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乐府不入乐说质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乐府论文,不入论文,曹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08)01-0101-04
刘勰《文心雕龙·乐府》云:“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1]260-261自此言一出,学者们论及曹植时,便多以不入乐来看待他的绝大多数乐府。如清代冯班《钝吟杂录》“古今乐府论”中说:“古诗皆乐也,文士为之辞曰诗,乐工协之于钟吕为乐。自后世文士或不闲乐律,言志之文,乃有不可施于乐者,故诗与乐画境。文士所造乐府,如陈思王、陆士衡,于时谓之‘乖调’。刘彦和以为‘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则是文人乐府,亦有不谐钟吕,直自为诗者矣。”[2]168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也说:“案子建诗用入乐府者,惟《置酒》(《大曲·野田黄雀行》)、《明月》(《楚调·怨诗》)及《鼙舞歌》五篇而已,其余皆无诏伶人。”[1]260事实果真如此吗?笔者经过考察,发现了大量曹植乐府诗入乐的证据,下面就一一列出,对曹植乐府诗不入乐说提出质疑。
黄侃所言的七首曹植乐府,全见载于沈约《宋书·乐志》,它们曾入乐歌唱是毋庸置疑的,但曹植入乐的乐府仅此七篇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晋书·桓伊传》载:
时谢安女婿王国宝专利无检行,安恶其为人,每抑制之。及孝武末年,嗜酒好内,而会稽王道子昏醟尤甚,惟狎昵謟邪,于是国宝谗谀之计稍行于主相之间。而好利险诐之徒,以安功名盛极,而构会之,嫌隙遂成。帝召伊饮燕,安侍坐。帝命伊吹笛,伊神色无迕,即吹为一弄,乃放笛云:“臣于筝分乃不及笛,然自足以韵合歌管,请以筝歌,并请一吹笛人。”帝善其调达,乃敕御妓奏笛。伊又云:“御府人于臣必自不合,臣有一奴,善相便串。”帝弥赏其放率,乃许召之。奴既吹笛,伊便抚筝而歌《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泣下沾衿,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须曰:“使君于此不凡。”帝甚有愧色[3]2118-2119。
这是正史对曹植乐府入乐的明确记载。此《怨诗》即曹植乐府《怨歌行》,《宋书·乐志》未载,《乐府诗集》收录时明言其为晋乐所奏,所以判断曹植乐府入乐与否不能以《宋书·乐志》中所载为准。
对曹植乐府入乐情况的认定,除了正史的确切记载之外,当时社会音乐大环境的考查也是一条途径。与“魏氏三祖”所作大多数乐府不同的是,曹植的作品并不具备多少宫廷演唱的机会,故而正史乐志对它们入乐情况的记载就较少,但未入乐志并不代表不入乐,任何场合中的演唱都可以视作一首作品入乐的依据。只要某个乐府旧题的音乐在当时确切存在,或者时人所作的同题乐府在当时甚至以后都能入乐歌唱,就可以断定曹植用这个乐府旧题所作的歌诗入乐可歌。下面对这样的乐府逐一分析。
《乐府诗集》《门有车马客行》解题曰: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门有车马客行》歌东阿王置酒一篇。’”《乐府解题》曰:“曹植等《门有车马客行》皆言问讯其客,或得故旧乡里,或驾自京师,备叙市朝迁谢,亲友凋丧之意也。”按曹植又有《门有万里客》,亦与此同[4]585。
据此来看,相和歌辞瑟调曲《门有车马客行》曾歌东阿王《置酒》一篇。《置酒》即《置酒高殿上》,郭茂倩将其作为瑟调曲《野田黄雀行》的歌辞收录在《乐府诗集》中,但此曲实际上原本就是曹植据《门有车马客行》而写的,这一点从《箜篌引》解题可以看出:
《古今乐录》曰:“张永《技录》相和有四引,一曰箜篌,二曰商引,三曰征引,四曰羽引。箜篌引歌瑟调,东阿王辞。《门有车马客行》《置酒篇》并晋、宋、齐奏之……凡相和,其器有笙、笛、节歌、琴、瑟、琵琶、筝七种。”[5]377
