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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A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04)11-0182-04
毛泽东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诗人。毛泽东诗词是风雷激荡的中国革命、建设历程的艺术记录和载体。清代著名诗论家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得好:“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毛泽东诗词之所以能够历经长期时代风雨的洗礼而仍为世人所共赏,主要原因是他具备了别人未能具备的“第一等学识”,达到了别人未能达到的“第一等襟抱”。
与此同时,毛泽东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同千千万万老百姓一样,他又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感情丰富的凡人。他在诗词中并不回避表现个人的情感,而且他对个人情感的宣泄是多侧面多角度的:有夫妻儿女亲情,有同窗故交旧情,有战友同志深情等。无论是哪种感情的表露,全都纯真质朴,一往情深,让人读后引起共鸣,经久难忘。
铭心刻骨的夫妻儿女亲情
毛泽东的夫人杨开慧生于1901年,湖南长沙人,系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杨昌济(怀中)之女;1920年冬与毛泽东结婚,1921年秋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后在中共湘区委员会负责机要兼交通联络工作,是我党早期的优秀党员。她曾随毛泽东到上海、武汉、韶山等地参加革命工作,1927年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毛泽东领导秋收起义队伍上了井冈山,杨开慧回长沙板仓坚持开展党的地下工作。1930年10月,因叛徒告密,她被国民党湖南反动当局逮捕,备受酷刑,始终坚贞不屈,拒不同意宣布同毛泽东脱离婚姻关系,于11月24日在长沙浏阳门外英勇就义。
毛泽东与杨开慧结婚后的近10年时间里聚少离多,两地相思除鸿雁传书外,也常以诗词传情。先看1921年初冬毛泽东外出考察期间写的《虞美人·枕上》:“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词的上阕首句着一“堆”字,巧妙地把抽象之愁具象化。“江海翻波浪”般的离愁分分秒秒撞击着年轻诗人的心房;彻夜失眠,时光难捱,只得披衣起坐,毫无兴味地数着天上的寒星以打发无边的寂寞。下阕仍然叙写思念之苦:终于等到天明了,但已百念俱灰,眼前只有爱妻的倩影在晃动浮现,拂也拂之不去,唤又唤之不来;抬头遥望那渐渐西沉的一钩残月,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辛酸的泪水。
新婚乍别,毛泽东白天为革命而奔波操劳,深夜思念爱妻,想得通宵睡不着觉,想得酸泪湿透枕巾。此乃人之常情——革命工作与夫妻情爱并不矛盾。不久,毛泽东把这首词寄给了杨开慧,杨被深深感动了,很快就念给好友李淑一听。36年后的1957年,李淑一写信给毛泽东,说自己只记得开头两句,盼能写出全词;毛泽东未写,而另写了《蝶恋花·答李淑一》;在给李淑一的信中他还慎重地写道:“暑假或寒假你如有可能,请到板仓代我看一看杨开慧的墓。”毛泽东虽未将此词抄给李淑一,但私下却对它字斟句酌地作了多次反复修改,并于1961年把手迹交给卫士张仙明保存,可见毛泽东对杨开慧的思念之情刻骨铭心,至老弥深。
另一首《贺新郎·别友》也是描述夫妻别情的:“挥手从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1923年年底,毛泽东接中央通知,由长沙到上海再转广州,准备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代表大会,此词系诗人离开长沙后不久写给杨开慧的。词的上阕把跟爱妻离别时那种难舍难分、无限依恋的场面表述得淋漓尽致,凄切动人。毛泽东当年才三十岁,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两个幼子,岸英仅一岁多,岸青尚不满月;因革命需要又要远行,更何况当时那环境,谁能预料“挥手从兹去”是生离还是死别呢?但是,杨开慧毕竟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而是一个在革命斗争中经受过锻炼和考验的坚强女性。她理解丈夫,支持丈夫,在革命事业与个人爱情、家庭幸福发生矛盾时,强忍住巨大的悲痛,“热泪欲零还住”。面对如此深明大义的妻子,毛泽东感到非常欣慰,从内心抒发了自己的情感:“算人间知已吾和汝”!上阕结尾处的“人有病,天知否”,注家历来颇多争议,我认为这里的“病”至少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诗人对社会的焦虑,二是诗人对爱妻的愧疚。“人”和“天”承应上句的“吾”和“汝”,以求得到开慧的进一步理解。词的下阕又回到离别的场景,东门外遍地白霜,头顶上半天残月,横塘四周呈现一派肃杀悲凉的景色,正好衬托出一对青年夫妻的离情别绪。到车站了,要分手了,一声汽笛可真是催人断肠,从此之后两人将要“天涯孤旅”,天各一方了。