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研究呼唤“顶层设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主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今天,马克思主义研究已经陷入了某种危机。这既不是说马克思主义内部的哲学范式的危机,也不是指世界和中国的社会政治经济条件的变化引起的马克思主义信仰危机,而是说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生产本身陷入了危机。本来,任何学术研究的目的都是生产理论。但是现在,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马克思主义者似乎已经丧失了生产理论的勇气和能力。这种“后理论境遇”与利奥塔早就指出的“后现代状况”颇为类似,即宏大叙事的终结和小叙事的兴盛。国外的情况姑且不论,在我们今天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并不缺少各种热闹的学术争论,更不缺少诸如“中国马克思学”等标语口号(毋宁说是广告语)的风云变幻,但是对“我们为什么要研读马克思”、“我们应该怎样研读马克思”以及最重要的“我们研读马克思是要做什么”(=列宁当年问的“怎么办?”)之类问题,不少学者其实并不清楚,甚至从未思考过。这种状况的形成有着非常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原因。然而,无论其原因何在,最终的结果就是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研究缺乏一种类似于“本体论承诺”的东西。这并不是说,就整个学界的范围而论,研究的总体目标是缺失的,使得研究的格局仅仅是单个研究者、单个“学派”(学术共同体)各自为政地“异声同啸”,没有统一的乐谱、统一的指挥;而是说,在单个的哲学研究者那里或者在某个学术共同体内部也无法看到任何总体目标的存在,遑论完成该最终目标的具体实施方案。既然我们根本就没想过要生产出何种理论,自然也就生产不出任何真正有价值的理论。借用建筑学的术语来说,由于“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形态”这座宏伟大厦缺失了宏观的顶层设计,施工队只管拼命砌墙盖房子,却没人考虑“上梁”的事情,因此这座建筑物迄今仍无法完工。
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顶层设计”,不仅意味着要为研究确定最终的目标,也意味着描绘出达成目标的“路线图”,即给出研究的基本方向和推进的总体思路。也许,最终各个研究者或“学派”之间未必能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顶层设计方案达成共识,但是,每个研究者或“学派”对自己的顶层设计方案却是了然于胸的——尽管不一定诉诸明确的文字表述。总之,思考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最终目标究竟为何,思考我们应当生产出何种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任何尝试都是值得的。
文本研读的非顶层性
我们今天研读马克思,到底是要干什么呢?是不是一种纯粹的故纸堆里自娱自乐的游戏?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品格就是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一旦马克思主义变成形而上学内部的一种自娱自乐,变成一种文本乃至文献的消遣,那它就不再是马克思主义了。马克思主义绝对不可以像红学那样研究,因为离开了实践它什么都不是。我们今天研读马克思的最终目的,正是为了接着马克思往下说。假如卡尔·马克思活在今天的中国,他会说什么?这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事实上,“代圣人立言”也是中国的治学传统。像明朝考八股文,就往往是从《四书》里面拿一句话来,让考生阐释。)换言之,当马克思所设想的世界性无产阶级革命已经越来越变成一种不可能性的时候,我们还如何接着马克思往下说?马克思真的过时了吗?真的如德里达所言,马克思只能成为一个幽灵了吗?也就是说,承认马克思已经“死了”,但是我们可以向他表示哀悼,向他致敬。这种“幽灵学”或者说是“闹鬼学”(Hauntology)的思路当然不可取。但是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性,而且是最大的可能,就是把马克思主义看成是一种倒闭了的超级市场,既然已经倒闭了,所有人都可以冲进去,每个人去捡自己喜欢的东西,各取所需,然后每个人都宣布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是马克思主义遗产的很好的继承人,而其他人都不对。我认为这种方式也有很大的问题。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就使得我们必须先回到历史中去。