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一曲毁灭之歌——论《彼得堡》的声音体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彼得堡论文,一曲论文,之歌论文,声音论文,体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长篇小说《彼得堡》需要一种独特的阅读方式。俄国象征主义作家安德烈·别雷(Aндрей Белый,1880-1934)对读者提出了“艺术阅读”的要求,他说:“我认为用眼睛阅读是一种野蛮行为,因为艺术地阅读是内里发声且首先是语调,若用眼睛阅读,我就变得无谓愚钝;一目十行的读者也不和我同路”(“Как мы пишем”13)。声音体系是别雷实践其象征主义美学理想和哲学追求的重要手段,也是《彼得堡》中最重要的诗学特色。别雷经声音创造形象,展现了小说的基本主题;由声音激起联想,表达出小说的抽象主题;最后从声音的集合中发展出节奏,连接了小说的全部内容。声音成为小说文本表达的基本载体,它预言了彼得堡城的毁灭,也预示着《彼得堡》的永恒。
在20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学与艺术中,声音是恢复艺术的表现力运动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别雷指出,语言首先是一种声音的象征主义。他说:“当我说‘我’时,我创造了声音的象征,我确信这个象征是存在的,只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qtd.in Богомолова 183)。《彼得堡》的语言充分体现了这种“声音的象征主义”。
别雷在自己的研究专著《果戈理的技巧》中详细地解释了《彼得堡》中人物名字的声音意义:“拟定参政员及其儿子的姓、名、父称的主旋律要完全一致。‘Aполлон Aполлонович Aблеухов’中‘плл-плл-бл’始终伴随着参政员;在其子‘Николай Aполлонович Aблеухов’中变为‘кл-плл-бл’。与阿勃列乌霍夫家族相关的一切都包含‘пл-бл’和‘кл’的音”。这些音组塑造出阿勃列乌霍夫家族的形象,创造了小说的情节。“пп”被认为象征了炸弹的外壳,“лл”则象征了炸弹内里的碎片。“пл-бл”和“кл ”还贯穿到小说的其他形象。在小说另一重要人物双面奸细利潘琴科的姓“Липпаченко”中,“лпп”颠倒过来就是“плл”,直接指向参政员(Aблеухов)。“Липпаченко”中“пп”音被强调,就像在参政员之子的梦呓中“Пепп Пеппович Пепп”,一切都在爆炸、破灭。声音游戏将人物隐秘地串联起起来,显示出了小说人物的符号意义。
声音游戏不仅巧妙地组织了人物,影射出人物的象征意义,它还形象有力地表现出《彼得堡》中的各种事物所拥有的神奇力量。比如:
Куст кипел:белогривые полосы полетели с залива; они подлетали у берега клочковатою пеной; они облизывали пески; будто тонкие и стеклянные лезвия…(476)①
这段景物描写中“пл”声不绝,似乎赋予了景物以某种灵性。别雷善于采用发声时语能器官的动作、发声效果等等来模拟自然物。《彼得堡》中出现了大量的语音模拟,比如:叽叽咕咕、呜呜呜、叮叮当当、沙沙沙、嗒嗒嗒、得啦嗒嗒、嘀嘀嗒嗒等等。总之,彼得堡的一切:月光、灌木丛、云朵、黑烟、涅瓦河、寒风、亭子间、机构、女像柱等等,都像是有生命的精灵,发出自己的独特的声音,发挥自己超凡的能力,以协同彼得共同编织“彼得之圈”。学者艾·贝尔特曾指出:“别雷的艺术世界像是原始时代人的宇宙,那里所有的东西——人们、动物、植物、矿物、星际物体分别具有发现隐秘、神圣的意义的能力”(qtd.in Бибихин 519)。语音模拟的运用体现了作家全面的精灵化和人格化的神话思维,产生了特殊的审美效果。
