业”,同时也是一种“言说”。后人评价蔡元培,看他如何“办大学”,也看他如何“谈大学”。蔡先生明白这一点,在追忆北大岁月时,总不忘阐述自家的大学理想。为什么?因为所谓大学精神、大学文化以及大学管理等,既是一门高深学问,也是一种日常生活;如此兼顾理论与实践,需要一种特殊的文体来实现。某种意义上,校长之即席发挥或精心准备的各种“演说”,便成了关键的一环。今天我们阅读《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正应从此角度进入。
一、大学史及“蔡元培神话”
最近这些年,中国各大学的“校史”越说越长。北大还好,仍坚持以戊戌维新为起点,连颇多关联的京师同文馆(1862年)这条线,也都不愿意拉扯上。如此立论,也算是蔡元培校长的“遗训”。为什么这么说?1918年,蔡元培为《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作序,对此有过明确的表述:“吾国自虞夏时已有大学之制,见陈教授汉章所作《中国历代大学学制述》,然往昔太学国学,其性质范围,均与北京大学不可同年而语。然则往昔之太学国学,直当以高曾祖祢视之。而北京大学本体,则不得不认为二十岁之青年也。”①1948年,北大纪念建校五十周年,胡适撰文称:若从太学算起,北大“比世界上任何大学都年高了”;可这种拉长校史的“诱惑”不可取:“北京大学向来不愿意承认是汉武帝以来的太学的继承人,不愿意卖弄那二千多年的高寿。……这个小弟弟年纪虽不大,着实有点志气!”②现在有人断章取义,说蔡、胡两校长也都主张北大从汉代太学算起。这不对,白纸黑字,他们俩都是反对拉长校史的。
说实话,今日的北大,以及所有中国大学,努力追摹的,不是“三代之学”,而是西方现代大学——从学科设置,到课堂讲授,甚至毕业典礼,全都是舶来品。这是明摆在眼前的现实,不容抹杀。以北大为例,所谓从汉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创建“太学”说起,无非满足一下虚荣心,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我们的任务,借用蔡元培的说法,应是参酌“欧美教育新法”与“孔墨教育之精神”。前者之兼及为真理而研究、陶养道德以及发展社会教育,分别指向德、英、美三种颇有差异的大学理想③,固然值得借鉴;后者之注重“陶养性情,发达个性”,也不是太学或国子监所能涵盖。
在我看来,北大一百一十二年的历史,有三个关键时刻。第一个关键时刻:1917年开始的新文化运动(含1919年的“五四运动”),确立了北京大学在中国社会的巨大声誉,尤其是其救国救民,舍我其谁的精神气质,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说过一句很有名的“大话”:就教学及科研水平而言,北大现在不是、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是“世界一流”;但若论北大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学所无法比拟的。因为,在一个东方古国崛起的关键时刻,一所大学竟然曾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这样的机遇,其实是千载难求的。说的便是这一段历史。1921年7月16日,蔡元培在旧金山华侨欢迎会上演说,比较了德国、法国、美国以及中国的大学制度,其中有一句:“北大学生最关心国家大事。”④时间过去了将近九十年,此说仍大致可信。这一“校格”,你可以喜欢,说北大学生志向远大;也可以不喜欢,说北大学生眼高手低。这都是事实,就看你对“大学功能”的定位以及对“大学精神”的理解。
第二个关键时刻:1952年的院系调整,是现代中国大学之路的大转折。政府一声令下,保留十四所综合大学,其他的改为专业院校;加上此前的接管教会大学,取消私立大学等措施,对很多好大学造成伤害。但也有获益的,比如复旦大学的学术实力因此迅速提升。北大则是得失参半,割掉了工科、农科、医科等,是很大的遗憾;但在人文及数理等基础研究方面,实力大增。以中文系为例,杨振声、冯文炳等教授被调出去了;但吸收了不少清华、燕京的教授,还把王力领导的中山大学语言学系连锅端过来,那可是当时全国唯一的语言学系。至于哲学系,那就更简单化了——因为在某些人看来,既然有马列主义作为指导,全国办一个哲学系就够了,于是,各地著名的哲学教授,大都被集中到北大来。
北大的精神气质根植于“五四运动”,学术底蕴则得益于院系调整。至于第三个关键时刻,则是百年庆典。1998年5月,北大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百年庆典,国家主席江泽民等中央主要领导出席。国家对于大学教育的经费投入,从1993年的“211工程”,到1998年的“985工程”,明显增加,中国大学的硬件设施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至于学术水准是否也因此而迅速提升,则见仁见智。
说到“五四”时期的北京大学,之所以能有如此业绩,与校长蔡元培密切相关。蔡元培职务繁多,而最让人牵挂的还是北大校长。政治立场迥异的各界名人,说到蔡先生,无不交口称赞。而且,大多落墨在“校长”而不是“部长”或“院长”——尽管后两者职位更高些。北大学生,对于蔡校长的崇敬,至今未改。这一点,你一踏入燕园,马上就能感觉到。
假如承认北大对于现代中国的重要性,以及蔡元培对北大性格形成所起决定作用,那么,就有必要认真思考他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更何况,理解蔡元培之于北大,也就部分理解了现代中国的大学之路。谈蔡元培,我选择1920年出版的《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作为主要文本,那是因为,我相信,办大学,需要做,也需要说——持续不断地阐述大学的宗旨、功能、风格、日常运作乃至专业设置等,某种意义上,也是办大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二、“博大”而非“精深”的教育家