众所周知,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科点有一个“文本学”的优良传统,从孙伯鍨先生的《探索者道路的探索》和《卢卡奇和马克思》等著作到张一兵教授的《回到马克思》、唐正东教授的《斯密到马克思》等著作,里边都包含着非常丰富的文本细读的内容。但是严格说来,真要为这个传统命名的话,与其说这是一个文本学的传统,倒不如说它是一个历史学的传统,也就是说在历史语境中去研读前贤的文本,理解他们的思想。我们读书到底是读什么?其实是在读作者的思想。表面上看你读的是文本,是一些字句,但是字句只是记录经典作家思想的一种方法,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思想。思想是什么呢?思想是一个活的东西,“想”是一种心理活动。这样看来,当你读某个文本的时候,你能不能把握文本的作者在书写文本的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就成为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由此我们注意到文本跟思想(理论)之间的差异。仅仅关注文本是不够的,如果你不去关注文本背后的理论,就不可能进入思想的视野。任何一个文本都提供了一种理论。理论是什么?理论是对历史和现实的一种解释,当然也可能包含了对现实的未来发展趋势的一种预测。那么马克思的文本背后是什么理论?马克思到底在“想”什么?非常简单,马克思想解决的是“人类解放”的问题。但是马克思为什么会“想”解决这个问题?这就不是仅仅从文本上能理解的了。即使你把马克思的文本——甚至是他之前的比如黑格尔、大卫·李嘉图他们的文本——翻得再熟再烂,你恐怕还是不一定明白马克思到底想干什么。所以我认为,文本学传统的实质是历史学的传统,更确切地说,是思想史研究的传统。
这样看来,文本研读(更不要说比它更为基础的“文献学”、考据学研究了)不能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顶层设计”。比它更接近“顶层”的东西是思想史研究。然而,思想史研究本身也不足以成为“顶层”。事实上,思想史研究绝不仅仅是面对一连串的文本,而是要面对这些文本所反映出来的真实历史。我们都知道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个很重要的观点,“思想是没有历史的”,或者说“意识形态是没有自己的历史的”。我们可以假设,在历史发展的某个阶段(社会存在1)产生出理论1(文本1),然后人类的历史向前发展到社会存在2,这个时候会产生出理论2(文本2),然后继续向前发展,以此类推,不断前进……在历史发展的每个阶段,相对于社会存在来说都会有相应的社会意识或者说理论文本产生。但是问题在于,当我们进入专业的哲学研究或者理论生产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一种意识形态的虚假独立性幻象。我们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从社会存在1到社会存在2再到社会存在3的这条发展线索是不存在的,而文本1到文本2再到文本3这个发展过程是独立存在的。比如说,从马克思的文本到恩格斯的文本,再从列宁的文本到毛泽东的文本,或者说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系列文本,从卢卡奇到阿多诺。于是我们最终不是认为意识形态是没有历史的,而是会认为人类是没有历史的。我们最终只是面对一大堆的文本,开始我们的文本学研究(对原著的细读)。问题在于,只读这些文本,而不理解这些文本所反映的历史,是不可能真正读懂它们的。
比读懂文本更重要的问题是理论生产。我们能不能接着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文本1、文本2、文本3往下说,能不能写出自己的文本4、文本5来?倘若我们真的只是从文本到文本,从概念到概念,然后自己写个文本4,那么这样是很难进入人类的思想史的。因为你的文本4跟现时代的历史是完全脱节的。在这个时候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我们不能只停留在文本的表层,而要回到历史中去,这样才能够理解马克思。
中国当代的一位学者甘阳说过一句话,“我们可以跟一流的学者谈话,但不能跟二流的学者谈话”。他的意思是,跟一流的学者谈话谈的是思想,思想这个东西我们有;但是跟二流的学者就比较麻烦了,他跟你谈的是文本,他会跟你讲某某人写的某某书。假如你没有读过那本书,你真的没有办法和他讨论;但是如果你真的读过那本书,你就会觉得没必要再讨论那本书了。那么这句话说明的是什么呢?我们的哲学研究(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需要关注思想,而不能仅仅局限在文本的解读上。只有像梁漱溟先生毕生关注的“人为什么活着?”“中国往何处去?”之类的大问题,才配得上哲学研究,才是哲学研究的对象。太经验太具体太琐碎的问题那是实证科学的研究对象,而不是哲学的研究对象。
