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史中的年代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年代论文,古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这是一个悬而不决的老问题了。好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夏商文化中的年代问题》,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些探索,提出:商周之交应在公元前11世纪中叶前后,夏商之交当在公元前17世纪中叶前后。其后, 我在谈偃师商城时又顺带提到了这个问题, 把夏商之交定为1670B.C。近年来, 这个问题又以新的名目《夏商周断代工程》被提了出来。我虽然不赞成对这个问题大加渲染,但认为讨论这个问题仍然是必要的。其所以必要,在于这可以为古史研究提供一个年代依据。但若以为这样就可以确定中国古代的历史体系,那就未必然了。因为,即使计算得再准确,也不过把历代王年计算出来,列出一张王朝世系年代表。而王朝世系年代表和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史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至于说个别国外学者认为夏代不过是一个传说,那也只能由她去,是无碍于我们对中国古史的研究的。我们用不着因为她来确定中国古史中的年代问题。我们不妨反问一句: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她仍然认为夏代不过是传说,那又该怎么办呢?
一
这个问题之所以不好解决,在于中国古史自共和以上即无确切纪年,这是众所周知的。共和始自厉王时的国人暴动,流于王彘,由共伯和代行天子事(或云周、召二公共同执政),是年为共和元年(公元前841年)。共和行政十四年而宣王即位,所以西周晚期宣、 幽二王是有确切纪年的(共57年)。但自此以上的共和十四年,是计入厉王还是单计,就不好说了。这样,厉王在位几年就很难说清,更不要说前面的王年了。西周不计共和为12王,加共和为13王,过去有考证西周王年者,但多得不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无奈,我们只好从西周始年入手,解决西周积年问题,然后尽可能把王年求出来。
西周始于何年,以往有两种说法:一见于《竹书纪年》,按西历计为公元前1027年。同书还谈到西周积年为257年。我曾经计算过,这257年减宣幽二世,恰为200年。西周自武王至厉王共10王,《纪年》是按前后5王各百年计算的。当然,这里是不计共和的。若计共和, 就只剩186年了。因此,我认为《纪年》之说是不可信的。
另一种说法见于刘歆《三统历》,西周始于公元前1122年。如是,西周积年应为352年,减宣幽二世则为295年,这就是西周前10王的积年了。按《纪年》的分配方法,减去共和,前后5王各得180年。这是很难说得过去的。其所以如此,在于《三统历》是按夏历建子、殷历建丑、周历建寅编制的,而建子、建丑、建寅之说则根据月建,即:北斗星斗柄转移的位置。我曾经说过,这种计历法应始于春秋,以此推夏、商、周是不妥当的。我们很难确定,夏、商、周三代是根据月建来计算年月的,所以我们不能按《三统历》判定西周始于何年。
这两说均不可取,我于是转向了殷墟,看殷墟发掘中测定的年代能不能提供西周始年的依据。我列举当时殷墟测出的5个数据, 结果很不理想,无法据此判断西周始于何年。无奈,我又转向了近人对西周始年的各种说法,结果发现近说中早者为公元前1075年,晚者为公元前1039年。我取其中,定为公元前11世纪中叶前后。这就是我当年的考虑,现在看来这样定位基本上是可取的。
前几年我参加了北京建城304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会上有人根据武王克商之年,岁在鹑火,推定西周始于公元前1045年。但同据岁在鹑火,前此有人推定西周始于公元前1057年。会后我想,何不根据东周的平均王年推定西周始年和积年呢?东周长于西周,其平均王年是可以作为依据的。西周自武王至幽王加共和为13王,东周的平均王年为21年,依此推算,西周积年为273年,而始于公元前1043年,接近公元前 1045年。公元前1043年和公元前1057年有10年之差,我取其中,定西周始于公元前1050年。这个意见,我曾向学勤同志谈过,他未置可否,也许是待夏商周断代工程有了结果后再看分晓吧!这时我还没有怀疑过《纪年》所说盘庚迁殷后273年,更不徙都。稍后我根据东周平均王年, 按盘庚迁殷后8世12王计算,实为252年,较之《纪年》少21年。这21年加在《纪年》所说的西周始于公元前1027年之前,则西周始于公元前1048年,这较公元前1050年就非常接近了。近闻,据丰西晚期遗址发掘,测定西周始于公元前1050年。看来和我的推算不谋而合,用不着且待下回分解了。
