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让河流失去生命——透视北京水系治理工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水系论文,北京论文,河流论文,透视论文,治理工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北京城正变得越来越美丽。
除了宽广的道路、整洁的城市环境,从1998年开始的河道治理也为北京赢得了不少赞许。然而,这项耗资巨大的城建工程(仅北京城区河道治理工程一、二期总投资就达11亿元人民币——编者注),却越来越遭到专家特别是环保人士的质疑。
问题的焦点只有一个:该不该采用“河道衬砌”的办法,给河道“穿”上水泥外衣?
治理河道,从砍树开始
北京这次大规模治理河道,始于1998年。当年4月21日,《北京日报》的头版头条,记录了这一重要事件:“昨天下午,北京市领导为城市水系治理工程挥锹破土。在北京市规划市区范围内的30条河流、26个湖泊,大部分面临着污染严重、设施落后等问题。治理的目标是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让北京水系达到水清、岸绿、流畅、通航的标准。”
京密引水渠昆玉段的治理,被列入一期工程。治理采用了“河道衬砌”的手段——在河岸及河底铺以水泥或石头,取代以前的土壤,而这,也是当时北京治水的主要手段。作为施工的“阻碍者”,堤岸上的大树一棵棵倒下了。
轰鸣的锯树声,打断了空军指挥学院副教授李小溪的脚步。这位环保主义者已经在京密引水渠边居住了近20年。李小溪回忆道,那段日子里,她养成了每天到河边散步的习惯。堤岸上参差不齐的杨柳中,栖息着喜鹊、乌鸦和鹰;水草中则游弋着寻找食物的鱼。她最喜欢来的时间是春天的傍晚,这里可以“听取蛙声一片”。
但现在,一棵棵碗口粗的大树倒在她面前。“看着它们的伤口,我很难过。”
李小溪开始在水利、环境、园林各个部门间奔走,游说施工者停止砍伐,同时联络其他环保者加入阻止砍树的行列。“但专家的观点让我很快意识到,衬砌河道的弊端绝不仅仅是伐掉几棵树。”李小溪说。
反对衬砌的声音
北京大学生态学讲师李迪华,是河道衬砌的坚决反对者。“这种做法阻止了水渠与自然界的交换,让它变成了一个人工制造的水泥池。”李迪华认为。
李迪华列举出河道衬砌的四个弊端:其一,在以水泥石料修葺的河道中,具有净水功能的水生生物生长非常困难。长此以往,河水将失去自净能力,水质可能恶化;其二,砍掉两岸树木,会导致河水受阳光影响而水温变化过大,不利于水中生态平衡的建立。特别是高温季节来临时,容易使传染病菌孳生;其三,没有天然植物作为屏障,会使岸边的垃圾轻易入水,造成污染;其四,水中生物少,岸上又缺乏天然植物,直接影响沿河野生生物种类,比如水鸟。
北京大学一位博士研究生的调查表明,城市内水渠衬砌后,岸边的生物种类减少了70%以上,而水生物也只相当于原来的一半。
对衬砌同样持反对态度的,还有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高工吴峙山。他从水资源利用的角度,指出了这项工程的不合理性。
“据统计,北京共有40亿立方米水可用,其中27亿立方米是地下水。”吴峙山解释说,“也就是说,目前我们可以利用的水,70%来自地下。但河道衬砌会阻止水的渗漏,破坏地下水的补充。同时,衬砌河道中水流速度加快,会加快水资源的流失——水从密云水库流到天津入海,只需10多个小时;而渗入地下,可以保存4年。”
北京大学景观规划设计中心主任俞孔坚教授,则对河道衬砌所持的理念提出了质疑。“设计者鄙视自然、杂草和泥土。”这位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说,“他们认为,只有钢筋水泥才是现代化的,要用这些材料将城市河道包裹起来。事实上,水就像城市的血脉,是土地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有生命的。而这种方式,也与国际上通行的做法背道而驰,德国、日本,甚至美国最缺水的洛杉矶,为了保护生态,已经将原本被衬砌的河道恢复自然。”
缺水!
