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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731(2000)01-0103-07
晏殊晏几道父子,都是北宋词坛婉约词的重要作家,其词的主要内容无非是个人的闲愁闲绪、离情感伤,根本谈不上对社会生活的深刻反映。然其词风婉约,词调圆润,感情真挚动人,在词的创作上,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受到历代词论家的赞誉。毛晋云:“晏氏父子,具足追配李氏父子。”[1 ](《小山词跋·宋六十名家词》)他将晏殊父子与南唐二主词相提并论,是有一定道理的。晏殊父子继承南唐二主词风,在推动婉约词的发展上作出了积极的贡献,在词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
一
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今江西抚州市)人。7岁能属文,景德初,以神童召试,赐进士出身,屡擢知制诰翰林学士。庆历中,拜集贤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院使。出知永兴军,后以疾归京师,留侍经筵。卒,谥元献,有《珠玉词》行世,存词130余首。
晏殊身为太平宰相,生活优裕,在日常的政务之余,就是晏乐。叶梦得《避暑录话》云:
晏元献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而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前辈风流,末之有比也。
太平宰相晏殊,生活面非常狭窄,感情也相当平和,既无国事之忧虑,又无个人生活上的愁烦,整日间除过宴乐以外,就只有一点偶然的闲愁闲绪,再加上他把词的创作看成是“呈艺”,主要表现自己的艺术才情,而不是反映社会生活。他承袭晚唐五代词的遗风,多为遣兴娱宾而作,题材狭窄,多描写流连光景的阑珊情绪,其词大部分是反映士大夫宴游嘉会的生活以及良时易逝欢时无多的感慨,缺乏深刻的现实意义。如《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踏莎行》〔小径红稀〕等,都是这种感情的典型表现。
晏殊所处的时代,政通人和,天下晏安,作为宰相,他对政治权势无所追求,生活也很满足,他已是意满志得别无所求了。这种满足感使思想不免平庸,感情意绪上也无大的波澜,只有似有若无的闲愁闲绪在脑中萦绕。因此,其词似无深刻的思想内容可言,但我们只要仔细的体味他在词中所表现的感情,特别是表现迟暮之感和时光流逝的感伤时,就觉得他在词中表现闲愁闲绪之外,似仍有所求,但这种追求不够明朗,不好把捉。因其将填词当做消遣,而不像写诗那样郑重其事的抒怀言志,因而,他在词中表现的感情的深层内涵,往往被人所忽视。从深层讲,在他词中所表现的闲愁闲绪,并非都是富贵已极的满足,或百无聊赖的情绪。他的一些写闲愁闲绪的词篇,有时蕴含着诗人不满足的遗憾,他并不因富贵已极位极人臣而满足,在思想生活上没有丝毫的遗憾。当然,也不是说他有强烈地权势欲或非分之想。他绝没有篡位而达九五至尊的奢望,也不企羡富如石崇的豪奢,但却隐隐约约地透露出精神生活上的某些缺憾,显示出个人的某种愿望与追求。譬如为人喜欢乐道的《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池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诗人在听曲饮酒中深感时光流逝之快,有江山依旧人渐衰老之感。诗人追问“夕阳西下几时回?”宇宙长在而生命却难永恒,回答只能是“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李商隐《乐游原》)词人这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也和李商隐相同,时光不可逆转,这只能使志士浩叹而已。“小园香径独徘徊!”诗人陷入深沉而冷静的思索之中。人只能在有限的生命中,作出更多更大地贡献,使业绩永恒,从而使生命由有限走向无限,以事业上的巨大成就作为生命的延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时光飞逝,春去秋来,诗人带有浓厚的感伤情绪。这两句词在其七律《示张寺丞王校勘》诗中曾经出现,可见诗人对它的珍爱。由此也可体察诗人感情的走向。“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木兰花》〔鸿雁过后莺归去〕)“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木兰花》〔池塘水绿风微暖〕)这是生命的警钟,也是诗人清醒中的悲哀!张宗云:“东坡诗‘尊前点检几人非’,与此词结句同意。往事关心,人生如梦,每读一过,不禁惘然!”[2 ](《词林纪事》)他在惘然中对生活的理想似有所追求,但又不够明晰,扑朔迷离。值得注意的是,时光流逝的伤感一直横在胸中,这种情绪在其词中时有流露:“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光阴能几个?”(《木兰花》〔玉楼朱阁横金锁〕)“当歌对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无限。”