西周始于公元前1050年既可定论,则西周王年就比较好说了。据此,西周共积280年,减共和以下71年,余209年,这就是自武王至厉王的积年了。若按平均王年计,大抵上仍为21年,接近于东周的平均王年。至于每王在位年数,也可在这209年中求之。比如说,厉王在位27年, 减去14年,实际在位13年。我相信,经过多方努力,西周王年表是可以排列出来的。这就要待来日分晓了。
二
在西周始年这个难点突破之后,我们就可以把目光投向商代积年了。按传统记载,对此有4种说法:一见于《纪年》,言商代共积496年;二见于《三统历》,说商代共积629年;三见于《左传》宣公三年, 说禹铸九鼎,在夏亡后“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四出自孟子,说自汤至于文王,5百有余岁。这4说中,孟子之说相当笼统,可以不予考虑。当然备作参考,亦无不可。
对前三说,我曾作过考察,认为《纪年》之说未必可信,因为此说和西周始年相加,不过得154B.C,以此为商之始年,显然是偏晚了。再说,商代共经17世31王,即使不计汤子太丁和武丁子孝己,也有17世29王。如按前述东周平均年计,这29王合得609年。以此与西周始年相加,则得1659B.C,较之《纪年》多出114年。可见,《纪年》之说,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是有问题的。
《三统历》之说又如何呢?我认为也有不少问题。比如说,以此与西周始年相加,可得1679B.C;而与其所说西周始年相加,则得1751B.C,这是不是有点偏早了呢?再说,这629年如果平均分配给17世29王, 则平均王年约为21.4年,多于东周平均王年。商代多兄终弟及,故29王合为17世,平均王年会不会如此之多呢?当然,这接近于西周的平均王年,但西周只有一世为兄终弟及,这与商代显然是不能相比的。
上述两说之不可信,还可由其所定西周始年推之。按《纪年》,西周始于1027B.C,加496年,则为1523B.C 。 据《三统历》, 西周始于1122B.C,加629年,则为1751B.C。勿庸赘言,这两个数字, 无论以那一个作为商之始年,都是不适宜的。
相较之下,我认为“载祀六百”之说是较为可信的。一则此说较《纪年》和《三统历》为早,即最早的记载;二则此说是专就商代积年而言的;三则此说不是按任何历法推算出来的。所以,我们可以毫无拘束地和重新推定的西周始年相加,得出商代始于何年来。具体来说,1050+600=1650B.C,这很可能就是商代之始年了。
商代始于何年,我开始是按《夏文化探索》中的理解判断的。在那篇文章中,我提出二里头文化一、二、三、四期均为夏文化,但四期已进入商代了。所以夏、商之交应断在二里头文化三、四期之间略偏前一些。后来,我依据二里头文化各期测得的数字,推定商、夏年代相交于1700B.C至1600B.C之间。如取其中则恰为1650B.C。 这与上述推定就完全一致了。但由于我当时的意见是三、四期之间偏前一些,所以到偃师商城发现后,我将商之始年定为1670B.C。后来我听说, 从商城宫殿前废井中的出土物测得出3个年代数据,依次是:1670,1650,1630B.C。据说,赵芝荃先生采用后一个数字,黄石林先生采用前一个数字,而我则反复斟酌,决定采用中间一个数字,定商代始年为1650B.C。 商代共积600年。
这600年如按商代17世29王平均分配,则每世约合35年, 每王约合20年稍多一些。我认为,这是比较合乎实际的。当然,这600 年也可减20年。如是,商代共积580年,每世约合34年,每王则得20年。 但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减了。为什么这样说呢?
从考古学上看,商文化可分早、中、晚3段,盘庚迁殷后为晚期。 本期按《纪年》所说共273年,而自盘庚至纣王共8世12王,盘庚与阳甲为一世,即使将盘庚归入上一世,也得7世12王。如是,则每世得39 年,每王得22.6年。这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按《纪年》所说商代积年,减此273年,前此只有223年了,盘庚迁殷以前的年数会如此之短吗?因此,我将《纪年》所说273年,按东周的平均王年计算,削减为252年。这样,盘庚迁殷之年,无论按《纪年》之说,还是按我们的计算,均为1300B.C。顺带一提, 这是因为我们将《纪年》所说盘庚迁殷后的积年减去之后,加在其所说的西周始年上去了。据此,盘庚迁殷之前的商积年,按我们的计算,或为350年,或为330年。这350年或330年, 如按9世17王计算,则每世约得40年或37年,每王约得20.5或19.5年。考虑到盘庚迁殷前,商王多兄终弟及,其平均王年如此推算,是较为合理的。如果再往下减,辟如说商代始于1600B.C, 则盘庚之前的商积年就只有300年了。这300年分配到9世或10世17王头上,每世或可说得过去, 每王就不足18年了。这恐怕是难以说得过去的。
