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詞編年補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蘇軾詞編年補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蘇軾變以往描寫普泛化、共通性情事的“伶工之詞”爲抒發特定環境中特定心境的“詩人之詞”,“以詩入詞”,使詞具有了詩的功能,這是詞學界的共識。因此,將蘇詩與蘇詞並讀互參,成了認識蘇詞的一條重要途徑,也是考訂蘇詞作年所遵循的門徑。關於蘇詞之作年,傳幹《注坡詞》、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以下簡稱《總案》)等均有考訂,但涉及不多,至朱祖謀《東坡樂府》(以下簡稱朱本)、龍榆生《東坡樂府箋》(以下簡稱龍本)問世,蘇軾詞的作年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並取得了不少成果。如石聲淮、唐玲玲《東坡樂府編年箋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以下简称石唐本)、孔凡禮《蘇軾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版,以下簡稱孔《譜》)等,在以往成果的基礎上多有創獲,而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注》(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以下简称薛本)、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版,以下簡稱鄒王本),則爲歷來考訂蘇詞作年最富的两項成果,薛本未編年者四十三首,鄒王未編年者僅三十九首。以上諸成果是筆者閱讀蘇詞時的必備書目,受益匪淺。但在蘇詞與蘇詩的互參中,既發現至今尚未被編年的某些作品可考訂其作年,又覺得已編年的某些作品有必要重新考訂其作年。本文將对近三十首蘇詞之作年進行補證,並按所考年代先後排列如下。
浣溪沙二首
珠檜絲杉冷欲霜。山城歌舞助淒涼。且餐山色飲湖光。
共挽朱轓留半日,强揉青蕊作重陽。不知明日爲誰黄。
霜鬢真堪插拒霜。哀弦危柱作伊涼。暫時流轉爲風光。
未遣清尊空北海,莫因長笛賦山陽。金釵玉腕瀉鵝黄。
元本題作“重九”,毛本題作“九月九日二首”。朱本、龍本均未編年,石唐本係熙宁八年密州作;薛本係元祐三年汴京作;曹本係元祐六年潁州作。孔《譜》則編於元祐四年杭州知州任上,謂是年“九月九日賦《浣溪沙》二首,錢勰(穆父)有和”。“詞云‘且餐山色飲湖光。’又云:‘强揉青蕊作重陽。’《蘇軾文集》(以下簡稱《文集》)卷五十一與勰第二簡云及勰和揉菊詞,當指《浣溪沙》。勰時有疾,簡中及之。”鄒王本指出:“孔《譜》謂二詞作於蘇軾守杭時,錢有和詞,可信。李綱《梁溪集》卷一六七《錢勰墓誌銘》謂勰守越、蘇守杭。‘唱和往來無虛日,當時以比元、白’。蘇軾與勰第二簡云:‘前日辱書及次公到,頗聞動止之詳,慰浣無量……承和揉菊詞,次公處幸見之。’……‘次公’即楊傑……時任兩浙路提點刑獄……經常往來於杭、越之間,故蘇、錢托其傳遞書簡及唱和詩詞。杭越間隔百餘里地,故‘前日辱書及次公’,今日便‘到’。可惜蘇軾在次公處見過的錢勰和詞已佚。”
在以上諸多編年中,孔《譜》與鄒王本之證據似爲直接可信,但此二詞中所叙卻與蘇軾在熙寧六年杭州通判任上的情形更相吻合。《蘇軾詩集》(以下簡稱《詩集》)卷十《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會,再用前韻》作於是年重九前一日;同卷《九日尋臻闍黎,遂泛小舟至勤師院二首》則作於是年重九日。前題中之“述古”乃陳襄字,時知杭州,詞中所谓“朱轓”,原爲漢代郡守所乘之車(見《漢書》卷五《景帝紀》),此處用以代指陳襄;後題其二云:“湖上青山翠作堆,葱葱鬱鬱氣佳哉。笙歌叢裏抽身出,雲水光中洗眼來。白足赤髭迎我笑,拒霜黄菊爲誰開。明年桑苧煎茶處,憶著衰翁首重回。”所叙與前一首詞中情景相同。蓋前一詞上片自咏泛小舟至勤師院事,因重九有病,故有“山城歌舞助淒涼”之句。“山城”代指杭州城,《詩集》卷七《次韻柳子玉二首》作於杭州,其一便有“自稱丹灶錙銖火,倦聽山城長短更”語。詞云“且餐山色飲湖光”,當爲西湖泛舟無疑。過片言及知州陳襄遣歌妓、設宴會之事,故有“共挽朱轓留半日”之句;而“不知明日爲誰黄”之句與“拒霜黄菊爲誰開”之詩句,不僅在語意而且在語氣上亦相雷同,均表達了蘇軾重九患病之心情,亦爲詩與詞同日而作之一證。
後一首則與魯有開有關。《詩集》卷十有《九日舟中,望見有美堂上魯少卿飲處,以詩戲之二首》,亦作於熙寧六年重九日。“少卿”爲魯有開寄禄官名。題下查注云:“《宋史·循吏傳》:魯有開,字元翰。以從父宗道蔭入官,知確山縣。富弼薦之,以爲有故循吏風,知南康軍,代還。熙寧初行新法,王安石問江南如何,以所對乖异,出通判杭州。”《蘇轍集·樂城後集》卷一《魯元翰中大挽詞二首》其二謂魯有開與蘇軾“錢塘結昆弟”,並自注:“子瞻兄始與元翰皆倅杭州。”知其時杭州有兩通判。《九日舟中,望見有美堂上魯少卿飲處,以詩戲之二首》其一云:“指點雲間數點紅,笙歌正擁紫髯翁。誰知愛酒龍山客,卻在漁舟一葉中。”前兩句與“霜鬢真堪插拒霜。哀弦危柱作伊涼”之詞意相同;“誰知愛酒龍山客”句以晋孟嘉自比,“卻在漁舟一葉中”施注:用白居易《舟中贈内》“三聲猿後思(垂)鄉淚,一葉舟中載病身”詩意。此兩句則又與“未遣清尊空北海,莫因長笛賦山陽”之詞句意脉相連,意謂自己雖因病未能赴會,你魯有開當與嘉賓同飲共樂,莫使嘉賓清尊酒空,也莫學向秀因聞长笛而賦《思舊》篇。而據“金釵玉腕瀉鵝黄”云云,後一首兼戲魯有開,以彼霜鬢紫髯之老翁飲宴歌妓侑酒,頗致意焉。
