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新发现的方鼎和荣仲方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发现论文,试论论文,荣仲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保利艺术博物馆近期入藏两件方鼎,即商末的方鼎和周初的荣仲方鼎,都有重要铭文,对历史文化研究有很大价值。承蒙博物馆允许,并提供资料,使我有机会试作讨论,谨此致谢。
一 方鼎
这是一件形制秀巧、铸作精细的方鼎,通高20、口长16、宽13厘米。立耳,窄折沿,浅腹直壁,四隅有平直扉棱,细长柱足。其口沿下饰一首二尾的“肥遗”纹,缀有涡纹,以雷纹衬地。腹面光素,三边环以乳丁纹框。足上部饰牛首,下加三道弦纹(封面;图一、二)。
附图
图一 方鼎
附图
图二 方鼎(1/2)
腹面有乳丁纹框的方鼎,商代二里岗时期已经有了,如郑州张寨前街大方鼎(注:《中国美术全集·青铜器》(上),六,文物出版社,1985年。),是大家熟悉的。口沿下饰“肥遗”纹,器腹又较浅的这种方鼎,常为学者引用的是洛阳马坡旧出的作册大方鼎(注:容庚《商周彝器通考》,一三四,哈佛燕京学社,1941年。),属西周早期,以致给人以同型方鼎较晚的印象,实际肯定属于商代的不少。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曾收入吴大澂《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现在大英博物院的尹光方鼎(注:Jessica Rawson, The Bella and P.P.Chiu Collection of Ancient Chinese Bronzes(《赵氏山海楼所藏古代青铜器》), fig.12, Hong Kong, 1988。),铭文有“惟王征井方”,形制、纹饰均同于方鼎。还有《商周彝器通考》一二九亚醜方鼎,形制、纹饰也都相同,据铭文亦应为商器。
附图方鼎的铭文分铸两处(图三)。一处在鼎腹长面内壁,有6行37字,现依行款写出,尽量用通行字:
附图
图三 方鼎铭文拓片(原大)
乙未,王宾文武帝
乙彡(肜)日,自,王
返入,王商(赏)
贝,用作父丁宝
附图彝,在五
月,惟王廿祀又二。
又一处在鼎内底,仅一字:
字形较美术化。
先对鼎铭中一些字和词逐次考释。
“文武帝乙”就是商王帝乙,帝辛的父亲。这一称号未见于殷墟甲骨文,最早是在传出殷墟的四祀其卣上看到的(注:《中国美术全集·青铜器》(上),六七;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5413,中华书局,1984~1994年。),后来再见于周原岐山凤雏的卜甲(注:曹玮《周原甲骨文》,H11:1,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2年。)。方鼎的“文武帝乙”是第三次发现。
“王宾文武帝乙肜日”,与殷墟周祭卜辞格式一致,“肜日”系周祭祀典之一(注:参看常玉芝《商代周祭制度》,第二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以乙未日祭祀帝乙,正合周祭的原则。
“”,地名,在铭文下面又写作“”,即是“阑”字。这是因为“阑”从“柬”声,又和“”同音,所以能够通用变化。在商周青铜器铭文中,这个字还有增从义符“宀”的,大约是由于“阑”本指建筑物的阑干。
“”应即甲骨文屡见的“”字。卜辞有“盂”、“”等,裘锡圭先生指出:“似是性质跟后世的行宫相类的一种建筑。”(注:裘锡圭《古文字论集》,第1页,中华书局,1992年。)
鼎的器主名“”,字从“(墉)”,当即版筑的“版”,又可作“板”。
“廿祀”的“廿”作左右两竖笔,再次证明以往释“口”形的字为“廿”是不对的(注:裘锡圭《关于殷墟卜辞中的所谓“廿祀”和“廿司”》,《文物》1999年第12期。)。“在五月,惟王廿祀又二”在鼎铭之末,是商代铭文惯例。
鼎内底的“魚”,系器主族氏。商代铭文多数将族氏写在铭尾,像方鼎这样,铭文与族氏分铸的例子,可举出《殷周金文集成》2362鼎,以及著名的二祀、四祀其卣等。
族氏“魚”过去曾多次在青铜器铭文出现(注:参看张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第1089页,中华书局,2001年。)。殷墟1713号墓曾出土有“亚魚”族氏的器物,有的带帝辛七祀纪年,但“亚魚”是以寝(官名)魚之名为氏,其成立就在帝辛时(注:李学勤《考古发现与古代姓氏制度》,《考古》1987年第3期。),众多的有“魚”族氏的青铜器未必都在这一短短的时段,有的可能更早,看来恐不可把“魚”和“亚魚”混为一谈。
附图方鼎的重要性,有这样几点。
首先,鼎作于帝辛廿二祀五月乙未,是商末的一件标准器。
已发现帝辛器物铭文所记年祀更高的,有《集成》9105宰椃角:
庚申,王在阑,
王格,宰椃从,
锡贝五朋,用作父丁
附图彝,在六月,惟王
廿祀翼又五。
作于帝辛廿五祀六月庚申,帝辛也是在阑。