声音游戏覆盖了《彼得堡》的全部空间,奠定了《彼得堡》的基本主题。《彼得堡》中不断重复的圆唇音“у”具有典型意义,它可以看作是什克洛夫斯基称作的“语音原型”(звуковой праобраз)。“у”本来就常常给人以一种空洞洞的感觉,不断重复的“у”经过与小说的语义结合,为小说增加了忧郁、凄凉、恐怖的情调和色彩。多尔戈波洛夫认为,“у代表无法消除的威胁”(Долгополов 86)。这个语音原型成为诗语语义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呜,1905年,这十月之歌,你听见了吗?”《彼得堡》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它从城外旷野吹来,瓦尔瓦拉和利胡金听见了,接着叙述者、作者也都听见了。
由这个“у”音展开,作家还巧妙利用了与“у”相关的词:Петербуууург(彼得堡),мууууть(沉渣,昏沉),Сатрууун(土星),трууун(嘟咙声),Aблеууухов(阿勃列乌霍夫),Дуууудкин(杜德金),Цууукатовые(楚卡托夫一家),Лихууутин(利胡金),Опять печальный и грууустный)(又是一个悲伤的和忧郁的人)。无论是在小说的题目还是小节的标题中,无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的命名中,“у”无处不在。作家着意加强此音的效果,为的是直接烘托出全小说的基本意义。多尔戈波洛夫指出:“这些在别雷的读者神经上演奏的这些压抑的声响对那个时代来说是有特点的。由于那种压抑的声响,寒意拂过皮肤”(Долгополов 86)。
别雷自称:“在声音里我找到了全部的主题:颜色、形象,而情节也是由声音预先确定的。在声音里感受到的不是形式,不是内容,而是内容和形式,声音就像种子,从中孕育出基本的形象”(“Как мы пишем”16-17)。别雷在他的回忆录的第三卷第二部分中详细描述了《彼得堡》中形象产生的过程:
我感到形象应该由某种微暗的声音点燃;突然我听到某种类似于‘у’的声音;这个声音穿越了小说的全部空间……;这样柴可夫斯基的歌剧《黑桃皇后》中描写冬宫运河的主题与‘у’音调结合起来;涅瓦河与冬宫小运河的画面也突然闪现在我面前;月光暗淡的、发蓝灰色的夜晚和挂着红灯笼的黑色立方体四轮马车;我似乎用思想追逐着四轮马车,努力窥视着里面的乘客;四轮马车在参政员的黄房子前停下来,就像在《彼得堡》里描写的一样,从马车里走出参政员,完全跟小说里描写得一样……
别雷由声音创造出形象,在声音里找寻主题,极大地丰富了文本的象征意义,增强了文本的艺术表现力。
波德莱尔的“通感”论,为象征主义的艺术方法奠定了理论基础。他的“感应”一诗认为,不仅主观客观之间,或者说精神和物质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就是人的各种感官之间也是相互沟通的。别雷认为:“声音同时既是时间又是空间的象征,……在声音中,空间和时间开始建立起联系,因此,声音是一切因果关系的根”(qtd.in Богомолова 175)。声音能够激发联想,就像韩波的著名诗篇“元音”中描述的那样:“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黄晋凯等247)每个音有不同的色彩,音与色彩结合,赋予词崭新的意义。《彼得堡》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作家由声音,引发出视觉、味觉、心理感觉等联觉形象,扩展了文本内涵,揭示了小说的主题。
在“可怕的审判”一节中,作家由定时炸弹的嘀嗒嘀嗒声入手展开对时间主题的描述。尼古拉趴在沙丁鱼罐头做的定时炸弹旁打瞌睡,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由这种声响,作品转入描写尼古拉的意识陷入了“奇怪的,十分奇怪的半睡眠状态”: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觉得门外有人站在无限处朝他看了看,那里探出个脑袋来,是一个什么神的脑袋。
……啊啊啊
这光环的中间,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它正周期性地启动着自己的嘴唇;……他身后拂起阵阵千年和风。(376)
尼古拉似乎由某种声响开启了时空隧道,他发现在门中的人原来是时间。传说时间是一位提坦神,为了占有他父亲的权杖,用镰刀阉割了自己的父亲,并吞下了自己的孩子,使他们不能推翻自己。时间之父,是一位带镰刀的老人,丰收的象征,被认为是全部自然界的祖辈。由这个情节中生出时间,他反对自己的父亲——时间之父。“他现在想爆炸;向父亲扔炸弹;向很快流逝的时间本身掷炸弹。但是父亲是——土星,时间的环圈转回来了。”(380)②