要之,這二首詞與蘇軾在熙寧六年所作重九詩互爲表裏,當爲同時之作。前一首事涉知州陳襄,後一首有關通判魯有開。元祐四年,蘇軾與錢勰之書簡謂“承和揉菊詞”,所指疑另有重九詞,抑或錢勰所和就是上列舊作。
菩薩蠻
綉簾高卷傾城出。燈前瀲灧横波溢。皓齒發清歌。春山入翠蛾。
淒音休怨亂。我已先腸斷。遺響下清虚。纍纍一串珠。
毛本題作“歌妓”。朱本、龍本、石唐本、薛本均未編年,孔《譜》亦未載。曹本係熙寧六年夏杭州作,鄒王本暫從曹本,並謂“曹本編熙寧六年癸丑,云:‘惟細玩此詞下片,與詩集《席上代人贈別三首》之一首句“淒音怨亂不成歌”之意境相合,考東坡詩集聞歌之反映,以此詩爲最。在本集中,又以此詞爲最。兩者必同時所作。惟一則席上代人贈別,一則自抒所感。今從詩集移編熙寧六年癸丑。’雖缺乏其他資料佐證,可暫依曹說,以俟詳考。”今按此詞作於熙寧六年十一月秀州錢顗席上。據孔《譜》,是月,蘇軾自杭赴常、潤兩州賑饑,道經秀州。“至秀州,錢顗(安道)送茶,有詩謝之,顗燕蘇軾,令歌者道服,軾作詩”。即《詩集》卷十一《錢安道席上令歌者道服》,詩有云:“如今且作華陽服,醉唱儂家七返丹”。本詞所謂“遺響下清虛”,即道士步虛歌諷之意。“翠蛾”作歌如“下清虛”,即知其爲“歌者道服”而唱“七返丹”修煉之詞,且“纍纍一串珠”也。
浣溪沙·送梅庭老赴潞州學官
門外東風雪灑裾。山頭回首望三吳。不應彈鋏爲無魚。
上黨從來天下脊,先生元是古之儒。時平不用魯連書。
元本題“潞州”作“上黨”,朱本、龍本、石唐本、曹本均未編年,孔《譜》亦未載。題中“梅庭老”,諸本均未詳。鄒王本云:“詞有‘山頭回首望三吳’句,當作於通判杭州或守杭之時。今編元祐五年,以俟詳考。”薛本暫係元祐六年二月知杭州時。今按此詞爲熙寧七年正月潤州送梅庭老之作。《詩集》卷十三有《和梅戶曹會獵鐵溝》,作於熙寧八年密州知州任上,詩有“山西從古說三明,誰信儒冠也捍城”,“東州趙叟飲無敵,南國梅仙詩有聲”諸句。詩中“山西”即詞題之“潞州”。“潞州”与“上黨”爲同地异稱,即北宋隆德府,屬於河東路,今山西長冶市。詩題中之“梅戶曹”即“南國”吳郡之梅宣義。《詩集》卷三十二《寄題梅宣義園亭》稱梅宣義爲“仙人子真後”,此詩亦言梅氏爲“梅仙”,可知梅戶曹與梅宣義爲同一人。而本詞叙及“上黨”、“古之儒”,均與詩中“山西”、“儒冠”語相符。據此又可知梅宣義自離“三吳”爲上黨學官,至蘇軾官密州時,梅又由上黨轉職爲戶曹矣。但梅宣義是否此詞之梅庭老?又於何年從“三吳”赴官上黨?《詩集》卷三十二《寄題梅宣義園亭》爲元祐五年再官杭州時作,詩云:“仙人子真後,還隱吳市門。不惜十年力,治此五畝園。”由元祐五年上溯至梅氏歸隱以前任官之時,當在十餘年前。蘇軾自熙寧七年離杭州任至元祐五年爲此詩,時已十六年。然則本詞送梅氏赴上黨學官,其寫作當在熙寧七年之前蘇軾初官杭州任内。查熙寧七年前一年即熙寧六年十一月,蘇軾赴常、潤賑饑,雪後至臨平,七年正月元旦過丹陽,明日立春抵潤州,又遇雪。此詞所叙“門外東風雪灑裾”,正是立春後東風吹雪之情景;而“山頭回首望三吳”之句,亦惟在潤州方吟咏出此,不但與“回首望三吳”切合,而且金山、蒜山等山頭正可回望三吳。當時當地所送上黨學官之梅庭老既從魚米之鄉三吳地帶游宦上黨,且以儒爲業,則此梅庭老正是前詩所謂“梅曹戶”,而“梅曹戶”亦即後詩所謂“梅宣義”。
菩薩蠻
城隅靜女何人見。先生日夜歌彤管。誰識蔡姬賢。江南顧彥先。
先生那久困。湯沐須名郡。惟有謝夫人。從來見擬倫。
毛本題作“有寄”。朱本、龍本未編年,孔《譜》未載,薛本係元豐七年,並謂詞中“先生”即東陽滕元發;石唐本係熙寧九年八月十五日在徐州爲孔周翰作;鄒王本暫依劉崇德《蘇詞編年考》,編於熙寧十年,在徐州爲孔周翰作。今按此詞爲熙寧七年五月寫贈蘇州閭丘孝終。熙寧六年十一月,蘇軾自杭赴常、潤兩州賑饑,次年五月,由潤返杭。孔《譜》云:蘇軾返杭途中,“至蘇州,游虎丘寺……飲閭丘孝終家。”《詩集》卷十一《蘇州閭丘、江君二家,雨中飲酒二首》即作於此時。查注:“范成大《吳郡志》:閭丘孝終,字公顯,郡人,嘗守黄州,既挂冠,與諸名人耆艾爲九老會。”詩云:“五紀歸來鬢未霜,十眉羅列坐生光。唤船渡口迎秋女,駐馬橋邊問泰娘。曾把四弦娛白傅,敢將百草鬥吳王。從今卻笑風流守,畫戟空凝宴寢香。”所叙與本詞相吻合。其中“唤船渡口迎秋女”與詞“城隅静女何人见”意同;“曾把四弦娱白傅”與詞“谁识蔡姬贤”意合。詩首句“五紀歸來鬓未霜”,言其未衰,故詞有“先生那久困”之句,而“湯沐須名郡”及上片“先生日夜歌彤管”、“江南顧彥先”(按:顧榮字彥先,西晉吳人,“爲南土著姓”,見《晉書》卷三十八《顧榮傳》)諸句,則亦與詩末“從今卻笑風流守,畫戟空凝宴寢香”所叙閭丘孝終嘗守黄州,後退居江南名郡蘇州之名位及生活情形相合。
一斛珠
洛城春晚。垂楊亂掩紅樓半。小池輕浪紋如篆。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
自惜風流雲雨散。關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爲說相思,目斷西樓燕。
朱本、龍本、石唐本、曹本均未編年,也《譜》亦未載。鄒王本云:“熙寧二年己酉春,作於洛陽。”又云:“據首句‘洛城春晚’,此詞當作於洛陽,時在暮春。考蘇軾先後五次途徑洛陽:一爲嘉祐元年,蘇氏父子三人赴京應試,三月從眉州出發,途徑成都、閬中,出褒斜谷,發橫渠鎮,入鳳翔驛,過長安、洛陽,五、六月間到達汴京。此次經過洛陽,時當在五月下旬。二是嘉祐二年,蘇軾母親病故,父子三人於是五月離汴京,赴喪返鄉。此次途徑洛陽時,亦當在五月。三是嘉祐六年,蘇軾在京,被任命爲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十一月離京赴任,十二月十四日到逹鳳翔,途徑洛陽,當在是年十一月下旬。四是治平元年罷鳳翔簽判任,十二月十七日自鳳翔赴長安,治平二年正月到達汴京,途徑洛陽時,當在二年正月上旬。五是熙寧元年,蘇氏兄弟罷父喪,是年十二月離家赴京,途徑成都、閬中、鳳翔、長安、洛陽,熙寧二年二月到達汴京。途徑洛陽時,亦當在二年正月或二月初。以上五次,均屬蘇軾早年行踪。從本詞風格看,亦當屬蘇軾早年作品。故可斷定此詞當作於熙寧二年二月之前。”然而蘇軾五次途徑洛陽之時令,均與“洛城春晚”句不合,難以“斷定此詞當作於熙寧二年二月之前”。薛本謂“詞云‘洛城春晚’,必作於三月游洛陽時”,但蘇軾“似無由至洛,故暫編熙寧三年庚戌,以俟詳考”。