此处第二句的标点当为“《箜篌引》歌瑟调东阿王辞《门有车马客行·置酒篇》,并晋、宋、齐奏之”,中华书局校点本有误。据此来看,曹植《置酒高殿上》一诗在晋、宋、齐三朝中都曾用《箜篌引》歌唱,而且它原本就是据瑟调曲《门有车马客行》作的,只因首二字为“置酒”,故称之为《门有车马客行·置酒篇》,它之唱入《野田黄雀行》与《箜篌引》,只不过是歌辞借用而已。这一点从诗意也可以看出,《置酒》一篇,有盛时不再之嗟,与《门有车马客行》一曲的市朝迁谢之叹格调相合。前代学者多因《宋书·乐志》的记载而认为曹植此诗本就是《野田黄雀行》的歌辞,其实是不确切的。
曹植除了《门有车马客行·置酒篇》外,尚有《门有万里客》一首。《乐府解题》曰:“曹植等《门有车马客行》,皆言问讯其客,或得故旧乡里,或驾自京师,备叙市朝迁谢,亲友雕丧之意也。”[4]585这只与其所作之《门有万里客》诗意相合,而与《置酒篇》不同。郭茂倩没有考查曹植《置酒篇》与《门有万里客》二歌诗意上的不同,所以才在《门有车马客行》解题中又加按语,谓“曹植又有《门有万里客》,亦与此同”,却不知《乐府解题》中所说的曹植《门有车马客行》,指的是其《门有万里客》而非《置酒篇》。就此来看,曹植《门有万里客》一首,实是依乐府旧曲《门有车马客行》而作,只因其首句为“门有万里客”,故又只题作了《门有万里客》,省却了曲调名。其全称实可题作《门有车马客行·门有万里客篇》,郭茂倩不知,反认为另有一个与《门有车马客行》相似的曲调叫做《门有万里客》。既然同是曹植据乐府旧曲《门有车马客行》所作的歌辞,其《置酒高殿上》一篇能歌,《门有万里客》自然也是入乐的,它只是没有像《置酒高殿上》那样曾被几个曲调借用为歌辞罢了。
前文已言明,晋乐曾用瑟调曲《野田黄雀行》奏曹植《置酒高殿上》一篇,可见此曲之音乐晋时尚存。曹植今存作品中有题作《野田黄雀行》的《高树多悲风》一首,既然曹植据《门有车马客行》而写的《置酒高殿上》都能被唱入《野田黄雀行》曲调之中,则他原本就据《野田黄雀行》而写的《高树多悲风》自然也能入乐。
与《门有车马客行》及《野田黄雀行》一样,曹植所作乐府歌辞中,尚有另外一些曲调在魏晋甚至唐代都有音乐流传。比如《薤露行》,《乐府诗集》在录魏武帝曹操《惟汉二十二世》一首后云“右一曲魏乐所奏”,则此曲音乐至少魏时仍然存在①。《乐府解题》曰:“曹植拟《薤露行》为《天地》。”[6]397同时,曹植又有《惟汉行》,显然是因曹操《薤露行》首句为“惟汉二十二世”而来,他这两首都应当是入乐的《薤露行》歌辞。同样道理,《乐府诗集》在所录《平陵东》古辞后云“右一曲魏晋乐所奏”,此曲曹植有“阊阖开,天衢通”一首,亦当入乐可歌。
曹植有《鰕鳝篇》(一曰《鰕鲊篇》)一篇。《乐府解题》曰:“曹植拟《长歌行》为《鰕鳝》。”[7]446《长歌行》为相和歌辞平调曲,郭茂倩在此曲解题中引《乐府解题》曰:“古辞云‘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魏改奏文帝所赋曲‘西山一何高’……”[7]442“西山一何高”为魏文帝《折杨柳行》歌辞,《乐府解题》谓曹魏时《长歌行》改奏文帝此辞,则《长歌行》一曲的音乐在曹魏时确切存在,故曹植《鰕鳝篇》亦当入乐。
曹植又有《吁嗟篇》。《乐府解题》曰:“曹植拟《苦寒行》为《吁嗟》。”[8]499《苦寒行》为相和歌辞清调曲,《乐府诗集》所录魏武帝及魏明帝词均标明为晋乐所奏,如此则曹植《吁嗟篇》亦当入乐。
曹植有《豫章行》二首。《豫章行》为相和歌辞清调曲,《乐府诗集》所录古辞“白杨初生时”为晋乐所奏,也就是说《豫章行》的音乐晋时尚存,如此则曹植此二首《豫章行》亦当入乐。
曹植有《蒲生行浮萍篇》,此实乃据相和歌辞清调曲《塘上行》所作,因魏武帝(或云甄皇后)《塘上行》首句为“蒲生我池中”,故又名《蒲生行》,而曹植此诗首句为“浮萍寄清水”,故被题作《蒲生行浮萍篇》。魏武帝(或云甄皇后)《塘上行》为晋乐所奏,如此则曹植《蒲生行浮萍篇》亦当入乐。
曹植有《当来日大难》一首。《乐府解题》曰:“曹植拟《善哉行》为《日苦短》。”[9]540《来日大难》即《善哉行》,因古辞首句为“来日大难”,故有此称。曹植《当来日大难》首句为“日苦短”,故《乐府解题》谓曹植拟《善哉行》(即《来日大难》)为《日苦短》。《善哉行》为相和歌辞瑟调曲,《乐府诗集》中录有魏武帝曹操所作三首,分别为七解、六解、五解,文帝曹丕三首,明帝曹叡两首。武帝三首与明帝两首及文帝“上山采薇薄”与“朝游高台观”二首均题有“魏晋乐所奏”字样(文帝“有美一人”一首未题,只因其诸集所出,未入乐志),如此则曹植《当来日大难》亦当入乐。
相和歌辞瑟调曲中有《丹霞蔽日行》,此曲魏文帝曹丕作有一首。作为尤好相和的魏氏三祖之一,曹丕《丹霞蔽日行》应当是入乐的,如此曹植所作的《丹霞蔽日行》亦当入乐。