《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的出版者,是北大的新潮社。蔡元培主政后,积极扶持新进教师和学生,提倡新文化。得到校方经费支持的《新潮》,1919年1月创刊,与师长辈的《新青年》遥相呼应。这份勇猛精进的学生刊物,“五四运动”后声名大振。1919年11月,杂志社性质的“新潮社”扩展为学会,兼办《新潮》杂志和出版“新潮丛书”。1920年出版的“新潮丛书”,有王星拱著《科学方法论》、陈大齐著《迷信与心理》,周作人选译的世界短篇小说集《点滴》,以及《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前三种是北大教授的著译,第四种乃新潮社社员辑录。后者的“凡例”称:“蔡先生的道德学问和事业,用不着我们标榜。不过,我们知道国内外尚有许多急欲明白先生言行的人,极希望一部有系统的先生言行录:这便是我们编印本书的一点微意。”
真没想到,如此众望所归的“言行录”,却因营销不当,销路竟然很不好。不过当初销路不好,并不妨碍后人对此书的极力推崇与接纳。1942年,为蔡元培作传的高平叔提及:“二十四年夏季,一天,偶然和蔡先生谈到广益书局出版的那本《蔡元培言行录》,以及启智书局出版的那本《蔡元培文选》,都及不上北大新潮社那本《蔡孑民先生言行录》。”⑤同一年,周作人撰《记蔡孑民先生的事》,称:“《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二册,成于民国八九年顷,距今已有二十年,但仍为最好的结集,如诸公细心一读,当信吾言不谬。”⑥而此前一年,朱自清和叶圣陶合作《读书指导》,包括《精读指导举隅》(四川省政府教育厅,1941)和《略读指导举隅》(商务印书馆,1943),后者收入朱自清的《〈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指导大概》,认定“这是一部有益于青年——特别是中学生——的书,在文字上,也在思想上”⑦。此外,台北文海“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九四辑(1973)和上海书店“民国丛书”第二编(1990),都将此书影印收录;而1998年山东人民出版社和2005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则分别刊行简体字的整理本。
日后的整理本,有个很大的遗憾,那就是删去了与汪精卫相关的二文。朱自清在抗战烽火中谈论此书,删去大汉奸汪精卫的相关文字,完全可以理解。可半个世纪后重刊,本该恢复初版本的状貌才是。汪的《〈华工学校讲义〉序》,删去也就罢了;至于蔡致汪函,谈及其为何出任北大校长,至关重要。当时许多人劝蔡元培不要接北大的活,蔡之挺身而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他看来,救中国的当务之急,不是搞政治,而是办教育。此信所说的“弟进京后,受各政团招待时,竟老实揭出不涉政界之决心”⑧,就是这个意思。而这一观念的形成,起始于戊戌变法时期。蔡支持康有为的变革理念,但不参加其组织的政治活动。因为,他不相信这样完全没有根基、单靠皇帝发诏书、自上而下推行的变革,能获得成功。中国这么大,积弊这么深,要想发展,必须在根本上从培养人才着手⑨。蔡元培《自写年谱》提及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梁被通缉,“我甚为愤懑,遂于九月间携眷回绍兴。虽有人说我是康党,我也不与辩”;“我虽表同情,然生性不喜赶热闹,未尝一访康氏”。⑩还有,《传略》中也称:“孑民是时持论,谓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京职,而愿委身于教育云。”(11)这一立场,与严复、张元济、张伯苓等比较接近。1904年,张与严范孙赴日考察教育,“知彼邦之富强,实由教育之振兴”,因而相约“终身办教育,不做官”。在《四十年南开学校之回顾》中,张伯苓发誓:“苓于教育事业,极感兴趣,深具信心,故自誓终身为教育而努力。”(12)而蔡元培写给汪精卫的这封信,山东、广西的整理本都删去了,实在可惜,惟中华书局版《蔡元培全集》第三卷收录此文。
除《传略》及附录三篇,《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全书分六类:照“凡例”的说法,第一类“关于最重大普遍的问题”(18篇),第二类“关于教育”(16篇),第三类“关于北京大学”(18篇),第四类“关于中西文化的沟通”(11篇),第五类为“普通的问题”(11篇),第六类为“范围较小、关系较轻的问题”(10篇)。附录的《华工学校讲义》共四十则,1916年夏撰于法国,有单行本,国内极少见,“且为先生大部分道德精神所寄,故特重印一回”。
不说绪论性质的《传略》和附录,其余84文,12篇撰于1899-1916年,72篇完成于1917-1920年,即蔡先生真正主导北大的时期。此书原先的编辑计划,是搜罗北大校长蔡元培之近作,故题《演说集》;“后来因搜集到的材料,不限于讲演,还包括了蔡先生从事革命以来至主持北大时期的一切言论,材料比预定计划增加一倍以上,不忍割弃,决定一并收入,改书名为《蔡孑民先生言行录》”。(13)为何改书名?因校长又说又写,还阑入若干早年文章,只好改名。这或许只是表面原因,我猜测,由“演说集”而“言行录”,还有更深层的缘故。
以“言行录”为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宋代朱熹的《名臣言行录》。朱子“自叙”云:“予读近代文集及记事之书,观其所载国朝名臣言行之迹,多有补于世教者。然以其散出而无统也,既莫究其始终表里之全,而又汨于虚浮怪诞之说。予常病之。于是掇取其要,聚为此录,以便记览。”(14)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称:“顾就其所录观之,宋一代之嘉言懿行,略具于斯。旁资检阅,固亦无所不可矣。”(15)清人沈佳撰《明儒言行录》(十卷、续录二卷),“是编仿朱子《五朝名臣言行录》之例,编次有明一代儒者。各徵引诸书,述其行事,亦间摘其语录附之。”在纪昀等看来,此书可补黄宗羲《明儒学案》:“学者以两家之书互相参证,庶乎有明一代之学派可以得其平允矣。正不必论甘而忌辛,是丹而非素也。”(16)这里有个缝隙,值得深究。第一,在传统分类中,“言行录”属于史部传记类,而非子部或集部,主要是记载行事,顺带附录言论;第二,“言行录”应是后人采集,而非本人撰著;第三,“言行录”大都吉光片羽,并非完整论文。清人朱桓辑《历代名臣言行录》、王炳燮辑《国朝名臣言行录》、邓淳编《粤东名儒言行录》,均是如此体例。
