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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心学,经过近百年的酝酿,到中叶之初的陈献章,开始独标其帜。陈献章的弟子湛若水,则继承并进一步扩大了心学的影响。
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39岁进士及第,官至兵部尚书。28岁时从学陈献章,深得陈献章赞许,被陈献章视为自己学术的传人。
同陈献章一样,湛若水也谈气谈理。他说:“上下四方之宇,古今往来之宙,宇宙间只是一气充塞流行,与道为体,……虽天地毙坏,人物消尽,而此气此道,亦未尝亡,则未尝空也。”[1] 气是宇宙的物质实体,道是宇宙的精神本体。道存在于何处呢?他认为,道就在人心上,“道生于心”[2]。这个道,他又称为理、天理。 “天理只是心之生理,如彼谷种,仁则其生之性,仁即是天理也。心与天理何尝有二。”[3]天理就在人心上,人心就是天理。这个天理, 是人生而具有的,原本就存在于人心:“天理二字,人人固有,非由外铄,不为尧存,不为桀亡。”[4]在《心性图说》一文中,他详细论述了这个道理:“性也者,心之生理也,心性非二也。譬之谷焉,具生意而未发,未发故浑然而不可见。及其发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萌焉,仁义礼智自此焉始分矣,故谓之四端。端也者,始也,良心发见之始也。是故始之敬者,戒惧慎独以养其中也。中立而和发焉,万事万化自此焉,达而位育不外是矣。”[5]心不仅是腔子里方寸大小的一个器官,更具有感知、 思辨的功能,这称为性。性是心、即人所具有的天理寂然不动、尚未呈露出来时的状态,它犹如谷种所具有的、处于未萌发状态时的胚芽。当心未萌动时,天理浑然不可见。心一旦与外物接触,即发动呈露,最初表现为具有同情、知耻、好恶、辞让等心理及辨别是非的能力,继而表现为仁义礼智等道德准则。心在人伦日用上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好恶心理、是非能力及仁义礼智道德准则,就是天理。由此而化育出万事万物。所以,“心无所不贯,……心无所不包,……心也者,包乎天地万物之外,而贯乎天地万物之中也。”[6]一言以蔽之,作为天地万物本原的天理, 就是人的心。
宇宙,或者说客观世界,有它自身固有的、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运动规律。人们在实践活动中,通过眼、耳、鼻、舌、身等感觉器官及大脑思维器官,获得对客观事物的初步认识。人脑进一步对这些感性认识进行归纳、推理,得出关于客观事物本质属性的认识,将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从表面看,理论仿佛是从人的脑子里产生出来的。实质上,人脑仅仅具有思维、认识能力,认识的具体内容则来自客观世界。离开了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人脑只会是一片空白。“知觉者心之体也,思虑者心之用也。”[7] 湛若水以及一切主观唯心主义者正确地看到了人所具有的认识能力,看到理是人感知、思虑的结果,但他们只看到理论出自人这一表象,看不到人的感知、思虑,首先在于客观世界的存在及其对人的感觉器官的刺激,看不到人的认识归根结底必须仰赖客观世界,从而把心误认为理的最初源泉。湛若水也看到了人与外物接触的重要性,但不承认外物对于认识的第一决定作用。他不是把理论看作主观见于客观的结果,而是把理看作人先天具有的,把外物纯粹视作呈露理、实现理的对象,颠倒了物质和意识、认识和实践的关系。
在湛若水那里,天理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呢?除了偶尔谈及自然界、人类社会之理外,他所说的天理,主要是指人们的好恶观念、辨别是非的能力以及仁义礼智准则,也就是说,他的天理主要是一个道德伦理本体:“忠信为圣道之至……忠信之外,无余事矣。”[8]“仁即是天理”,“礼是天理之见于实事者”[9]。 这种辨别善恶是非的能力以及仁义礼智忠信准则,是人生而具有的,不假外求。