但在水利规划者眼里,京密引水渠的全面衬砌,却是当时的惟一选择:北京的缺水已经让他们无暇他顾。
20世纪50年代初,密云、官厅两座水库在北京周边先后竣工。这两个巨大的“水盆”,一度成为北京饮用水的主要来源。但随着工业的发展,官厅水库的水质日渐恶化,现在只能作为工业用水,密云水库就成了北京惟一的地上饮用水源,全长106公里的京密引水渠成了北京的生命线。
“衬砌之前,京密引水渠每年要向地下渗水近8000万立方米!”北京市水利局副总工程师段伟说。
据段伟介绍:近年来北京严重水雨,增加了这一地区的缺水状况。“目前,密云水库的存水量只有约11亿立方米,而北京市民人均拥有的水量,已排到了世界各大城市的倒数20名左右。”他说,“我们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节水——比如减少环境用水”以前北京从水库向河道放水都以亿立方米计算,现在每年只能放几千万立方米。“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死保生活供水。而衬砌水渠所节约的8000万立方米,对于北京的节水有着重要意义。京密引水渠毕竟是一条人工开挖的渠道,主要功能是向市内输水。”
曾任北京市水利局高工、现为北京水利学会顾问的刘延凯先生,反驳了有关专家“水渗入地下可以存留”的观点。他认为,目前北京地下水共缺少40亿到50亿立方米,在如此缺水的情况下,让京密引水渠8000万立方米的水渗入地下,这是不能接受的,何况与地上取水相比,地下水源的开采需要付出太多成本。
“有人认为我们搞水利的不懂保护生态,其实不是这样。”刘延凯说,“40年前,我在治理永定河时,就搞了生态河道,在岸边种上了雁翅林。但这些树最终都死了,因为太缺水了——不保护好水资源,又谈何环保?”
“这确实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北京市水利局的朱总工程师说,“城市的扩建,人口的增多,让‘保水’与‘保环境’的矛盾变得更为突出。与20世纪50年代京密引水渠修建时相比,今天北京市城区面积扩展了几倍,人口也已上千万。而且这些年来,北京的缺水问题越发严重起来。为了减少水的蒸发,1998年在京密水渠改造之初,甚至有人提出:要将其全部封闭变成管道式。如果真的采用这种方式,那更说不上什么环保了。”
理想和现实的碰撞
2000年年初,北京的环保专家与水利专家之间,发生了第一次碰撞。时值包括昆玉河、长河在内的北京城市水系一期治理工程基本结束,北京市水利学会邀请了水利、规划、环保等方面的十多名专家对工程进行研讨。其中,河道是否应该衬砌是主要议题之一。
但环保人士的呼吁并没能引起决策者的注意。2000年6月,李小溪在京密引水渠昆玉河以北发现,堤岸上又堆积着大量石块。她隐隐感觉到,这条水渠尚未衬砌的70多公里河段,不久也将披上铠甲。
“我不知道,衬砌工程在决策之前是否经过了论证,”李小溪说,“但现在,既然这么多人反对,为什么政府依然置之不理?”