为配合《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的刊行,由蔡元培口述、黄世晖笔记的《传略》,后附有《言行杂录》,如“孑民最不赞成中国合食之法,而亦不赞成西洋菜”;“孑民最不喜坐轿”;“孑民于应用文极端赞成用国语”;“孑民又提倡劳工神圣说”等,如此之“言论集锦”,方才是传统“言行录”之正例。而当初北大学生之所以将蔡校长的“文集”说成是“言行录”,可能不明体例,但也可能是别有深意。这就说到中国人的“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才是立言。所谓“言行录”,看中的是“名臣”的知行合一,道德文章互相帮衬,而绝非一介书生的“区区文章”。
这一“命名”,明显看中的是蔡先生的“道德文章”;第二年,北大同事胡适也出集子,那就叫《胡适文存》。胡适也喜欢演讲,但“文存”所收,基本上都是“写下来”的;蔡元培也撰文,但“言行录”所收,以“说出来”的为主。这也是此书原题《演说集》的缘故。
回到该书分类:一眼看去,第二、第三类可以合并,关于“教育”与关于“北京大学”,二者当然密不可分。第四、五、六类论题广泛,除了旧文,多涉及大学,或干脆就是在各大学的演讲稿。说这是一个教育家关于“大学”的各种言说,基本没错。关键在第一类,谈论的都是“最重大普遍的问题”,这倒是蔡元培的特点。不仅是大学校长,而且胸怀天下,谈论的是“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黑暗与光明的消长”,欧战之成败与美术之起源,信教自由与劳工神圣,社会主义的历史以及工学互助团的希望等,视野如此开阔,且不是秘书代拟,全都属于蔡元培的个人兴趣——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有哲学修养、且有国际视野的教育家。
蔡元培此前两度游学欧洲,学术上涉猎甚广,如在德国莱比锡大学那三年,“于哲学、文学、文明史、人类学之讲义,凡时间不冲突者,皆听之。尤注重于实验心理学及美学”(17)。莱比锡大学至今仍保留蔡元培的学籍名册、选修课程及学业成绩等资料(18)。年近七十时,蔡元培撰《假如我的年纪回到二十岁》,自述平生读书兴趣及遗憾:“我若能回到二十岁,我一定要多学几种外国语,自英语、意大利语而外,希腊文与梵文,也要学的;要补习自然科学,然后专治我喜爱的美学及世界美术史。”(19)热爱知识、手不释卷的政要名流,在现代中国,还能找到一些;但像蔡元培那样涉猎众多学科,且长久保持浓厚兴趣的,几乎可说是绝无仅有。
这是一个有哲学兴趣的教育家,关注政治、道德、文化、教育等,尤以“大学问题”为中心。蔡元培的论述,以真切见长,不限于具体事务,有思想深度,故时过境迁,仍有启示意义。大学校长与纯粹的哲学家或学问家不同,需要理解力、执行力,还得有人格魅力。这也是教育学本身的特点,不是“坐而论道”,而是实践中的思考与表述。与专业水平或政治立场关系不是很大,关键在胸襟与趣味。而这恰好与“演说”这一文体的特性相吻合——距离不远不近,知识不旧不新,论说不浅不深,方才是“恰到好处”。
三、“大学”面面观
作为当年中国最高学府的掌门人,蔡元培在处理日常事务的同时,必须不断告诉公众,他心目中的“大学”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一点,是《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的论述重心,也是此书的魅力所在。稍为归纳,此书论题,涉及大学宗旨、大学精神、政与学、学与术等。
1919年8月,蔡元培应北大新潮社要求,为编印《蔡孑民先生言行录》而作《传略》,提及其改造老北大,格外关注学生人格的培养。(20)之所以不谈学术建设,而将破除“升官发财之阶梯”为第一要务,那是因为,在很多人眼中,大学乃科举的变相,只想骗到一纸毕业证书。而大学教育的目的,“不但传授学术,更有养成人格的义务”。在这个意义上,“于指导学生切实用功以外,还有各种体育、美育之设备,辩论演说的练习,游历调查的组织,以引起学生自尊人格、服务社会的精神”,乃新文化运动后“大学教育之进步”的标志。(21)
这方面,经典性文献是发表于1917年1月9日的《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此演说如今已进入中学语文课本,传播极广。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行,三曰敬爱师友,而关键的关键是:
诸君来此求学,必有一定宗旨,欲求宗旨之正大与否,必先知大学之性质。今人肄业专门学校,学成任事,此固势所必然。而在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果欲达其做官发财之目的,则北京不少专门学校,入法科者尽可肄业法律学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业学校,又何必来此大学?所以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宗旨既定,自趋正轨。(22)
如此谈论大学宗旨,既指向学生,也指向学校。这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乃蔡元培的一贯思路。1912年5月15日,作为教育部长,蔡元培出席北京大学开学典礼,演说“大学为研究高尚学问之地。即校内课余,仍当温习旧学”(23)。而其手订《大学令》廿二条,1912年10月24日经临时教育会议通过,由教育部以第十七号部令公布:“大学以教授高深学术,养成硕学闳材,应国家需要为宗旨。”(24)如此谈论“高深学问”,属于正面立论,似乎很平常;其实,绵里藏针,直接针对的是国人“读书做官”这一痼习。从前清翰林到革命家到教育部长再到北大校长,蔡元培对于大学问题多有思考,并非临阵磨枪,更不是简单模仿。正因为此前多有“预演”,1917年的登台,方才是水到渠成。
这个演说,奠定了他整个大学理念的基调。日后,在很多场合谈大学,蔡元培多围绕此中心打转。改变国人“读书只为做官”这一植根于科举时代的观念,谈何容易。其实,直到今天,这一观念仍然根深蒂固。晚清闹革命时,蔡元培等设想,中国要成为现代国家,关键是培养出一大批不以当官为目标的真正的专家学者。所谓“不以当官为目标”,就是说,即便让你当省长部长,你也不去,因为你对学术研究更有兴趣。可当下中国读书人,多人在学界,心存宫阙;不是不想当官,只是没机会而已。考公务员成为大学生的首选,这可不是好现象。这里说的是个人,学校呢?当初蔡校长力倡“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今天各大学谈及自家业绩,则都以能出大官为骄傲。