湛若水认为,人心本自虚灵方直,中正不偏,晶莹透亮,毫无杂念。但是,人的这个虚灵昭明之心却可能被“习心”遮蔽阻塞。“本体元自在,习心蔽之,故若不见耳。”[10]从而使天理不呈,本心不露。所谓习心,指人由于受到物质利益的诱惑而产生的种种邪念,以及人由于长期处于某种环境而形成的种种恶习,“如秦人之悍也,楚人之诈也,心之习于风气者也。处富而鄙吝,与处约而好侈靡者,心之习于居养者也。”[11]要使本心复明、天理呈露,就必须痛下决心,“煎销习心”。“金必百炼而后精,心必百炼而后明。”[12]天理与习气互为消长,人欲愈炽,天理愈晦;人欲愈消,天理愈明。人欲消一分,天理长至十分;人欲消十分,即是大贤;达到精熟融通的地步,即是圣人。人的本心又犹如树木之根,煎销习心犹如去草护根。
煎销习心、复明本体,或者说进行道德修养的方法是什么呢?湛若水认为:“圣学功夫,至切至要、至简至易处,总而言之,不过是随处体认天理。”[13]
“随处体认天理”是湛若水最重要、最具个性特色的哲学命题。他说,自己平生言论著作虽然很多,归结起来不过就是这几个字。这几个字,是他祛邪扶正、挽求世道人心的法宝:“随处体认天理,此吾之中和汤也。服得时,即百病之邪自然立地退听,常常服之,则百病不生,而满身气体中和矣,何待手劳脚攘、铢较寸量乎!……此剂中和汤,自尧、舜以来,治病皆同。”[14]
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的命题含义很广泛。首先,它并不是指在实践中去认识真理,而是指通过内心的省察和外事上的磨炼,复明人心固有的天理,并把这种天理推广到事事物物。这可以从他与弟子的对答中得到证明:“舜臣问:正应事时,操存此心,在身上作主宰,随处体认吾心身天理真知,觉得吾心身生生之理气,所以与天地宇宙生生之理气,吻合于一体者,流动于腔子,形见于四体,被及于人物。遇父子,则此生生天理为亲;遇君臣,则此生生天理为义;遇师弟,则此生生天理为敬;遇兄弟,则此生生天理为序;遇夫妇,则此生生天理为别;遇朋友,则此生生天理为信;在处常,则此生生天理为经;在变处,则此生生天理为权;以至家国天下、华戎四表、莅官行法、班朝治军、万事万物、远近巨细,无往而非吾心身生生之理气。根本于中而发见于外,名虽有异而只是一个生生理气,……先生曰:如此推得好,自随处体认以下至实,非有二也。皆是可见,未应事时只一理,及应事时才万殊。”[15]
他反复论述随处体认天理并非求理于心外的道理:“道无内外,内外一道也”[16]。所谓内,即求理于心,亦即本心之复明;所谓外,即在事上磨炼,煎销习心,推广理于事事物物,在事事物物上呈现天理。无论是内求,还是事上磨炼,都是本心的复明;“体认天理云者,兼知行合内外之言也。天理无内外也。……求即无内外也。吾之所谓随处云者,随心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其所寂所感时耳。一耳,寂则廓然大公,感则物来顺应。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离于吾心中正之本体。本体即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谓之求外,可乎?致知云者,盖知此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但人为习气所蔽,故生而蒙,长而不学则愚。故学问思辨笃行诸训,所以破其愚,云其蔽,警发其良知良能者耳,非有所加也。”[17]
其次,随处体认天理指煎销习心,祛除障蔽本心的人欲:“若愚问:天理,心之主也;人欲,心之贼也。一心之微,众欲交攻,日侵月蚀,贼渐内据,主反退听,旦昼所为,时或发见,殆亦杯水舆薪之火耳,如弗胜何?今欲反其故,复其真,主者主之,贼者贼之,如之何其用力也?幸夫子教之!先生曰:这个天理真主未尝亡,特为贼所蔽惑耳。观其时或发见可知矣。体认天理,则真主常在,而贼自退听”[18]。
