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创作发展中的几个问题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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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01)01-0077-08

新文学“散文”的创作,发展到今天已80多年:整个20世纪过去了;新的21世纪已然到来!站在新世纪的起点上,人们会很自然地发问:21世纪的中国散文创作,究竟会向何处去?这显然是一个头等重要的、不能不认真考虑并予以明确回答的问题。这里,我也想交上一份未必合格的答案。散文容不得做假、摆架子,它要求吐真情、说“掏心窝子”话。依据这一“散文精神”,我用十个字,分五对关系来回答这个问题。

一、“大”和“小”

“大”和“小”的问题,从本质上说是有关散文“范畴论”的问题。

散文的范畴,即回答散文“是什么”的问题,一向都说不大清楚。全部散文研究无非四个问题,即:范畴论;审美特征论;创作论和鉴赏、批评论。而范畴论是基础,是起点,是头一关,这一条说不清,后面的三个问题跟着也就说不清。因为没了“范畴”,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

散文的“范畴”为什么总说不清?很简单:让“大散文”闹的。中国古代就是“大散文”,不管古文、骈文,只要不是诗,就都是散文了。它的概念相当于“文章总汇”。因此,古书“经、史、子、集”里除诗外的大多文章也就都是散文了,什么章、表、策、论,箴、铭、诔、赞,碑、碣、志、状,笺、记、书、启等等,全都涵盖于其中。清姚鼐的《古文辞类纂》,把散文已分为13大类,75小类!这样宽泛、庞杂的一个“文章大系统”,别的也就都没法说了。

“五四”以后,现代散文对古代散文进行了激烈反叛,打倒“桐城谬种”,扫除“选学妖孽”,就是无韵“古文”和有韵“骈文”统统不要,以“文学革命”换取散文新生。由于借鉴了西方自觉的“文学”观念,把“散文”提升到了“文学”四体之一的地位,确有很大进步;但由于现代散文的“外援”——欧美等西方散文,同样也是“大散文”,而且比中国的更宽、更大:举凡政治、哲学、历史、经济、军事、新闻、文学、美学等等著作、文章,甚至包括小说、戏剧在内,只要不是韵文(诗),就一律都是“散文”!即使按《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以所谓“排他法”为散文所下的定义“它不是(诗歌、小说、戏剧)”[1]来看,那也是一个十足的“大散文”概念!这样,现代散文在“范畴论”的界划上就不可能是很坚决、彻底的,因为它无老师的“样板”可循。当然,在一开始,现代散文的范畴也想“小”些:只倡导“美文”(即流行于英、美的“随笔”)。但由于西方“随笔”本身就很自由、宽泛,在写法上也很灵活、随意:夹叙夹议兼融抒情;同时,也由于古代“大散文”的传统深厚,它在周作人“文艺复兴”[2]的大旗下“卷土重来”了,因此,随着创作的深入发展,随笔、杂文、小品,也就渐渐的“分道扬镳”。到了通讯、速写、报告等出现且亦被慷慨“包容”之后,现代散文议论、抒情、叙事三体并包的“大散文”格局也就大体奠定了!回头去看,现代散文在提升为“文学”四体之一的同时,在“范畴论”上最终却无所作为,未能将其由宽泛的“文类”变成一种具体的“文体”,这怕是现代散文在理论建设上一个最大的失误!

针对散文范畴的“大”,许多前贤都做出过远见卓识的努力。像“文学散文”[3](刘半农),“美文”[4](周作人),“纯散文”[5](王统照)以及“抒情的小品文”[6](葛琴),“塔基、塔尖论”[7](徐迟)等,在理论建设上都是一笔宝贵的资源、财富!