大学以学术研究为中心,其工作目标不是培养官员,也不是教你如何赚钱。蔡元培说得很绝对,假如想当官,你就进法律学堂;想赚钱,你就进商业学校,根本不必念北大。北大的培养目标是“研究高深学问”的纯粹学者。九十多年过去了,蔡元培的理念不但没实现,反而成了北大招生的“障碍”。三十年前,文科考生中,最聪明的进中文系、哲学系,至于念法学的、学商科的,大都成绩平平。如今倒过来,管理学院(商学院)高高在上,而哲学系的收分竟然是最低的。最聪明的人,不念哲学,跑去念商科,将“求学”完全等同于“谋职”,背弃了蔡元培的大学理念。
蔡元培之所以刻意强调“高深学问”,除了反对读书就为升官发财,还有一点,区分综合大学与专门学校。而这背后,是“学”与“术”的分野。虽说二者各有所长,蔡先生明显地重“学”而轻“术”。1909年,蔡元培撰《伦理学原理》,称:“科学有二别:一主理论者;二主实践者。前者谓之学,后者谓之术。前者属于知识而已,后者又示人利用其能力以举措事物。”(25)落实在教育上,便是凸显文理二科在大学校园里的支柱地位。
民国元年,教育总长蔡元培颁布大学令,强调“大学以文理二科为主”;1918年,作为北大校长,蔡又发表《大学改制之事实及理由》,再次强调:“大学专设文、理二科。其法、医、农、工、商五科,则为独立之大学。其名为法科大学、医科大学等”;理由是“文、理二科,专属学理;其他各科,偏重致用”。(26)讨论中,蔡元培进一步阐释其为何格外重视文理二科,既基于其“学”“术”分途发展的理念,也针对时人过于强烈的功利心:“吾国人科举之毒太深,升官发财之兴味本易传染,故文、理诸生亦渐渍于法、商各科之陋习”;“鄙人以为治学者可谓之‘大学’,治术者可谓之‘高等专门学校’”。(27)真是说到做到,1919年9月,蔡校长做《北大第二十二年开学演说词》,甚至称,反正办学经费不足,不如将北大工科归并北洋大学,以便集中精力办理科。为什么停办的是“工科”,而不是“理科”?那是因为:“且既然认定大学是研究学理的机关,对于纯粹学理的文理科,自当先作完全的建设。”(28)对于如此决策,蔡元培日后没有后悔,反而很得意,在《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中称:“我那时候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两科,是农、工、医、药、法、商等应用科学的基础,而这些应用科学的研究时期,仍然要归到文、理两科来。所以文、理两科,必须设各种的研究所;而此两科的教员与毕业生必有若干人是终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员,而不愿往别种机关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学,当然各科并设,有互相关联的便利。若无此能力,则不妨有一大学专办文、理两科,名为本科;而其他应用各科,可办专科的高等学校,如德、法等国的成例。以表示学与术的区别。”(29)
蔡元培对于现代中国的巨大贡献,主要在大学教育。蔡先生的大学理念,在1930年为《教育大辞书》而撰写的《大学教育》中,已得到系统的表述;至于其实现程度,则不妨参照1919年自撰的《传略》。有趣的是,二者均以“思想自由”与“兼容并包”为中心来展开论述。同样是强调“兼容并包”,《〈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与《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略有区别。前者讲的是“兼容”不同学术流派,如哲学之唯心论与唯物论、文学之写实派与理想派、伦理学之动机论与功利论、宇宙论之乐天观与厌世观;后者则突出“兼容”不同政治主张,即大学教员以学术造诣为主,并不限制其校外活动。借用伊赛尔·伯林的概念,“兼容并包”乃是一种“消极自由”,其特征在于保证不同学说得以自由表述。然在中国的特殊语境中,制度性的“兼容并包”,比个人性的“思想自由”,或许更难实现。
说到蔡元培的大学观,不能不提他的名言:“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30)如何理解这句话?既反闭门读书,也反盲目干政。“五四运动”起来后,对蔡元培造成巨大压力的,不仅是腐败的政府,还有激进的学生。1919年9月,“五四运动”高潮刚刚过去,其深远的历史影响尚未浮现,但北大学生的政治热情,已震撼了全国民众。针对世人的疑惑,蔡元培发表《北大第二十二年开学演说词》:“此次学潮以后,外边颇有谓北京大学学生专为政治运动,能动不能静的。不知道本校学生这次的加入学潮,是激于一时的爱国热诚,为特别活动,一到研究学问的机会,仍是非常镇静的。”(31)1934年撰《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蔡元培旧事重提:“五四运动之目的既达,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复,独北大因校长辞职问题,又起了多少纠纷。……回校以前,先发表一文,告北京大学学生及全国学生联合会,告以学生救国,重在专研学术,不可常为救国运动而牺牲。”(31)强调大学乃“研究学理的机关”,此乃蔡元培的一贯主张,并非应付舆论压力的权宜之计。对于学生因政治热情高涨而放弃学业,以及因意识到自家力量而过多使用罢课等非常手段,蔡元培忧心忡忡。这一点,蒋梦麟在《西潮》中有很好的解说。(32)
在我看来,蔡元培首先是教育家,而后才是政治家。正因此,坚持大学的主要功能是传播知识、发展学术。论及此,不妨引入山东及广西版删去的《致汪精卫君书》:“在弟观察,吾人苟切实从教育着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而在国外所经营之教育,又似不及在国内之切实。”而教育救国的最好例子,便是此信所举的普法战争时,哲学家费希特如何发表爱国演讲,“改良大学教育,卒有以救普之亡”。(33)
四、作为演说家的蔡元培
1934年,蔡元培撰《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其中有这么一句:“改造第二院礼堂与庭园,使合于讲演之用。”(34)大学校长的工作千头万绪,怎么连改造礼堂这样的小事也值得追忆?殊不知,此举牵涉蔡元培执掌大学的一个特征:演说。将学堂、报章、演说并列为“传播文明三利器”,如此时尚的晚清话语,发明权归日人犬养毅;而在三利器中突出渲染“演说”的功用,则属于梁启超的精彩发挥(35)。不同于明清两代官府组织的圣谕宣讲,也不同于晚清文明戏中的言论小生,清末民初演说与学堂之结盟,值得认真关注。这其中,蔡元培发挥了重要作用。
