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空间:20世纪90年代后的中国茶馆_茶馆论文

漂浮空间:20世纪90年代后的中国茶馆_茶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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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78X(2004)01-0072-05

在中国人的生活中,茶楼一直是作为一种传统事物而出现的。在北京、重庆、昆明、 成都——尤其是在成都,茶楼向来是一种特色文化:它的长嘴壶、大盖碗、竹躺椅、漆 方桌、青砖平房、竹林环绕以及麻将声、茶馆的吆喝声承载了浓厚的民俗风情,因而茶 楼常常作为民俗学的对象而受到观光客的青睐。

20世纪90年代后期,都市茶楼的另一种功能——作为现代大都市城市空间的组建功能 ——开始显现。今天的都市茶楼显然已不只是民俗风情的载体,透过茶楼所显示的也不 再只是城市中人的休闲、享受和绵软,而有了些新的内涵。首先,茶楼的档次发生大规 模的分化,主流的、大量的是那些装修精致、空间优雅、有封闭式小包间的茶楼,而不 是露天或平瓦房的“坝坝茶”。“坝坝茶”以其低陋价廉而被驱逐至城市空间的“边缘 ”,散落在博物馆、公园、大学周边、临街河畔。在占主流地位的都市茶楼中,主导消 费群不是平民中的有闲阶层,而是西装革履的白领阶层。茶客里有很多表情严肃、行色 匆匆、背影神秘的人,有很多聚散、约会、谈判、公务、讨论、躲避、交易在这里发生 。因此,茶楼在这里既是传统的、民俗的,又是当代社会主流阶层在大都市最重要的公 共活动空间。茶楼以分流的方式实现了城市空间功能的不同承载。其次,主流都市茶楼 的空间性质带有鲜明的后现代特征。它们不同于传统的公园、宾馆、剧场乃至夜总会, 不是那种时空一体的“有机化空间”;它们是完全零散化的,在其中的活动带有隐私和 民间的色彩;它们以其数量的巨大和碎片式的分布、茶客选择的随机自由实现了空间的 流动性。此即是说,对目前社会的主流阶层来说,都市茶楼的大规模涌现改变了现代城 市的空间方维。

本文即试图阐释都市茶楼这种新型的空间功能是如何转换和组建的,作为一种纯粹地 方性(local)的文化—生活空间,茶楼如何在现代大都市的“空间爆炸”中实现其地方 性空间的进入和膨胀。

一、茶馆:作为有机化的空间

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 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遛够了画眉、黄鸟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 茶,并使鸟儿表演歌唱。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那年月,时常有打群 架的,但是总会有朋友出头给双方调解;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解人东说西说,便都喝 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价钱便宜,做起来快当),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了。总之,这是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来坐半天。

在这里,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击。奇怪的意 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像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 某京剧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 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三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 以称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们现在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

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长凳与小凳,都是茶座儿 。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 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 ,正入神地欣赏瓦罐里的蟋蟀。两位穿灰色大衫的——宋恩子与吴祥子,正低声地谈话 ,看样子他们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缉)。

今天又有一群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不能解决的纠纷。… …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怒目,短打扮,随时进来,往后面去 。

——老舍:《茶馆》第一幕

熟悉传统茶馆的人都知道,这是对老茶馆文化氛围、空间结构、社会关联情形的经典 描述。在现代文学中写茶馆有两例是有名的:一例是老舍的《茶馆》,写北京;另一例 便是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写成都。