(《踏莎行》〔绿树归莺〕)“时光只解催人老,……浮生岂得长年少。”(《渔家傲》〔画鼓声中昏又晓〕)“东流到了无停住。”(《渔家傲》〔粉面啼红腰束素〕)“兔走鸟飞不住,人生几度三台。”(《清平乐》〔春花秋草〕)“何人解系天边日,占取春风,免使繁红,一片西来一片东。”(《采桑子》〔阳和二月芳菲遍〕)“劝君看去利名场,今古梦茫茫。”(《喜迁莺》〔花不尽〕)“金乌玉兔长走,争得朱颜依旧。”(《秋蕊香》〔梅蕊雪残香瘦〕),如此等等,在时光易逝的感叹中,对人生的价值有着某些深刻的反省和思索,诚如陶尔夫先生在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时说:“作者以有限的生命来体察无穷的宇宙,把人生放到时空这一广大范围中来进行思考,于是,这首词便具有某种厚重的哲学韵味了。”[3 ]这种“厚重的哲学韵味”在晏殊词中不时出现,譬如“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二句,通过空间广袤、时光飞逝的抒写,表现诗人感时伤春的深沉感慨,情绪相当强烈,因此,吴梅以为此二语“较‘无可奈何’胜过十倍”[4](P65)这是颇有道理的。当然,对大晏这类词的思想意义不能作过高的评价,但其惜时情愫以及丰富的内涵,决不能轻轻抹杀或竟一笔勾销的。
表现男女之间的离愁别恨,是晏殊词内容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清平乐》〔红笺小字〕、《踏莎行》〔祖席离歌〕等,都是这类词的典型代表,它抒写情人暌违、别易会难的生离死别之痛,这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年年岁岁好时节,怎奈尚有人离别。”(《望汉月》〔千缕万条堪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玉楼春·春恨》)“谁教杨柳千万丝,就中牵系人情。”(《相思儿令》〔昨日探春消息〕)他将这种牵系人情的别离写得真挚而动人。
晏几道(1030~1106?)字叔原,晏殊第七子。著有《小山词》,今存词250余首。
晏几道虽然家世煊赫,然仕途却很不得意。神宗熙宁七年,郑侠上书请罢黜吕惠卿,反对新法,事发下狱。几道因曾与郑侠往来而被牵连入狱,他毫无怨言。后来曾作过颍昌许田镇监官,崇宁四年间,为开封府推官,以狱空,转一官,赐章服。其余则难以考究了。他出身富贵之家未能守其富贵,且个性与世俗不合,落魄不羁,为人耿介,能清节自守,不登权贵之门。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对他的处世为人作了生动的描写:
叔原固人英也,其自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途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
此处所说的痴,是对他人格的高度赞扬,不巴结权贵以求升迁,不投朝廷之所好而作进士语,不吝惜钱财,不怕穷困潦倒,胸襟廓落而又宽于待人,他是一个很正直的人,然却不合时宜,遭到世人的冷遇和白眼。于是将其感情寄托于“哀丝豪竹”之中“期以自娱”,他没有其父那样优悠不迫的生活与政务之余的闲愁闲绪,面对严峻的现实与人生不免深有感慨。然又无以自处,也不能抛弃贵公子落魄不羁的庸人习气,留恋于歌楼酒馆,借以消愁解闷,因此,他对歌女生活有着深切地体会与同情。他在词里也写离愁别绪,深切动人。由于家世的衰败和生活的落魄,词里流露出一种很深的感伤情绪,有着强烈的身世之感,并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如“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玉楼春》〔雕鞍好为莺花住〕)他追求个性自由的任真情绪是那么强烈,那么执著,却不免碰壁。在碰壁之余,只有借酒浇胸中之块垒了。因此,经常抒发不得志的牢愁:“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玉楼春》〔东风又作无情计〕)诗人以遒劲的笔姿写沉痛的伤春情绪,寄寓着对自己落魄身世的感叹。在表现思想感情上,他的《阮郎归》是具有代表性的。词云: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此词在沉痛感伤中不失倔强之气,颇能显示小晏之个性与独立人格。“殷勤理旧狂”一句,将其满腹愤激不平之气和盘托出。不合时宜而不悔,且有坚持到底绝无回首之意。其对当时社会愤激与抗争之意溢于言表。况周颐释此词云:
“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5 ](P25)
此词内容厚重,是指“殷勤理旧狂”这种带有强烈情绪的语句。他这种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一定的叛逆性,是落魄以后的清醒与抗争,是有典型意义的。
内容的厚重,使二晏词在词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但其具体表现却有很大的不同。大晏的厚重,表现在对哲理的思索中,有一种生命的迫切感,归趣在于作为个体的人对社会如何才能做出更大的贡献;小晏的厚重,则是因为感情中蕴含着某种程度的反叛,发展趋向则是对现有制度的破坏。相较而言,小晏词内容的厚重,更具有社会意义。