令人遗憾的是:当代散文在事关文体存亡的“范畴论”问题上因循守旧,不思进取,无所作为。从“十七年”秦牧的“海阔天空论”[8],到“新时期”贾平凹的“大散文论”[9],“大散文”的主张此起彼伏、绵延不绝。进入90年代后,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所谓“文化散文”、“学者散文”、“智性散文”、“女性散文”、“休闲散文”、“生活散文”、“新散文”、“快餐散文”、“小女人散文”等众多标新立异的“名目”(从“文体论”的角度去看,这些似是而非的名目大多难以成立),更是风云际会,应运而生,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去年十月在河南新县由《散文选刊》召开的全国第三届散文研讨会上,与会作家对当前散文“泛化”的现象表示严重关切、不满,认为应大力强调散文的“文学性”,突出其高雅的“艺术”品位。我认为这很正确,是当代散文界开始出现的一个极其可喜的现象!

散文之病久矣!病就病在放松了“文学”的标尺,以一切“文章”自居,致使其“范畴”过“宽”、过“大”!而这种范畴上的“宽大无边”,足以导致散文的自我取消,自我消亡!因此,中国汉语散文若想在21世纪得到更好的生存、发展,就要在范畴上坚决的弃“大”而取“小”。因为,“大”,只能通向实用之“文章”;“小”,才能真正走向审美的“文学”!

徐迟早在《说散文》[7]中,就将整个“散文”比以“宝塔”,主张“广义的散文”(即一切文章),是所谓“塔基”;而“狭义的散文”(即抒情散文),是其“塔尖”。这是很有理论价值的一种思考、建言。散文的范畴只有“小”了,它才能变得尖锐、犀利、锋快!也可以这样说:“塔”的精神或灵魂,正在于它的“塔尖”;倘只有塔基而无塔尖的话,那么,这塔的价值(特别是其艺术价值),将丧失殆尽!

因此,高悬“文学性”的大旗,是很要紧的。所谓“文学性”,我认为即指:精神的独创性、情感的震撼性和表现的优美性。这“三性”,正是防止散文艺术滑坡的坚固大堤!

但现在有个别作家,反对一切“规范”(包括必要的、不可或缺的规范),主张写散文应“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种只讲放任,不讲约束;只要自由,不要限制的“反规范”思潮,正是酿成当代“散文泛化”,造成散文“艺术滑坡”,产生大量“散文垃圾”的原因之一!他们这样做,实际是鼓吹“我即规范”,为他们那些随意涂鸦的“文字垃圾”留下生存的空间。

如何变“小”?具体来说,报告文学和史传文学(原叙事散文);杂文和随笔(原议论散文);以及大量的实用文、应用文(一般“文章”),统统应从现在的“散文”中独立或剥离出去。原抒情散文,加上自传、游记、散文诗等,作为“艺术散文”(取得共识后,“艺术”二字即可取消)予以独立。

净化后的艺术散文,由庞杂的“文类”变成了一种具体的“文体”,范畴变“小”而特征变“尖”了,这将极大地促使散文向文学精神和艺术品位的迅速提升!

让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么多的散文刊物,鼓吹“大散文”的,有之;附和“大散文”的,更是不少;但偌大一个中国,竟没有哪个刊物(又都打着“作协”、“文联”的牌子)敢于站出来,高举“文学散文”或“艺术散文”的大旗,这岂非咄咄怪事!?

二、“外”和“内”

“外”和“内”的问题,从本质上说是有关散文“特征论”的问题。

散文的“特征”,即回答它作为一种文学“文体”有什么艺术“特点”?这个问题过去也曾有人回答过,如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里就曾做过这样四点概括:“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现代散文的第二个特征,是在它的范围的扩大(宇宙万有,无一不可以取来作题材)”;“现代散文的第三个特征,是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最后要说到近来才浓厚起来的那种散文上的幽默味了,这当然也是现代散文的特征之一,而且又是极重要的一点。”[10]现在回头去看,郁氏对现代散文的这四条特征的概括几乎是“空前绝后”的!说它“空前”,是因为此前所无;说它“绝后”,是因为此后不再。为什么这之后反而没有了这种“特征”的概括了呢?很简单,此后“散文”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大”,由“文体”化为“文类”,其“特征”按《文学概论》的说法,即成了“题材广阔”、“样式灵活”、“写法多样”、“短小精悍”云云——这其实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废话!这就表明:既然散文已丧失了“文体”意义而成了一种“文类”,那么,其“特征”也就根本无法进行概括了!