今按:此詞當爲熙寧十年三月在京送范鎮赴洛陽之作。是年三月,蘇軾離密州任,抵達汴京,寓范鎮之東園。孔《譜》云:熙寧十年三月“三日,范鎮(景仁)往西京,作詩送之”。即《詩集》卷十五《送范景仁游洛中》。蘇軾早年由蜀赴京試進士時,父洵有居洛下之意,《詩集》卷二十三《別子由三首》其二有“先君昔愛洛城居”之句,對洛陽別具一番情意。蘇軾由京赴鳳翔路經洛陽或由鳳翔返京途徑洛陽時,曾有游宴,故詞云“曾醉離歌宴”;而首句“洛城春晚”則是清明送范游洛而范抵已當春晚之時。范鎮由洛返京,蘇軾得范鎮转交司馬光所寄《超然臺》詩,《文集》卷五十《與司馬温公五首》其一云:“春末,景仁丈自洛還,伏辱賜教,副以《超然》雄篇,喜抃累日。尋以出京無暇,比到官,隨分紛冗,久稽裁謝,悚怍無已。比日不審臺候何如?某强顏苟禄,恭竊中,所愧於左右者多矣。未涯瞻奉,惟冀爲國自重,謹奉啓問。”此啓爲熙寧十年自京移官徐州時作。《詩集》卷十五《司馬君實獨樂園》又云:“洛陽古多士,風俗猶爾雅。先生臥不出,冠蓋傾洛社。”由此可見蘇軾對司馬光的關切與崇敬之情。范鎮赴洛時,蘇軾亦必囑代致意於司馬光。詞云“待君重見尋芳伴。爲說相思,目斷西樓燕”,即囑范鎮代爲聞訊昔日抨擊新法的司馬光等故舊師友,寄托深沉,詞旨深微。其中所用“西樓燕”之典,諸本注釋不盡一致。薛本注云:“《開元天寶遺事》載:長安郭紹蘭適鉅賈任宗,任至湘中,數年不歸,郭托燕捎書,書達,任歸。”此以“西樓燕”喻男女情戀,指蘇軾懷念心中愛戀的女子。鄒王本云:“喻指眉州老家的親友。《玉臺新咏》卷九《歌詞二首》之一:‘東飛伯勞西飛燕,黄姑織女時相見。’後以‘勞燕分飛’喻親人別離。”石唐本則云:“喻在西方的舊友;古樂府有《東飛伯勞西飛燕》,後世以‘勞燕分飛’喻親知的人各往一方。”但以上三注与詞旨均不甚切合。據宋程大昌《雍録》卷四《興慶宫說》載,唐玄宗“於宫隅爲二樓,西則花萼相輝,南則勤政務本,西樓以燕兄弟,而南樓以修政事也”。此即詞中“西樓燕”之用意所在,以唐玄宗兄弟燕會的“西樓”喻神宗及其王室,“爲說相思,目斷西樓燕”,指司馬光等故舊師友雖因反對新法而閑居洛陽,内心卻時時思念和關注神宗及其朝政;而“自惜風流雲雨散”,則亦綰合當時新党執政,司馬光等舊臣零散之情況而言之。
南歌子三首
日出西山雨,無晴又有晴。亂山深處過清明。不見彩繩花板、細腰輕。
盡日行桑野,無人與目成。且將新句琢瓊英。我是世間閑客、此閑行。
雨暗初疑夜,風回忽報晴。淡雲斜照著山明。細草軟沙溪路、馬蹄輕。
卯酒醒還困,仙材夢不成。藍橋何處覓雲英。衹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帶酒衝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鐘鼓報天明。夢裏栩然蝴蝶、一身輕。
老去才都盡,歸來計未成。求田問舍笑豪英。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
第一首元本題作“送行甫赴餘杭”,傅本題中“行甫”前有“劉”字,毛本題作“和前韻”,第三首毛本題作“再和前韻”。《詩集》卷十八《送劉寺丞赴餘姚》施注:“劉寺丞,名撝,字行甫,長興人……公守湖州,行甫自長興道郡城,赴餘姚,公既賦此詩,又即席作《南柯子》詞爲餞,首句云‘山雨瀟瀟過’者是也。後題《元豐二年五月十三日吳興錢氏園作》。今集中乃指他詞爲送行甫,而此詞第云‘湖州作’,誤也。”《總案》、朱本、龍本、石唐本、孔《譜》均據施注係此三詞爲元豐二年五月送劉撝作。朱本云:“別有‘日出西山雨’一首,題作《送行甫赴餘姚》,即施注所謂‘他詞’者,疑與是題互誤,今編於次以待考,而題皆姑仍其舊云。”故訂“日出西山雨”一首爲元豐二年作,並列此三首於元豐二年湖州作《南歌子》“山雨瀟瀟過”一闋之後。孔《譜》又云:元豐二年五月,“劉撝(行甫)自長興道湖州赴餘姚,有詩送行,十三日,餞撝於錢氏園,贈《南歌子》……詞見《東坡樂府》卷下,注‘湖州作’,首句爲‘山雨瀟瀟過’;此前有《南歌子》三首(即上列三詞),其二注‘送行甫赴餘姚’,其一、其三與其二同韻,皆有送行意,疑爲同時送撝之作”。薛本則謂此三詞“必寫於癸卯”。癸卯即仁宗嘉祐八年,蘇軾時任鳳翔府簽判,年僅二十八歲,且獲制科三等之殊榮不久,不當有“我是世間閑客”、“老去才都盡”、“求田問舍”諸語。
鄒王本一反以上諸說,認爲“詞中有云‘西山雨’,並非泛指西方之山,乃是蘇軾黄州詩文中反復出現的地名,也是蘇軾經常登臨之處,即武昌西山。詞中云:‘我是世間閑客、此閑行。’也符合蘇軾貶官黄州,‘不得簽書公事’,終日無所事事”之情形;進而考訂此三詞與《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浣溪沙》(山下蘭芽短侵溪)、《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三詞的意境“合若符節”,同作於元豐五年三月,甚是。這從蘇軾作於黄州的諸多詩文中,可以得到充分佐證。《詩集》卷二十二《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有“亂山環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句,與詞中所叙“亂山深處”之黄州景象相同。《文集》卷六十八《書清泉寺詞》:“黄州東南三十里,爲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其中“沙湖”,與詞中“湖邊沙路”所指相一致;“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句,則與“求田問舍笑豪英”之詞意相绾合。