目前见到蔡元培最早的演说稿,是1901年4月19日《在杭州方言学社开学日演说词》,未见刊本,但有日记和手稿为证,现收入中华书局版《蔡元培全集》第一卷。也就是在这一年9月,蔡元培被聘为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开始着意培养学生的演说能力。1940年,黄炎培撰文哀悼蔡元培,提及其在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任上的表现:“师又言:今后学人,领导社会,开发群众,须长于言语。因设小组会习为演说、辩论,而师自导之,并示以日文演说学数种令参阅。又以方言非一般人通晓,令习国语。”(36)
1912年元月,蔡元培出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部长,当即通电各省都督,促其推行以演说为中心的社会教育:“社会教育,亦为今日急务,入手之方,宜先注重宣讲。即请贵府就本省情形,暂定临时宣讲标准,选辑资料,通令各州县实行宣讲,或兼备有益之活动影画,以为辅佐。”(37)同年六七月间,蔡元培派人筹办“以利用暇晷,从事学问,阐发理术,宏深造诣为目的”的“北京夏期讲演会”。此一“由教育部邀请中外专门学家分别担任各种科学”的系列讲演,涉及人文、社科、自然、军事等门类,包括严复讲授“进化天演”、章太炎讲授“东洋哲学”、许寿棠讲授“教育学”、鲁迅讲授“美术略论”等。(38)据蒋维乔《退庵日记》手稿,6月5日正式开讲,“由蔡先生演说”。(39)
1916年底奉命归国,准备出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一路风尘,到处演讲:从11月17日杭州讲演,到12月中旬正式就任北大校长,不到一个月时间,已知的正式演讲就有七场;演说如此频繁,且不断变换话题,到底是个人兴趣,还是人情难却,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应该说,作为北大校长,蔡元培有义务在各种重要场合发表演说。属于公务性质的,不无应景成分。可蔡元培还有好些专业性很强的演说,一看就不是出自秘书之手。比如,《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刚刚刊行的1920年10月,蔡元培恰好应湖南省教育会邀请,到长沙讲学。有据可查的,总共十二次,反而是《自写年谱》说少了:“我讲了四次,都是有关美学的。我曾把演(说)稿整理一过,载在《北京大学日刊》。”(40)如10月27日在明德学校演说,题为《美术的价值》,记录整理者是曾任北大图书馆员的毛泽东,讲稿刊长沙《大公报》1920年11月5日和9日。
毛泽东整理的演说稿,与“言行录”的刊行擦身而过,是时间问题;至于周恩来的记录稿漏收,则明显是编者的失误。这两篇演讲,《在南开学校全校欢迎会上的演说词》刊南开学校《校风》67期,1917年5月30日;《在南开学校敬业励学演说三会联合讲演会上的演说词》刊《敬业学报》6期,1917年6月。前一篇很有意思,讲学校德智体三育并重,具体论述时体育在先,而后才是智育与德育。而讲体育时,蔡元培竟从游侠说起:“古之所谓勇夫、侠士,君子称之,此即体育之发端。”汉代读书人还佩剑,后来越来越柔弱。“若身体柔弱,则思想精神何由发达?”“贵校体育号称发达者,大望始终勿怠,为国人倡焉。”(41)这两篇由南开学生周恩来记录整理的演说,当初没有收入《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搜罗不易。对照中华书局版《蔡元培全集》第三卷,1917-1920年间蔡元培的文字,约有一半未入《言行录》。不过,仔细比勘,最为重要的文章和演讲,不曾遗漏。真正感到遗憾的,除了上述二文,还漏收了《在爱国女校之演说》(1917)、《国立美术学校成立及开学式演说词》(1918)、《为北大音乐会代拟章程》(1918)、《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1919)及《〈音乐杂志〉发刊词》(1920)。
五、“演说”是如何成为“文章”的
毫无疑问,作为北大校长,蔡先生有义务到处演讲。问题是,我们今天读到的是“言行录”,换句话说,“声音”已经转化为“文字”,白纸黑字,有可能流传千古。这些年,我一直关注“演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蔡元培的声音。同样,我很想听听鲁迅是怎么说话。20世纪中国文人学者的声音,胡适有,赵元任有,而蔡元培、鲁迅则没有,很可惜。你走进大英博物馆,可以听到好些19、20世纪英国作家在朗读自己的作品。在中国,暂时我们做不到。因为,当初没有“保留声音”的意识。在蔡元培、鲁迅生活的年代,留声机/录音机其实已开始在中国流行。可学者们收集手稿,但不收集声音。其实,单看文字记载,有时不太可靠。希望哪一天,会发现蔡元培或鲁迅的讲话录音,那对于理解其性情与文章,我相信大有帮助。
蔡先生此前也有好些专业著述,如《中国伦理学史》、《石头记索隐》等;可1917-1920年间,蔡元培留下来的文字,基本上都是演说与序跋。行政繁忙,时间及精力不够分配,专心于北大改革大业,无暇读书与作文,这很正常,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也。蔡元培的专业著作,大都是在欧洲游学时写的,回到国内,像他这样的名人,是没时间撰写系统性的著述。记得史学家张政烺有句名言:趁着还没出名,赶紧读书。因为,出名以后,应酬无限,杂事繁多,反而没时间认真读书写作了。之所以发此感慨,因最近媒体揭发好几起大学校长抄袭的案子,让人很痛心。此前,我曾写文章“反对一流学者当校长”,因为,做学问与当校长,都需要全力以赴;除非及时转型,否则两头落空。而现在的大学校长,热衷于“偷闲”做研究,不断推出专著,还申请重大科研项目,真让人看不懂。像蔡元培那样,经营好北京大学,了不起;没有著作,只有演说,丝毫不影响大家对他的尊敬。
当北大校长期间,蔡元培主要采用“演说”,“作文”反而退居其次。著述讲究独创性与系统性,演说则没这个必要。就像胡适说的,演说乃“卑之无甚高论”。有主见,肯说多余话,而且说得恰到好处,这就行了。身为大学校长,居高临下,学生不敢不听。官大学问大,位高言论多——不管是不是自己写的,能从容表演,就很不容易了。有经验的读者都明白,“口若悬河”与“梦笔生花”不是一回事,适合于讲演的,不见得适合于阅读。一场主宾皆大欢喜的讲演,抽离特定时空,很可能不知所云。相反,一篇精彩的专业论文或小说散文,即便由高明的演员朗读,也不见得能吸引广大听众。讲演者的姿态以及讲演时的技巧,同样影响到演说的成败。(42)大处着眼,一以贯之,再添上因地制宜,就可以做到宾主皆欢。经由长期的锻炼,很多校长都能应付自如。但如何超越日常事务,将诸多演说变成对于教育理念及大学道路的深入探讨,这里有学问,而且学问很大。不是每个校长都有出版演说集的必要,也不是每本“校长演说集”都能传得下去。