当代散文在理论建设上,一直显得疲软、无力。其原因,我以为一和范畴上的“大散文”有关;二就和散文的整体“定位”有关了。所谓整体的“定位”又含两层意思:一是“再现”的艺术;一是文学的“基础”和“入门”功夫。后者且不说,先说“再现”的问题。

其实,散文固然有“再现”的功能,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表现”的艺术。“再现”,是一种如实反映。而所谓“反映”,最准确的诠释即为“照相”,像照相那样,如实、不走样地反映客观生活或客观事物。那么,用“再现”来定位散文正确不正确呢?我看是基本不正确!因为,散文是一种侧重于作者感情抒发的主观抒情文体——这一点和诗歌相同,而和小说、戏剧等客观叙事文体迥然有别。写作主体的主观感情抒发,其所抒发的是情感、心灵世界的东西,是“内心”或“内宇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你怎么去“再现”?不能的。你所能够做的只是将这种“感情”或“心灵”的东西由内而外地“表现”出来。因此,客观叙事文体才看重“再现”,而主观抒情文体则只能钟情于“表现”——这在“文体学”上是完全能够说清楚的。那么好了:散文既然是“表现”的而不是“再现”的艺术,那么,只强调要“反映现实”、“贴近生活”云云,就是不严谨、不全面的!因为,具体对散文来说,真正地“贴近心灵”、“表现情感世界”,可能是更为重要的!这种“再现论”的偏差定位,也长期影响了当代散文的健康发展。

散文既是一种倾吐作者感情、展现主体心灵的文学样式,我们就可以这样重新为它定位:

在以“人”为中心的“文学三足”中,“人与自然”这一条腿,在人类的童年期即孕育出了神话、传说等瑰奇文体,后仍有“游记”一线相传,代表了人对大自然的一种艺术观照——今后,势必有更多的作家会投身到这里,开创“环境文学”(或称“家园文学”)的新篇章;“人与社会”这一条腿,在进入阶级社会后即发展得极为粗壮,它衍生出了极其辉煌的小说、戏剧等客观叙事文体,它以对社会、人生的虚拟、搬演,表现了人对现实世界执着的追寻和探索,反映了人对社会生活的一种艺术观照;而“人与人自身”这一足,则诞生了诗歌、散文这两种主观抒情文体,表现了人对自身“内宇宙”的不倦关注、探究,是人对自身的一种艺术观照。从这一点说,散文是一种具有“自我性”(篇篇有我)、“内向性”(外物内化)和“表现性”(由内而外)的先锋文体。它姓“散”(散行成体)名“文”(文学)字“自我”(具有独特个性的真实作者)。如果说通讯、报告意在写人、记事,是客观向外文体的话,那么,艺术散文则意在写我、抒情,是主观向内文体;如果说杂文、随笔意在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是以“我”观“外”的话,那么,艺术散文则意在向“内宇宙”(情感、心灵世界)深入开掘,是以“我”观“心”。总之,艺术散文是自我的文学,个性的文学,是“个人文学之尖端”(周作人语)!

在这个问题上,当代散文存在着较为严重的重“外”轻“内”的偏向:记“实”过细,平铺直叙,浮光掠影,无“我”乏“情”,没有“个性”,缺乏真正“精神”的含金量,能够进入性灵、心灵层面或生命体验层面的篇章,认真寻觅,亦难得一见!这是很不正常的。你看,原本是客观向外的文体——小说,新时期都开始做“向内转”的尝试了(这本是散文的优长,被小说敏锐地“借”走了——尽管它不一定都要这样“向内转”),散文却仍迟迟不能“向内转”(真正的去写“情”、写“心”,倒不一定非“意识流”不可),我们的散文作家到底怎么了?这不是有点太麻木、迟钝了吗?如不是这样,还是想“向内转”的,只是腕力、笔力不够(表现“内宇宙”是很难的,许多作家现在的这套写法怕功力不逮),我想这不打紧,让我们从头学起来。

我认为,在散文“向内转”的艺术转型中,一定能产生出一大批骁勇的闯将!