在尼古拉的梦中,出现了定时器的滴答声、物体的圆形相似性、土星的回转等,这些都暗示了时间呈圆周运动。在圆周运动中,时间永远只在做无意义的循环。时间的圆周运动揭示了“彼得之圈”的运行规律。
“彼得之圈”是作品分析和揭示的一种历史运行模式。别雷反思了俄国二百年来的历史。自彼得大帝定都彼得堡后,国家就进入了历史上的“彼得堡时期”。这个时期以彼得轰轰烈烈的改革,一面加强中央集权,一面建立“通往欧洲的窗口”、定都彼得堡为起点,却以1905年革命、迁都莫斯科为终点。俄国历史发展上的“彼得之圈”结束了,它以强权开始,以暴力结束,国家重又陷入混乱和危机之中。“彼得之圈”究竟给俄国的历史和未来带来了什么?历史以彼得经营的模式运行了百年,却迎来了帝国令人哀叹的黄昏。那轰隆隆的倒塌声就是标志。“铜眼睛的巨人(小说的重要人物,暗指彼得大帝)喀嚓嚓三响”将帝国令人哀叹的黄昏与帝国辉煌的早晨连接:“铜眼睛的巨人通过时间的阶段直追赶到这一瞬间,完成了一个铸圈;……时间的周期轰隆隆地在响;这轰隆声,我听到了。你听到了吗?”(492)别雷借助于由声音激发的各种具体可感的形象,揭示出“彼得之圈”对于俄国历史造成的巨大影响。全面西化的改革活动不仅使俄国经历了两个历史时期(彼得之前和彼得时期),还反映出世界历史进程的两种趋势、两种生活方式——欧洲的和亚洲的,西方的和东方的。别雷认为,当时的俄罗斯,被安置在世界历史的两条路线(西方和东方)上。彼得改革把俄罗斯分成了两半,俄罗斯丧失了自己的民族特点。从铜骑士沿着涅瓦河奔跑的那一刻起,俄罗斯就处于两种敌对力量(蒙古人和欧洲人)的毁灭之中。资产阶级的“进步”和东方的“秩序”相结合,构成了一件有害于俄罗斯民族根源的事情。
在作品中的这个百年的时间周期里,不只是亚历山大在重复着叶甫盖尼的命运,还有“过去的一个世纪就这么在重演”(492)。从表的滴答声使人想起时间张开的大嘴,到“嘟咙”声,最后土星说出的零,一切以零结束。一切内容均指向时间圆形循环的无意义。它使尼古拉顿悟出彼得堡的无意义、“彼得之圈”的无意义、历史循环发展的无意义。尼古拉明确了自己生活的方向:只有冲出这个滋生他、养育他但是禁锢他的“彼得之城”——这座黑暗的心灵堡垒,才能彻底消解自身的无意义行为模式,找寻出全新的生活意义,也为全俄罗斯人的重生找到方向。
别雷从声音激起联想,通过感官之间的相通性,出色地描绘人物的梦境和幻觉,揭示自己理解的抽象主题。从学者夏琳·卡斯特兰诺评价《彼得堡》中所表现的这种联觉,显示了“作家叙事的启示录般的象征基础上的美学原则”(Кастеллано 211)。
别雷本身既是创作者,也是著名的诗学研究者,对诗语语音有敏锐的辨别力。他将语音出色地组合在一起,使语言具有音乐般的美感。精心组织过的声音形成了节奏,节奏烘托出小说的全部内容和主题。《彼得堡》正是由别雷发明的节奏方法写成的。
重复成分的运用造成了一定的节奏。《彼得堡》中重复现象十分多见。元音字母的连续重复使用在原著中比比皆是:Ууу-ууу-ууу(97),Aаа(239),Ме-му-ме(351),Уймии-теесь…ваа-лнее-ния страа-аа-сти(239)。作家还使用重复辅音的手法,以造成某种象声效果。在尼古拉之梦中,“так-с—так-с”这个音组模仿了定时炸弹计时器一分一秒走动的声音,也暗示了爆炸的时间即报应的时间即将到来。又如巨大的含混不清的嘟哝声трун-трун-трун。这是从法文中借用的拟音词。трун-трун-трун和так-с—так-с,不仅都具有拟声诗学的意义,而且创造辅音叠韵和近似炸弹爆破的节奏,烘托出紧张的气氛,也预示着某种突变正在迫近。
小说中不仅有词的迭用、句首重复,还时常出现句子重复。作家意在通过重复成分和非重复成分的对比,达到突出重要语句的效果。有时,文本通过某部分的重复来揭示并强化人物的意义。如尼古拉夜间经过铜骑士广场时,感受到铜骑士发出的声音:“我义无返顾地要杀人”(339)。同这一小节的标题“我义无返顾地要杀人”(333)相互应和。后来,尼古拉又请求亚历山大帮忙找出“无名人”,叙述者评价“他们都已失去理智,除了那‘义无返顾地杀害’”(404);“对对对,义无返顾地杀掉”(481)。
文本中反复出现“我义无返顾地要杀人”这一语句,不仅提醒读者铜骑士是威胁彼得堡居民的魔性的力量,而且表明亚历山大和尼古拉身上都有着铜骑士的影子,铜骑士的所作所为影响着他们的思想和行为。这种重复部分构建出一种单调的类似于巫术中的咒语的东西,它能控制着小说中人物的行为。西方研究者阿达·斯坦贝克认为,别雷使用了只允许在音乐中而完全不能允许在诗中使用的重复;运用音乐手段,使《彼得堡》变得具有更明显的启示录性质(qtd.in Бибихин 510)。《彼得堡》中的这种重复部分往往不是引入一个单调的叠句,而是使每个人物、每片风景、每一种灵魂状态都各有其叠句;人们可以从每一个段落中将它们认出。在一段文字或一部作品的结尾,所有这些被人认出的标记汇合在一起,就形成一股“富于旋律的激流”(qtd.in Бибихин 510)。