这里的困难,还包括如何让“声音”准确地转变成“文字”。如果是日常话题,将其记录下来,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但讲授内容若牵涉专业,加上讲者带有口音,要实现从“声音”到“文字”的转化,难度可就大多了。章太炎晚年曾拒绝刊行未经自己审定的讲演稿(43),就是担心记录有误,以讹传讹。胡适1921年7月31日在南京的暑期学校讲演《研究国故的方法》,日记中粘贴有同年8月4日《时事新报·觉悟副刊》剪报,胡适加了批注:“此记多误,不及改。”(44)鲁迅则称上海十年的诸多演讲“大可不必保存”。所以说,所有“演说”,必须是像《蔡孑民先生言行录》那样,经过作者本人校订并认可的,研究者才能将其作为“著述”看待。
《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所收四十篇演说,还有《华工学校讲义》四十则拟演说,无论怎么说,都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的“文章”。这里就牵涉到谁来记录、如何整理、是否经过本人修订等问题。至于发表时,是实录,是删节,是摘要,还是第三人称转述,是采用文言还是白话,都影响到这些“纸上声音”的阅读效果。讲演者使用的是白话(即便章太炎这样的古文大师也不例外),变成文稿,随整理者及发表者的要求,有时文言,有时白话,就看你着眼于“应用”还是“美文”。1919年11月,蔡元培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演说《国文之将来》:“照我的观察,将来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但美术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美术文指诗歌、小说、剧本三类,其中,“旧式的五七言律诗,与骈文,音调铿锵,合乎调适的原则,对仗工整,合乎均齐的原则,在美术上不能说毫无价值”。至于应用文,其功能主要是“记载”与“说明”,《史记》就是好例子。“照这么看起来,高等师范学校的国文,应该把白话文作为主要。至于文言的美术文,应作为随意科,就不必人人都学了。”(45)第二年,蔡元培又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演说,讨论国语的标准,同时强调对于国文系学生来说,“因研究学问的必要,社会生活上的必要,我们不能不教他们实用文”(46)。
这已经是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后的说法。从1902年编选《文变》,到1919年撰写《国文之将来》,前清翰林蔡元培很在意“文体感”,而且“与时俱进”。蔡元培区分应用文与美术文,力主应用文用“白话”;这里所说的“白话”,不是胡适理解的“有什么话,就怎么说”,而更接近吴稚晖的“近文的语”,或者朱自清所说的“近语的文”。综观蔡元培的文章,或是实用性的浅近文言,或是近文的白话。这与他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着力于教科书编纂以及学术演讲有关。可以说,“说”与“写”,在蔡元培这里,已经不存在壁垒分明的界限。(47)
现收入《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的《美术的起源》,用的是初刊《新潮》2卷4号(1920年5月)的修订本。这本是四万字的长篇论文,在1920年5—7月的《北京大学日刊》上连载过,改为学术演讲稿时,用白话重新写定,目的是实践自己的诺言:说理性质的应用文,最好用白话。朱自清表彰蔡元培的文章“得体”,不卑不亢,不骄不谄,说好话说坏话都留有余地。这不仅仅是技术性问题,而是待人接物的生活态度。能把复杂的问题说得很简单,要言不烦,那是本事,但最重要的还是“待人以诚”。《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是蔡元培少有的驳论文章,有条不紊,不愠不火,挡过众多飞来的子弹,转而阐述自家主张——对于学说,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不干涉其校外活动。即便有挖苦的味道,仍相对委婉,给对方留足了面子。
蔡元培的著作,属于哲学的有《中国伦理学史》,属于文学的有《石头记索隐》,还有就是这属于教育学的《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在各自领域中,当然是后者的影响最大,也最能体现众人称颂的“古今中外派”之学识渊博与性情温润。至于文体,不若著作专精,驳杂中自有筋骨在,那就是探索“近文的语”及“近语的文”。
六、大学是做出来的,也是讲出来的
什么是大学?或者说,什么是“理想的大学”,每个读书人,都有权利、也都有义务进行深入的反省。另一方面,“教育”乃实践性很强的学科,单有文章不够,还需要当事人“知行合一”。读《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必须兼及1917-1920年间北京大学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文化运动时期北大的业绩,与校长蔡元培的故事互为因果,且相得益彰。
大学需要追忆,也需要讲述,在再三的辨析、阐释、抉择中,大学方能找到好的发展方向。1988年,为了纪念西南联大50周年、北京大学90周年,出了两本回忆大学生活的书,一是《笳吹弦诵情弥切》,一是《精神的魅力》。(48)这两本书刚出来时,影响并不大,可到了1998年,以北大百年校庆为契机,出现一大批图书,包括我编写的《北大旧事》和《老北大的故事》(49),“大学故事”方才引起广泛的关注。以前的“大学史”,以意识形态为主导,基本上是政治史的附庸;如今,开始强调大学有其独立的运转轨迹。(50)
我谈大学问题,十五年间,最被认可的,便是认定大学在“大楼”与“大师”之外,还有“精神”在,而“精神”又往往附着在有趣的“故事”上。(51)讲述“老大学的故事”,不仅仅是怀旧,更重要的是反省一百年间中国大学之路。有趣的是,此后所有大学筹备校庆纪念,都会兼及“正史”与“野史”。因为,大学里的故事与人物,往往比所谓的“正史”更传神,也更容易被大众理解和接受。大学传统的延续,主要不是靠校史馆,也不是靠校长演说,而是靠熄灯后学生们躺在床上聊天,或者饭桌上的口耳相传。这些在大学校园里广泛传播的雅人趣事,真假参半,代表了一代代大学生的趣味、想象力及价值判断。北大如此,所有的大学都是这样。