前几年,我从小杜(金鹏)那里得悉,他们发掘了偃师商城东北角,估计此城约建于公元前16世纪,心里感到不太合适。后又从高伟处获悉,此城是陆续修建的,最早的是西部小城(即过去所说西城墙)。这样,商城始建之年就超出1600B.C,或为1630B.C,或为1650B.C了。 我还不知道对此小城测得的数据,但我预计,它将超出1600B.C。
商代的王系是十分清楚的,所不清楚的是积年和王年。积年应保持600之数,最少不能小于580年。王年很难求得较为准确的数字。如果勉强为之,盘庚迁殷后的250年或可粗略计算出来。我看到一个数字, 说武丁始于公元前1209年。武丁在位共59年,向无异见。这样,武丁应卒于1150B.C。如前所说,西周始于前1050年。1150年减去1050年, 恰余100年,这就是武丁以后8王的年数了。不过,这样断的话, 武丁以前3王就有90年了,这是不是可信呢?我看,对商代王年,能断则断之,不能断就不必浪费人力、物力和金钱了。
三
在商代积年有了谱之后,我们就可以探索夏代的积年问题了。夏代共14世17王,加上后羿和寒浞,共19王,勉强加进寒浞之子,也不过20王。文献中之夏积年有两个数字,一个是431年,另一个是471年。我认为,前一个数字是较为可信的,后一个数字就很难说了。何哉?如以东周的平均王年衡量,夏代最多不过420年;如以西周的平均王年计, 则恰为431年。而471年按20王平均,则得23.6年。这既超出了东周的平均王年,也超出了西周的平均王年,更不要说商代的平均王年了。因此,我们应取431年,舍弃471年。
为前所说,商代始于公元前1650年,再晚不过公元前1630年。1650加上430,为公元前2080年;如减20年,则为2060年。我取一个整数, 2100年,这就是夏代的始年了。如果有人认为这样欠妥,我们也可笼统地将夏代始年定为公元前21世纪。
国外有学者认为,夏代不过是个传说。这种看法,在考古学中的夏文化未发现之前或可备一说。因为,那时连我们自己也只能这样推定:既然《史记·殷本纪》中所载商王世系已被殷墟出土甲骨卜辞所证实,《夏本纪》也应是可信的。现在我们已找到了考古学中的夏文化,夏代的存在就用不着怀疑了。考古学中的夏文化初名洛达庙文化,后名二里头文化。二里头文化的上限约为1920B.C, 其东下冯类型的上限约为1980B.C。二里头文化各期之间约为100年,其前还有一个过渡期或形成期。这样,二里头夏文化约形成于前2020年;东下冯类型约形成于2080年。2080年减去1650,得430年;减1630,得450年。前者接近431年, 后者则超出431年。如2020年减1650年,则得370年;减1630年, 可得390年,二者均少于431年。不过这不要紧, 一则这不影响夏代始于前21世纪,二则如我们前说,二里头文化是少康复国后的产物,此前还有禹、启、太康、仲康和夏后相,那可能要到中原龙山文化的末期了。这里顺便一提:说夏代不过是个传说,这是不能成立的;但禹是不是一个传说人物,这倒是可以研究的。说禹是一个传说人物,并不是说禹实无其人,而是说按古代部落、氏族与其首领通名之例,夏启之前的历代首领均可称禹。我们现在所说夏禹,可能是夏后氏之末代禹,其前还应有称禹者。这样,夏代始于何年,就不好说了。也许471年之说是据此而言的。 那样,夏之始年就是2100B.C,或略微超出。总之,夏之始年为公元前 21世纪,这是不成问题的。在甲骨文中,我们还没有发现夏字,有人以土方当之。不过,古文字中有禹字,字像以手执蛇状,这与有姒氏是相当的。由此可以说明,夏代是确实存在的。因为,禹已被古文字证实了。
四
我们考证古史中之年代,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研究古史,而不是以此代替古史研究。如然,那中国古史就是一张朝代世系表了。当然,对古史年代进行专门研究,是未尝不可的。但这只能归入历史年代学,而历史年代学是为历史研究服务的。应该承认,历史学科中包涵着历史年代学,但历史年代学并不等于历史学。由此出发,我们可以看到两种倾向:一种倾向是,用历史年代学代替历史学;另一种倾向是,将历史年代学排除在历史学和考古学之外,认为研究历史和考古学中的问题可以不考虑历史年代学。所以,我们摆好历史年代学的位置,是有必要的。