“人的解放”才是马克思试图回答的问题,才是我们读马克思的书的时候真正觉得能激动人心的东西。马克思面对的是19世纪30~40年代的英国、法国和德国社会,面对的是生产力发展的同时存在着大量贫困的现象。也就是说,资产阶级革命提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可是它建立起来的这个社会却做不到“自由、平等、博爱”。马克思当然就会想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今天面对的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全球化资本主义“双峰并峙”的局面。面对这样一个历史时代,我们的理论生产并不应该是从文本到文本,而应该是真正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然后像当年的马克思一样去思考“人的解放”的现实可能性究竟在哪里。这才是真正的“接着马克思往下说”,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顶层”。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非顶层性
怎样做一个“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者?关键并不在于你是不是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经典著作背得滚瓜烂熟,或是把马克思的某个手稿文本和《资本论》的各个版本弄得很熟。相反,关键在于面对今天的全球化资本主义,你有没有一种哲学思考的能力。更确切地说,“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应当被理解为一个名词短语,好像有个现成的东西在那里,有个体系在那里。我个人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其实是一个副词,一个动词,也就是说,面对今天的世界,特别是面对中国社会,我们如何“马克思主义地”进行“哲学思考”。或者说是两个副词,如何“马克思主义地”、“哲学地”思考。面对今天的全球化资本主义带来的种种混乱的现实(9·11、生态危机、能源危机等),马克思主义如何寻找新的活动空间?而在进行这个思考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当做全球化资本主义的一个特例,当然是有着极度特殊性的、包含着对抗意味的特例。
如果我们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当做思考的方法,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那么我们就要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的各个组成部分的定位。我们知道,按照列宁1913年在《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一文中所说的,马克思主义是由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这3个部分组成的。但是,在马克思主义漫长的演化过程中,上述3个部分非常不幸地、非常令人遗憾地解体了。科学社会主义基本上被列宁主义拿走变成一种政治学,政治经济学被苏联马克思主义阐释为一种原理教科书体系,马克思主义哲学除了被阐释为一种辩证唯物主义的教科书体系,更多的是被从卢卡奇到阿多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承袭并发扬光大。结果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们按照现代学术分工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研究经济学的不管社会主义;研究哲学的不关注经济现实,更不关心政治现实;研究科学社会主义的不懂哲学也不懂经济学。这样的碎片式研究是很成问题的。因为马克思与西方主流学术文化的根本区别恰恰在于他打破了专业分工式的研究方式。现代社会是个整体,你不能把社会简单地分为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等等各个互不相干的部分,分门别类地去研究。在资本主义作为物化的全球化总体的今天,特别是当世界历史已经变为一个总体的时候,你却依旧进行碎片式的研究,这样就丧失了总体性的批判视野。尽管马克思主义综合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努力在现实中失败了,但是,如何把马克思主义已经解体的3个部分重新结合起来,统一起来,这是今天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得不重新思考的问题。换言之,单纯进行马克思主义哲学(或政治经济学或科学社会主义)的研究还不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顶层”。
随着原本统一的马克思主义在学术研究中“一分为三”,卡尔·马克思本人也被“一分为三”。他在世人的心目中至少呈现出三副不同的面孔:一是革命者的面孔,二是经济学家的面孔,三是人道主义者的面孔。那么,马克思在今天究竟应该以哪一副面孔出场,才能完成批判和改造全球化资本主义总体的理论实践功能呢?
