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自迩集#183;异读字音表》看百年来北京音的演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异读论文,字音论文,北京论文,语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962(2002)04-0015-09
威妥玛的《语言自迩集》(1886年第二版)附录一份长达24页的《异读字音表》(TABLE OF CHARACTERS SUBJECT T0 CHANGES 0F SOUND 0R TONE),列有1525字,依音序排列,各字之后列异读音,各异读音循环排列,可按音查字,亦可按字查音,因而篇幅颇大。其中有一部分是同形词,有一部分是连读变音变调,除此之外,大部分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文白异读”。异读的问题,为大家所关心。胡明扬先生在译本《语言自迩集·序》中便用了不小的篇幅谈北京话的异读的问题,很希望能弄清楚异读音的来源。这份《异读字音表》,因为时间关系,未能收入《语言自迩集》的译本。为弥补这一遗憾,本文力图将《异读字音表》(以下简称《表》)整理个头绪出来。
《异读字音表》(以下简称《表》)反映北京音作为官话正音的地位刚刚确立,异读字与异读音既多且杂,一字四音、五音甚至六音的并非少数,中古入声字的异读尤其丰富。先交待几点:1、相当一部分字的异读与今同,如“腌爪强 绕任冠观屏绿漂剥薄堡炮跑劲提铅尉脉巷尾颈帖劈撇”等;2、有些异读乃异词“合成”,如:呆獃、汩汨、瞪瞠、跌栽、炊汆,各字均以同组另一字之音为异读;3、有些异读后来从文字上加以分化而予以消除:按(摁)、咬(嚼)、眨(覱)、跐(踩)、叨(嘚)掷(扔)、辩(拌)、太(忒)等;4、有些异读,如:前、媳、会,在今口语“跟前儿”“媳妇儿”“一会儿”中常读上声,《表》亦列有上声异读,只是今字典词典未予承认;5、有两个字因得满语音而成多音:章(chan[1])、鄂(ao[4]);6、有的异读是近几十年才消亡,如“费”作姓时的pi[4]音;7、当时下列各零声母音节,即a,ai,an,ang,ao,ê,ên,êng,o,ou,其发音经常是nga,ngai,ngan等等(不全是中古疑母字)。这在《语言自迩集》的《字音表》中有交待,《表》中未列出。
当时的文白异读,现多已消失,有些保留至今,但与今日之文白异读不一定对应,有不少是文白易位。分析这些异读音的演变,可以得到以下几点认识:1、当时的北京音与旧时官话正音多有并存,表明新音已立而旧音未尽退;或者说,北京音就是在旧时官话的“卵翼”下站立起来的;2、同时还可见东北方音和满语的影响;3、北京音还在“进化”过程中,例如“何河荷禾贺喝合盒盍”,今日读hê,当时全读ho;“活火夥或惑祸货”等今读huo的字,当时还有ho的异读;4、中古知照二等部分字声母有舌尖后音与舌尖前音的异读,如“侧摘谪宅责择泽仄窄拆豺册栈暂谗谶簪碜衬诅阻”等字,而今仅个别字仍两读,多数只有舌尖后音一读;5、当日北京音系有io、üo二韵(均出自中古入声韵),为今音所无。
所有这些,都说明两点:第一,北京音虽说于1850年前后地位上升,成为汉语官话正音,但旧时官话正音仍有强大影响,百余年来又有许多演变,情况并不简单,需要认真研究。第二,欲真正廓清这一段历史,实践证明,单靠传统等韵资料是不行的,一定要借助当时各国汉学家所留下的汉语记音文献。
下面大体依声、韵、调之次第介绍《表》中异读与今音的主要差异。
1.《表》音声母两套的异读,今为一套。
1.1 卷舌与不卷舌的异读:
注:①为方便比较,“今音”沿用威妥玛氏拼音。威氏拼音有些地方跟汉语拼音相同或相近,有些地方跟国际音标相同或相近,不难掌握。详见附录《威氏拼音与汉语拼音主要差异对照表》。