有关大学的历史、传说与精神,当事人责无旁贷,不但可以、而且应该大胆讲述。这是构成大学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阅读《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我当然明白,这带有论述者个人的印记,并非“信史”。比如,今人表彰蔡元培如何提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大部分资料来自蔡元培的自述,从1919年的《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到1920年的《传略》,到1934年的《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再到1936年2月14日始着手编撰的《自写年谱》等。仔细考辨,某些细节经不起推敲,某些立论尚可斟酌,可我们还是被其深深吸引。不无遗憾的是,蔡元培的精彩陈述,给读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致后人很难体会对立面的思路和立场。
蔡元培生前生后,有各种文集问世,后出者往往搜罗广泛,卷数非常可观,可要说影响,还是首推此《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就因其要言不烦,且精神俱在。朱自清认定这是一部有益于青年的好书,尤其看中蔡元培那些达意清切、少用典故的“应用的文言”;我则主张从演说入手,探讨蔡元培那些“近语的文”和“近文的语”,尤其关注书中所阐述的大学理念,以及如何借助此理念来改造中国大学。
半个多世纪前,朱自清把这本书推荐给中学生,而且专门写了个“指导大概”。他当然也谈此书的思想内容,但为了配合国文课程学习,更多从“应用的文言”这一角度立论。蔡元培写文章一点都不花哨,很少用形容词,也很少用比喻,用词准确,恰到好处,朱自清认为,这就行了。若是不当作家,这样的文字最应该学。我关注的是另外一个角度,即大学理念及实践。今天中国,高等教育已经大众化,适龄人口中,上大学的大约占百分之二十五,而且这个比例还在不断提升。既然上大学已经很普通,很正常,反过来,我们有必要追问,什么是“大学”,我们念的真的是大学吗?在大学校园里,不只应该学习各种专门知识,还有必要将“大学”作为一种组织形式与知识体系,来认真阅读、理解、反省、阐释。什么叫大学、大学宗旨何在、大学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大学的功能及理想等,所有这些,都值得你我仔细斟酌。蔡元培这本书,涉及诸多大学问题,而且,多采用“演说”这么一种浅白的论述形式,很容易引领我们进入。目前中国,每年大约有两千五百万年轻人在大学校园里生活,应该开一门必修课,而不管你念的是物理、化学,还是哲学、史学,你可能都有必要稍为了解一下什么叫“大学”。假如此说成立,不妨将《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作为入门书,推荐给大家。
此文据笔者2009年7月25日应“大块文化”的邀请在香港书展上所作专题演讲整理而成
注释:
①蔡元培:《〈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序》,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15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②胡适:《北京大学五十周年》,见《胡适全集》,第20卷,第269—272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③蔡元培:《在卜技利中国学生会演说词》,见《蔡元培全集》,第4卷,第64—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④蔡元培:《在旧金山华侨欢迎会的演说词》,见《蔡元培全集》,第4卷,第57页。
⑤高乃同(高平叔):《蔡孑民先生传略·编者叙言》,见《蔡孑民先生传略》,重庆,商务印书馆,1943。
⑥周作人:《记蔡孑民先生的事》,见陈平原、郑勇:《追忆蔡元培》,第2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⑦朱自清:《〈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指导大概》,见《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241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
⑧蔡元培:《致汪兆铭函》,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26页。
⑨参见罗家伦:《逝者如斯集》,第80—81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
⑩蔡元培:《自写年谱》,见《蔡元培全集》,第7卷,第28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9。
(11)(17)(20)蔡元培:《传略》(上),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320、327、330页。
(12)张伯苓:《四十年南开学校之回顾》(1944年10月17日),见崔国良:《张伯苓教育论著选》,第318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
(13)李小峰:《新潮社的始末》,见《五四运动回忆录》(续),第216页。
(14)朱熹:《名臣言行录·自叙》,见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朱子全书》,第12册,第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15)(16)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第520、5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65。