正如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所说的,马克思首先是一个革命者。可是在今天的世界,爆发一次马克思所说的那种全球性无产阶级革命,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会发现,马克思的第一张面孔——革命家的面孔——似乎变得苍白了。这时,更有影响力的是马克思的第二张面孔,也就是经济学家的马克思。常见的说法是,把马克思从“革命的学说”变成“建设的学说”,用《资本论》来指导我们今天的市场经济和现代化建设。于是,对马克思的《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就成为一种研究的主流。
我们不否认经济学对马克思的重要性,但是问题在于马克思仅仅是一个经济学家吗?《资本论》仅仅是一部经济学著作吗?不要忘记,《资本论》的副标题恰恰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这样看来,与其说马克思是经济学家,还不如说是经济学批判家。马克思批判的正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拜物教倾向,也就是把价值、利润等等特属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人类特殊历史发展阶段的历史范畴当做永恒的、自然的范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恰恰是要我们看到这些经济范畴背后的历史性。从这个角度上讲,当我们仅仅从经济学语境出发去谈论马克思的时候,似乎就遮蔽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就很容易导致把马克思理解为一种经济主义或是经济决定论的学说。事实上,马克思早在《哲学的贫困》中就奠定了一种科学的方法论:要用历史来解释经济,而不是相反,用经济来解释历史。马克思批判蒲鲁东之所以不理解分工、竞争等等经济范畴,是因为他不理解历史,而理解历史是理解经济的前提。因此,一旦我们把马克思锁定在经济学家的角色下,就有可能颠倒了马克思,也就是说,不是像马克思那样把历史看成是人的活动(也可以称之为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人在一定条件下、在人不能自由选择的前提下(也可以称之为历史辩证法的客体向度)创造历史,而是强调经济基础对人类历史的决定作用。这样就会导致我们把某种特定的生产方式、特定的社会形态及其特定的经济规律错认为人类永恒的规律。设想一下,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消灭了阶级和阶级对立之后,是否还依然存在着“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规律呢?如果人类社会永远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那么马克思设想的“人类解放”有何意义呢?事实上,马克思谈论的“人类解放”有多重含义,其中一重含义就是把人从外在的经济力量中解放出来。本来是人的活动形成了一定的社会关系,特别是经济关系,但是在市场经济之中,经济关系反过来成为一种看似不受人的主观意识为转移的、独立于人的、甚至与人敌对的经济力量。马克思指出,正因为经济现象的背后是人的实践活动,所以我们有可能通过自觉的联合,将经济力量控制起来。到那个时候,在物质生产的必然王国的彼岸,就开始了一个自由王国。综上所述,我们把马克思当做经济学家没问题,但问题在于他是什么样的经济学家——他是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经济学家,而不是那种专业的实证经济学家。他的经济学包含了历史的维度,也包含了对政治上层建筑、思想上层建筑的思考。从这个角度看,与其说马克思是经济学家,不如说他是现代社会的批判理论家。这样我们就从马克思的第二张面孔(经济学家)跃迁到了第四张面孔(社会批判理论家)。
话说回来,马克思的第二张面孔是非常重要的。假如失去了经济学家这副面孔,单纯谈论“人的解放”,就有可能把马克思变成一位像基督耶稣传福音书的人道主义者。马克思的《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当然是人道主义这张面孔的重要文本依据。但是也不局限于此文本,我们照样可以从马克思晚期的著作(包括《资本论》)中找到相关的佐证。毕竟马克思始终关注人类解放的问题。但是我们切不可将论题与论证方式混为一谈。马克思主义的确是一种充满人文精神的思想,但是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的时候并不是从人道的角度、从伦理道德的角度去批判的。马克思并没有设想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似的乌托邦社会,然后用这样一个社会来批判资本主义。相反,马克思是从经济上引出革命的可能性,引出共产主义或者说是人类解放的可能性的。换句话说,人类从经济的压迫、经济的不平等中解放出来的可能性恰恰内居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中,而不是在这个社会的发展逻辑之外。对马克思来说,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据从来都不是某种人道主义的理想。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说:“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在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里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①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共产主义对我们说来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② 在《共产党宣言》中说:“共产党人的理论原理,绝不是以某一个世界改革家所臆想或发现的思想或原则为根据的。这些原理不过是当前进行着的阶级斗争的真实关系的总的表述,不过是现在我们眼前进行着的历史运动的表现。”③
马克思明确告诉我们,共产主义首先不是一种社会制度,而是一种运动,改变世界的运动,改变现存的物化的社会关系的运动,也就是《提纲》第三条所说的“革命的实践”。从这个意义上讲,共产主义并不遥远。如果把共产主义理解为一种理想的社会制度,那它离我们确实遥远,但是如果把它当做一种现实的运动,那它就近在眼前。同样,革命也并不遥远。这个革命当然并不像我们过去通常理解的就是暴力革命,甚至也不仅仅是夺取政权(哪怕是和平方式);通过人的实践活动去改变现有的社会关系,这就已经是一种革命了。因此革命并不遥远。