在自己的《环保日记》中,李小溪写道:“在办此事的过程中,深有心力交瘁的感觉,但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知道要阻止工程进行很难,但至少以后会使有关部门在决策时有所顾虑,要促成建立评估机制与公众参与机制,力求决策科学民主。”
2000年9月,正值京密引水渠二期工程即将开工,是否应该继续衬砌的争论达到高潮。除了反对衬砌的专家外,自然之友等民间环保组织及媒体也开始关注此事。2000年9月6日,《中国青年报》用了几乎整版篇幅的报道反对“衬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环境报等也纷纷就此展开讨论。
就在争论声中,2000年11月16日,京密引水渠全部衬砌完工。次年春,北京城北的清河治理开始,依然沿用了河床全线衬砌的方式。而惟一一条发源于北京、被称为“母亲河”的温榆河的部分河段,也开始了衬砌工程。首都的做法又被各地效仿,不少城市的治水者纷纷来京取经。
对话会
2001年3月7日,北京市三家最大的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地球村、绿家园,联合向有关部门发出邀请函,举办“对话会”。
他们中,有全国政协常委、自然之友会长梁从诫,有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高工吴峙山以及李小溪等人。
他们的对面,有国家环保总局、北京市水利局、北京市环保局的官员。北京市政府的有关负责人也到场参加。
3月16日上午9时,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13层会议室,对话会终于开始了。
北京市水利局主管水利建设的副局长孙国升代表官方发言。他告诉与会者,除了阻止水的渗漏之外,河道衬砌还有两项主要功能:首先,可以防止水草疯长,草是阻止水流、阻碍供水的最大障碍。其次,如果不做衬砌,流水的冲刷会让河道逐渐变宽,而对于北京城内的河道来说,两岸已经是楼房林立,河道根本没有扩充余地。
“持不同意见者也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双方就此展开争论。”梁从诫回忆说,“但辩论很快超出了学术范畴,上升到公众知情权的层次。”
北京规划院原副总工、水利规划专家庞尔洪认为:应该建立一个公众参与的决策机制,公众,尤其是专家,应该对大的工程有知情权、参与权和监督权。这次关于北京河道衬砌的决策,虽然此前有关部门也听取了一些意见,开了专家论证会,但似乎有种倾向:意见相同的专家请得比较多,而反对者的观点被忽视了。
地球村负责人廖晓义进一步指出:组织对话会的目的,就是试图通过这种尝试,建立民间、公众与政府沟通的渠道。她希望能将这种方式持续下去,减少不适当政策所造成的损失。
然而与会的有关领导并不欣赏这种沟通方式,双方就此又进行了争论。下午1时左右,本来被专家们寄予深厚期望的对话会不欢而散。此后,关于京密引水渠衬砌的报道销声匿迹。
节水与环保:真的对立?
2001年夏,北京大部分河湖发生了水华现象(所谓水华,是因水体内磷、氮含量过高导致富氧化。)——水体突然变得墨绿粘稠,散发出阵阵臭味,死亡的鱼是白花花地漂浮在河面。而在今年夏天,水华再次入侵北海公园、后海、什刹海及红领巾公园等地,有专家尖锐指出:这是当年河道全面衬砌导致的结果。
但北京水利局段伟副总工程师认为:尽管水华的发生与衬砌不无关系,但这并不是根本原因。“实际上,这还要归结到北京的缺水上。”
就此问题,本报记者咨询了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水生态学家刘建康先生。85岁高龄的刘先生回信答复说:“是否是河道衬砌直接导致了水华的发生,我并不这么认为。”“但不容忽视的是,水草能够吸收沉积物及水中的氮、磷,所以对水体起到了自净作用。而河道底部衬砌之后,水草将难以生存,水的自净能力会降低。”
“另外,搞衬砌的成本太高。采用此方法,应该在确认水库沉积物中含有大量磷、氮,且经常缺氧的情况下慎重实施。”
段伟说,从目前看来,京密引水渠全面衬砌工程的决策并没有大的失误。因为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北京仍然面临严重缺水。北京即使南水北调工程完成之后,北京城自身的节水工作也不能轻视。但对于清河——这条自然河道的衬砌治理,段伟有些遗憾,“如果是今天来做这项工程,并不一定把整条河道全部衬砌。所以,对于清河周边的生态环境,以及一些古迹,我们正在努力恢复。”
2002年年初,北京城市水系综合治理三期工程正式开工。工程包括转河、亮马河、青年湖、高碑店湖的治理,以及各河湖之间的连通。
据了解,新阶段的治理吸取了前两期工程的经验教训,环保概念被突出起来。比如转河,水利部门就采用了分段衬砌的方式,来保证河道与周边环境的交流。同时,还将部分河段设计成葫芦型,以增加河边湿地、沙滩面积,维护生物的多样性。而在温榆河的进一步治理中,水利局还特聘美国学者贝茜达蒙为顾问——这是一位推崇生态治河的水利专家。她已经在温榆河沙河水库闸下规划出约两公里的示范地段,借助天然植被和湿地改善水质。而这种生态治河的费用,将比全部衬砌节省50%。
“但我面前的这条河却已经是事实了。”拍打着京密引水渠护岸上坚固的汉白玉栏杆,李小溪无奈地说:“难道节水和环境真的如此对立吗?而作为民间的环保人士,我们和政府之间的沟通到底应该如何建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