(18)关于蔡元培在莱比锡大学各学期修课科目及讲授者,参见蔡元培:《自写年谱》及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谱长编》,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19)蔡元培:《假如我的年纪回到二十岁》,见《蔡元培全集》,第6卷,第52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21)蔡元培:《十五年来我国大学教育之进步》,见《蔡元培全集》,第5卷,第9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22)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5页。
(23)(37)(38)参见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上册,第448、402、450—451页。
(24)《大学令》,见《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28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25)蔡元培:《伦理学原理》,见《蔡元培全集》,第1卷,第4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26)蔡元培:《大学改制之事实及理由》,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130—131页。
(27)蔡元培:《读周春岳君〈大学改制之商榷〉》,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150页。
(28)(31)蔡元培:《北大第二十二年开学演说词》,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344页。
(29)(34)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见《蔡元培全集》,第6卷,第352、355页。
(30)蔡元培:《读书与爱国——在杭州之江大学演说词》,见《蔡元培全集》,第5卷,第123页。
(32)参见蔡元培《读书与爱国——在杭州之江大学演说词》及蒋梦麟《西潮》第十六章“扰攘不安的岁月”,第96—101页,台北,世界书局,1962。
(33)蔡元培:《致汪兆铭函》,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26页。
(35)梁启超:《饮冰室自由书·传播文明三利器》,见《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册,上海,中华书局,1936。
(36)黄炎培:《吾师蔡孑民先生哀悼辞》,见陈平原、郑勇:《追忆蔡元培》,第91—92页。
(39)参见蒋维乔:《退庵日记》(手稿),转引自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上册,第454—455页。
(40)参见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中册,第338页。
(41)蔡元培:《在南开学校全校欢迎会上的演说词》,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46页。
(42)参见陈平原:《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文学评论》,2007(3))及《“演说现场”的复原与阐释——“现代学者演说现场”丛书总序》(《现代中国》,第7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3)汤炳正《忆太炎先生》称:“当时,应全国学术界的要求,每一门课讲毕,即将听讲记录集印成册。先生以精力不给,付印前皆未亲自审校。因此,在听讲记录出版时,他坚决反对署上自己的名字。”见陈平原、杜玲玲:《追忆章太炎》,第368—36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44)参见《胡适的日记》,上册,第1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
(45)蔡元培:《国文之将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演说词》,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358页。
(46)蔡元培:《论国文的趋势及国文与外国语及科学的关系——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演说词》,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456页。
(47)参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210—212、5—7、377—380、374—376页。
(48)参见《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及《精神的魅力》(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49)参见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和陈平原著《老北大的故事》(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
(50)参见陈平原:《文学史视野中的“大学叙事”》,载《北京大学学报》,2006(2)。
(51)参见陈平原:《“太学”传统——老北大的故事之一》(《读书》,1997(4))、《校园里的“真精神”——老北大的故事之二》(《读书》,1997(5))及《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大学故事》(《教育学报》,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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