如果单纯停留在人道主义上,我们最多只能对当代社会进行一种道德义愤的谴责和批判,而没有办法理解这个社会的逻辑。由此我们就回到了卡尔·马克思的第四副面孔,也就是社会批判理论家的面孔。在今天的西方社会学中,马克思被奉为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并且认为他开创了非常重要的“社会冲突论”的研究传统。也就是说,马克思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以及由此引发的阶级斗争。而在今天,马克思的“社会冲突论”的意义其实放在了反面。因为我们今天更强调的是社会的秩序、稳定、和谐。那么如何化解社会冲突,保持社会稳定?你就必须按照马克思的理路去探寻社会冲突的起源何在。这是非常重要的理路。这样看来,与作为革命家的马克思、作为经济学家的马克思或作为人道主义者的马克思相比,作为社会批判理论家的马克思似乎是更加适合于“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出场的一张面孔。
我的建议是,我们应该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最终目标定位于生产出新的社会批判理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面对现实的社会问题和社会冲突,而不是采取鸵鸟政策,“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避免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经院哲学化”或“实证科学化”两种片面倾向。
阶级话语和民族/国家话语的非顶层性
如前所述,人的解放是马克思主义不能不关注的终极问题。然而我们都知道,马克思主义解决这一问题的基本思路是一种阶级话语的思路,也就是通过无产阶级的解放达成全人类的解放。可是今天,从世界性无产阶级革命走向人类解放的道路似乎行不通了。那么,我们如何形成新的解放议程呢?我们对人的解放问题的思考如何形成一个新的理论框架呢?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再次将我们拉回到历史。我们首先必须在理论上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历史,确切地说,对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的这160多年的人类历史进行一番马克思主义视角的梳理。只有这样才能为我们观察今天的世界、观察今天的中国提供一种理论视角。
可是,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审理不能仅仅局限在“马恩列斯毛”之类的线索上。只关注“马恩列斯毛”这样一种正统马克思主义(在哲学上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正统),就忽视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形象其实是一源多流的形象。当我们用这种“一脉单传”的视角去观察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时候,我们就忽视了:当资本主义从19世纪60~70年代进入到和平发展的时期,德国、意大利先后完成了民族统一之后,原本统一的马克思主义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分化。
在第二国际时期(1889~1914),马克思、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分化为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马克思主义和东方落后国家(用后来的话说就是第三世界国家或者边缘国家)的马克思主义。我们可以简单指认为以考茨基、伯恩斯坦为代表的德国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和以列宁主义为标志的俄国马克思主义(革命共产主义)的分别。这样的分别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它直接导致马克思主义从西欧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转变为东方落后民族和殖民地人民的民族意识。有人曾经说过一句话:“马克思主义是一封被投递错误的书信。”就是说,马克思主义这封信原来是寄给无产阶级的,结果没想到这封信落到了东方落后民族手里。1920年,列宁在共产国际二大上提出了共产国际的新口号:“全世界无产者和被压迫民族,联合起来”,和马克思的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相比,这里显然有了一个重大的转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一个转变?这是因为资本主义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也就是马克思面对的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已经被垄断资本主义(或者叫“组织化的资本主义”)所代替。新的垄断组织的出现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资本主义的危机,另一方面也导致各个资本主义列强因为要资本输出,争夺市场,所以要争夺海外殖民地,就出现了帝国主义的战争。那么在这个时候,西欧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阶级问题就转化为民族问题,阶级矛盾就让位给民族矛盾,退居为第二位了。因为发达国家的资产阶级不仅剥削本国的无产阶级,更剥削落后国家、殖民地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而发达国家的无产阶级也参与了这种剥削。换言之,西方国家的无产阶级地位提高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相反,在资本主义掠夺的那些殖民地、那些落后国家,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就十分尖锐。列宁敏锐把握了时代的变化,因此提出列宁主义,因此就在“帝国主义最薄弱的环节”实现了社会主义革命的突破,从而产生了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
