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学术与现代戏曲学的创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戏曲论文,学术论文,传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北杂剧走向辉煌之后不久,我国就有了以杂剧和散曲为研究对象的曲学。元代有燕南芝庵 《唱论》、周德清《中原音韵》、夏庭芝《青楼集》、钟嗣成《录鬼簿》等曲学论著问世。 这些论著关涉北曲作家、作品、宫调、曲牌、音韵、演员、演唱等诸多层面。明初,朱权编 撰了我国第一部北曲曲谱《太和正音谱》,除了为三百多支曲牌选定例曲,分别正、衬,标 明四声之外,他还就北曲体制、流派、类别、制曲方法、角色行当等展开研究,阐发了相关 理论,辑录了大量有价值的史料。明代中后期戏曲批评空前活跃,南曲——特别是传奇的音 律问题成为一个研究热点。徐谓《南词叙录》、王骥德《曲律》、吕天成《曲品》、祁彪佳 《远山堂曲品》、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等一大批曲学论著,侧重就南戏和传奇展开 研究,部分论著的理论色彩较鲜明,沈璟与汤显祖的不同见解引起曲家的广泛关注,对传 奇创作发生了很大影响。清初,制作曲谱仍为曲家所重,皇家也主持修撰曲谱,有多部重要 的曲谱面世。李渔的《闲情偶寄》(主要是其中的“词曲部”)、金圣叹的《西厢记》评点 ,注意从“戏”这一方位切入,颇多创获,理论色彩进一步增强。晚明清初的戏曲文献整理 也取得很大成绩。但从总体上看,一直到20世纪以前,戏曲学的学科体系仍未构建起来,而 且戏曲学实际上还没有从诗学中完全独立出来。大多数曲学家并没有明晰的戏曲概念,他们 往往把戏曲和散曲等同,视为诗之一体,侧重从语言、音律方位对其进行观照。曲学的概念 、范畴也大多援于诗学。总之,20世纪以前的曲学并不是纯粹的戏曲学。
近代意义上的戏曲学是20世纪初创立的,其标志是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的诞生。在着 手研究戏曲之前,王国维不仅一度沉迷于叔本华、尼采和康德等人的哲学著作,而且还接触 到莎士比亚、歌德、席勒等西洋剧作家的剧作。这对其戏曲研究发生了深刻影响。王国维一 进入戏曲研究,首先注意确定特定的研究对象,他提出了“真戏曲”的概念,认为“以歌舞 演故事”、“代言体”是戏曲的重要特征。这就把叙事写人的戏曲与单纯抒情言志的“诗” ——散曲明确地区分开了,同时,也把叙述体的说唱(如诸宫调)和化身表演的戏曲明确地区 分开了,廓清了迷雾,厘定了戏曲学的对象和范围,使戏曲学得以从诗学中独立出来。王国 维还用悲剧、喜剧范畴对戏曲的审美形态进行研究。很显然,王国维的戏曲研究“有得于西 欧学术精湛绵密之助”(王国华《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其《宋元戏曲史》“取外来之观念 与固有之材料相互参证”(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明显受到“西学”的影响。可以 说,从选题的确定、思维方式的运用到研究方法的选择都可以看出“外来之观念”对现代戏 曲学创立的巨大影响。
值得指出的是,以“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相互参证”的论断来概括现代戏曲学的创 立 固然不错,但并不很全面。现代戏曲学的观念和方法并非全都是“外来”的,本土学术的作 用也决不止是在于提供“固有之材料”。事实上,现代戏曲学的创立与我国博大精深的传统 学术也有着密切而深刻的关联。
所谓“传统学术”指的是华夏大地上“土生土长”的“国学”。近代以来,一些学者为区 别从国外输入的“新学”,曾一度称之为“旧学”。传统学术既包括显性的大量学术成果, 也包括隐性的学风、治学方法、治学态度、学术精神等等。传统学术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 ,有悠久的历史,与时变化,同时也是一个复杂而巨大的存在。单是儒学就几经蜕变,几乎 每一历史阶段都有歧见纷呈的不同派别存在。现代戏曲学创立于民国初年,对其影响最深切 的 传统学术首推清代学术。“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 ,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中国书店1985 年影印版,第11页)。