三、“实”和“虚”

文学是人学。“人”是文学(各种文体)表现的中心。现代散文就是以“个人的发现”而揭开其辉煌序幕的。随着对人、人性认识的每一步深入,散文的表现深度也会掘进到一个新的层面。在我看来,散文在表现人、人性的深度上,大体有这样五个层面,即:

1.“实生活”层面。现实生活,特别是其“人、事、物、景”,构成了“实生活”的主要内容。散文在表现“实生活”时,要像历史学家那样:如实记写,真实反映,摒弃虚构,取信后世。在这个层面上,作者所做的是生活运动。

2.“情感”层面。所谓“情感”,是“人”在现实生活中因受到某种触动从而所引发的一种“生理—心理”的感情流波。俗所谓“七情”,即喜、怒、哀、乐、爱、恶、欲,即是。它超越了“实生活”层面而开始进入了“精神”层次。在这个层面上,作者做的是情感运动。

3.“性灵”层面。所谓“性灵”,即作为“个我”生命存在的个性、性格。它比上述单纯“情感”要复杂得多,往往是在复杂中见“统一”,多重组合中保持“本色”。写出“自我”的全部个性或性格,见出“自我”的神情、气韵,是散文创作一种较高的境界。在这个层面上,作者做的是性灵运动。

4.“心灵”层面。心灵是性情的奥府,个性的根由。“自我”所有的言行、作为,无不源于其心灵。它不仅包含着意识、前意识,而且也包含着深层、隐秘的“潜意识”(如梦、性心理等)。在这个层面上,作者做的是心灵运动。

5.“生命体验”层面。以“个我”独特而深刻的“生命体验”为表现内涵,写出镌有浓郁个人命运刻痕的作品。这种文章“可遇而不可求”,不能“多产”,每一篇都是咏叹“这一个”的独特篇章。在这个层面上,作者做的是生命体验运动。

以上“五层面”,除第五点“生命体验”层面为特别拿出来(按其性质可归入第三、四两点里)加以强调外,其余几点还是有内在“递进”关系的。

这五个层面,第一个“实生活”层面,是写“实”的。在这里,“真实”是绝对的要求。人,要有名有姓;事,要有因有果;即使是景和物,也要有枝有叶、有根有据。一切的编织、虚构,所有的作假、伪饰等,都是不能允许的!从第二个层面起,就进入了超越“实生活”的“精神”层面。所谓情感,性灵,心灵,也包括生命体验等,都是超“物质”、“形而上”的!因此,它们又都是写“虚”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散文真正的“魂魄”或“神韵”,不在写“实”而在写“虚”上!“实”只是地基,只是铺垫,“虚”才是情感的大厦,精神的家园!不会写“虚”(写情见性,裸现心灵),对一个散文家来说,真是大不幸!

从这“五层面”里,我们可以得知:散文,其实正是一种“虚”、“实”结合的艺术。有“实”无“虚”,乏“情”匮“意”,缺少“精神”,难以“提升”;而有“虚”无“实”,则如雾里看花,扑朔迷离,让人不知所云。只有“事”“情”兼顾、“虚”“实”相济,“外宇宙”和“内宇宙”、“形而下”与“形而上”结合了,才能写出质文兼美、情文并茂的上品散文。

当代散文创作,过“实”和过“虚”这两种倾向一直都存在。但二者相比,过“实”是主要的,这在许多作家(包括一些著名的老作家,如孙犁、汪曾祺等)那里,都有所反映,值得引起认真关注;而过“虚”的毛病,只在近十多年来才较多地出现,且主要表现在一些年轻作家身上(如刘烨园、赵玫等)。纠正这两类不好倾向的办法,就是各向所缺方面发展,努力做到按散文创作的内在规律办事,真正使虚实、内外等结合、统一起来。

这里我想顺带谈一下有关散文能否“虚构”的问题。这问题近来个别人又重新提起,虽然应者寥寥,但在一些文学青年那里未必了无影响,值得一说。散文的“纪实性”,是这种文体长期以来在读者和作者之间所达成的一项默契:即人们在读“散文”时,从不怀疑它记写的真实性。而主张散文也可“虚构”,则完全打乱了这种既成秩序,岂非徒增“乱象”(难道现在散文还不够乱么)?其实这问题的答案已隐含在以上论述之中了:在写“实”的层面上,要求真实,绝不允许虚构;在写“虚”的层面上,要求真诚,体现出真醇的人格魅力。在情感、心灵等精神领域里“作假”,别人无可考,自己骗自己,那是很不该的!