但是,不管是老舍的茶馆、沙汀的茶馆,还是李劼人在《大波》中反复描写的 茶馆,都是老茶馆。这些茶馆的空间性质约莫类似于城市、乡镇的休闲会所(馆):那里 终日聚集着一些社会闲达、有闲阶层、文化人、游手的市民和江湖中人。由于数量有限 ,“每城至少有一处”,它对于方治国、邢幺吵吵、王利发、刘麻子之流是一个明确的 、绕不过的去处。它的空间方位是明确的、众所周知的,人们知道某某某去了茶馆、在 茶馆或不在茶馆,人们知道在什么时候能在茶馆找到方治国或刘麻子,因此人们也知道 在茶馆乃至不在茶馆发生了什么事。这样,茶馆成了各种社会势力、关系、信息、矛盾 的半透明的纠结处。茶馆的生活样态在表面上看是自由的、闲适的、悠然的,但在实际 上它是各种社会关系、势力摩擦、胶着的无所隐遁的公共空间。这是一个张弛有度、大 家心照不宣的公共着力场,也是一个带有炫耀、窥探、展示功能的命运展览地。老舍的 《茶馆》很好地揭示了老茶馆对人生命运兴衰沉浮的展览功能,而《在其香居茶馆里》 则典型地揭示了茶馆作为透明性公共空间的社会冲突的摩擦与胶着。作为“每城至少有 一处”的聚会地,茶馆的名利场性质绝不亚于中世纪西方贵妇的沙龙或剧院:某地的江 湖中人只有在茶馆中出现他才是在场的。我们知道,作为此种场域的公共空间除茶馆而 外还有许多,当前最强大的名利场域是传媒。但传媒依赖于高技术严密组织化的系统网 络,而茶馆则是由传统民间自发而成的。《茶馆》的三个时间片断截取了近50年间各色 人等不同的命运。尽管几十个角色中只有3人贯穿始终,但是因为茶馆依旧、掌柜(王利 发)依旧、秦仲义和常四爷从二十几岁到七十几岁都曾在这同一个茶馆喝茶,几十个人 物便有了命运的见证。茶客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去,来来去去因为人和物(茶馆) 的见证而有了历史和时间。每一个角色都在茶馆的场域中出场和消失,他们因为见证者 的目睹、讲述和记忆而被编排进历史。

实际上要在片断中展示人物的命运必须要有见证者。片断只是时间之一瞬的空间展示 ,茶馆是这一展示在空间维度上的物理承载。此种展示如果不在时间化状态中呈现出来 ,那么它就只是一些孤零零的碎片,而命运一定是在不同时间的生存对比中显示出来的 。因此,如果没有时间中前后相续的贯穿者的见证,我们就无法感受和谈论那些时间碎 片中人物的命运。碎片中涌现的人物的命运必须在时间座标中才能显现。

传统茶馆总是在时间之中的,它是时间化的空间或者说时空一体的有机化空间。我们 很容易看到这种空间的农业社会的背景:它几乎就是一个纯粹自然的时空建构。时间上 茶客日出而聚,日落而散,空间上茶馆建构在城里的某一处。那建馆之处往往是依山傍 水、绿树环绕或有某种“看头”的地方。就如自然时空的九曲回环,必有一景,茶馆不 像那些耸立的现代化建筑突兀乃至剥落于自然的空间,它在自然时空和带有浓厚农业社 会色彩的城镇中依势而建,被掩映或淹没在城镇、自然的深处。关键是,传统的茶馆有 明晰的社会关系背景。首先,掌柜和茶客、茶客与茶客之间大多是熟知的。彼此不仅是 熟人、朋友、同事、合伙人等之类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对彼此的社会地位、势力背景、 来龙去脉、性格人品乃至个人隐私、朋友之间的恩怨情仇等等都心知肚明。因此,茶馆 是一个聚积了巨大的社会关系能量和历史信息能量的地方。来喝茶的人一走进茶馆的场 域就已经被这预先的“熟知”所定位。此种定位决定了他在茶馆中的举止言谈、得意和 失望,决定了他要讨好某某、蔑视某某和挑衅某某。其次,茶馆在传统社会中最重要的 功能之一还在于它是一方“码头”。就是说,它是组合有序的地方社会势力最重要的公 共活动场所。代表“一方”的人在这里谈判、交易、聚会、谈天、迎来送往,各方的三 教九流通过这些“站点”(茶馆)结成更大范围的民间社会并造就“江湖”。这样,茶馆 的自然时空就被牢牢地铆定在社会关系的空间方维和社会历史的时间轴上。此种自然时 空与社会历史时空的一体化融铸发生于民间社会,是地地道道的小社会的时间和空间, 因此它更显得扑朔迷离、牢不可破和深不可测。