第三,强调动静合一、体用一致、知行并进。所谓静,指静坐思虚,涵养本心,自我省悟,祛除欲念;体指心本体,亦指复明本心;知亦指复明本心。所谓动、用、行,指应事笃行,小至读书应酬,大至国家政事,既包括事上磨炼、煎销习心,也包括推广天理于事事物物,在事事物物上呈露天理。“子嘉问:……夫静坐而不求诸人事,而后可以言偏矣。若专用力于事,而不求见本体,则与静坐之弊均矣,……先生曰:体认天理,而云随处,则动静心事,皆尽之矣。……体认之功贯通动静显隐,即是一段工夫。”[19]“所谓随处体认天理者,随已发未发,随动随静,盖动静皆吾心之本体,体用一原故也。”[20]“夫学不过知行,知行不可离,又不可混。……故随处体认天理而涵养之,则知行并进矣。”[21]动与静、体与用、知与行、尊德性与道问学,相辅相成,缺一不可,都是体认天理、修养道德的方法。静、体、知,大致属于静的范围,属于内求的方法;动、用、行,大致属于动的范围,属于外事、外物的范围。湛若水强调,求理虽然必须躬行践履,事上磨炼,但这决不是向外求理:“以随处体认为求之外者,非也。心与事应,然后天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也。”[22]
心学家(或具有心学思想者)们在论及道德修养方法时,多偏重于静坐涵养。陆九渊偏重于上学功夫,宋濂偏重于静坐顿悟,吴与弼偏重于静中内求,陈献章更是提出“静中坐养出个端倪”的命题,较之吴与弼更为沉寂。湛若水的心学虽然出于陈献章,却与陈献章大不一样。强调动与静合一,用与体合一,行与知并进,而又特别注重动、用、行,这是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命题最大的特点。他反对一味主静的修养方法:“古之学者,未有以静为言者。以静为言者,皆禅也。故孔门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动静着力。”[23]为什么呢?因为天理虽然生而存在于人心,但是,未触及外物的时候,不过处于沉寂不动的状况,不能呈露。这犹如具备萌发能力而尚未萌芽生长的种子,未发芽则其萌发本性不可见。心之天理是否受到了物欲的障蔽,物欲是否已经被克服,心之理是否已经中正平和,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只有在心触物而动的时候才能得到答案,否则无从检验。“若徒守其心,而无学问思辨笃行之功,则恐无所警发,虽正似邪,下则为老、佛、杨、墨,上则为夷、惠、伊尹也。……孔子至圣也,天理之极至也,仁熟义精也,然必七十乃从心所欲不逾矩。人不学,则老死于愚耳矣。……孔子亦常以学自力,以不学至忧矣。”[24]
退一步说,无事时不得不静坐养心,但人总是要与外事外物接触的,“有执事与人时,如何只要静坐?使此教大行,则天下皆静坐,如之何其可也?”[25]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他提出一种新的见解,认为静坐思虑只是对于初学者而言:“静坐久,隐然见吾心之体者,盖为初学言之,其实何有动静之间!心熟后,虽终日酬酢万变,朝廷百官万事,金革百万之众,造次颠沛,而吾心之本体,澄然无一物,何往而不呈露耶?盖不待静坐而后见也。……随处体认天理,自初学以上皆然,不分先后,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即随处体认天理,连静坐亦在内矣。”[26]
吴与弼、陈献章及其多数弟子,过份强调静坐求心的方法。他们把恶念归咎于物欲,企图用静中涵养、逃避外物外事的办法来保持心灵的纯洁。这种修养方法的逻辑结局,必然是远离社会、远离现实,必然是采取消极避世、清静无为的态度,以尽可能减少外事外物对自己的诱惑干扰。他们把追求科举入仕、追求功名利禄视为最危险的物欲,因而相率绝意功名,累荐不出。这种作法,于世无补,至多能独善其身而已。湛若水则不然。他主张煎销习心,事上磨炼,主张推广理于事事物物,恭履笃行;主张积极入世,认为不仅要独善其身,更要有补于世。他的弟子问:“由、求亦要为邦,曾点要洒然为乐,其志然不同者,岂圣人以其事迹观之,顾有取于穷居乐善,而不取于用世行志者耶?……”他回答说:“曾点正为不曾见得无处不是此理意思,故须求风俗咏归始乐。若见得,随处体认,天理流行,则为邦为政,何往而非风俗之乐?”[27]表达了为邦为政、积极入世,勿须避世求静的思想。