但是,也正是这一声汽笛让诗人惊醒:小我要服从大我,“凭割断愁丝恨缕”;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必须振作起来,“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表现了诗人准备勇猛奔向革命征程的高尚境界。从词的尾句“重比翼,和云翥”还可看出诗人热切期待着不久将来夫妻重新团聚,比翼双飞,共为革命作贡献;短短六个字,融注着诗人无限的深情和美好的愿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毛泽东的《贺新郎·别友》将两种词体风格和谐地统一在同一首词中。整个上阕及下阕开头数句均以婉约为主,写得情意绵长,如泣如诉,大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之况味,而至下阕的“昆仑崩绝壁”、“台风扫寰宇”时,则全然为豪放自如的“铜琶铁板”。能将阴柔与阳刚如此巧妙地进行缝合,确实让人叫绝。
经久不衰的同窗故交旧情
毛泽东历来十分看重与同窗故交之间的情谊。当年在长沙结交的一批曾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少年书生,历经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行踪错杂,离合沉浮,很难再度携来百侣游了。周世钊是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求学时的同班好友,两人交情甚笃。
早年毛泽东偶有诗作,常抄送周世钊;建国后毛泽东虽忙于国事,但与周世钊仍一直保持着联系,常有诗词唱和赠往。
1955年夏,毛泽东到湖南视察,6月20日特意携老同学周世钊(时任湖南省教育厅副厅长兼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校长)故地重游。先是击水湘江,继而攀登岳麓,两人兴致都很高。当日晚,周世钊即赋《七律·随从毛主席登岳麓山至云麓宫》一首,诗云:“滚滚江声走白沙,飘飘旗影卷红霞。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故国几年空兕虎,东风遍地绿桑麻。南巡已见升平乐,何用书生颂物华。”不久,他把这首诗和其他几首一并录呈毛泽东。10月4日,毛泽东给周世钊回信,并附和诗一首。诗随信发,特别耐人寻味。信中写道:“读大作各首,甚有兴趣,奉和一律,尚祈指正。”可见毛泽东是怀着极浓的兴趣读老同学的赠诗的。这封短信既称赞周世钊的诗写得好,也饱含着对同窗故交的深情厚谊。和诗云:“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
这首律诗以“春江”开启,无疑给人造成极为广阔的想象空间。阳历6月,时已入夏,诗人却称之为“春江”,想必当日久雨初晴,阵阵和风让人感到仿佛又回到了春日。再往深处想,时值开国之初,万象更新,春满大地;“春江浩荡”既实写湘江水涨,又泛指祖国处处春意盎然。“暂徘徊”显然是写在湘江中从容游泳。据周世钊回忆,当时因湘江水又广又深,出于安全考虑,众人曾劝阻毛泽东下水,而毛泽东却风趣地引用庄子的话说:“‘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水越深,浮力越大,游泳起来自然越要便利些。”说完就下水游了一个多小时。当年毛泽东已六十有二,在水深流急的湘江中搏击却谓之为“暂徘徊”,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他在时隔8个月即1956年6月游长江后写的《水调歌头·游泳》中的名句:“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一代伟人视大风大浪为等闲的气派尽现笔底。“又踏层峰望眼开”,诗人由山脚启程往山顶攀登,眼界愈加高远开阔,豪情畅意充溢着胸膛。紧接着的六句,时而缘景抒情,时而评说世事,感喟人生,既有实写,更含深义,巧妙地将景、情、理交融为一体,堪称唱和诗赋中之精品。
写于1949年4月29日的《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同样洋溢着对多年故交的一片深情。柳亚子比毛泽东年长6岁,是一位忠贞爱国的民主人士,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朋友,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诗人。他与毛泽东曾有过两次令人难忘的交往:第一次在1926年5月,柳亚子以国民党中央监委的身份,在广州会见了时任国民党中央候补委员的毛泽东,并一起赴茶楼品茗叙谈国事,两人因志趣相投而谈兴甚浓;第二次在1945年秋季,毛泽东代表共产党飞抵重庆与国民党谈判,期间曾在桂园宴请过柳亚子,柳向毛泽东索求新诗,毛泽东即以手书《沁园春·雪》相赠。1949年3月18日,柳亚子与其他一批德高望重的爱国民主人士应毛泽东电邀,自香港到达北平,准备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并参与新中国的建国大业。3月28日,柳亚子把自己到北平后10天来的抑郁感受写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谖。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柳亚子的这首诗,除第一句是对毛泽东的称颂外,其余7句都在发牢骚,而且火气还真够大的,以至于最后想淡出世事回老家隐居。毛泽东当时正处于夜以继日思虑建国要事之计,收到老朋友诗作后,在一个多月时间里,不但特意安排柳亚子迁居于颐和园内,而且还忙里偷闲写了《七律·和柳亚子先生》:“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首联回忆了23年来的两次交往,颔联说自己刚回到阔别31年的北平,就在暮春时节读到您华美的诗章;颈联劝勉老先生千万别发牢骚,那样对身心不利,考虑问题宜放开眼界去衡量;尾联则以由衷慰勉作结,挽留柳亚子为建国大业献策效力。毛泽东的和诗毫无居高临下的批评指责,只有亲朋挚友间的善意规劝,而且写得含蓄委婉,情深意切,体现了开国元勋气度雍容的大家风范。
