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传”中的“战国孤儿”角色及其理性精神_诗经论文

《毛传》的“战国遗孤”角色及其理性精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遗孤论文,战国论文,理性论文,角色论文,精神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章编号:0257-5876(2007)11-0086-08

《毛诗》一派,其奠基之作是《毛诗故训传》(简称《毛传》)。《毛传》是现存最早的一部经典注本,在训诂学与《诗经》学史上都有极高的位置,因而备受人关注。关于此书的作者,旧有三说:一是毛亨,二是毛苌,三是二毛合著。由作者自然牵涉到了成书的时代问题。同意大毛公者,或以为成书于秦火之前,如陈奂称:“……数传至六国时,鲁人毛公依序作传。”①仁井田好古亦言:“其作传也(指毛亨作传),亦在秦火之前。”②或以为其在西汉,夏传才说:“毛亨承自荀子,他在西汉初期开门收徒,著《诗故训传》,传于赵人毛苌。”③向熹以为毛亨卒于惠帝时,《毛传》当作于汉初政治环境宽松之后④。洪湛侯《诗经学史》则说“西汉(一说秦汉间)毛亨撰”⑤。以为毛苌作者,毛苌为河间献王博士,自然认为成书于汉。杜其容撰《诗毛氏引书考》,据《毛传》引书情况,而将其时代定在秦末汉初。今绝大多数学者则认为,《毛传》代表了汉代《诗经》学的成就与经学思想。

关于《毛传》的真正作者与成书时代,因时代久远,确实很难论定。即使是六国时毛亨所传,也不能排除汉初毛苌增补之可能。因而说它成书于汉初,并非没有可能。而且具体成书年代的讨论,也没有实质性的意义。最关键的一点是,《毛传》体现出了与汉代三家《诗》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三家《诗》学虽在先秦皆有其源,或以为同出于荀卿,但它们都积极介入了营建汉家意识形态的工程之中,在现实政治的激荡下,迅速褪去了“战国衣冠”,呈现出了“汉家学术”的风姿。而《毛诗》无论是它的思想本质还是解诗方式,在更大程度上所体现的都是战国学术素质与精神。可以说它是“战国遗孤,汉家螟蛉”,只是因“收养”于“汉家”,略沾有汉人习气而已。从根本上讲,它不能代表汉代学术的思想与作风。