就前一种倾向来说,问题可能出自于史盲或半史盲。在他们看来, 所谓“信史”不过是一个朝代世系年数而已。只要朝代世系年数被证实,历史也就信而有征,一了百了啦!这种以历史年代学代替历史学和考古学的看法,如果仅限于哪些史盲或半史盲的范围内,那倒不要紧,但作为一项什么工程提出来,就有点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些史学里手也热衷于此,推波助浪;而媒体则不断为之大造舆论,颇有进行古史决战之势。其实,这个问题已进行了多年,而且参与其中者不乏其人。现在我们当然可以作这方面的工作。但也不过是旧事重提,对以往的看法进行一些修订和补充而已。再说,中国古史的年代,只能断出大的时限来,要把各代王年都断出来,这是不可能的。强行为之,必将众议百出,莫衷一是,而工作也只好不了了之。前些年曾有人问我,为何不参与此事。我的回答是:一则历史学中的主要问题不在于此,我不能把精力倾注到这个次要问题上来;二则就大时断来说,我已解决了这个问题,即:西周始于1050B.C,商代始于1650B.C,夏代始于公元前21世纪。而且我还断出,西周积280年;盘庚迁殷约当1300B.C,自此以后积250年,此前约积350年。众所周知,历史研究要把握大时段,因为时间太短显示不出历史的变化来。所以,把大时断理清了,也就可以进行研究了。当然,历史也可能在短时限内发生突然变化,但这也只能在大时段中显示出来。我并不反对历史年代学,也不反对有些人专门从事这项工作;但以历史年代学代替历史学和考古学,我是不赞成的。
还有一种值得注意的倾向,就是认为历史年代同考古学与历史学是毫不相干的。这样,我们对考古学和历史学中提出的问题就不好定时定位,进行研究了。辟如说,二里头文化原本是作为西亳提出来的,有人否定西亳说,提出郑亳说。其否定的理由,是二里头文化各期全属夏文化,而汤居亳只能于商文化中求之。正好当时发现了郑州商城,于是郑亳说被提了出来。可是,后来又发现了偃师商城,以二里头文化为西亳自然是不对的,同时也动摇了郑亳说。但郑亳说不加考虑,一方面避而不谈他们把二里头文化全部断入夏代的错误,另一方面把偃师商城的时代往后压,压到郑州商城之后。遗憾的是,事实不饶人,偃师商城被证明是早于郑州商城的,尽管早得不太多。这样,郑亳说就很难成立了。因为,商汤灭夏之后只可能建都于偃师商城,而不可能在后建的郑州商城定都,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就是这不言而喻的道理却不为郑亳说者所接受,此公在一次会议上公然声称,偃师商城测得的年代尽管早于郑州商城,但与郑亳无干系。真是不可思议!让人说什么好呢?
现已查明,郑州商城不仅晚于偃师商城,而且作为都城就更晚了。所以,仲丁迁隞是否在此,不是不可以考虑的。但郑亳说者又动肝火了。他们拚命反对仲丁迁隞说,以此保持郑亳说。我看他们表面上虽然气势汹汹,实际上是转移命题,要后退了。
这里且不说他们把郑州西北的小双桥遗址说成是仲丁迁隞处,以便把郑州商城清理出来,保持住郑亳说的位置。那样,郑亳说将成为一桩无头公案,谁也断不清了。
后来我反复考虑,郑亳说是不是毫无道理呢?看来不能这样说。那么郑亳说的错误在哪里呢?我看是把时间定位搞错了。郑亳者,郑国之亳,非商汤建都之亳也。由此可见,历史年代学并不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
我们研究历史,一定要有时间概念和地理概念。就上述问题来说,汤建都之亳无疑在偃师商城,郑州商城可能为仲丁迁都之隞。郑州商城晚建,可能始于太甲。而太甲之所以要建此城,可能与他被放逐有关系。他放逐之所,有可能就是小双桥遗址了。到春秋时代,此地或有殷之遗民,出于怀旧,故立亳社以岁时祭祀焉。
顺带谈一个问题,仲丁迁隞仅见于文献,或作敖,或作嚣。为什么此地称隞呢?我考虑,这可能与寒浞之子名浇者有关系。据文献记载,仲康子夏后相先都于空桑(今开封陈留),后迁都于帝丘(今濮阳),最后被浞子浇所攻杀。由此推断,浇可能初居于今之郑州附近,临靠济水的地方。浇善于行舟,他由此顺济水而下,到了空桑,把夏后相赶跑了。接着,他又乘胜追击,攻杀夏后相于帝丘。夏后相妻后缗方娠,从墙洞中逃出,到了母家有仍氏,生下少康来。
说这段题外的话,只是想表明,时间和空间是连缀历史的经纬线。有了经纬线,我们才可能把历史哄托出来。否则,我们是很难抓到历史问题,进行如实剖析的。
末了我想说的,本文并无多少创意。只是感到当前在这方面存在着一些问题,把归解重新抄作一番而已。文中批评了两种倾向,完全出于善意。我很希望,当道应多关心历史学和考古学的开发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