帝辛时是不是将其父帝乙列于周祭,学者间是有不同意见的。在周祭祀谱中明确排入帝乙,只有陈梦家先生(注: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第386~387页,中华书局,1988年。)。这是由于卜辞里没有找到有关材料,四祀其卣的帝辛四祀四月乙巳,虽然祭祀帝乙,而在周祭上所遘并非帝乙。方鼎的“王宾文武帝乙肜日”,则无疑属于周祭。
自帝辛元祀至十一祀,祀谱已有较充分的证明(注:李学勤《夏商周年代学札记》,第230~239、245~249页,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按照周祭原则向下延长,不难验证廿二祀五月乙未能否合于帝乙肜日。同时,宰椃角的纪年也有学者怀疑并非廿五祀(注:参看常玉芝《商代周祭制度》,第二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294页。),由方鼎再向下延长,又可解决这一问题。这给年代学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定点,详见徐凤先博士的论文(注:徐凤先《方鼎与商末周祭系统》,《文物》本期。)。
其次,鼎铭为阑这个商末重要地点的性质及其相对位置,指明了一定的范围。
除上引宰椃角外,阑还见于一系列商末铭文(今均写作“阑”),如《集成》2708殷墟后岗出土大鼎:
丙午,王赏戍嗣贝廿朋,在阑,
附图(注:字疑读为“驻”。戍是在外武将,暂留商都,故云“驻”。),用作父癸宝,惟王
附图阑大室,在九月。犬魚。
《集成》3861簋:
己亥,王锡贝,
在阑,用作
父己彝。亚古。
《集成》3941簋:
辛亥,王在阑,赏
寝敄□贝二朋,
用作祖癸宝。
同时也见于《集成》4131记武王伐纣的利簋:
武王征商,惟甲子朝,岁
鼎克闻,夙有商。辛未,
王在阑师,锡右史利
金(注:“史”字原作“吏”,当时字形通用。),用作檀公宝彝。
由“阑师”之称可知“阑”确为地名,而非建筑物之类。
附图方鼎说“王宾文武帝乙肜日,自阑”,事后又说“王返入阑”,可知这次祭祀不在阑地。据后岗鼎铭,阑有大室,而肜日祀典并未在那里举行,不难推想,帝辛是前往其父宗庙亲行典礼。这便表明,阑这个地方距帝乙宗庙(即周原卜甲的“文武帝乙宗”)不远,才能于当日之内往返。
阑的相对位置,还能与利簋的记事参照。簋铭云,周武王于甲子日克商,第八日辛未在阑。《逸周书·世俘》载有辛未前后几天的事迹,直到克商第二十一日甲申,还有“百(伯)弇以虎贲誓命伐卫,告以馘俘”,虎贲是武王亲军,受命伐卫,同日告捷,足证武王一直没有离开商都一带。不少学者读“阑”为管,认为即今郑州,我也曾从其说(注:李学勤《世俘篇研究》,《史学月刊》1988年第2期。),现在考虑,恐未必是。
多件铭文记商王在阑,方鼎又说阑有“”,与古本《竹书纪年》所说“纣时稍大其邑,南距朝歌,北据邯郸及沙丘,皆为离宫别馆”似可印证。最近我在论述另一件帝辛时青铜器作册般铜鼋时,曾推测帝辛已不常居洹上殷墟(注:李学勤《作册般铜鼋考释》,《中国历史文物》2005年第1期。),读者不妨参看。
二 荣仲方鼎
与方鼎不同,荣仲方鼎的特点是非常简质。这件鼎通高30、口长22.3、宽18厘米。立耳,窄折沿,直壁,四隅与壁中间有平直扉棱,柱足,全体光素(图四)。像这样没有纹饰的方鼎,过去著录里有宋代《博古图》2,18、19一对中方鼎,是周昭王时器,但其腹较深而足较短。腹足的高度约略相等,与荣仲方鼎相似的,有陕西长安张家坡出土的咸方鼎(注:王世民、陈公柔、张长寿《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第16~17页,鼎13,文物出版社,1999年。)。
附图
图四 荣仲方鼎
荣仲方鼎铭文铸于腹长面内壁,有10行48字,内含两处合文、一处重文(图五)。以下也依行款写出,尽量用通行字:
附图
图五 荣仲方鼎铭文拓片(原大)
王作荣仲序,
在十月又二月
生霸吉庚
寅,子加荣仲
附图庸一、牲大牢。
己巳,荣仲速
内(芮)伯、(胡)侯子,子
锡白金(钧),用
作父丁
彝。史。
“荣”字原作“”,上部没有饰点,与《集成》4257弭伯簋“荣伯”、11719叔赵父爯“荣监”的“荣”相同。荣系周朝世臣,《尚书序》云:“成王既伐东夷,肃慎来贺,王俾荣伯作《贿肃慎之命》”,说明周初已有荣氏。《史记·周本纪》集解引马融云:“荣伯,周同姓,畿内诸侯为卿大夫也。”西周青铜器铭文多有“荣伯”,而且不只一代,“荣仲”则是首次出现。
“序”字下从“予”,作两环相联形,与“宫”字两环分离有别(注:“宫”字见容庚《金文编》,第539~540页,中华书局,1985年。)。序是学校,《孟子·滕文公上》:“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
“十月又二月”即十二月,例同我方鼎“惟十月又一月”,后者也是周初器(注:李学勤《从亚若方彝谈到我方鼎》,《中国青铜器萃赏》,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2000年。)。