表现男女之间的挚爱之情是小晏词的重要内容之一。比起大晏来,其感情更为坦诚真挚而强烈。如《清平乐》〔留人不住〕的“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周济谓“结语殊怨,然不忍割。”[6 ](P19)所谓“殊怨”,其实是指爱之深而怨之烈罢了,因此, 选家对此词虽觉感情激愤,有失温柔敦厚之旨,却不忍割爱。这类“殊怨”之词,求之小山词集,可谓比比皆是。《鹧鸪天》〔斗鸭池南夜不归〕“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等等,在凄怨中表现了深挚之情。他还喜欢写梦,其词集中,有55首都写了梦境,表现了梦寐以思的极为执著的感情。他的词写别离相思之苦痛,十分真切,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读者。
二
晏殊父子的词的创作,都以婉约为主,词风极为相似:如感情的优柔婉转,语言的清丽精工等。虽然如此,但又各有自己的追求,表现出不同的艺术个性。
首先,在艺术表现上,二人追求的重心不同:大晏极力追求词的气象的表现,他企图营造美的意境打动读者的心灵。小晏则是一位纯情的词人,他极力追求真情的表现,通过真情与读者交流。他善于以坦露的胸襟和真实的情愫敲开读者心灵的门窗。
关于晏殊对词的气象的追求,吴处厚《青箱杂记》载:
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作篆。”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李庆孙之《富贵曲》,极力描摹与刻画富贵之态,追求表面的华贵,迹近形似,难免卑俗鄙陋之讥。晏殊则能以淡雅之笔书写富贵,能遗貌取神,神清而气远,表现出清淡雅致的意境。表现了富的风神,空灵而有韵。关于气象,诚如刘逸生所说:“颇接近后世的所谓‘意境’。词人使用委婉其词的手法,巧妙地运用景物的暗示能力,去表现作品的主题。”[7](P69)因此,这种气象的追求,或借景抒情,或极力渲染氛围,使词含蓄蕴藉,孕含着诗人极丰富的感情。它对词的境界的拓展,对词的意境的深化,都有着很大的作用。
小晏词善于言情,此为历代词论家所称道。陈廷焯赞扬他“工于言情”,但又批评他“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又说:“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8](P10)冯煦则以为他是“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9](《蒿庵词话》)这种批评, 是比较符合小晏创作实际的,小晏词因其情真、情深,因此有着很强的艺术力量。如《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枕鸾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上阕写恨,以旧香残粉勾起物是人非之慨,“一春”两句,是“人情恨不如”的具体化。下阕写孤寂,“衾凤冷”两句写闺中落寞之情,“愁肠”由此而发,“梦魂”两句采用递进的手法,写足相思而怨恨之情。直抒胸臆,感情强烈。
晏殊词追求气象,在情景交融中写出空灵的意境,表现心灵的奥秘。小晏词追求感情的真诚坦露,往往用白描手法,直写胸中之真情。因此,大晏词给人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能引起读者的思索与回味;小晏词给人更多的则是情绪的感染,能引起读者心灵的震颤。
晏殊的《清平乐》〔红笺小字〕、《清平乐》〔金风细细〕、《踏莎行》〔小径红稀〕等词,都是通过景色的描写,表现自己的意绪,意境完美,给人以更多的思索与回味。如《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草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此词描绘暮春初夏景象,抒写时序流逝引起的情绪波澜。上阕着力描绘景色,从景色中显示出节序的转换。“春风”两句用了拟人化手法,将节序转换写得极有神采。下阕写了主人公的轻愁,这种闲愁意绪是通过典型的氛围渲染表现出来的,可谓“神到”之作。诗人的感情寓于意境描写之中,表现得婉约而平和。诗人描写时序流逝的感慨,能引起读者回味与深思。
晏几道写男女之间的离愁别绪,感情凄苦而伤痛,一至发出绝望的悲哀。“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楼上金针穿绣楼。谁管天边,隔岁分飞苦。试等夜阑寻别绪,泪痕千点罗衣露。”(《蝶恋花》〔碧落秋风吹玉树〕)“分钿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蝶恋花》〔喜鹊桥成催凤驾〕)词人以加倍的写法,抒离恨之痛,哀怨殊深。他还善于通过梦境的描写,表现离恨别情的痛苦与感伤。“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更漏子》〔柳丝长〕);“到情深,俱是怨,惟有梦中相见”(《更漏子》〔欲论心〕);“远水来从楼下路,过尽流波,未得鱼中素。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长在分襟处”(《蝶恋花》〔碧玉高楼临水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如此等等,他将梦寐以思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梦是现实的投影,他通过梦境的描写,将离愁别恨写得凄婉而感伤。