而“求田問舍”則爲蘇軾貶居黄州時期的常常提及的一個話題。《詩集》卷二十《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詩云:“買田吾已决,乳水況宜酒。”《文集》卷七十三《金穀說》云:“吾嘗求地蘄水。田在山谷間者,投種一斗,得稻十斛。問其故,云:‘連山皆野草散木,不生五穀,地氣不耗,故發如此。’”《文集》卷七十一又有《贈别王文甫》,作於元豐七年三月九日,其中有云:“僕以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至黄州,時家在南都,獨與兒子邁來郡中,無一人舊識者。時時策杖至江上,望雲濤渺然,亦不知有文南兄弟在江南也。居十餘日,有長而髯者,惠然見過,乃文甫之弟子辯……爾後遂相往來,及今四周歲,相過殆百數,遂欲買田而老焉,然竟不遂。”由此等等,均可爲蘇軾在黄州時期“求田問舍”卻“歸來計未成”之心境作注腳。
蝶戀花
雨霰經疏疏經潑火。巷陌鞦韆,猶未清明過。杏子梢頭香蕾破。淡紅褪白胭脂涴。
苦被多情相折挫。病緒厭厭,渾似年時個。繞遍回廊還獨坐。月籠雲暗重門鎖。
朱本、龍本、石唐本、薛本均未編年,孔《譜》未載,曹本列爲誤入詞。鄒王本云:“此詞始見於《二妙集》,未詳所本。曹本移列誤入詞類,注:‘按此詞係女性口吻,意境與東坡詞不類,斷非東坡所作。今移列誤入詞。’是否举作,尚待詳考,今移列存疑詞。”但此詞與蘇軾在元豐五年三月所作寒食詩多有相通之處。《詩集》卷二十一《寒食雨二首》作於此年三月,詩中叙及清明前臥病。詞云“猶未清明過”,“病緒厭厭,渾似年時個”,正是當日情況,其中“回廊”、“重門”,亦就黄州定惠院而言。《寒食雨二首》其一云:“自我來黄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臙脂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疾起頭已白。”《詩集》卷二十一又有《徐使君分新火》一首,亦作於同時,詩云:“臨皋亭中一危坐,三見清明改新火。溝中枯木應笑人,鑚斫不然誰似我。黄州使君憐久病,分我五更紅一朵。從來破釜躍江魚,衹有清詩嘲飯顆。起携蠟炬繞空屋,欲事烹煎無一可。爲公分作無盡燈,照破十方昏暗鎖。”參閱諸詩,詞中“雨霰”、“胭脂涴”、“潑火”、“多情相折挫”、“病緒厭厭”、“繞遍回廊”、“重門鎖”等語,皆可於詩中取得印證,故可訂此詞爲元豐五年三月之作。
浣溪纱二首
傾蓋相逢勝白頭。故山空復夢松楸。此心安處是菟裘。
賣劍買牛吾欲老,乞漿得酒更何求。願爲辭社宴春秋。
炙手無人傍屋頭。蕭蕭晚雨脫梧楸。誰憐季子敝貂裘。
顧我已無當世望,似君須向古人求。歲寒松柏肯驚秋。
第一首毛本題作“自適”,第二首題作“寓意和前韻”,爲同時之作。朱本、龍本、石唐本未編年,孔《譜》未載,薛本係熙寧七年三月,曹本係元豐八年五月初到常州時作,鄒王本從劉崇德《蘇詞編年考》,編爲元豐六年秋冬間黄州作。今按二詞作於元豐六年二月。《詩集》卷二十二《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次韻曹九章見贈》兩首,均作於元豐六年。前詩有“五畝漸成終老計”句,謂擬就黄州耕隱以老也。後題作於二月,查注云:“曹九章,名焕,子由壻也。”時知光州,光州與黄州接壤。《次韻曹九章見贈》云:“賣劍買牛真欲老,得錢沽酒更無疑。雞豚异日爲同社,應有千篇唱和詩。”此與本詞第一首所云“賣劍買牛吾欲老,乞漿得酒更何求。願爲辭社宴春秋”,不僅用意切合,而且文字間有雷同。第二首云:“顧我已無當世望,似君須向古人求。”亦表達貶居黄州時之獨特心情,而以曹九章爲人當今難得也。“誰憐季子敝貂裘”一句所叙,乃蘇軾當日窘困之境。
減字木蘭花
雲容皓白。破曉玉英紛似織。風力無端。欲學楊花更耐寒。
相如未老。梁苑猶能陪俊少。莫惹閑愁。且折江梅上小樓。
毛本題作“雪詞”。朱本、龍本、曹本、石唐本未編年,孔《譜》亦未載,薛本謂“先生在黄州,辛酉(元豐四年)冬大雪。《文集》卷七《書雪》云:‘黄州今年大雪盈尺,吾方種麥東坡,得此,固我所喜。’或作於此年末,暫編於此,以待更考。”鄒王本係元祐六年二月杭州作,然未能落實詞中“梁苑猶能陪俊少”之句意。今按“俊少”爲王斿;詞作於元豐八年正月。《詩集》卷二十五《正月一日雪中過淮謁客回作二首》亦作於此時,其一云:“十里清淮上,長堤轉雪龍。”詞中咏雪,適逢此際;而詩題所謂“謁客”,則包括了元豐七年年底拜謁退居金陵的王安石。顧棟高《王荆國公年譜》卷下云:“公居金陵,數與坡公游,嘆息謂人曰:‘不知更幾百年,方有此人物。’坡公有詩云:‘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荆公秉政之日,與坡公幾同水火,及此,乃更杖履相從,商榷文雅,風流高致,百代可想見。”時王安石與其弟王安國同居金陵,王斿亦在焉。《詩集》卷二十四《和王斿二首》作於元豐七年歲末。施注云:“王斿,字元龍。父安國,字平甫,介甫之弟。幼敏悟,以文辭天成。年十二,出爲文數十篇示人,語皆警拔,遂以文章稱於世……與東坡交,自負其《甘露寺》詩‘平地風烟飛白鳥,半山雲水卷蒼藤’。坡應之曰:‘精神全在“卷”字,但恨“飛”字不稱耳。’平甫請易之,坡遂易以‘翻’字。平甫嘆服。元龍篤學好義有有父风,东坡移汝,过金陵,与介甫游甚欢,故诗云:‘流留歲暮江淮上,來往君家伯仲間。’”《和王斿二首》其二云:“遲留歲暮江淮上,來往君家伯仲間。未厭冰灘吼新洛,且看松雪媚南山。野梅官柳何時動,飛盖長橋待子閑。”蘇軾因過金陵與王安石往還而与王平甫及王斿游,故詩中咏述如此。詞中蘇軾戲稱自己“相如未老”而以“梁苑”諷比彼所“來往”金陵王安石弟兄之家;“陪俊少”即謂追陪王斿於江淮行旅之中。末句言“折江梅”,當係借用杜甫《西郊》詩“江路野梅香”句意,行旅於江淮道上,折野梅,上小樓,賞雪叙別。由上可證此詞寫於元豐八年正月過淮時,爲留別王斿而作。
漁家傲·送張元康省親秦州