要言之,传统的茶馆是农业社会背景下有机化时空的一个场域,它用以喝茶、休闲, 以似乎是无所事事的空间形式聚焦某城民间社会势力的组成和变迁,展示各色人等的命 运起落、兴衰沉浮。

二、茶楼:时空中分裂的碎片

20世纪90年代大面积涌现的都市茶楼从根本上突破了传统茶馆的时空格局,相当程度 地改变了当代都市生活的日常空间。它使空间从时空一体中碎片般地脱落出去:那是一 些似乎漂浮于自然时空和社会关系背景之上的飞地,是一些没有历史的空间,一些在虚 拟时间中的空间。

首先,在这些高档茶楼中,再也看不到自然时空的围合背景。由于它遍布于水泥森林 般布局的楼群之中,它的名称不再叫茶馆,而是叫“茶楼”。“楼”之一语不是中国传 统建筑中的楼台,而是现代建筑中的“floor”。但是茶楼又不是指整座雄伟壮观的高 楼大厦,而是由大厦中成千上百个标准间中数个或数十个连缀而成再加一个厅堂。茶楼 通常在大厦的底层或第二、第三层,由于高楼林立,楼外车流拥塞、人流如织,再加上 高级精致的窗帘、幕布的围合环绕,茶客几乎看不到窗外的自然。笔者考察过的近百个 茶楼中,没有一个能让人自然地看到月亮、星星和太阳,也很少能感受到窗外大自然的 阴晴寒暑。即使是夏日炎炎,汗流浃背的人一钻进茶楼,在舒适的空调环境的作用下, 很快就会觉得窗外滚滚红尘中白晃晃的阳光十分苍白和虚假。现代大都市的茶楼是没有 条件去依山傍水的,但是就内部而言,每一个高档茶楼又都是一个洞天式的景观和置身 空间:它豪华、洁净、舒适、优美、灯光柔和、音乐流淌;茶座是巨大宽敞的沙发或豪 华藤椅,茶座周边植物拥簇乃至花草繁茂;整个茶楼中或者有水流、风车,或者有民乐 演奏,或者有曲径回廊、小桥流水,或者间隔疏朗,空间悠由,有巨大的纵深感,或者 每一桌茶座都由绿色植物围合成相对独立的休闲空间。总之,洞天式的效果是每一个茶 楼都精心追求的,它包括茶楼的装修、布局、器皿、音乐、灯光乃至茶楼服务生的穿着 和步态等等。洞天感使茶楼具有空间的视觉引力和内聚力,它使洞天内的一方空间看起 来比窗外的世界好看得多,精彩得多,舒服得多。正因为它是一个人造的洞天,洞天内 的时空节奏与窗外自然世界的时空节奏、岁月轮转毫无关系。因此走进茶楼就有一种很 抽象的感觉,一种日日笙歌、岁月停滞的感觉。洞天的营造由此在自然的层面上实现了 与自然时空的隔断和分离。