这样,马克思主义也从落后民族的民族意识上升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国家意识(当然可以说是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并不是对一般资本主义的否定,而是对资本主义的一种特殊形态(也就是垄断资本主义或者帝国主义)的一种具体的否定。落后民族要发展经济,发展生产力,不能在依附于资本主义的世界体系下进行,那样做是没有办法发展出独立的国民经济体系的。它被迫采取了一种近乎与世隔绝的方式,也就是首先否定资本主义,但是在这个基础上又肯定了资本主义的某些东西——也就是工业化和组织化等等。苏联社会主义模式(高度的公有制和计划经济管理模式)是与组织化的资本主义相对应的社会主义模式,它其实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它和垄断资本主义拥有很多共同的特征,比如:两者都反对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都强调国家的权力集中。由此可见,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其实仅仅是对垄断资本主义的否定,而不是对一般资本主义的否定和替代。也就是说,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成了落后国家和民族走上工业化、赶超西方现代化的特殊道路,也就是非资本主义的现代化道路。事实上,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体系之所以呈现出带有浓重的启蒙时代的法国唯物主义特色,也只有从列宁、斯大林在落后的俄国实行工业化,赶超西方资本主义这个大背景下才能理解。
从20世纪20年代初,苏联开始实施新经济政策,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与组织化的资本主义相对立的“组织化的社会主义”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如果我们认识到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仅仅是对特殊的垄断资本主义的具体否定,而不是对一般资本主义的否定,那么这种“组织化的社会主义”的失败也就并不意味着一般社会主义的失败,而是这种特殊社会主义的失败。我们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为什么中国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的采纳并不是对一般社会主义的否定。事实上,作为资本主义的镜像,社会主义的发展是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分不开的。既然“组织化的资本主义”已经华丽变身为后福特制的、灵活积累的资本主义,那么“组织化的社会主义”也就告别了历史舞台。
在冷战结束后的今天,资本主义进入了其第四个阶段,也就是全球化的资本主义。有人认为这是资本主义确立全球统治的年代,有人认为这是资本主义走向全面混乱甚至失败的年代。这时,马克思主义依然是落后民族(如拉丁美洲等)的民族意识。在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中国,还是会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作为国家意识形态。无论如何,马克思主义基本上不再仅仅作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而存在。我认为,马克思主义在今天已经上升为全世界追求进步的人士的思想意识,或者说是一种人类意识。比如说,我们去跟国际接轨,看到国外好像没有什么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专家了,国外没有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个专业了,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马克思主义被抛弃了呢?不是这样的。在西方的社会学、政治学的教科书中,都会有专章去讲到马克思的思想。今天的马克思主义就像禅宗说的“水中之盐”:你喝一杯水,你会觉得水是咸的,但是你看不到盐,盐已经化到水里了。马克思主义也是这样,也已经“全球化”为一种进步的人类意识了。
阶级意识、民族意识、国家意识和人类意识,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先后采取的4种历史形态。因此,在我们今天言说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不仅要注意到阶级话语、民族话语和国家话语等形式,也要注意人类话语这个层面。如果说,“19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是和资产阶级及其意识形态相对立的“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是和资本主义国家及其意识形态相对立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那么“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将是与全球化资本主义及其“物化意识”相对立的“进步的人类意识”。我们丝毫不否认阶级话语和民族/国家话语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起到的积极作用,然而它们已经是明日黄花,仅仅是重要的历史形态,而不能独自担负起“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顶层设计之重任。
走向顶层设计:全球化资本主义批判
我们已经看到,从马克思主义问世起到今天,资本主义经历了4个不同的发展阶段,而我们今天的全球化资本主义有可能是马克思那个时代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在更高层次上的一种重演。只有从世界体系的角度才能准确理解从1492年到今天的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历史,这也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确认的“世界历史”的概念。世界历史意味着西欧资本主义在全球的扩张。我们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到,今天我们的马克思主义也好,马克思主义哲学也好,其责任正是要重新像当年的马克思一样思考,重新面对这样一个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包括麦当劳、微软、可口可乐等跨国公司,也包括世贸组织、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在内的这样一种以金融资本为主导形式的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
面对今天这样一个世界,马克思主义唯一合法的出场路径是全球化资本主义批判。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路径,因为马克思一生写得最多的文章就是“批判”。一旦马克思主义失去了批判这个维度,一旦马克思主义变成了为现实辩护,为现实做合法性注解的时候,它其实就不是马克思主义了。但是,面对今天的全球化资本主义,我们怎么去批判?