一曲陽關情幾許。知君欲向秦川去。白馬皂貂留不住。回首處。孤城不見天霏霧。
到日長安花似雨。故關楊柳初飛絮。漸見鞾刀迎夾路。誰得似。風流膝上王文度。
毛本“張元康”作“張長元唐”。朱本、龍本、石唐本、曹本、薛本、鄒王本俱未編年,孔《譜》亦未載。題中“張元康”,諸本均未詳。今按此詞爲元豐八年十一月作。《詩集》卷二十四《次韻張琬》施注云:“是時有兩張琬,一韓城人,父升,樞密使,歸老嵩少。元祐初,琬自齊州倅,求便親養,兩易衛尉丞,以才擢知秀州,崇寧間爲廣東轉運副使,移京東西路。又一鄱陽人,治平二年登第,詩中有‘臨淮自古多奇士’之句,臨淮乃泗邑。”詞題中之“張元康”,即韓城張琬,詞意與其歸省養親情節正合。詞稱“到日長安花似雨”,即謂張氏自齊州省親秦州(或作秦亭),到時當花落時節。詞中“白馬皂貂”亦是北方齊州一帶冬日行旅服裝,而“回首”、“孤城”乃指張氏離齊州情景。薺州山勢平遠,可遠望齊州孤城也。蘇軾於元豐八年十一月道經濟南,停居,送張氏省親。此年即爲元祐元年,張到秦州,已在元祐初,與上引施注所說合。
行香子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毛本題作“述懷”。朱本、龍本、石唐本未編年,孔《譜》亦未載,薛本謂此詞與作於元祐八年出知定州所作《行香子》“三入承明”一闋“意相連屬,疑一時之作”。鄒王本則確係元祐八年定州作。今按此詞作於元祐二年或三年間翰林任上。詞中所叙貪酒求閑之心情,自元豐八年十二月蘇軾抵汴任起居舍人時即有所表現於吟咏之中。如《詩集》卷二十六《次韻趙令鑠》有句云“老來專以醉爲鄉”;同卷《次韻胡完夫》云:“相從杯酒形骸外,笑說平生醉夢間。萬事會須咨伯始,白頭容我占清閑。”同卷《次韻完夫再贈之什,某已卜居毗陵,與完夫有廬裏之約云》云:“應容緩急煩閭里,桑柘聊同十畝閑。”同卷《次韻穆父舍人再贈之什》云:“鳳池故事同機務,火急開樽及尚閑。”此種心情延續至元祐三年。《詩集》卷三十《書艾宣畫四首》爲元祐三年三月作,其三《杏花白鷳》云:“把酒惜春都是夢,不如閑客此閑看。”又考詞中“浮名浮利”及求“歸去”之心情,在元祐二年至三年間的詩篇中亦有所表現。《詩集》卷二十九《和穆父新涼》作於元祐二年,詩有“家居妻兒號,出仕猿鶴怨。未能逐什一,安能搏九萬”,及“幸推江湖心,適我魚鳥願”諸句;《詩集》卷三十《虛飄飄》爲元祐三年作,亦有“虛飄飄,畫檐蛛結網,銀漢鵲成橋”,及“虛飄飄,比浮名利猶堅牢”諸語;同卷《送曹輔赴閩漕》云:“今我何爲者,索身良獨難。”同卷《送千乗千能兩侄還鄉》又云:“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餘歡。”凡此種種,均与詞中所叙“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之心情甚相吻合。
更考“雖抱文章,開口誰親”句意,非泛指自己“滿腹文章不知,滿腹不達時宜”,而是針對元祐元年以來特定遭際所發。《文集》卷五十五《與楊元素十七首》其十七云:“某近數章請郡,未允。數日來,杜門待命,期於必得耳。公必聞其略,蓋爲臺諫所不容也。”此書信寫於元祐四年出知杭州之前,所謂“爲臺諫所不容”,即指兩次“策題之謗”。元祐元年十二月,蘇軾爲學士院試館職撰《師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勵精》,遭臺諫彈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百九十三“元祐元年十二月乙酉”條載左司諫朱光庭彈文云:“今來學士院考試,不識大體,以仁祖難名之盛德,神考有爲之善志,反以‘媮’、‘刻’爲議論,獨稱漢文、宣帝之全美,以謂仁祖、神考不足以師法,不忠莫大焉。伏望聖慈察臣之言,特奮睿斷,正考試官之罪,以戒人臣之不忠者。”元祐二年十二月,蘇軾爲學士院試館職撰策題《兩漢之政治》,監察御史楊康國、趙挺之、侍御史王覿等臺諫官又居爲奇貨,交章彈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八“元祐三年正月丁卯”條所载王覿彈文云:“蘇軾去冬學士院試館職策題,自謂藉漢以喻今也。其藉而喻今者,乃是王莽、曹操等篡國之難易,搢紳見之,莫不驚駭。軾習爲輕浮,貪好權利,不通先王性命道德之意,專慕戰國縱横捭闔之術,是故見於行事者,多非理義之中,發爲文章者,多出法度之外。此前日策題所以虧損國體而震駭群聽者,非偶然過失也。軾之意自以爲當如此爾。臣見軾胸中頗僻,學術不正,長於辭華,而暗於義理。若使久在朝廷,則必立异妄作,以爲進取之資,巧謀害物,以快喜怒之氣。”元豐二年,朝廷勘治“烏臺詩案”,乃政敵所爲,上述彈劾策題之臺諫,在政治上均與蘇軾一樣是“元祐更化”的忠實執行者,但卻亦如此攻擊,誹謗不已,故使苏軾不禁“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之嘆,而生貪酒求閑之情愈趨濃烈。
行香子·病起小集
昨夜霜風。先入梧桐。渾無處、回避衰容。問公何事,不語書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朝來庭下,飛英如霰,似無言、有意傷儂。都將萬事,付與千鍾。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
朱本、龍本、石唐本、鄒王本俱未編年,孔《譜》亦未載。薛本謂“當寫於黄州時期或南遷之後”。今按此詞爲元祐三年九、十月間作。《诗集》卷三十《臥病逾月,請郡不許,復直玉堂。十一月一日鎖院。是日苦寒,詔賜宮燭、法酒,書呈同院》爲元祐三年之作,據“臥病逾月”,知蘇軾從九月底有病。此詞云“昨夜霜風。先入梧桐”,“飛英如霰”,當是九、十月之交。又《诗集》卷三十《次韻王定國得晉卿酒相留夜飲》有“使我有名全是酒,從他作病且忘憂”,與“醉有眞鄉我可侯,且倒餘樽盡今夕”諸句,與此詞“但一回醉,一回病”及“都將萬事,付與千鍾”等語,均表述當是同樣之心境。又蘇軾素不善飲,居翰林時則吟咏中卻頗以酒醉爲樂;在現實中,縱飲解悶,亦成爲常事。王鞏《隨手雜録》云:“子瞻爲學士,一日鎖院召至内東門小、殿。時子瞻半醉,命以新水漱口解酒,已而入對。”此亦可資印證詞中“一回醉”及“都將萬事付千鍾”,係官翰林時之心境。