其次,现代都市茶楼没有社会关系背景的紧密缠绕。这不是说茶楼作为商业运作的社 会场所不是经济运作中的一环,或者说它不受地方政府的管辖以及诸如税务、社会治安 部门的检查和骚扰,也不是说开茶楼的人或茶楼工作人员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背景,而 是说茶客和茶客之间、茶客和掌柜、工作人员之间那种在传统茶馆中的彼此熟知因而能 见证命运乃至无可逃避的关系纽带断裂了。除了朋友相互邀约之外,喝茶的绝大多数都 是陌生人,彼此既不认识,也互不相关,极少有人会在茶楼因偶然相识而结识新朋友。 现代的茶楼因场面的过于雅致和奢华而压制了茶客言谈的肆无忌惮和高声喧哗,场面的 严整和洁净使喝茶者变得温文尔雅。在文雅和自律的状态中与陌生人打招呼是造次的。 由于茶楼的约会常带隐私的性质,常见的情形是偶尔发现一个熟人也会远远地躲开。这 是一种新的社会生活状态下茶楼人群间的相处格局:不同桌次、包间的茶客间完全丧失 了传统社会的认同感。他们以桌为单位相互孤立隔绝,没有人关心近在咫尺的邻桌在谈 论什么或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也一般不会发生跨桌之间的围观、监视和信息交流。茶 楼不像超市,后者往往人声嘈杂,并在短时间之内有巨大的顾客流动。茶楼是一个滞留 的地方,茶座的换座率往往是几个小时、半天或者一天,包间的换客率则时间更长。不 同单元的人长时间孤立相处,彼此漠不相关,只是在个人所在的单元小声交谈,因此也 不必担心邻桌的搅扰、监看和偷听。这是一种只有在生活方式高度现代化、城市化的地 方才可能发生的相处格局。最重要的是茶客间绝大多数都是陌生的。实现此“陌生化” 的关系状态是因为如下条件:其一,茶楼数量众多。例如,成都市就有近万家茶楼,且 茶楼和茶楼之间无明显的优劣之差。由于茶楼众多,实现了茶客选择的随机性:没有某 一个茶楼是茶客必须去的,这样的功效使茶楼经常成为秘密约会、躲避麻烦乃至流动办 公的上选之地。其二,喝茶者数量巨大。众多的茶楼当然需要数量巨大的消费群体来支 撑。因为茶客数量巨大且选择随机,在茶楼很少遇见熟人,从而实现了茶客的高度流动 性。其三,交通便利。光顾都市茶楼的茶客大都是有车族或者打的族,一经与朋友约定 在某茶楼相聚,大多能很快到达市内任何一个约定的地方,聚散迅捷而方便。

关系的陌生化使茶楼的茶客间极大地解脱了社会关系背景的束缚和缠绕:它不再是一 个心照不宣的公共着力场;喝茶不再是一种社会势力在固定空间的摩擦和胶着,而是一 种隐遁和逃逸。因为陌生,彼此仅仅是互不相干的碎片式的碰面,茶楼不再具有在时间 化状态中见证并展示命运的功能。正是这一点,使现代的都市茶楼从时间的深处剥离出 去:因为社会关系的逃逸,因为无故人相遇和历史的见证,现代的茶楼没有历史。或者 说,它们仅仅是一些现在,是一些在永恒现在中的碎片,一些无任何时间感并剥离于自 然时空的空间。

三、都市茶楼空间与后现代世界的空间性

显然,对当代都市茶楼这种空间变化的特征我们很难从文化习俗或恢复传统风尚之类 去理解,尽管今天很多所谓“习俗的复活”实际上是出于后现代背景下商业目的的装点 。我们也不能从现代建筑之空间扩张方面去解释,那些拔地而起的钢构架、混凝土所营 造的宏伟空间从未在茶楼的空间浮动中展示其雄伟。就单个的茶楼空间而言,其所显示 的文化属性和情调如同在传统世界中一样低调而保守:仿佛城里人只是顽强地保留了农 耕时代的生活习俗,喝茶仍然是悠闲、懒散、低消费并充满了怀旧的诗意——它不仅和 后现代的高科技、高消费体系不相干,也和现代化的生活品质格格不入。我们很难直接 在喝茶的仪式、场景和含蕴之中去发现什么现代性因素。