首先从《毛诗故训传》的解诗方式,所秉承的就完全是先秦传统。其基本体例有三,即故、训、传三体。而这三种体例,乃是先秦训释古籍的三种基本方式。形成于战国的《尔雅》,其中即有《释诂》、《释训》两部分。《毛诗》之“故训”与《尔雅》之“诂”、“训”,实同祖于先秦儒家解经之体。不过毛氏所谓的“故”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不像《尔雅》那样严格。《尔雅》“释诂”有以今语解释古言之意,而毛氏则把古今异言、同字异义、方俗异称等等内容,都容纳在“故”要解决的范围之内了。《尔雅》中有《释言》,毛氏之“故”实兼“释诂”、“释言”之类内容而有之。若《毛传》中许多关于诗篇字词的解释就完全相同地出现于《尔雅》的《释诂》、《释言》中。“训”则是一种特殊的解释方法。孔颖达《关雎诂训传》正义说:“训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⑥郝懿行说:“训之为言顺也,顺其意义而道之。”⑦如《大雅·常武传》“明明然,察也”⑧,《卫风·氓传》“晏晏,和柔也”⑨等,并见于《尔雅·释训》。此处所释都不是单纯的字义,更主要的是由其中生发引申出的意义。如“晏晏”本义是言天气清朗和暖之貌,性情和柔之义便从此中生出;“明明”其本义是指日月光亮之貌,明察之义则由光亮意引申出。如此便有了比喻、象征的意义,所以马瑞辰说“训则兼其言之比兴而训导之”⑩。“故”、“训”结合,便可以对全部经典文字作出解释。所以孔颖达又说:“然则‘诂训’者,通古今之异辞,辨物之形貌,则解释之义尽归于此,《释亲》已下,皆指体而释其别,亦是诂训之义,故惟言‘诂训’,足总众篇之目。”(11)曾有学者在《毛传》与《尔雅》之先后问题上争论不休,认定两者有一种继承关系。其实两者皆是先秦经学诠释的集成、终结之作,它们有大略相同的学术传承,未必一定有承继关系。至于“传”,则是一种比较自由的阐发经义的解说体式。马瑞辰说:“盖诂训第就经文所言者而诠释之,传则并经文所未言者而引申之……训故不可以该传,而传可以统训故,故标其总目为《诂训传》,而分篇则但言《传》而已。”(12)《春秋》“三传”用不同方式申说经义,即可说是“传”体。《荀子·大略》引《诗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小雅》不以于污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13)此亦是“传”之一体。汉初形成的《韩诗外传》也基本上沿袭的是先秦传经之“传”的体式。《毛诗故训传》中,这种形式亦昭昭可见。如《周南·关雎传》曰:“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14)即为“传”之例。陈澧《东塾读书记》说:“《毛传》有述古事,如《韩诗外传》之体者,如《素冠传》‘子夏、闵子骞三年丧毕见夫子’一节,《小弁传》‘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一节,《巷伯传》‘昔者颜叔子独处于室’一节,《绵传》‘古公处豳’一节,‘虞芮之君相与争田’一节,《行苇传》‘孔子射于矍相之圃’一节,皆《外传》之体。《定之方中传》‘建邦能命龟’一节,虽非述古事,然因经文‘卜云其吉’一语,而连及‘九能’,亦《外传》之体也。”(15)三家《诗》则有不同,他们似乎没有先秦故、训、传的分界概念,而将其《诗》学著作统名之曰“故”,或名之曰“传”,或名之曰“说”,如《鲁诗》有《鲁诗故》、《鲁诗说》,《齐诗》、《韩诗》皆有《内传》、《外传》,又有《韩诗故》、《齐后氏传》等,而皆无所谓“训”者。

不过,《毛传》“战国遗孤”的角色最主要的并不是体现在它对先秦解经方法的继承上,而在于它所呈现出的基质。张士元曰:“毛公……其所为《诗传》,字寡义精,盖亦孔门相传之遗意也。”(16)可以说《毛传》绝大多数内容,都是先秦儒家的遗意相传。且不说《毛传》与《尔雅》的诸多相同,已经证实了其与先秦儒家《诗》解的联系。即使《毛传》中所保存的战国学者遗说,也在证实着其“先秦遗孤”的角色。如《鄘风·定之方中传》引仲梁子曰:“初立楚宫也。”(17)《孔疏》引《郑志》曰:“张逸问:楚宫今何地?仲梁子何时人?答曰:楚丘在济河间,疑在今东郡界。今仲梁子先师,鲁人,当六国时,在毛公前。”(18)仲梁子一名又见于《礼记·檀弓》上篇,郑注曰:“仲梁子,鲁人。”(19)据《韩非子·显学》,在儒家八派之中,有“仲梁氏之儒”(20)(一本作仲良氏)一派,当即此人之学。《汉书·古今人表》中上有仲梁子,与齐襄王同时(21),齐襄王卒于公元前265年,孟子卒于齐襄王之前的湣王时,约在公元前289年。由此看来,仲梁子当是孟子之后的一位儒家学者了。《周颂·维天之命传》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无极,而美周之礼也。”(22)《孔疏》引《诗谱》曰:“孟仲子者,子思弟子,盖与孟轲共事子思,后学于孟轲。著书论《诗》,毛氏取以为说。”(23)《孟子·公孙丑下》有孟仲子,赵歧注曰:“孟仲子,孟子之从昆弟,从学于孟子者也。”(24)此皆为《毛传》引战国学者遗说之例。又《周颂·丝衣》序曰:“《丝衣》,绎宾尸也。高子曰:灵星之尸也。”(25)序无此例,引“高子曰”一句显为《毛诗》学者补入。《孔疏》曰:“子夏说受圣旨,不须引人为证。毛公分序篇端,于时已有此语,必是子夏之后,毛公之前,有人著之。”(26)高子或以为即《孟子》中之高子,或以为高行子,说法虽有不同,但认为其为战国学者则是一致的。