中古知照系声母,北京话依例应变为舌尖后音即卷舌音,《表》中不卷舌音是南方官话的,二套重叠,形成异读。今变为卷舌一读的,是扬弃了南方官话的读法;今变为不卷舌一读的,可以看作是两种变化的结果:一是南方官话的的影响,一是北京话自身规律的作用。中古知照系二等字声母,先于三等变为卷舌音,随后就有继续变为舌尖前音的,“森”即一例:《语言自迩集》的用例限于sên[1],但今六十岁的老北京人还记得,儿时同学名字中的“森”还读shên[1]。换言之,“森”先受南音影响读sên[1],后有自己的shên[1],逐渐排斥sên[1]而取得正音地位,但北京音又有知照系二等字声母由卷舌变不卷舌的倾向,所以再变为sên[1],而此sên[1]非彼sên[1]也。这种演变,一直局限于二等字。1984年我们曾预言此限制有可能被突破,其徵兆即三等字“束”已有许多人读为su[4]而不是shu[4](注:张卫东《论中古知照系部分字今读同精组》,深圳大学学报创刊号,1984年第一卷第一期。)。十多年过去了,无可否认的事实是,读为su[4]的人只见多不见少。
1.2 部分中古全浊声母平声字,声母有送气塞擦音与擦音的异读,而今只送气塞擦音一读:
1.3 中古全浊声母平声个别字,声母有送气塞擦音与不送气塞擦音的异读,而今只送气塞擦音一读:
读为擦音和不送气塞擦音的异读,属南方官话音的影响;送气塞擦音的读法,是北京的、也是北方官话普遍的读法。这是就平声全浊声母而言。至于仄声的,按规律是变不送气清音。例如“造”字,从母上声,今音tsao[4],是合规律的;但《表》音为tsao[4]、ts‘ao[4],后一个送气音ts‘ao[4],便明显是受旧官话影响所致(武汉、成都、合肥以及扬州的旧读都是送气音)。
2. 非日母字读j-,这是北京话近百年来的一个显著变化。下列诸字,都不是日母字(多为以母),但当年都有j-声母的异读音。日后,其中不少字j-母异读音成为正音(注:《表》并无“正音”标记。确定何为正音,则根据《语言自迩集》的实际用例。):
3. 古蟹摄开口二等皆韵见系字,今音一部分是ai韵、一部分是ie韵;《表》中多数字有yai(-iai)[iai]韵异读音:
yai(-iai)属当时的南方官话音。本文所谓“南方官话”,包括江淮官话(古以南京为代表,今以扬州为代表)和西南官话(以武汉、成都为代表)。各代表点的方音,参见《汉语方音字汇》。
4. 梗开二陌、麦韵和曾开二德、职韵:
4.1 帮组字今音或-ai/-ei或-o,很少兼而有之;《表》则兼有二音,而以-o为正:
今北京“柏”又多一音“po[2]”,只用于称说德国首都“~林”。
4.2 知照系字,今韵或-ai或-ê[-□],兼而有之者少;《表》则兼有二音:
曾梗摄的-ai韵似为北京话底层,-ê属南方官话(今扬州、武汉、成都分别为-□□、-□、-e)。今北京有异读的字,据《现代汉语词典》,-ai音或是“方音”(侧),或是使用上有限定范围(择色),而这“限定范围”至今仍在收缩。以“色”为例:《现汉》所列“(~儿)颜色:掉~│套~│不变~儿”,说“shai[3]”的人越来越少。在这一组字里,本属南方官话的读音,似乎略占优势。
5. 曾开一德韵见系字今音或-ei或-ê([-□]),但很少兼而有之;更没有读-o韵的了;而《表》则常常兼备焉,且多以-o为正:
除了“黑贼”,以上这些字当年的正音都是-o韵,今天全部让位于-ê韵。本组字音情况跟2.2相近,即-ei韵似为北京话底层,但在后来的发展中并未占优势;-ê属南方官话(今扬州、武汉、成都分别为-□□、-□、-e)。今南方官话无-o韵读法,但当日可能有此读法。
6. 宕摄锋韵开口见组字的情况,亦相类似,《表》以-o韵为正(今武汉仍读-o韵),在今天的北京全部让位于-ê韵:
本组字-ê韵读法,可视为北京音自身发展的结果。
7. 曾梗摄见组合口韵入声字今音-uo(“剗[4]”例外,其韵变同假摄合口的“划[2]”,但声调不同),而当年-uo为异读、-o为正音——“獲”字甚至尚无-uo韵读法:
8. 宕开三药、江开二觉韵入声字较为复杂,像“略爵雀鹊嚼”等字都有五六个读音:
这一组字今音大致分属-ao、-iao、-uo、-üe等4韵,少数尚有两读;而当年则有-ao、-iao、-uo、-o、-io、-üo、-u、-ü、-üeh、-ê等10韵,都有两个以上、多至五六个读音,其为正音者,以-o、-io和-ao、-iao居多。从今北方方言区来看,-o、-io的读法主要见于西南官话区和胶辽官话区。西南官话区在历史上因移民运动(如“湖广填四川”)和长江交通受江淮官话影响而比较接近,这是众所周知的。胶辽官话区的形成则与明初防倭建卫、“南兵北调”招致南直隶(以南京为中心的江淮地区)大量移民直接相关。因此,-o、-io的读法,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南方官话的;-ao、-iao的读法主要见于今东北官话区,而该区于有清一代对北京话曾有过强劲影响。这是语音系统更替过程中很自然的现象。150年来,-o、-io的读法基本消退,-ao、-iao的读法部分消退、部分保留;-üeh韵的读法可能是北京话自身发育中产生的,由一般的异读音渐渐成为主流读法。例如:
觉chiao[4],chio[2],chüeh[2]。威妥玛说:chiao[4],本义觉察,领悟,感觉,这种情况下有时发音chio[2]和chüeh[2];有shui[4]加入时,就是“睡觉”,音chiao[4];而“睡觉”的词义似乎不受“觉”(chio[2],chüeh[2])的任何影响。威氏忽略了“睡觉”“觉察”二词中的“觉”来源不同:前者是效开二效韵字,后者是江开二入声觉韵字。
《语言自迩集》的《散语章》和《声调练习》等章节有关“学”的异读资料有:
学hsiao[2],又音hsio[2],hsüeh[2],hsüo[2],学习。又,摹仿;追随一个榜样。跟“生shêng[1]”结合为“学生”,音hsio[2]-shêng[1]或hsüeh[2]-shêng[1]。
学hsüo(又音,如119的hsio;又音hsüeh),学习,学生之学。
学hsiao[2],模仿,学样儿。学问hsiao-wên。学说hsiao[2] shuo,意指再现别人说话时的举止和姿态。注意:摹仿就是“学舌”。女人都学针线nü[3] jên[2] tou[1] hsiao[2] chên[1]-hsien[4]。
学习hsio[2] hsi[2],《大学Ta Hsio》,进学chin hsio,义学i-hsio,官学生kuan-hsio-shêng,义学生i-hsio-shêng;学hsio,学校;勤学ch'in hsio,学究hsio chiu。这个字是“学”字chê[4] ko[4] tzǔ[4] shih[4] hsio[2] tzǔ[4]。
威妥玛说:“üo,这是个有争议的音,在某些音节里它通常可以跟io互相替换。”(p.26)实际上,“学”的读音可以看作只有三个:hsiao[2],hsio[2],hsüeh[2]。hsio[2],是南方官话音,(今武汉音hsio[2],成都音hsüo[2],扬州音hsia□[5]);hsiao[2],是东北官话音;hsüeh[2],是北京话自己发展出来的音。百余年来,此伏彼起,hsiao[2]和hsio[2]先后从正音位置上退下来,hsüeh[2]则上升为正音;到今天的普通话,“学”只有一读,hsiao[2]和hsio[2]连“异读音”的位置都没有了。
9. 《表》音有-ê而今北京话亦读-ê韵的字,除以上各节所涉各入声韵之外,还有以下两个来源,(1)来自以下入声韵:中古见组咸开一合盍、山开一曷、宕开一铎、曾开一德、梗开二陌、麦韵,知照系深开三缉、山开三薛、臻开三质、曾开三职等韵;(2)果开一歌哿個韵中古见组字。
9.1 本组情况与前组(8.)相类,《表》音多以-o为正,而今除了“我”的正音由单元音o[3]变为复合元音wo[3],便全以-ê为正——正俗大换位:
9.2 这类今北京话-ê韵字,有一部分彼时还没有-ê韵读法,全以-o韵为正:
9.3 检索全书,“河何贺”三字只有ho一读。这一现象有三点意义:一、-o韵读法属南方官话系统,在今天的江淮、西南官话里仍是主要读法,在当年的北京话里尚占据正音地位;二、-ê韵,我们暂且假设是明清时代跟南方官话相对的“北方官话”语音演变的结果,在近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它们好不容易成长发育,才逐渐取代了-o而确立了自己的正音地位;三、“鹤涸”的hao音,来自东北官话,《汉语方音字汇》“鹤”北京尚有hao[2]的“白读音”,1986年12月修订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删除了此音。可以说,东北官话音在北京话里的地位本来就不高,仅有的一些影响亦随着时代变迁而迅速消退,相比之下,南方官话的影响则大得多。