此外,相和歌辞清调曲中有《秋胡行》,所收魏武帝曹操歌辞二首为魏晋乐所奏。魏文帝曹丕亦作有三首,《广题》云:“曹植《秋胡行》但歌魏德而不取秋胡事,与文帝之辞同也。”[9]526-527今存《乐府诗集》及本集中均无曹植所作的《秋胡行》,当是其诗已佚,但由此仍可见曹植亦曾作乐府《秋胡行》,且入乐可歌②。
以上所考作品都是相和歌辞,在曹植今存41篇乐府中,尚有杂曲歌辞20篇。它们虽然也非朝廷乐工表演的曲目,未被正史乐志加以记载,但其中有些作品的音乐到唐代仍有流传。如《升天行》一曲,据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及李白《春日行》载:
信蒙雕斫美,常愿事仙灵。驱驰翠虬驾,伊郁紫鸾笙。结交嬴台女,唫弄升天行[10]585。
深宫高栖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11]197。
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一诗中之《升天行》虽只是用来体现游仙客之生活,而不是谓诗人自己真的在“唫弄升天行”,但诗人把吟弄《升天行》当做仙人生活之一端,则《升天行》在唐代应当是确切存在的,被唐人视作了仙乐。李白此诗为写君王游乐的乐府诗,虽不一定是对君王游乐情况的实录,也就是说他当时不一定真的听到佳人鸣筝而弹《升天行》,但它至少能说明《升天行》这一乐府曲调在唐代还有流传,而且李白亦曾听过此曲。由此推知曹植所作《升天行》在当时是能够入乐的。
《升天行》之外,曹植杂曲中的《白马篇》亦有入乐歌唱的材料记载。白行简《李娃传》曾经写长安西肆有一以送葬为业者“歌《白马》之词”来与东肆之人相较,长安东西二肆之斗胜,实是以挽歌相斗,故西肆长髯者所歌之《白马》,亦当如荥阳生所歌之《薤露》一样,为哀挽之曲。曹植《白马篇》中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句,正宜作为哀挽之曲来歌唱,这表明了曹植《白马篇》在唐代仍能歌唱。
《白马篇》为曹植据乐府旧曲《齐瑟行》所作之歌辞,《乐府诗集》尚有曹植所作《名都篇》、《美女篇》各一首,均系于《齐瑟行》之中,而李善注《文选》时于木玄虚《海赋》“绫罗被光于螺蚌之节”一句下引曹植《盤石篇》“蚌蛤被滨崖,光采如锦红”句,亦云《齐瑟行》[12]182,知曹植《盤石篇》亦当为《齐瑟行》歌辞。顾颉刚《杞梁妻的哭崩梁山》一文举曹植“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侍太子坐》)、“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赠丁廙》)、“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箜篌引》)等为例,认为当时最盛行的音乐是齐乐和秦乐[13]25-31。《齐瑟行》应当就是当时极为盛行的齐乐之一。从曹植许多作品来看,他对齐地音乐相当喜爱,也曾欣赏过不少齐乐的表演。同时,曹植生于东武阳,后封平原,改封临葘,再迁鄄城,皆在山东境[14]261。如此看来,曹植借《齐瑟行》所写的四首歌辞,都当是入乐的。特别是其中的《盤石篇》,乃诗人“远封雍丘,自伤废弃,辞中叙述雍丘之贫瘠,沧海之风物,而发生思乡之感,从而否定孔子乘桴浮海的思想”[14]262,这样的感情借齐地的本土乐歌《齐瑟行》来抒发,正所谓“凡乐,乐其所生”[15]1043也。
通过上面举例可以看到,曹植乐府诗有相当一部分是入乐歌唱的,并非如人们所估计的那样大部分是不入乐的。
[收稿日期]2007-06-05
注释:
①《薤露行》作为挽歌,其音乐自汉至唐代一直都存在。《后汉书·周举传》中谓梁商大会宾客时“与亲昵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白行简《李娃传》中谓荥阳生“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徐彦伯《题东山子李适碑阴序》中亦谓李适葬时“神交者歌《薤露》以送子归东山”,这都说明了《薤露行》音乐的确切存在。
②据赵幼文《曹植集校注》的考查,曹植尚有许多乐府佚文,有的题作具体的曲调名,而有的只题作《乐府》或《乐府歌》,它们的情况很多也与《秋胡行》类似,如《长歌行》、《陌上桑》、《对酒行》等,既然音乐在当时确切存在,也就应当是入乐的歌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