同时《毛传》中还保存了不少先秦遗典。如《邶风·静女传》曰:“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记过,其罪杀之。后妃群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以进退之。生子月辰,则以金环退之。当御者以银环进之,著于左手。既御,著于右手。事无大小,记以成法。”(27)《小雅·鱼丽传》曰:“古者,不风不暴,不行火,草木不折不操,斧斤不入山林。豺祭兽然后杀,獭祭鱼然后渔,鹰隼击然后罻罗设。是以天子不合围,诸侯不掩群,大夫不麛不卵,士不隐塞,庶人不数罟。罟必四寸,然后入泽梁。故山不童,泽不竭,鸟兽鱼鳖皆得其所然。”(28)像类似不见于他书的记载,《毛传》中时有所见。孙志祖《读书脞录》、夏炘《读诗劄记》中皆有《毛传逸典》之目,共录逸典五十则,盛称《毛传》征引逸典之宝贵。夏氏又于《毛传》一则中言:“《葛覃传》与《昏义》合,《采薇》、《葛屦传》与《曾子问》合,《简兮传》与《祭统》合,《子衿》、《候人传》与《玉藻》合,《扬之水》、《生民》、《既醉传》与《郊特牲》合,《葛生传》与《内则》合,《七月传》与《月令》合,《东山传》与《文王世子》合,《采芑》、《吉日》、《小旻》、《緜传》与《曲礼》合,《行苇》、《那传》与《明堂位》、《射义》合,《泂酌传》与《孔子闲居》合,《瞻卬传》与《祭义》合,他如《素冠》、《鱼丽》、《车攻》、《巷伯》诸传所引,今皆不知所出,盖古书之亡者多矣。”(29)在刘向《列女传》及三家《诗》遗说中,时有诗话类故事可见,但这类故事任何时代人都可以编造出来。而《毛传》所载遗典,非亲有所受则不能言之。由此更可以看出《毛传》“战国遗孤”的本色了。

在诗篇文字训释与诗意的理解上,《毛传》则体现出了集先秦《诗》说大成的特色。如《国语·周语下》解释《昊天有成命》曰:“夙夜,恭也;基,始也;命,信也;宥,宽也;密,宁也;缉,明也;熙,广也;亶,厚也;肆,固也;靖,龢也。”(30)而《毛传》曰:“二后,文、武也;基,始;命,信;宥,宽;密,宁也。”(31)“缉,明;熙,广;单,厚;肆,固;靖,和也。”(32)几乎一字不差,全承《国语》。《左传·闵公元年》解释“岂不怀归,畏此简书”说:“简书,同恶相恤之谓也。”(33)《小雅·出车传》曰:“简书,戒命也。邻国有急,以简书相告,则奔命救之。”(34)意相承而说略详。《左传·襄公十五年》:“《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35)《周南·卷耳传》曰:“思君子,官贤人,置周之列位。”(36)亦与《左传》相承。据统计,《毛传》采引《春秋》三传和《国语》而说诗者,多达四十八条(37)。采取其他先秦典籍者,亦复不少。《孟子·离娄上》解释“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说:“泄泄犹沓沓也”(38)。《大雅·板传》与之全同。《礼记·大学》曰:“‘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39)《卫风·淇奥传》则曰:“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道其学而成也,听其规谏以自修,如玉石之见琢磨也。”“瑟,矜荘貌;,宽大也;赫,有明德赫赫然;咺,威仪容止宣著也。”“谖,忘也。”(40)几乎将《大学》的理解全部接受。夏炘《读诗箚记》亦曾言:“程子曰:毛苌最得圣贤之意。今按《关雎传》曰:‘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风化成。’与《大学》相表里。《旱麓》篇‘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传曰:‘性与天合也。’与《中庸》言‘文王之德纯一不已’相表里。《四牡传》曰:‘思归者,私恩也;靡盬者,公义也;伤悲者,情思也。无私恩,非孝子也;无公义,非忠臣也。君子不以私害公,不以家事辞王事。’其言忠厚恻怛,可以教孝教忠,非深明《诗》、《礼》之意者,不能为此言。他如《小弁传》引《孟子》之说,《素冠传》引子夏闵子除丧见夫子之言,其余以《大学》、《论语》说《诗》(见《淇奥》、《伐柯》、《柏舟》、《无衣》、《七月》、《常棣》、《抑》等篇),不一而足。”(41)可以说,《毛传》是先秦儒家《诗》说的终结性成果。