我认为,今天我们大致上依然可以沿用列宁的框架,但这3个组成部分的很多细节还是需要仔细推敲,里面还有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比如:马克思主义哲学到底是辩证唯物主义还是历史唯物主义,抑或是实践唯物主义或者实践一元论哲学?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特别是劳动价值论在今天还有什么意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全球无产阶级革命已经几乎丧失了任何现实可能性的情况下,如何提出一个新的“科学社会主义”的解放议程?这些问题都是要探讨的,而不是已经解决的。如果我们把“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定位为一种社会批判理论,将全球化资本主义批判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出场路径,上述问题都能够获得一种答案——答案本身当然是可以进一步探讨的。
在全球化资本主义批判的语境下,马克思主义哲学将成为一种社会批判方法论。这就是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到《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哲学的贫困》所奠定的“实践的、历史的唯物主义观点”(当然也是辩证的)和历史辩证法,以及体现在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三大社会形态论”和“三大拜物教批判理论”中的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地位、历史使命的观点,特别是异化(物化)批判的观点。
在全球化资本主义批判的语境下,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则是以对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历史性批判为主要内容的,同时也涉及对现代社会的政治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上层建筑(包括自由主义政治学和哲学形而上学)的批判。这一批判的具体内容当然要随着资本主义的最新变化而不断更新,但是把“资本与劳动的对抗”作为现代社会的基本矛盾,这是马克思主义者不能放弃的理论底线。
在全球化资本主义批判的语境下,科学社会主义的解放议程将继续坚持“资本和劳动的对抗”的基础地位,同时兼顾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中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等各个层面上的对抗。现代西方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等等已经不诉诸无产阶级了,已经不在阶级对抗中寻找彻底变革资本主义社会的道路了,而是诉诸环境保护运动、女权运动、和平反战运动等新社会运动,试图在其中寻找新的革命主体。像“酷儿马克思主义”甚至要到同性恋者那里去寻找打破自由民主社会的可能性。安东尼奥·内格里和他的学生哈特所写的《帝国》《民众》则认为,全球各地追求民主的力量会形成一种推翻资本主义的合力。寻找新主体性的这些新思路固然有值得借鉴的地方,然而丢弃了马克思主义批判资本主义的核心,他们提出的新解放议程也就不能在根本上触动资本主义。
一种适合于21世纪的新解放议程才是“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的顶层设计中最为核心的东西。它是理论生产的总目标,也是检验理论生产的最终标准。事实上,只有像马克思说的那样,“从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马克思主义才有可能科学地设置新的解放议程。就此而言,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者任重道远。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63页。
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0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79~480页。
标签:马克思主义哲学论文; 哲学研究论文; 资本主义基本矛盾论文; 世界历史论文; 世界主义论文; 资本主义社会论文; 社会主义社会论文; 哲学专业论文; 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论文; 社会主义革命论文; 历史主义论文; 资本论论文; 经济学家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