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对爱默生超验主义的解构_爱默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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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529(2004)02-0073-07

霍桑是个可爱的蓝眼睛小伙,他对人类灵魂深处的罪过一清二楚,并用巧妙的伪装加

以揭露出来。

——D.H.劳伦斯

霍桑热衷于探究人性的阴暗是众所公认的。究其原因,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所谓 “历史的重负”。祖辈的罪恶如何在其心灵深处留下一个负罪情结,使之一方面同情清 教的主张,深感人性之堕落;另一方面又站在人道的立场,批判清教的黑暗与严酷,构 成其作品中特有的“含混”或者“矛盾”。总之,人们似乎认为霍桑与清教之间存在某 种微妙的联系。尤其在解读《红字》时,这样理解的不在少数。(注:如1986年出版的Modern Critical Interpretation:Nathaniel Hawthorne's The Scarlet Letter(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中,仍以清教传统和Ann Hutchinson事件作为解读《 红字》的参照语境。)

笔者认为,这种诠释固然有理,但基本属于误读。结合霍桑的生平、作品及创作理念 ,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除了一些次要作品外,他中后期作品的多数灵感,都源于其价 值观与爱默生超验主义之间的激烈碰撞。他的主要作品——《红字》、《福谷传奇》、 《玉石雕像》,短篇小说《天国铁路》等,都旨在对爱默生的主张进行解构。

一、语境

阐明这一点,有必要首先关注一下以下事实:首先,霍桑一贯用寓言手法进行创作。 他将自己的作品称为传奇故事,而非小说。按照他的定义,小说重在写实,而传奇故事 则不受此限,只需忠实于“人性的真”就行了。这使得传奇作家“有相当的权利在很大 程度上描写本人选择或创造的环境中的真实”。在理想的情况下,作者应该“把搀和在 全书之中的惊人情节处理成一股稀薄、微妙而瞬息即逝的味儿,而并不作为实际提供给 读者的菜肴的一部分”。(注:霍桑:《古宅传奇》序,韦德培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1),第2页。)

所以,无论取材于过去还是现在,对于霍桑的作品来说,情境都只是工具、思想的外 壳,是可以在“月光、炉火下产生的幻境”中消解的,而并非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 。即便他那些貌似写实的作品,如《福谷传奇》,也是如此。霍桑在小说序言中就说, 选择布鲁克农场为背景,并非意在探求它的得与失,“只是想建起一个远离交通要道的 舞台,得以演出他(作者)头脑中那些人物的古怪离奇的行径,而不致使他们暴露得近在 咫尺,与真实生活的实际情况形成反差”。(注:霍桑:《霍桑小说全集》第2卷,胡允 桓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第225页。)

既然如此,同样是寓言,读《格列佛游记》,我们会抽掉它的情境,把它与当时英国 社会联系起来;为什么读《红字》,我们就非要认为他是在探讨清教的是与非呢?事实 上,在霍桑的时代,清教已经成为历史,(注:在清教曾经主宰一切的波士顿地区,178 5年出现了第一个皈依唯一神教的教区。到1815年,该地区绝大部分教区,都已转向唯 一神教。)他本人也是个非常世俗的人,并非什么道德学究,(注:有关描述见戴维·莱 文《霍桑:<红字>》,载《美国小说评论集》(美国驻华大使馆新闻文化处,1985),第 19页。)完全没有必要纠缠一个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反倒是他与超验主义之间存在着 严重的分歧。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第二个问题。

虽然身处超验主义的漩涡之中,霍桑从未同情过更谈不上接受这一主张。他加入布鲁 克农场并非出于信念,只为能有个家早日迎娶新娘;后定居超验主义的中心——康科德 ,更多的也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对超验主义者,霍桑颇不以为然,在日记中慨叹,“ 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难受的地方了。满世界都是些装束奇特,举止怪异,自诩为人类命 运重要一分子的怪人。其实不过是些顶顶讨厌的家伙。”(注:Cleanth Brooks eds,American Literature:The Makers and the Making,Vol.1(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73),p.444.)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与爱默生的关系。爱默生在当时可谓炙手可热,霍桑与他有过密 切的接触,妻子索菲娅也是他的狂热崇拜者。但霍桑并不赞同他的主张,对他的评价也 不高。认为他“排斥一切,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说,早几年自己还可能寻求 他的“圣言,为我解开天地间的谜团,可现在,我感觉活得很自在,没什么要问他的了 。我欣赏他仅仅因为他作为诗人创造出了深邃的美景和质朴的温情,但绝不会把他当成 哲学家向他讨教什么”。(注:Ibid.)在爱默生影响如日中天的时候,霍桑却常常借口 给未婚妻索菲娅写情书,而婉言拒绝爱默生演讲的赠券。

相比之下,爱默生对霍桑的评价更低,认为霍桑的小说“一无是处”(good for nothing)。甚至霍桑死后,在致索菲娅的慰问函中,爱默生也没忘了数落霍桑,说他的 作品令他“极其失望(sternly disappointed)”。(注:Ibid.,p.444、456.)两人的嫌 隙与隔膜,可见一斑。

从在《海关》中对一些同僚的讥讽,以及他不顾个人名誉捍卫皮尔斯的举动来看,霍 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于他看不惯的东西,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但他惟独很少谈论他 与爱默生的歧见,连妻子索菲娅百般探询也一无所获,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最后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是,霍桑作品的主题1840年前后发生过微妙的变化。虽然自 创作伊始,霍桑关注的就是人性、命运等问题,但那时的焦点比较散乱,探讨人性虚伪 的有之;揭示人类贪婪的有之;还有寓言无情命运对人类热望的无情讽刺等等。