先秦儒家学说最著者有三大派:一是以子思为代表的道德派,二是以孟子为代表的王道派,三是以荀子为代表的制度派。《毛诗》显然属于孟子一派的解《诗》体系。孟子一生倡导的就是王道、王政,而王道、王政最为典型的代表就是文王。他一再说:“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42)因而在《孟子》一书中,提到文王者竟达三十五次之多,而且屡屡引《诗》以说明文主之道就是王道的典范。如《梁惠王上》引《大雅·灵台》,以说明文王能与民同乐,故大得民心,民乐为所使;《梁惠王下》引《大雅·皇矣》,以言文王之大勇,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又举《小雅·正月》“哿矣富人,哀此惸独”,以言文王“发政施仁”之心;《公孙丑上》举《大雅·文王有声》,以言文王之以德服人;《滕文公上》引《大雅·文王》,以言文王新周的典范意义;《离娄上》引《大雅·文王》,以言文王修德而得天命;《尽心下》引《大雅·绵》,以言文王困境自修之道。像如此高扬文王,在孟子之前与之后,都不曾有过。入汉之后,儒者热衷于制度的构建,孟子的王道政治几乎无人言及。而《毛诗》派的解《诗》系统,与孟子思想如出一辙,大谈王道、王政、王化。在《国风》开首的所谓“正风”——“二南”解释中,一则曰“文王之道”(43),再则曰“文王之化”(44),“文王之政”(45),“王化之基”(46);在《小雅》开首的所谓“正小雅”的《序》、《传》中,一则曰“歌文王之道,为后世法”(47),再则曰“文王之时……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车》以劳还,《杕杜》以勤归也”(48),“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49);在《正大雅》的解释中,一则曰“文王受命作周”(50),再则曰“文王有明德”(51),“文王之兴”(52),“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53);在《周颂》的解释中,一则曰“祀文王”(54),再则曰“告文王”(55)。不难看出,在《毛诗》的解释系统中,中心人物是文王,中心内容是王化。“正经”部分,全部与文王之化、文王之政、文王之道相关;“变经”部分则全部是“王道衰”、“王化未泯”的产物。这种《诗》学思想,在汉代很难产生,显然属于战国孟子一脉,是孟子“王道政治”学说在《诗经》诠释中的反映。在《毛传》中也随处可见到孟子思想的烙印。如《大雅·绵传》曰:“古公处豳,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吾土地。吾闻之:君子不以其所养人而害人。二三子何患无君?’去之,逾梁山,邑乎岐山之下。豳人曰:‘仁人之君,不可失也。’从之如归市。”(56)这段话又见于《孟子·梁惠王下》。《小弁传》记高子、孟子之言,亦全见于《孟子·告子下》。像《小雅·鱼丽传》所谓“庶人不数罟”(57),《绵传》所谓“斑白不提挈”(58)之类,亦时见于《孟子》关于王道的描述中。

大多数学者都看到了《毛传》解诗与《孟子》、《左传》等先秦旧典相合的事实,但在为何得以相合的解释上,则出现了分歧。主张《毛传》为秦火前物者,认为毛公在秦火之前看到了《孟子》、《左传》、《周官》等书。主张《毛传》为小毛公苌所作者则认为,《左传》为古文,出现于河间献王时。毛苌为河间献王博士,故得见《左传》,并据《左传》、《孟子》等书以作《毛诗传》。我们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据郑玄《诗谱》说:“鲁人大毛公为《故训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59)所谓“得而献之”,似乎如孔壁遗书之例,是由小毛公整理后献给河间献王的。但我们有证据证明《毛诗传》的整理者没有见过《孟子》、《左传》。笔者曾指出,《左传》中有关于《大武》舞六章顺序较为明确的记述,而今《毛诗》中《大武》乐章的排列却是零乱无序的;再则,《孟子》两次提到《鲁颂》的“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并都说是言周公之事的,而今本《毛诗》却搞错了竹简,安在了鲁僖公的头上(60)。如果小毛公见过《左传》、《孟子》,他整理《诗经》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毛传》为战国遗物。