小晏词深入浅出,这是值得称道的。“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临江仙》〔身外闲愁空满〕)陈廷焯赞其“浅处皆深。”[8](P10)“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临江仙》〔淡水三年欢意〕)他又赞其“情词兼胜”[8](P11),“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临江仙》〔浅浅余寒春半〕)在工切的对仗中,颇能表现词的境界。他善于以清新雅致的语言,含蓄而婉转地表现情思,形成曲折深婉的艺术特色。
文学是语言艺术,作为文学样式之一的词,它对语言的运用尤为讲究。几乎每一个词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与风格,从而形成独有的艺术特色。二晏词的语言有什么特点呢?大晏词语言蕴藉含蓄,韵味深厚,耐人咀嚼;小晏词的语言自然率真,清浅可爱。
大晏词除了“离别常多会面难,此情须问天”(《破阵子》〔海上蟠桃已熟〕)有些显露而激越外,一般都写得平和蕴藉,语言婉约而含蓄。
谈到大晏词的语言,刘熙载说:“词中句与字,有似触著者,所谓极炼如不炼也。晏元献‘无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触著之句也。”[10](P121)“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11](《文章》)所谓“触著”就是妙手偶得的意思。从创作情绪说,是客观景象与诗人灵感妙合无垠的产物;从语言的推敲来说,是锻炼之极而复归自然,即虽极炉锤之工而不留毫发迹痕也。他的词境深,语言精,绝少雕琢之作。如《木兰花》:
玉楼朱阁横金锁,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
此词“横金锁”的“横”字,“春欲破”的“破”字,都是含义丰富、颇为精警的字眼:一个“横”字,写出了门庭冷落的情景;一个“破”字,写尽春意阑珊之态。“窗间斜月”两句,是情景交融精工美妙的佳句。“朝云”两句饶有情趣,能引起读者更多的联想。
又如《清平乐》〔金风细细〕一首, 或赞其“不求工而自合”[12](《先著·程洪·词洁》),或称道“情味于言外求之。”[13](《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对其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余如“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月好漫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此时情绪悔风流。”(《浣溪沙》〔阆苑瑶台风露秋〕)如此等等,都是“极炼如不炼”的绝妙好句。
晏几道的词,有些也像大晏一样,写得含蓄蕴藉,如《菩萨蛮》: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此词诚如黄蓼园所说:“末句意浓而韵远,妙在能蕴藉。”[1 ](《蓼园词选》)但他最为擅长的是用白描的手法写景,自然而精炼,能将平平常常的景物写得妙绝而极富诗意。如被人绝称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受到词论家的普遍赞誉。陈廷焯云:“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8](P196 )谭献谓“落花”两句,“名句,千古不能有二。所谓柔厚在此。”[9 ](《复堂词话》)俞陛云说:“‘落花’二句正春色恼人,紫燕犹解‘双飞’,而愁人翻成‘独立’。论风韵如微风过箫,论词采如红蕖照水。”[13](《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被词论家盛赞的这两句词,其实是五代翁宏《春残》诗中的颔联。词人顺手拈来,水乳交融,不着痕迹,成为词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为诗反倒很少有人提及了。这是很值得思索的问题,是词的借境成功的例证之一。关于词的借境问题,笔者将撰专文讨论,此处不赘。这两句诗不特是词的语言,更重要的适于表现词人精心营造的意境,可谓天设地造,浑融无间,没有丝毫加进的痕迹。这种借来的语言,喧宾夺主,反倒成了此词最为精彩的部分,令人拍案叫绝。
晏几道的词虽然多用白描手法,却极有思致、思绪曲折深婉,构思新颖独到,感情深厚浓烈。如: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拚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向朱颜不耐秋。
《鹧鸪天》〔守得莲开结伴游〕
去时约略黄昏,月华却到朱门。别后几番明月,素娥应是销魂。
《清平乐〔暂来还去〕》
语言是那么自然、朴素、清新,不事雕饰,韵味天然。这种绝妙的语言,是词人很难达到的境界。
基金项目:陕西省教委专项研究《宋词比较研究》(HA982209)
收稿日期:1999-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