西江月·送别
昨夜扁舟京口,今朝馬首長安。舊官何物與新官。衹有湖山公案。
此景百年幾變,個中下語千難。使君才氣卷波瀾。與把新詩判斷。
曾慥本題作“送別”,毛本改爲“蘇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朱本係元祐六年三月杭州作,龍本、曹本、石唐本、薛本、鄒王本俱從之。朱本云:“元本無題,從毛本,‘夜’作‘日’,‘對’作‘與’。《咸淳臨安志》:‘元祐六年二月召軾爲翰林承旨。是月癸巳,天章閣待制林希自潤州移知杭州。’案題云‘交代’,當作於是時。‘蘇州’疑‘杭州’之誤。《東都事略》:‘林希字子中,元祐初爲秘書少監,改集賢修撰,知蘇州,久之,以天章閣待制知杭州。’”孔《譜》則云:元祐六年三月二十八日,蘇軾游常州後“至潤州。晤交代林希(子中),賦《西江月》贈之……《東坡先生全集》卷七十四《西江月》(調下原注:‘蘇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上闋:‘昨日扁舟京口,今朝馬首長安。舊官何物與新官。衹有湖山公案。’注中‘蘇’乃‘杭’之誤。”在指證毛本題中“蘇州”爲“杭州”之誤的同時,係此詞爲元祐六年三月底潤州作。
今按:朱本、孔《譜》指證毛本題中“蘇州”爲“杭州”之誤,當是,但此詞應依宋曾慥編《東坡先生長短句》(在吳訥《百家詞》内)題作“送別”。曾慥編《東坡詞拾遺》另録蘇軾《西江月》一首,題爲“蘇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全詞云:
舊譽靄聞京口,先聲已過長安。舊官何物與新官。祇有湖山公案。
此景百年幾變,個中不語千難。錢塘門外湧濤瀾。與把新詩判斷。
諸家注本均从毛本,視此詞與“昨日扁舟京口”爲同一首,棄而不取,但粗加對勘,實不相同,當爲兩首,亦非作於同時。此詞係元祐六年二月改寫“昨日扁舟京口”之舊作而成,而據“扁舟京口”云云,該舊作當寫於潤州鎮江;徵諸林希與蘇軾行踪,又可知其作年爲元祐四年。元祐年間,林希先後出知蘇州、湖州、潤州、杭州諸地。《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百八十八載:“(元祐元年九月癸酉)詔:林希爲集賢殿修撰知蘇州。”不久,徙知湖州。《嘉泰吳興志》卷十四《郡守題名》云:“林希,元祐二年八月二十八日上,至三年七月,轉朝散大夫。四年正月,移知江寧軍江南東路兵馬鈐轄。”據此可知,林希知蘇州,爲時不到一年,《東都事略》謂林希“知蘇州,久之”,誤。《吳中水利全書》卷十八云:“元祐四年,知潤州林希奏復呂城堰置上下牐,以時啓閉,其後京口瓜洲奔牛皆置牐。”又《續資治通鑑長編》卷四百四十三:“(元祐五年六月)已未,集賢殿修撰知潤州林希爲天章閣待制。”同書卷四百五十六又載:“(元祐六年三月)癸酉,詔:右正議大夫端明殿學士禮部尚書鄧温伯、朝請大夫翰林學士知制誥趙彦若、左朝奉郎給事中范祖禹、左朝請郎寶文閣待制知應天府曾肇、左朝奉大夫天章閣待制知杭州林希,各遷一官。”《乾道臨安志》卷三亦云:“元祐六年二月癸已,以朝奉大夫天章閣待制知潤州林希知杭州。是年三月癸酉,詔遷一官。七年十月丁丑,除禮部侍郎。”綜上所述,林希於元祐四年正月知潤州;六年二月由潤州徙知杭州。據孔《譜》,元祐四年四月,蘇軾自京赴杭州知州任,五月過南都,六月過揚州、潤州、常州、蘇州、秀州,七月三日到杭州,蘇軾与潤守林希相逢,則在是年六月;離潤之際,蘇軾作“昨日扁舟京口”一首相別。其中所咏“衹有湖山公案”、“下語千難”、“與把新詩判斷”,指沈括蜚語中傷而言。傅幹注:“公倅杭日作詩,後下獄,令供詩帳。此言‘湖山公案’,亦謂詩也。禪宗以言語爲公案。”考元豐二年沈括等人檢舉蘇軾詩句,羅織成罪,炮製“烏臺詩案”,可知蘇軾所咏詞句如此,實出有因,並非無的放矢。元祐六年二月,林希由潤州轉知杭州,以代蘇軾,而蘇軾則离杭赴京任職。當此之際,蘇軾改寫元祐四年六月所作《西江月》“昨日扁舟京口”之舊詞,以贈林希,即曾慥《東坡詞拾遺》所録《西江月》之詞。此詞開篇二句“舊譽靄聞京口,先聲已過長安”,指林希知潤州之“舊譽”及爲後來轉遷官階之先聲而言;第七句“錢塘門外湧濤瀾”,爲蘇軾自叙離杭州任而言。《詩集》卷三十三有《和林子中待制》,亦作於是时,诗有“兩翁留滯各皤然,人笑迂疏老更堅”,“江邊遺愛啼斑白,海上先聲入管弦”諸句。林希後來加入傾陷蘇軾之行列,但據此詩,卻足見当时蘇軾與林希之舊友故誼,所咏“遺愛”亦與詞中首句意合;而“先聲”又與詞次句“先聲已過長安”意合;“湖山公案”亦當待林希“判斷”清楚,雖與老友作此戲語,卻尤不忘以前離湖州任時被沈括等檢舉詩篇、羅織罪狀之餘痛。
由上可見,曾慥所編《東坡先生长短句》與《東坡詞拾遺》原係宋本,至爲可貴,毛本係經後人轉録,又不審兩詞有別,誤爲一首,僅録“昨日扁舟京口”一詞,並改其“送別”之題,冠以“蘇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張冠李戴,迷及後人,信從其說。
臨江仙·贈王友道
誰道東陽都瘦損,凝然點漆精神。瑤林終自隔風塵。試看披鶴氅,仍是謫仙人。
省可清言揮玉塵,真須保器全真。風流何似道家純。不應同蜀客,唯愛卓文君。