四、“文”和“野”

这个问题,既关乎散文的创作论,同时也和鉴赏、批评论有关,比较的“妙微精深”。这里,只能简略说说。

“文”和“野”,最初是一对很古老的概念。《论语·雍也》里,记述孔子在回答个人修养的“标准”时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之后,内“质”(内容)与外“文”(形式)的统一,就成了一种品评“人”与“文章”的标尺;再后来,从中又演化出了偏重于艺术表现上的“文”(有文采)与“野”(质野不文)的一对概念。如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中,当谈到继承中外文化遗产的必要性时,他就曾使用过“文野”这一对概念。

我在此文里所用的也是偏重于“艺术表现”的后一个概念。散文对“文”的要求是相当之高的。汉语文章和其他使用表音文字的许多国家的文章是很不相同的:它有一种独特的直觉形象美(形)、吟诵声音美(音)、感悟会意美(义)等,是很神奇的。汉语文字在使用上的这种灵活性、精确性和无阻隔性;汉语文章在表意上的这种严密性、简约性和无隐遁性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都是举世无双的!我国古人对人们在用“语”、“文”表情达意时要有“文采”相当看重,说“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又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11](《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我认为,“文”,有“文采”之义。最早的“文章”二字,就是指有“文采”(纹理、华彩)的意思,《周礼·考工记》所谓:“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指的就是不同色彩的杂糅、交错。语言(文字)表现上的有色彩,讲藻饰,重音韵,使写出的散文不仅可供目治,而且便于耳闻,讲究语言的整齐之美、参差之美和回环之美(叶圣陶、王力等均有此主张),正是此意。“五四”后“白话美文”的提出,我想也是对这一点的强调。

此外,“文”,还有“雅致”(文雅、高雅)之义。这正是和粗俗、质野相对举的——《讲话》即用此意。这层意思比较微妙精深,和意韵、含蕴、韵味及生气、灵气、文气等东方“文论”概念都有关系,当人们说这篇散文写得很“文”时,它代表了一种很高的语言水准或艺术境界,是很难得的一种评价。这里的“文”,含义很丰富,虽可意会,甚难言传。它虽然也很重要,但这里就不多说了。

现代散文对“言之有文”的继承是毋庸置疑的。那时的散文大家如鲁迅、周作人、朱自清、冰心、郁达夫、徐志摩等,都是学贯中西、兼通古今的学者,他们“古文”和“外文”的根底都是一流的,因此,他们写起散文来,自然能“言”在胸中流淌,“文”在笔下奔涌,因内符外,自然生成。当代散文家文化素养的整体水平虽不如前辈大家,但在对“言之有文”的强调上大致也是不差的,像著名老作家曹靖华在为散文集《花》作的《跋》中就提出过散文要有自己独特的“语调”(即旋律)问题。他说:“不但诗讲节奏,散文也应该注意这些,注意音调的和谐。应该下字如珠落玉盘,流转自如,令人听来悦耳,读来顺口”[12]。这实在是深得汉语散文写作之精髓的。近来,在河南新县散文研讨会上,当代散文家卞毓方提出:支持一个散文作家创作的“根基”,一个是“古文”,一个是“外文”。这两条不行,最后上不去!我觉得有道理。特别是“古文”,对汉语散文写作影响更大,而不少青年作家这方面素养较差,亟须注意。