摧人泪下的战友深情
在长期的革命战斗生涯中,毛泽东与无数战友、同志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对此,他除了在文章中及各种不同场合的会议上予以高度评价之外,还写了不少诗词进行赞颂或寄托怀念。请看写于1963年12月的《七律·吊罗荣桓同志》:“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长征不是难堪日,战锦方为大问题。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读完这首律诗,让人深印于脑髓而拂之不去的当是尾联两句:“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完全可以这样推测,这两句所包蕴的情思,就是诗人创作该诗的出发点。罗荣桓1902年生于湖南衡山,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追随毛泽东转战南北,戎马一生,为夺取中国革命的最后胜利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解放后他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和中央政治局委员等重要职务,1955年被授予元帅军衔,系开国十大元帅之一。因长期忠诚为国,积劳成疾,罗帅于1963年12月在北京逝世,享年61岁。噩耗传来,中央正在召开政治局常委会,毛泽东提议并领头默哀,称赞罗荣桓是一位原则性很强的好同志,指出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对党忠诚,用自己的一贯言行来促进党和军队的团结很不容易。罗荣桓的逝世给毛泽东带来了巨大的悲痛,联想到中国革命发展的曲折道路及当时严峻的国际局势,他接连数日夜不成眠,反复吟哦,遂成此诗。
“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这无限深沉而动情的一问,牵出了对往昔数十年艰难历程的回忆。“记得当年草上飞”,句出《全唐诗》中黄巢的七绝《自题像》:“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坐栏杆看落晖。”“草上飞”含有行踪飘忽而快捷的意思,是对罗荣桓早年投身革命,长期在山林丛野间驰骋作战经历的形象概括。“红军队里每相违”则充满了诗人内心的无奈和惆怅。“每相违”即常常相互分离;由于党内的路线斗争,毛泽东曾多次被迫与罗荣桓各自西东。长征是中国共产党人史无前例的创举,每天所遇到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但解决起来还不算太麻烦,我们终于以胜利到达陕北而告终结。攻打锦州才是决定中国革命最后命运的关键时刻;罗荣桓始终坚持和维护了正确的军事路线,保证了中央决策的贯彻畅通,为夺取辽沈战役乃至解放战争的全面胜利奠定了厚实的基础。斥鷃是低飞于蓬蒿间的小雀,大鸟指能高飞于九万里的鹏鸟;《庄子·逍遥游》载,小雀无视鹏鸟的才能仍洋洋自得,认为自己能“翱翔于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昆鸡即三尺大鸡;俄国克雷洛夫的一则寓言描述鸡耻笑偶尔低飞的鹰,鹰说,我确实有时比你飞得还低,但你却永远都飞不到我那么高。对颈联两句含义的理解历来存在较大分歧,不少学者认为诗中的“斥鷃、昆鸡”喻林彪,“大鸟、老鹰”赞罗帅,我觉得似有不妥。当年林彪篡军篡党篡国的狼子野心尚未暴露,毛泽东不可能在悼亡诗中对他进行抨击;此外,那样理解亦与毛泽东在尔后几年乃至文革初期仍重用林彪的事实相左。在我看来,这两句应视为诗人面对国际反华大合唱正猖撅时却痛失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后极其复杂心情的展示:一方面坚信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终将战胜地邪恶,另一方面又清醒地看到前进的道路上阻力重重,险象环生,需要我们继续坚韧努力。这也为尾联抒发“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作了非常贴切的铺垫。
除了上述诗篇外,毛泽东写于1915年的《五古·挽易昌陶》,写于1918年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写于1935年的《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写于1936年的《临江仙·给丁玲同志》,写于1957年的《蝶恋花·答李淑一》以及写于1961年的《七律·和郭沫苦同志》等,也全都饱含着革命的豪情和私人的厚谊。毛泽东诗词中情感世界的展现,不但丝毫也不会减损他的闪光形象,反而增添了一代伟人的亲和力。人民领袖本来就来自于人民;只有与人民群众心相印、情相通的人,方能带领人民群众走向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收稿日期]2004-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