朱本、龍本、石唐本、曹本、鄒王本均未編年,孔《譜》亦未載,薛本暫係建中靖國元年。題中“王友道”,諸本均未詳。今按此詞當作於元祐八年九月以前,或更早在元祐七年。元祐八年九月,蘇軾由汴京出師定州。是年九月前作各詩所叙丹元子有謫仙風氣,如《诗集》卷三十六《次丹元姚先生韻二首》、《丹元子示詩,飄飄然有謫仙風氣,吳傳正繼作,復次其韻》等,與詞句“仍是謫仙人”相合;而詞題所謂“王友道”,即詩題“丹元子”或“丹元姚先生”。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上云:“蘇子瞻亦喜言神仙。元祐初,有東人喬仝自言與晉賀水部游,且言賀嘗見公密州道上意,若欲相聞。子瞻大喜。仝時客京師,貧甚,子瞻索囊中得二十縑,即以贈之,作五詩,使仝寄賀。子由亦同作。仝去,訖不復見,或傳妄人也。晚因王鞏又得姚丹元者,尤奇之,直以爲李太白,所作贈詩數十篇。姚本京師富人,王氏子,不肖,爲父所逐,事建隆觀一道士,天資慧,因取道藏遍讀,或能成誦,又多得其方術丹藥,大抵好大言,作詩間有放蕩奇譎語,故能成其說,浮沉淮南,屢易姓名,子瞻初不能辨也。後復其姓名王繹。崇寧間,余在京師,則已用技術進爲醫官矣。出入蔡魯公門下,醫多奇中。余猶及見其與魯公言:‘從子瞻事,且云海上神仙宮闕。’吾皆能以術致之,可使空中立見。蔡公亦微信之,坐事,編置楚州。梁師成從求子瞻書帖,且薦其有術,宣和末復爲道士,名元城,力詆林靈素,爲所毒,嘔血死。”據此,知姚丹元曾復其姓名爲王元誠。此詞題作“王友道”,或因屢易姓名而又改字友道也。《次丹元姚先生韻二首》(王文誥《總案》曰:“唐宋之時,凡道人皆稱先生,或帶姓稱某先生。”今按道士有先生稱號,則王友道即道士也)其二云:“獨見神山開,遽餐石髓香。”“先生喜而笑,幅巾登我堂。苦誓指黄壤,要言刻青琅。”《丹元子示詩,飄飄然有謫仙風氣,吳傳正繼作,復次其韻》有“飛仙亦偶然,脫命瞬息中。惟詩不可擬,如寫天日容。夢中哦七言,玉丹已入懷”諸句,所咏與此詞語意相同。《蘇轍集·欒城集》後集卷一有《次韻姚道人二首》、《次韻姚道人》等詩,前題其二亦有句云:“清詩墮雲霧,至音叩琳琅。”“遠游居臨安,間出從諸王。”姚丹元後流浪淮南,方易姓名爲王元誠而不以姚爲姓。此詞題作“王友道”,似易使人易認此爲蘇軾在淮南時作,但詞末句云:“不應同蜀客,唯愛卓文君。”乃蘇軾以蜀客自比,便係戲語,正是蘇軾在京列位公卿間未能解脫塵俗、浪迹湖山而示此意。故此詞當作於元祐七年至八年居汴京時。
好事近
烟外倚危樓,初見遠燈明滅。卻跨玉虹歸去,看洞天星月。
當時張範風流在,況一尊浮雪。莫問世間何事,與劍頭微笑。
朱本、龍本、曹本、石唐本、鄒王本俱未編年,孔《谱》亦未載,薛本係元豐三年十月李常來訪時。今按此詞作於紹聖四年白鶴峰新居落成時。《詩集》卷四十《遷居引》:“吾紹聖元年十月十二日至惠州,寓合江樓。是月十八日,遷於嘉祐寺。二年三月十九日,復遷於合江樓。三年四月二十日,復歸於嘉祐寺。時方蔔築白鶴峰之上新居成,庶幾其少安乎?”施注:“白鶴峯在歸善縣北十余步,下臨大江,遠瞰數百里,惠之勝處也。”紹聖元年,蘇軾赴嶺南游葛稚川燒丹處,所接以道士爲多(詳《東坡志林》卷十一、《詩集》卷三十九《寄鄧道士》等),十月至惠州寓居合江樓,游碧落洞,至四年白鶴峰新居落成,上可俯瞰江山數百里。當時心目中瞻念道教宣揚之“洞天”境地。又吳復复古、陸惟忠等故人枉道來訪。孔《譜》云:紹聖四年正月,“白鶴峰新居欲成……吳復古往桂管曹輔處,陸惟忠往河源令馮祖仁處,嘗與二人及程儒游逍遙堂、羅浮道院……二人離惠約在正月、二月間事。”本詞當作於此時。詞云“危樓”、“初見遠燈”,即就白鶴峰新居所見而言,聯想所及“玉虹”、“洞天”,亦係道教術語,殆當時耳濡目染,率多此類。“張范風流”,即故人雞黍之約,典出《後漢書》卷八十一《范式傳》,亦與吳、陸等人來訪相切合。
減字木蘭花
曉來風細。不會鵲聲來報喜。卻羡寒梅。先覺春風一夜來。
香箋一紙。寫盡回文機上意。欲卷重開。讀遍千回與萬回。
朱本、龍本、曹本、石唐本未编年,孔《谱》亦未載,薛本編於熙寧七年正月一日,訂爲“遠别得夫人書而作”;鄒王本從之。此詞毛本題作“得書”,而傅本、元本谷卻無題。盖毛本据“香箋一紙,寫盡回文機上意”而益“得書”一題,即鄒王本所云“從‘香笺一紙,寫盡回文機上意’的用典,顯爲得‘妻’之‘書’”。今按此詞實爲紹聖元年歲末或次年年初作。詞謂“卻羡寒梅”,“寫盡回文機上意”,當有回文咏梅之詞。考回文《西江月·咏梅》之詞,即此詞所云“寫盡回文機上意”,“讀遍千回與萬回”者也。《西江月·咏梅》云:
馬趁香微路遠,紗籠月淡烟斜。渡波清澈映妍華。倒绿綠枝寒鳳挂。
挂鳳寒枝緑倒,華妍映澈清波。渡斜烟淡月籠紗,遠路微香趁馬。
傅本、毛本、元本、吳訥本均無此首,朱本、龍本、石唐本、孔《譜》亦未載,《全宋詞》據《回文類聚》收入。《回文類聚》,宋桑世昌輯、明朱存孝補遺。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回文類聚》卷四載有蘇軾詞二首,其一即此詞。薛本未編年,鄒王本係此詞於紹聖元年歲末惠州作,甚是。《詩集》卷三十八《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施注:“按《年譜》,先生以紹聖元年十月三日至惠州,寓居嘉祐寺松風亭。”詩中有云:“蓬萊宮中花鳥便,绿衣倒挂扶桑暾。”蘇軾自注:“嶺南珍禽有倒挂子,綠毛紅啄如鸚鵡而小,自東海來,非塵埃中物也。”此即词中所叙“倒緑枝寒鳳挂”、“挂鳳寒枝緑倒”。蓋蘇軾初到嶺南,見此珍禽倒挂而緑,頗覺珍异,且以回文出之。回文詞難作,亦極費神思,非屢次改訂不能達意;既已寫成,甚覺珍惜,故“欲卷重開。讀遍千回與萬回”。
謁金門二首
秋帷裏。長漏伴人無寐。低玉枕涼輕綉被。一番秋氣味。
曉色又侵窗紙。窗外雞聲初起。聲斷幾聲還到耳,已明聲未已。
秋池閣。風傍曉庭簾幕。霜葉未衰吹未落。半驚鴉喜鵲。
自笑浮名情薄。似與世人疏略。一片懶心雙懶腳,好教閑處著。