《毛传》“战国遗孤”角色,更主要的体现在其理性精神上。战国与汉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无论社会制度,还是文化思潮、思维方式,都有着很大的差别。汉代是一个神学思潮泛滥的时代。其实从秦朝开始,一种神秘的文化观念即“谶纬”所体现的思想观念,就开始在社会上流行。到哀、平之后,即上升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统治了这一时代的思想。在这种思潮下,汉代人对于上古史的理解,掺进了诸多神话的色素。不仅大量濒临灭绝的上古神话资料在此时被记录下来,同时还生产出了不少新神话。连司马迁这样优秀的学者,也不能摆脱神话思潮的制约,在记述三代及秦汉史时,将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姜嫄履巨人迹而生后稷、女修吞鸟卵而生大业、孟戏中衍鸟身人言、刘媪与蛟龙交而生高祖、高祖斩白帝子而起义之类神话传说,一本正经地纳入了《史记》记述的历史序列中。而战国则是一个理性精神高扬的时代,诸子百家所考虑的多是理论性和思辨性的问题,不仅神话的东西在诸子间难以产生,原有的神话一旦进入这个时代人的视野,也会被作出理性的处理,而使其失去其原初的神秘之光。如神话传说“黄帝四面”、“夔一足”,到战国,人们便感到了这些传说荒唐不经,于是借孔子之口,对此作了合乎情理的解释,认为“黄帝四面”,是因为“黄帝取合己者四人,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61)。至于夔,“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62)。

《毛诗》和三家《诗》,显然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时代。齐、韩、鲁三家,无一例外地介入了汉代神秘文化的营建工程,而《毛诗》则秉承了战国的理性精神,在《诗经》的诠释中,用理性思考化解着《诗》原初携带的神秘色彩。如《诗经》中反复出现的许多“天”字,在三家《诗》学者的论述中,几乎都将其认作神性十足的超自然存在。《大雅·大明》“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句(63),董仲舒《春秋繁露·如天之为》申意说:“夫王者不可以不知天。知天,诗人之所难也。天意难见也,其道难理。”(64)《大雅·板》“敬天之怒,无敢戏豫”(65),《后汉书·蔡邕传》记其答诏问灾异引此而曰:“天戒诚不可戏也。”(66)而《毛传》则将诸多“天”字的神性尽可能地抹去,使其变为人间王者的比喻或象征。如《大雅·板》“上帝板板”传:“上帝,以称王者也。”(67)郑玄顺其意注经文中“天”字曰:“天,斥王也。”(68)《大雅·大明》“天位殷适”,传曰:“纣居天位,而殷之正适也。”(69)《大雅·荡》“荡荡上帝”,传曰:“上帝,以托君王也。”(70)“天降滔德”,传曰:“天,君。”(71)《大雅·桑柔》“倬彼昊天”,传:“昊天,斥王者也。”(72)《大雅·崧高》“维岳降神,生甫及申”(73),郑玄《礼记·孔子闲居》注述此意曰:“周道将兴,五岳为之生贤辅佐,仲山甫及申伯为周之干臣。”(74)实实在在地认为是岳神为周家生下了贤辅之臣。郑玄在注《礼记》时,尚未治《毛诗》,所采取的是《韩诗》的观点。而《毛传》则曰:“岳降神灵和气,以生申甫之大功。”(75)这样轻轻一笔,便化解了许多神话色彩。《小雅·正月》“正月繁霜”云云(76),刘向《上封事》解释说:“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77)隐隐透出一股神秘之气。而《毛传》仅言:“正月,夏之四月。繁,多也。”(78)不见神学踪影。最为典型的是关于《大雅·生民》、《商颂·玄鸟》的解释。这两篇分别记述了周、商两族的起源历史。《史记·三代世表》记褚少孙引《诗传》曰:

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契生而贤,尧立为司徒,姓之曰子氏。子者兹;兹,益大也。诗人美而颂之曰:“殷社芒芒,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者质,殷号也。文王之先为后稷,后稷亦无父而生。后稷母为姜嫄,出见大人迹而履践之,知于身,则生后稷。姜嫄以为无父,贱而弃之道中,牛羊避不践也。抱之山中,山者养之。又捐之大泽,鸟覆席食之。姜嫄怪之,于是知其天子,乃取长之。尧知其贤才,立以为大农,姓之曰姬氏。姬者,本也。诗人美而颂之曰:“厥初生民。”深修益成。而道后稷之始也。(79)

褚少孙所学为《鲁诗》,此所引当为《鲁诗传》。《史记·殷本纪》、《周本纪》以及刘向《列女传》,所记与此略异,但皆认为契、后稷是“感生”的。《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亦言“后稷母姜嫄,履天之迹而生后稷”(80)。据许慎《五经异义》言,齐、韩、鲁三家都以为圣人是无父感天而生的(81)。由此看来,三家《诗》皆是以神话传说理解《诗》意的。而《毛传》则将《生民》中最具有神话意味的“履帝武敏”一句,作了理性的解释,认为“帝”并非指“天帝”、大神,而指“高辛氏之帝”(82)。姜嫄本高辛氏的正妃,禋祀郊禖之时,高辛氏帝率嫔妃俱往,姜嫄跟在高辛氏帝之后,踩着高辛的脚印,行事敏捷,神爱而祐之,即得怀孕。于《商颂·玄鸟》一篇,则把最关键性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一句,解释为:“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83)如此理性地理解这两篇带有神话色彩的诗史,显然与战国人理解“黄帝四面”、“夔一足”,乃出于同一种思维模式,而与汉代兴起的神学思潮则是格格不入的。

有人认为《毛传》是东汉之物,认为东汉“民智益开”,故《毛传》少三家之说的神秘色彩(84)。然而我们看到的事实是,东汉不但神学思想未曾消退,反而尤烈于西京。不仅今所见纬书,绝大多数为东汉之物,而且从《后汉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学习并擅长图谶、图纬、河洛者比比皆是。我们可以翻一翻《儒林》、《方术》等传,及唐晏所编的《两汉三国学案》,在后汉刘辅、郎宗、郎、徐稚、樊英、杨震、杨赐、黄琼、任安、长彦、景鸾、薛汉等等,长长的一串名字下面,都多多少少可以看出阴阳、灾异、河洛、图谶之类的内容来(85)。学者们通常所举反图谶者,不过桓谭、张衡、贾逵、尹敏、荀爽等数人而已。而这些被称作反谶纬的代表,也无不染有谶纬的习气。如张衡据纬书以责司马迁、班固所叙与典籍不合,贾逵上书言《左传》有刘氏为尧后之明文,尹敏上疏陈《洪范》消灾之术,荀爽以五行生克说《孝经》等,都无不在说明神学思潮的影响。像翟酺、宋均等,都曾为纬书作过注。将《毛诗》学推向高峰的郑玄,更是遍注群纬。这种情况说明,在东汉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是根本不可能产生像《毛传》、《毛诗序》那样高度理性的著作的。

就常理而论,同样一段历史,记于官方编修的史书,它可能被歪曲,但一定会剔去与生活相去较远的虚幻传说,而在民间传播,就会增多传奇色彩。也就是说,同样一桩历史事件,由官方传播,一般要理性些,较少神秘色彩。在民间传播,则很容易感染上怪力乱神之类的内容。然而汉四家《诗》正好相反。立于官学的三家《诗》学,都带上了神学色彩,而在民间传播的《毛诗》学,反而张扬着一种理性精神。如果《毛传》不是在战国理性时代就奠定了基型,这一切是很难想象的。