清代“考证学”又称“考据学”,有人着眼于其学术师承、宗尚,称 之为“汉学”,又有人着眼于其朴实无华的学风,称之为“朴学”。考据学“厌倦主观的冥 想 而倾向于客观的考察”(梁启超语,同上书)的学术旨趣对清代学人影响至巨,因追随者众, 这一 学术精神以至成为清代的“学术主潮”。代表这一“学术主潮”的是乾嘉诸老。乾嘉学派堪 称传统学术的集大成者,在辑佚、辨伪、训诂、校勘、目录等诸多方面均有建树。晚清之世 ,这一盛极一时的学派实际上已经衰落,但作为一种学术传统对当时的学术建设仍有相当大 的影响力,即使是崇尚“新学”的学者,也无法抗拒其影响。王国维之所以能担当开创现代 戏曲学的历史重任,固然与其沐浴“欧风美雨”,得时代风气之先有关,同时,也得力于“ 旧学”——特别是清代考据学的哺育。
王国维的家乡浙江在清代依然是“人文渊薮”,学者辈出,学术传统深厚。王国维出身于 书香门第,父祖多饱学之士。王国维治曲的过程、方法及成果也昭示了传统学术——特别是 清代考据学对戏曲学之创立的深刻影响。
1907年,刚逾“而立”之年的王国维经罗振玉推荐,到清廷学部供职。此时王国维的兴趣 已由“酷嗜”西洋哲学而移于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词的创作与研究。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他萌发了“有志于戏曲”的“奢愿”。据王国维自己在《静庵文集续编·自序》中说,这 是因为:一,“填词之成功”(王国维对其《人间词》自视甚高,在《静庵文集续编·自序 》中说:“所作尚不及百阙,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二,有 感于“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也就是说,他的“奢愿”是:欲以自己的戏曲文 本创作来改变戏曲的“不振”面貌。然而,1912年岁末,亡命日本的王国维仅用三个月时间 就写成了《宋元戏曲史》。一度想当戏曲作家的王国维未能创作戏曲剧本,却成了为现代戏 曲学奠基的戏曲学者,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考据学的修养既 限制了他在文艺创作方面的发展,也成就了他在戏曲史学领域的辉煌。如前所言,考据学“ 厌倦主观的冥想”、重视客观的考察,这一早期打下的基础使“欲为诗人”的王国维常常“ 苦感情寡而理性多”(王国维《静庵文集续编·自序》)。换言之,正是早年的考据学修养制 约着王国维的发展方向,使他易于在正本清源、梳理群籍的考据上取得成功,难以在“神与 物游”的文艺创作中创造奇迹。这也是他的《人间词话》精妙绝伦,而他自视甚高的《人间 词》却不为人所重的主要原因。
早年长期专力于考据之学的学术积累对王国维治曲的学术向度、方法和途径也有一种规定 性的影响。光绪年间是京剧的极盛时代,北京、上海两地京剧演出活动相当频繁,这一惹人 眼目的戏曲现象吸引了不少学人的目光。王国维在上海和北京都曾居住过,而且时间并不太 短,但他始终未对戏曲现状置一辞。当他决定从事戏曲研究之时,一开始就把目光锁定在古 代戏曲史上,而且重在“探源”,表现出乾隆学派所推崇的返古求真的价值取向。《宋元戏 曲史》原称《宋元戏曲考》,大部分篇幅在于考证宋元杂剧之源,书中凡立一义,必详举文 献资料以为佐证,材料之选择以古为尚,相当集中地体现了乾嘉学派“溯之古而得其原”的 学术向度和“无徵不信”的价值尺度。王国维治曲以戏曲文学为主要对象,不论表演。这与 他几乎不看戏有关,也与其在词学领域获得成功之后再着手治曲的学术准备有关。王国维的 戏曲研究始于1908年,终于1915年。1915年他写了《元刊杂剧三十种序录》之后就再也没有 涉足戏曲研究了。1916年从日本回国之后,他又一次毅然尽弃前学,师法乾嘉学派,以“两 重证据法”专治经史之学。王国维治曲这一段时间正是华夏的“多事之秋”,时局动荡。因 与清廷有关系,辛亥革命之后,王国维心境颇不宁静,仓皇亡命日本。其生活一向清苦,从 事戏曲研究期间,更是十分艰难。然而,淡薄名利,勤勉不怠的王国维却在“天崩地裂”之 时、穷愁困顿之中完成了为现代戏曲学奠基的历史重任,这种朴实勤勉,困厄不辍的治学态 度与乾嘉考据学的治学精神也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