但是,如果把单个的茶楼串起来看,如果把茶楼在数量上大规模的激增与茶客们的游 走喝茶相联系,我们会看到茶楼在整体上为现代都市生活所提供的自由空间。此时,那 些作为单个茶楼的空间便从低调隐伏的有机化时空状态纷纷脱落,它们纷纷扬扬、作为 纯粹空间的碎片漂浮在后现代大都市巨大的超空间之中,它们因脱离了历史和时间状态 而成为一些永恒现在的空间。因此,茶楼空间性质的转变既不在于它的传统因素,也不 在于它作为单个茶楼所依托的现代化都市楼盘在空间上的物理扩张,而是在于大都市的 当代生活背景。我们很容易想到:如果没有现代大都市集约化的大规模消费需要,都市 茶楼就不可能大规模激增;而没有数量上的大规模增加,也就没有茶客选择的自由和随 机。在这种情况下,装修再精致的茶楼也仍然是老舍笔下的茶馆。因此,从茶馆到茶楼 的突变是在一种消费体系普世化背景之下实现的,它所表征的是消费时代的来临。

当代都市茶楼这种空间变化的特征使我们想起后现代世界的空间性。

首先是都市茶楼在时空感上的脱时间化,它由于脱离了历史和时间而变得触目和强烈 的当下感、更加清晰的现在感。这是后现代空间性最突出的感受性特征。弗雷德里克· 詹姆逊曾以精神分裂者为例来揭示后现代世界脱时间化状态下这种触目的当下感:

由于精神分裂者并不了解这样的语言构造(指句子在时间中的推移),他或她都不具备 我们有关时间连续性的感受,而是注定生存在永远的当下之中,他或她的过去不同时刻 之间少有关连,在他们面前也没有所谓未来。换句话说,精神分裂者的感受是这样一种 有关孤离的、隔断的、非连续的物质能指的感受……[1](P409)

注意,当时间的连续性打断了,对当下的感受便变得很强、很明晰和“实在”:世界 以惊人的强烈程度,带着一种神秘和压抑的情感引生、点燃着幻觉的魔力,出现在精神 分裂者之前。……我想强调的正是能指如何在孤立的状态中变得更加实质——说得更好 ,是直接——或对于感官更加清晰,姑勿论这种新的感受是吸引的或者是可怕的。[1]( P411)

由于在后现代世界中,“现实转化为影像,时间割裂为一串永恒的当下”,出现了一 种后现代世界特有的空间性:历史感的消失。詹姆逊说:“那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们整 个当代社会系统开始渐渐丧失保留它本身的过去的能力,开始生存在一个永恒的当下和 一个永恒的转变之中,而这把从前各种社会构成曾经需要去保存的传统抹掉。”[1](P4 18)当代茶楼的空间在感受状态上显然已有了后现代空间的显著特征。

其次,是都市茶楼作为“仿真”事物的真实性。茶楼的空间是高度情调化的,灯光、 音乐、拼贴式的装饰以及花草、假山等自然物的装点使之成为一个完全人工化的空间。 就此而言,茶楼的空间似乎是假的,是一个仿真的空间。但是,作为一个身体可以置身 其中的物理空间,它又是一个绝对真实的洞天,它的实在感和真实性不容我们去指证它 摹仿了什么并根据摹仿和被摹仿的关系去判断它的真或假。事实上,判断它的真和假是 毫无意义的,“仿真”和实实在在的生活世界混而不分,“仿真”成为实实在在生活世 界的一个部分,这正是鲍德里亚所谓“乱真现实主义”(Hyperrealism)所要揭示的后现 代世界之空间性的另一个重要特征。鲍德里亚认为,我们的社会和经济已经发展到这样 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不可能再把经济或生产领域同意识形态或文化领域分开来, 因为各种文化人工制成品、形象、表征、甚至感情和心理结构已经成为经济世界的一部 分。”[2](P255)这是一个时代之历史性转变的标志,它表明现代社会已经从一个以物 品生产为基础的社会向一个以信息生产为基础的社会转变。而在这个社会中,各种真的 和伪的、事物和表象、原生态和仿真物已丧失了传统的时空界限,统统受经济世界之“ 消费总体性”的规则所支配。就像广告世界、大众传媒、迪斯尼乐园和现代城市的形象 编码,在那里,“模拟与‘真实’之间的区别发生内爆;‘真实’与想象不断地倒向对 方。结果是令人感到现实与模拟之间没有任何差别——就像游乐场的过山车一样,沿着 一个连续的统一体来运转。模拟的东西可能会让人感到比真实的东西更加逼真——‘甚 至比真实的东西更好’。”[2](P256)据此,后现代世界空间性的第二个特征可以说是 虚拟世界变成了现实的空间,或者说是虚拟物加入了现实空间的扩容和膨胀。这一点, 在当代都市茶楼的空间同样有鲜明的体现。