“生霸吉”是前所未见的“月相”词语。《尚书·周书》和《逸周书》可信材料中出现的“月相”有“哉生魄”、“既望”、“朏”、“旁死霸(魄)”、“既死霸(魄)”、“既旁生霸(魄)”六个,而西周铭文反复出现的,则为“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四个,“方(旁)死霸”仅有一见(注:李学勤《夏商周年代学札记》,第125~128页。)。值得指出的是,《尚书》等文献材料都不晚于康王,其内没有“初吉”,最早记有“初吉”的旟鼎当为昭王早年器物(注: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第225~226页,中华书局,1986年。),似乎从那时起,“月相”词语有所改变。“生霸吉”不说“既”,可能是指月光初生,也就是“朏”。是否如此,以及它同“初吉”有没有关系,都有待探讨。
2003年末陕西岐山周公庙遗址发现的周初甲骨卜辞,其一版上发现了新的“月相”词语“哉死霸”(注:孙庆伟《“周公庙遗址新出甲骨座谈会”纪要》,《古代文明研究通讯》总第20期,2004年3月。)。这和荣仲方鼎的“生霸吉”一样,应该是属于周初较复杂的“月相”系统的。这也表明,方鼎的年代应当在“初吉”的出现之先,结合形制、字体等的特点,可估定于康王时期。
鼎铭第四行的“子”即文献中的“国子”。《周礼·大司乐》:“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郑玄注:“国之子弟,公卿大夫之子弟,当学者谓之国子。”《礼记·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大(太)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国之俊选皆造焉。”郑玄注:“乐正,乐官之长,掌国子之教。”
“加”在西周铭文读为“嘉”,如曶簋:“叔父加(嘉)曶,用赤金一匀(钧)”(注:张光裕《新见曶簋铭文对金文研究的意义》,《文物》2000年第6期。),虢季子白盘:“王孔加(嘉)子白义”。“”即“扬”字,见《金文编》(注:“宫”字见容庚《金文编》,,第778~779页。)。其下一字疑从“用”声,即“庸”字,读为“镛”。《集成》42楚公钟有“钟”,“”即训美金的“”,则这里也可释为“镛”,就是美金所铸大钟。“子嘉荣仲镛一、牲大(太)牢”,是“子”对荣仲的赏赐。由此看来,“子”的身份很高,可能是周王和公卿之子。
“大牢”两字合文,第八行“白金”两字也作合文,均属罕见。
“速”,召请。“荣仲速内(芮)伯、(胡)侯子”,是说邀召芮伯、胡侯之子入学。成康时有芮伯为大臣,见《尚书·顾命》。芮是姬姓国,在今陕西大荔朝邑城南。胡是归姓国,在今安徽阜阳。《集成》948甗有胡侯,当为鼎铭胡侯的后世。陕西蓝田、武功曾出土西周晚期胡叔器,则为胡氏入事王朝的后裔(注:参看裘锡圭《古文字论集》,第386~392页,中华书局,1992年。)。
“子锡白金钧”,是芮伯、胡侯之子对荣仲的赏赐。“钧”字写作“”,证明殷墟甲骨文中的“”,很多学者以为是“蜀”的,确实是“(旬)”的另一写法(注:参看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第42页,中华书局,1979年。)。周原甲骨文和班簋的“蜀”字,“目”下作“人”形,与此不能混淆。
鼎铭最后有“史”字。已见著录的《集成》2377鼎等铭末也有“史”字,与一般理解在这样位置的族氏,包括前论方鼎的“魚”,显然有别。或说“疑史官所纪”,“史官所书之下款”(注:柯昌济、郭沫若说,见白川静《金文集释》卷四,第502页,白鹤美术馆,1973年;参看冯时《殷代史氏考》,《黄盛璋先生八秩华诞纪念文集》,中国教育文化出版社,2005年。)。无论如何,荣钟是荣氏,或许曾任史职的家族即可署有“史”字,有“史”的不见得属于同一家族。
荣仲方鼎的特殊价值,在于其铭文印证了当时的学制。
按文献记载,西周学宫继承前代传统,不仅一处,如孙诒让说:“有虞氏谓之上庠、下庠,夏后氏谓之东序、西序,殷谓之右学、左学,周谓之东胶、虞庠,……《文王世子》:‘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皆于东序。’又曰:‘秋学礼,冬学书。礼在瞽宗,书在上庠。’此周立三代之学也。”(注: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四十二,第1719页,中华书局,1987年。)《礼记·文王世子》成篇较晚,但西周学校有序可与鼎铭参看。
《文王世子》还讲到:“凡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及行事必以币。凡释奠者必有合也,有国故则否。”这是说建立学校时有规定的祭祀,并且演奏合乐。鼎铭“王作荣仲序”是始立学,所以荣仲得到的赏赐有乐器和祭牲。到芮伯、胡侯之子入学时,所赐便只有“白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