9.4 以下诸字,“说sê[1]”跟字西安、苏州音相近,shuo[1]跟今扬州音相近,而武汉、成都音至今还是单元音-o;“虱sê[1]”跟今扬州、武汉、成都俱相近;“日ê[4]”跟武汉今音□[1]相近。《表》中-ê韵异读音似属较早的南方官话,在北京话的发展中早已“淡出”——在《语言自迩集》里无用例,表明已从语言实践中消退;实际正音除“索so[3]”之外,与今俱同:
9.5 以上各节所列入声字的《表》音,其声调跟韵母的关系上还有一个特点:凡有-o韵异读的字,多是去声读法。
10. 除“多”之外,下列各字,《表》列-o、-uo两读;而遍查全书,实际用例只有-uo-读,与今音相同:
“多”to[1]、to[2],没有合口呼的异读音,也许可以视为“审音过严”,因为即使今天我们说舌头音“多”和半舌半齿音“落lo[4]”之类仍有单元音的感觉;阴平为本调,阳平异读来自“多少”的连读变调。“他”t‘o[1]、t‘a[1],遍检全书,实际用例也只有t‘a[1]而无t‘o[1];-o韵异读属南方官话(至今依然),当年的北京话实际上已经不用了。
11. 当年韵母有前后鼻音之异读,今俱为一读,或前鼻,或后鼻。这种状况可能是受了南方官话ên-êng、in-ing普遍相混的影响:
“称”以上“荆怔……叛盼”诸字今音符合历史演变条例,“称”以下“馨……掯”则不合条例——中古前、后鼻音韵今音颠倒。“称”本身为“中间状态”,作为曾摄字,在“相称”义上音ch'ên[4],其他意义上音ch'êng[1]或ch'êng[4]。
舒声字也有声调发生游移的,如“播”,中古去声,《表》音po[3],po[4];《方音字汇》音po[1]又po[4],《审音表》定“统读”阴平po[1]。“播”在武汉、成都皆去声,在扬州为上声又阴平。
18. 通摄入声帮非组、精组和帮照系字《表》中正音-o、-ü属南方官话音,其烛韵-u、屋韵-u、-ou异读音属北京音自身的:
23. 不规则变化(声、韵、调类转移)。下列各字,或声,或韵,或调,未循古今语音演变一般条例;有些字的今音,彼时尚未形成。唯其不规则,因而很容易成为本音系的特点。字后括号内注的是相关的中古音韵信息:
这些字音的演变,很值得注意。其中的一些异读音,让人怀疑是“读半边儿”造成的。这些字,又是大陆普通话跟台湾“国语”分歧所在。
24. 遇摄合口一等精组字的特殊变化:
本组-o、-ou韵异读音,以及三等御韵“去k‘o[4],k‘ê[4],ch‘ü[4]”的前两个异读音,简直是十足的现今武汉音!
25. 有些字音的异读还需要逐一地分析,以便揭示其深层文化内涵。例如:棲,心母,但当年为什么有ch‘i[1]的异读?溪,溪母,但为什么今音hsi[1],而不是ch‘i[1]?蝶,定母,当年却有t‘ieh[3]的异读,而且为什么至今还能听到老北京人这么说?胡同儿,当年写作“衚衕”,有不送气的异读音tung[4]。北京海淀镇有条巷子路牌上写作“老虎洞”。朱德熙先生上课时曾分析过:这可能是镇上最早形成的胡同儿,俗称“老胡同儿”,说白了就成了“老虎洞”。其实那儿既没有山林,也没有山洞,更没有老虎,怎么能出来个“老虎洞”?由威妥玛的记音,我们现在可以有把握地说:当年“胡同”有hu[2]tung[4]的异读音,而后经文字上的讹传,便成了让人奇怪的“老虎洞”了。沿,今之字典词典都没有yen[4](yan[4])这个异读音,人们见了天安门东的一条街路牌写作“南河沿”,但多不知道老北京人口语称之为nan[2] hê[2] yen[4]ênh。
不过,威妥玛的《语言自迩集》告诉我们,老北京话里“沿”有yen[4]这个音。此外,“往”今正音只列第三声的wang[3],可实际上大家经常用第四声说,然而字典上没这个音,于是有语言文字“洁癖”者便将它写作“望”。其实,往,云母上声,依音变规律读第四声没问题,何况《语言自迩集》告诉我们,老北京话里早就有上、去二声的异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语言自迩集》的记音,可以做普通话审音的重要参考依据。
收稿日期:2002-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