“野”,即是“文”的对立面:质野不文。“野”,自是不好的。

现在的问题是:汉语散文的写作面临着巨大冲击——主要就在这文字表现的“文”上。

汉语散文的写作,从历史上看,它的发展、繁荣主要和思想解放,和个性发展的程度有关,但用以写作的“物质媒介”如笔、墨、纸张、打字机等的出现,使其发生一定程度,乃至极其重要变化的情况屡见不鲜。如“纸张”的问世,就带来了汉“赋”这一颂体在语言表现上的极度铺排、夸张,你似乎可以看到在“纸”替代了布、帛之后的那种文字的狂欢!现在又出现了电脑(电子计算机)写作:以敲打键盘替代了用笔书写。这种“换笔”运动其影响也将是十分深刻的!用电脑“敲字”,有点像是打开自来水管后的哗哗“流泻”;写作速度的确大大地加快了;也很便于修改;印出的文章亦清晰、好看,优点确实很多。但带来这些好处的同时,新的问题也跟着来了:文字的“水分”显然增多,严谨、精炼、优美的“书面语”,正在难以遏止地滑向粗鄙、随便、俗气的“口头语”。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汉语文字的个性特点正在逐渐弱化,它实际在向“拼音”文字的特点迅速靠近。同时,随着西方强势文化向“全球化”的扩张,不少“西化”色彩的词语通过港、台的中介也在向内地大举侵袭!近十多年汉语词汇的变化、“纳新”,是前所未有的!汉语正面临挑战,汉语文章同样也在遭遇挑战!这种前所未有的新情况,很值得语言学家们认真地予以分析、研究并提出对策。

我认为,这是关乎散文“文与野”的一个重要问题。

五、“热”与“冷”

“新时期”以来,散文在各种文体中是最为沉寂的。短篇小说、朦胧诗、报告文学、探索话剧、中篇小说,乃至影视、长篇小说等,都“崛起”过、“轰动”过,惟独散文静悄悄、慢吞吞,无声无息。同样的时代氛围,同样的文学生态,结果却不同。许多人不禁会问:散文怎么了?

一眼望去,散文之“冷”,似尽人皆知。

“新时期”散文为何会冷?我想了好久,终于想通:各种文体的“热”,除了题材尖锐、思想锋利等社会、政治原因外,主要是由于外来新手法、技巧的“横移”:长期封闭,一旦窗户打开,引入西方新的流派、技巧(如“意识流”、“荒诞派”、“魔幻现实主义”等),使人一新耳目,故很快就会产生“轰动”效应。而散文,在西方由于它的宽泛、松散,不成体统(那才是地地道道的“大散文”),唯一“窄”点的英、美“随笔”又走着下坡路,自身就很萧索,难以成为横移之“样板”,于是,自然就只好“沉寂”了。

中国散文,实际上是世界最好的散文!无法“横移”,也是大好事:靠自己的力量自立自强!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现代散文继“五四”后的又一次真正地崛起和繁荣,恰恰正在于80年代!由此可知:“轰动”并不一定意味着发展、突破;观察文学问题,应透过现象直攫本质!

果然,90年代散文的发展又出现了新的景观:“太阳对着散文微笑”!原来静悄悄、慢吞吞,甚至显得有些不景气的散文,一下子被推到了各种“文学文体”中十分“吃香”、极其“走红”的显赫地位。“散文热”,成了人们艳羡和议论的热门话题。

但散文果真很“热”吗?我很怀疑。要照我看,未必!

90年代,社会进入了重要的“转型期”。市场经济替代了传统的计划经济,主导了社会生活。文学从过去意识形态的中心,迅速地走向“边缘化”。在这种客观情势下,各种思想、观念、思潮的活跃是十分自然的。如果从“大散文”的观点来看,说“散文热”也不无道理:杂文、随笔、言论以致“学者散文”、“文化散文”、“智慧散文”、“哲理散文”(实际都是随笔)等等,包括一些:“通俗散文”、“生活散文”、“闲适散文”(实际也是随笔)等等,看起来很“热闹”,实际上也都是“议论性”的东西,和真正的“艺术散文”关系不大。所以,从艺术散文的观点来看,散文并不“热”;不仅不热,还有些“冷”呢。

但真正的“散文时代”,我认为在21世纪将要到来!现在的所谓“散文热”,已然透出了一些“消息”:随着人的全面发展,个性的更大解放,人对自身“内宇宙”(情感、心灵世界)的深层开掘,一个真正散文的春天,将瑰丽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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