他主张,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处理父子、君臣、师弟、夫妇关系。他认为,处常处变,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安定四方,为官行法,为文为武,万事万物,无一不是体认天理的地方,都要恭履笃行,以诚以敬,复明本心,呈露本心。他强调行,强调事功。当然,他把意念也看作行:“后世儒者,认行字别了,皆以施为班布者为行,殊不知行在一念之间耳,自一念之存,以至于事为之施布,皆行也。且事为施行,岂非一念为之乎?所谓存心即行也。”[28]但他的着眼点,仍在强调笃行。他的这种修养观,导致了他异于陈献章的、积极入世的态度。他自39岁中进士以后,历官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南京国子监祭酒、南京吏部尚书、礼部侍郎、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至74岁致仕,担任高级官职数十年之久。
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的修养论,核心是复明本心,求理于心并推广心于事事物物,其本质依然是主观唯心主义的。但是,它毕竟承认心与外事外物接触的必要性,毕竟强调学问思辨笃行、齐家治国平天下,注意吸收了朱学着重下学功夫的优点,使他的心学具有较多的现实主义因素。他强调理为人心所固有,否认理来源于实践,却又承认物欲、习心,亦即人的恶念并非心所固有,而是来自外物的影响,强调祛除习心必须在事上磨炼;强调心之是否中正平和、不再为习心所蔽,只有在事上才能得到检验;强调天理必须推广于事事物物,必须居敬笃行,曲折地、或多或少地承认社会存在对意识的决定作用。这反映了主观唯心主义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性。
湛若水长期担任高级官职,高寿94,为学主张为邦为政,积极入世。平生弟子众多,“相从士三千九百余”。《明儒学案》著录10人,认为其学说影响虽不及王守仁,“然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于湛,亦犹朱、陆之门下。其后源远流长,王氏之外,名湛氏学者,至今不绝,即未必仍其宗旨,其渊源不可没也。”[29]
湛若水的心学影响了王守仁。王守仁与湛若水同处明代中叶而稍晚于湛若水,与湛若水同为朝官,交情很深。两人于弘治18年(1505年)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王守仁在谈到湛若水对自己的影响时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吾之资于甘泉多矣。……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30]。
注释:
[1][16][17][20][21][22][23][24]《论学书》, 《明儒学案》下册第880、881、887、885、881、884、880、887页。中华书局1985年初版。
[2]《越秀山白沙书院记》,《陈献章集》下册第941页。中华书局1987年初版。
[3]《问疑续录》,《甘泉先生文集》第11卷。
[4][8][10][11][12][14][15][18][19][25][26][27][28]《语录》,《明儒学案》下册第890、907、893、893、893、899-900、889-890、897、904、894、905-906、908、897页。
[5][6]《心性图说》,《明儒学案》下册第877、877-878页。
[7]《樵语》,《甘泉先生语文集》第1卷。
[9]《事君使臣》,《甘泉先生文集》第44卷。
[13]《四勿总箴》,《甘泉先生文集》第21卷。
[29]《甘泉学案一》,《明儒学案》下册第876页。
[30]《别湛甘泉序》,《王阳明先生全集》第7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