近音词的运用在《彼得堡》中成为协调韵律的一种方式。《彼得堡》中散在的近音词很多。例如“барон(男爵)和борона(耙子)”(11)、“бы-бы(吧嗒)”声和“вы-бы(您啊)”(25)、“перцепция(感知)、апперцепция(统觉)、перец(胡椒)”(118)等等。除了一些散在的近音词,作品中大量出现以近音词作为韵脚的现象。韵脚字不仅能使读者回忆前一韵脚字的音响,而且更是为了让他回忆其含义。别雷时常借助于相似音响,使意义相对的词成为同韵字,共同组成同一的结构整体。如:
Cергей Cергеич Лихyтин помычал еще и еще ...его мысли эапуталисъ окончателъно,как эапуталосъ все.(194)
这里的еще和все虽然语义对立,却由统一的“韵律”线条联结在一起。这种韵脚字既包含着同一性,也包含对立性。音响同一是语义对立的基础。
此外,别雷尤其擅长在句子中接连不断使用音节谐音,不但巩固了词汇意义,而且造成了犹如流水般久久不息的音乐效果。如:
На далекое расстояние и туда,и сюда расскидалися закоулки и улички,и улицы просто,проспекты,то из тьмы выступал высоковерхий бок дома,кирпичный,сложенный из одних только тяжестей,то из тьмы стена зияла подъездом,над которым два каменных египтянина на руках своих возносили каменный выступ балкона.(200)
以上引文(原文)中加下划线的词,都是一些连续使用的近音词。这样的例子在《彼得堡》中还有很多很多,可以说俯拾皆是,它们充分显示了作家高超的词语辨音能力和组织能力,并使小说的语言形成了一种类似于音乐旋律的节奏感。
奥尔利茨基评价道:“别雷试图节律化的不是个别的,……而是全部作品”(Орлицкий 170)。为了配合这种全面的节律化,别雷还使用了全元音形式(如Ууу-ууу-ууу)、虚词(如и,да,а等等)承担必要的音节,或者使语言收缩(如перед变为пред,вокруг变为вкруг,бы变成б),或者词序倒装,甚至是创造出明显背离语言常规的东西(如“Ха-ха-ха-ха-ха-ха”,“Ивван”,“ваалнеения”,“Уу-снии безнаа-дее-жнаа-ее сее-еердцее”,“Молчала о с о б а”等)。别雷说过:“我的诗歌作品中显示出复杂的节奏痕迹,它们把诗歌通过自由音步引向宣叙调性质的散文;最后散文就有了曲调和谐的特征”(qtd.in Орлицкий 21)。
全面调动起来的声音合成了一支独特的节奏魔舞曲,支配着《彼得堡》的人物、情节和全部主题,深刻影响了《彼得堡》的叙事。
概言之,别雷用声音精心编织出自己的神话——帝国末日的最后一部的《彼得堡》。他这样总结自己的创作:“我的作品的首要特点是传达说话人的语调、节奏、语气停顿等态势;我要么是在田野里哼唱我的诗歌短句,要么把它们抛给看不见的观众:抛向风中;这一切都不能影响到我的语言的独特性;它难于翻译;它引发一种慢慢的、内在的发声,而不是用眼睛阅读;我更确切地说是成了语言的作曲家,在为自己的作品寻找个人演绎,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家——小说家”(“О себе как писатель”20)。可见,声音世界是别雷实践其象征主义美学理想和哲学追求的最佳空间。声音游戏预言了彼得堡的没落,也预示着《彼得堡》的永恒。
注释:
①本文相关俄语原文均引自。以下注明页码,不再一一标注。
②本文相关汉语引文均引自靳戈 杨光译:《彼得堡》(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以下注明页码,不再一一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