由此而言,以《毛传》代表汉代经学与学术,是非常成问题的。然而《毛传》又毕竟是汉代广泛传播和最终完成的,虽说是战国学术的骨血,毕竟还是汉家学术的“螟蛉子”,故而不免也有时代的烙印。如关于《关雎》篇“雎鸠”的解释,形成于战国的《尔雅·释鸟》曰:“鸠,王”(86)。仅此而已。而《毛传》则于“王雎”之下又缀以“鸟挚而有别”一句,又以为此一句有象征后妃之德意:“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87)“鸠,王”只是以今称释古称,而“挚而有别”则具有了人性化的因素。郑玄释毛氏之意说:“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88)如此一来,“关关雎鸠”便有了象征夫妇和谐之意了。但以鸟之雌雄喻夫妇,这一观念是秦汉之后才突现出来的(89)。再如《葛覃》最后一章:“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汙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毛传》说:“妇人谓嫁曰归。”(90)又说:“宁,安也。父母在则有时归宁耳。”(91)前释“归”为“嫁”,后单释“宁”字,其意是说:女子嫁了,父母之心也就安了。而“父母在则有时归宁耳”,则说的是女子回娘家省亲的事,与前说相矛盾。马瑞辰据《公羊》、《谷梁》二传及惠周惕之说,以为古无父母在得归宁之礼,故以此九字说为非(92)。段玉裁亦言“或云此九字恐后人所增”(93),陈奂也认为“此九字是笺语窜入”(94)。由此看来,这也是汉人之增说了。

注释:

①(94)陈奂:《诗毛氏传疏》序,中国书店1984年版,第1页,第12页。

②仁井田好古:《毛诗补传》序,昭和四年斯文会藏版,第3页。

③夏传才:《诗经研究史概要》,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76页。

④向熹:《〈诗经〉语文论集》,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297-299页。

⑤洪湛侯:《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78页。

⑥⑧⑨(11)(14)(17)(18)(22)(23)(25)(26)(27)(28)(31)(32)(34)(36)(40)(43)(44)(45)(46)(47)(48)(49)(50)(51)(52)(53)(54)(55)(56)(57)(58)(59)(63)(65)(67)(68)(69)(70)(71)(72)(73)(75)(76)(78)(81)(82)(83)(87)(88)(90)(91)《毛诗正义》,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9页,第576页,第325页,第269页,第273页,第315页,第316页,第583页,第584页,第603页,第603页,第310页,第417页,第587页,第588页,第416页,第277页,第321页,第281页,第282页,第288页,第273页,第406页,第412-413页,第417页,第502页,第506页,第509页,第519页,第583页,第583页,第509页,第417页,第512页,第269页,第506页,第550页,第548页,第549页,第506页,第552页,第553页,第558页,第565页,第565页,第441页,第441页,第529页,第528页,第622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77页,第277页。

⑦郝懿行:《尔雅义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31页

⑩(12)(92)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页,第4-5页,第40页。

(13)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54年版,《诸子集成》本,第336页

(15)陈澧:《东塾读书记》,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06-107页。

(16)张士元:《读毛诗》,《嘉树山房外集》卷下,光绪四年刊本,第1页。

(19)(39)(74)《礼记正义》,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91页,第1673页,第1617页。

(20)(62)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24页,第731页。

(21)(77)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948页,第1935页。

(24)(38)(42)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54年版,诸子集成本,第152页,第287页,第302页。

(29)(41)夏炘:《读诗箚记》卷二,咸丰癸丑年刊本,第6页,第3页。

(30)《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6页。

(33)(35)《春秋左传正义》,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86页,第1959页。

(37)谭德兴:《汉代〈诗〉学研究》,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页。

(60)刘毓庆、郭万金:《子夏家学与诗大序》,载《山西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

(61)《尸子》卷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百子全书》本,第6页。

(64)(80)董仲舒:《春秋繁露》,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年《汉魏丛书》本,第146页,第122页。

(66)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999页。

(79)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05页。

(84)戴仁君:《两汉经学思想的变迁——诗经部分》,陈立夫编《诗经研究论文集》,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版,第232-237页。

(85)蒋清翊《纬学原流兴废考》卷中《师承》列后汉人118名;姜忠奎《纬史论微》论后汉纬学,涉及者达79人之多。亦足见后汉神秘思潮之烈。

(86)《尔雅注疏》,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48页。

(89)刘毓庆:《关于诗经关雎篇的雎鸠喻意问题》,载《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

(93)段玉裁撰《毛诗故训传》卷一,上海书店1988年版,《清经解》本,第1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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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传”中的“战国孤儿”角色及其理性精神_诗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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