再次,是茶楼作为纯粹地方性的文化—生活空间向现代化城市超空间的进入。正是文 化向经济领域的爆炸性扩张让詹姆逊看到后现代世界空间性的根本变化:它不只是脱时 间化,不只是真实与模拟界限的内爆和膨胀,而且是一种根本上超出人的感性感官能力 的巨大的“后现代的超空间”。一种从现实延伸于形象(两者的界限混而不分)而最终将 形象和现实统统收纳于消费总体性的编码和规则系统之下的巨大的超空间是无法用人的 眼睛去衡量的,对于这样的新世界的空间性我们无法看清它,甚至无法测定它的方位。 因此,詹姆逊认为,后现代的超空间“这种最新变化最终成功地超出用单个的人类身体 去确定自身位置的能力,人们不可能从感性上组织周围的环境和通过认知测绘在可绘制 的外部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3](P15)这种在身体与他所建构的环境之间令人吃惊的 分离本身可作为更为突出的窘境的象征:“即我们的头脑,至少在当今,没有能力测绘 整个全球的、多国的和非中心的交流网络系统,而作为个体,我们又发现我们自身陷入 这个网络之中。”[3](P15)超空间之所以为“超”(super),是因为它超出了我们在感 性上把握空间的能力,是因为它超出了我们用身体为参照去测绘和定位的认知坐标,是 因为我们丧失了能够判定这种空间的方位感、起点和终点(依据)。这种空间的典型态当 然不再是实物之物理建构的空间性,而是那些无法测量、无处不在、无中心的网络世界 、影像世界、电视传媒和讯息世界,是那种以文化和经济的方式渗入现实生活并将整个 现实世界都改造编码于其中并内在地支配了这个世界的、由传媒帝国和消费总体性共同 塑造的新感性世界的空间性。

对现今的这个世界,我们可以名之为后现代、晚期资本主义、消费时代、信息时代或 者干脆说全球化时代,因此,后现代的超空间也可以说成是全球化的超空间。饶有兴味 的问题是,相对于全球化的普遍性而言,中国当代都市茶楼的空间是一个个地地道道的 地方性(local)空间。一方面,作为一种地方性事物,正如塞米尔·阿明所说,当自主 的国家市场和生产区域迅速同化为一个单一的空间,在这种在全球范围内实现标准化的 新世界体系中,要想“脱离连接”而维护传统的地方性是无法想象和不可思议的;另一 方面,我们每一天的生活又必然是地方性的,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生活在纯粹的全球化的 空间之中。因此,地方性事物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必然“日复一日,由全球的种种过 程所塑造”。[4](P332)在这里,我们终于可以看到地方性空间和全球化超空间的联通 :传统茶楼的空间在城市化的大都市空间塑造中由于应运而生的大规模的文化—休闲消 费需求而成长为城市超空间的一部分,城市空间进而在全球化消费总体性的运作下成为 全球化时代世界空间的一个地方性的空间支点。地方性与全球化在此呈现为双向互动的 交互式膨胀。——显然,那些不能联通的纯粹地方性事物,那些保留着强固的地方性、 异质性的空间将会在这种世界空间的巨大膨胀之中被挤压、变形直至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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