前一首毛本題作“秋夜”,後一首毛本題作“秋興”,情境相同,爲同時之作。朱本、龍本、石唐本、曹本、鄒王本俱未編年,孔《譜普》亦未載,薛本謂“按詞意,似作於儋耳”。今按此詞當作於紹聖二年秋惠州貶所。《文集》卷五十八《與曹子方五首》其三云:“某啟,公勸僕不作詩,又卻索近作。閑中習氣不除,時有一二,然未嘗傳出也。今録三首奉呈,覽畢便毁之,切祝!切祝!惠州風土差善,山水秀邃,食物粗有,但少藥爾。近報有永不叙復复指揮,正坐穩處,亦且任運也。子由頻得書,甚安。某惟少子隨侍,餘皆在宜興。見今全是一行腳僧,但吃些酒肉爾。”此啟孔《譜》未載,據其所叙,當作於紹聖二年秋惠州貶所,其中所謂“近報有永不叙復指揮”,即指禁錮“元祐黨人”之《甲申詔書》。據《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十二“紹聖二年八月甲申”條:“詔:‘應呂大防等永不得引用期數及赦恩叙復。’……先是,曾布獨對言:‘既論路昌衡等,又言更有一事,大禮恩宥在近,去歲貶謫人不知何以處之?’上(哲宗)應聲曰:‘莫不可牽復,歲月未久,亦不可遷徙。’布曰:‘誠如聖諭,蔡確五年不移,惠卿十年止得移居住處,吳居厚等十年不與知州軍,此皆元祐中所起例,自可依此。兼蔡京曾爲臣言,錢勰已曾來京處探問謫降人牽復消息,京答以不知其黨類日望其牽復。上曰:‘卻不知也。’布又曰:‘如梁惟簡近押送峽州,九月中未知到否,豈可移便!’上曰:‘豈有此理!’”故下此詔。苏轼與曹子方啟所謂“近報有永不叙復指揮”,即就紹聖二年七月《甲申詔書》而言。啟中自稱“行腳僧”與詞中之“雙懒腳”甚相綰合,而“自笑浮名情薄。似與世人疏略。一片懶心雙懶腳,好教閑處著”,正是“近報有永不叙復指揮”後產生的心境。此種心境固然是自元祐以來業已形成的“閑中習氣”之延伸,但更有面對“永不叙復”之政治命運所引發之無奈,故云“好教閑處著”,亦啟文所謂“正坐穩處,亦且任運也”。
菩薩蠻·回文三首
落花閑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閑花落。遲日恨依依。依依恨日遲。
夢回鶯舌弄。弄舌鶯回夢。郵便問人羞。羞人問便郵。
又夏景回文
火雲凝汗揮珠顆。顆珠揮汗凝雲火。瓊暖碧紗輕。輕紗碧暖瓊。
暈腮嫌枕印。印枕嫌腮暈。閑照晚妝殘。殘妝晚照閑。
又回文
嶠南江淺紅梅小。小梅紅淺江南嶠。窺我向疏籬。籬疏向我窺。
老人行即到。到即行人老。離別惜殘枝。枝殘惜别離。
朱本、龍本、石唐本、鄒王本均未編年,孔《譜》亦未載,薛本係元豐三年所作《菩薩蠻》“四時詞”之後。曹本列爲可疑詞,鄒王本謂胃:“三首回文詞,曹本注云:‘意境俱與東坡詞不類。且逐句回文,僅屬文字游戲,索然無味……乃任何大家所無,而況東坡根本無此閑情。並移列可疑詞類。’案:這三首詞諸本均載,别無异說。曹本僅以‘意境俱與東坡詞不類’,便以爲可疑,顯證不足,不可信。”所辨甚是。今按此三首當爲貶嶺南時所作。第一首“問便郵”,亦係遠竄嶺南眈郵訊之心情。第二首所云“火雲凝汗揮珠顆。顆珠揮汗凝雲火”,顯係嶺南暑天,實與貶居黄州時期所作回文《菩薩蠻》“四時詞”咏夏季氣候大相徑庭。第三首既云“嶠南”,復稱“老人行即到。到即行人老”,則出於客嶺嶠之衰年無疑。《詩集》卷三十八《朝雲詩引》云:“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隨予遠遷。因讀樂天集,戲作此詩。朝雲姓王氏,錢塘人。”又《詩集》卷四十《悼朝雲引》云:“紹聖元年十一月戲作《朝雲詩》,三年七月五日,朝雲病亡於惠州,葬之棲禪寺松林中。”本詞第一首“羞人”、第二首“晚妝”等有關女性描寫,就同伴朝雲言之,然則各詞當作於紹聖元年十月至嶺南以後、朝雲逝世之前。至於蘇軾此種“文字游戲”,蓋在貶居中因閑悶無聊而作也。
浣溪沙
山色橫侵蘸暈霞。湘川風靜吐寒花。遠林屋散尚啼鴉。
夢到故園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
朱本、龍本、曹本、石唐本均未編年,孔《譜》亦未載,薛本謂此詞“必寫於(嘉祐四年)十二月至(嘉祐五年)正月經湘水或湘川,或在湘水、湘川地域爲宦時”。但蘇軾一生未宦湘川,嘉祐年間,亦未曾涉足湘川之地域。薛本谷卻據嘉祐四年九月,蘇軾丁母憂終制還朝,至荆州度歲,次年正月發荆州之行迹,訂詞中之“湘川”爲荆州。鄒王本云:“此詞傅本、元本不載,最早見於曾慥本《東坡樂府拾遺》,明刊全集、二妙集、毛本、朱本、龍本、《全宋詞》、曹本、石唐本、薛本均承曾慥本。薛本認爲此詞是嘉祐四年蘇軾父子三人沿江出川赴京,五年正月發荆州,出陸北行時作。朱靖華《論蘇軾詞始作於嘉祐初年》,認爲是嘉祐四年出川時於十一月‘將至荆州地域的長江舟中作’。案:該詞上片寫湘川流域月下的淒涼景色,下片抒發對遠在‘天涯’之‘故園’的殷切思念。如果爲蘇軾出川抵荆州時作,則眉州在西,荆州在東,實難構成南北相望之勢。況蘇軾從未涉足湘川。”否認此詞爲嘉祐四年出川抵荆州時作,但因認爲“蘇軾從未涉足湘川”而疑此詞爲張舜民所作;又因證據不足,故云:“不敢自是,爲穩妥計,暫不作誤入詞而列入可疑詞類,俟諸來哲辨析”。
今按:曾慥所編《東坡樂府拾遺》(即《東坡詞拾遺》)爲宋本,當可信;同時蘇軾亦並非“從未涉足湘川”,紹聖四年五月,便曾“忽至”湘川地域。《詩集》卷四十一有《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王十朋注云:“按《年譜》,紹聖四年丁丑,先生年六十二,在惠州。四月再責瓊州别駕,昌化軍安置,即儋州也。是歲,子由亦貶雷州,五月相遇於藤,同行至雷,六月相別渡海,七月十三日至貶所。”詩云:“九疑聨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樹裏,落月未落江蒼茫。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所述即爲自惠州赴儋州途中,“忽至”九嶷山一帶追訪蘇轍之情景。《山海經》卷十八云:“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山今在零陵營道縣南,其山九,谿皆相似,故云九嶷,古者總名其爲蒼梧也。”《湘中記》云:“湘水源出新安縣陽海山分水嶺,北流爲湘。”詞中所叙月下之“山色”、“湘川”,即指九嶷山及湘水上源而言;而“南望隔天涯”云云,則又指行將南往渡海至瓊州天涯一島也。據此,可訂此詞爲紹聖四年五月間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