1842年重又开始创作之后,他作品的主题却相对集中,并表现出一定的循环——同样 的主题会出现在不同的小说中,反复阐释以至深化。如《天国铁路》、《红字》、《玉 石雕像》等一系列的作品,都在探讨善恶之间的辩证关系,及实现超越的途径问题。这 些问题恰恰也是爱默生超验主义的视野所在,惟两者在立场上是针锋相对的。霍桑主题 上的这种转变与超验主义高潮的涌现,时间上恰好一致,这显然不能仅仅解释为巧合。

二、颠覆

关于人性,爱默生认为人人皆善,“恶”是不存在的;而霍桑在《红字》中却刻意展 现了一个人人皆有罪孽的世界,矛头直指那些自认为善良、且颇受尊敬的人。(注:同 样的主题先行出现在《好小伙布朗》中,这些人包括教长、牧师、总督。现实生活中想 必也包括爱默生。)借助对珠儿的描写,霍桑还着意表明,“恶”不仅存在,而且是本 能赋予,与生俱来的。(注:讨论珠儿时,人们通常将她视作一个“活的红字”,作用 是不断提醒海丝特自身的罪孽。如果用本文所述的语境作为参照,则可以看到,她实际 上是霍桑借以探讨人性的一个理想载体。霍桑对人性的理解不少是从对女儿乌娜的观察 中得出的,而珠儿就是以她为原型的。)

鉴于自己的过失与不幸,海丝特想对珠儿严加管教,但却无能为力。因为珠儿的天性 中,有种无法驯服的东西:每当体会到别人的轻蔑,她“便用一个孩子胸中可能绞出来 的最辛辣的恶毒来报复”;(注:霍桑:《红字·福谷传奇》,侍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 社,1996),第64—66页。以下引用霍桑作品文字未标明出处的,皆引自本书。)独自在 林中玩耍,她会把松树当作清教徒的长者,而将“最丑陋的杂草权充他们的子孙,并毫 不留情地将这些‘儿童’踩倒,再连根拔起”。足见小小的心灵里,“恶”早已生根发 芽了。

其次,在实现超越的途径上,霍桑与爱默生的观点也是针锋相对的。这是二者有关人 性分歧的自然延伸。爱默生认为理性是冷酷的,灵感才是真理的源泉;只要发挥自身的 灵感去感悟真、善、美,就能实现与“超灵”的结合,驰骋于理想的境界。这在霍桑看 来是极其幼稚,并在作品中予以讽刺、颠覆。

这方面最早见于《天国铁路》。给小说中与“我”结伴而行的铁路董事长起名“畅捷 先生”(Mr.Smooth-it-away),就颇具讽刺意味。在班扬的《天路历程》中,通往天国 之路艰险坎坷,但这位“畅捷先生”却将它变成了一条快速铁路。他得意地告诉“我” ,《天路历程》中2000辆马车建筑材料倒入其中依然深不见底的“绝望潭”,他们只往 里扔了“一些道德书籍,法国哲学和德国唯理论的典籍,现代教士的小册子、布道稿和 文章,柏拉图、孔子和印度智者著作的选段,以及对《圣经》的些许精妙点评”,(注 :Nathaniel Hawthorne,The Celestial Railroad and Other Stories(Chicago:The New American Library,Inc.,1963),p.186.)沼泽就变得如花岗岩一般坚硬。他们随后 在上面架起了大桥,让天堑变成了通途。熟悉超验主义的人都知道,那些“填充物”其 实就是爱默生超验主义的全部来源与构成。这位“畅捷先生”是以爱默生为蓝本,应该 是毫无疑问的了。(注:这一寓言有其现实的背景。当时康科德已经通了铁路,爱默生 对此很兴奋,认为“一些天才人物(应该指他自己)可以将这个商业发明用于更崇高的目 的”。参见Mellow,Hawthorne in His Times (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8 0),pp.244—245.)

如果说霍桑不同意爱默生勾勒的超越之径,那么他的主张又是什么呢?应当说,通过“ 天国铁路”与“天路历程”的对比,霍桑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无疑在他看来,较之超 验主义的信条,班扬眼中的超越之路要现实得多。小说中的“我”只是一个受了“畅捷 先生”蛊惑的天真之辈,真正代表霍桑立场的,是如“基督”和“信念”一般孜孜苦行 的“坚持真理先生”(Mr.Stick-to-the-right)。他警告“我”说,“整个事情就是个 泡影。你可以乘车旅行终生,但就算你能活上几千年,你也无法越出名利场一步。是啊 ,你虽然认定自己要进入那座福城(天堂)的大门,但那只不过是一场悲惨的梦幻。”( 注:霍桑:《霍桑小说全集》第1卷,胡允桓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第351页。)

但是霍桑的超越观又并非完全是《天路历程》的翻版。他在《红字》和《玉石雕像》 中表达的超越观,可以用《玉石雕像》中凯尼恩所发的感叹加以概括:多纳泰洛犯下了 滔天大罪,悔恨咬噬着并唤醒了他的灵魂,悔恨又使他具有了高度的道德和理智潜力, 我们从未梦想过,在我们所认识的多纳泰洛那瘦小的身躯里,会孕育如此巨变……罪行 教育了多纳泰洛,罪行使他得到升华,那么,我们认为的宇宙中漆黑一团的罪,是否像 悲伤一样,仅仅是人类教育的一部分,通过它,我们一跃而上我们通过其他任何手段都 无法企及的更加崇高和纯洁的境界?是不是因为亚当堕落了,我们才有希望最终飞升到 比伊甸园还要美妙的天堂?(注:兰德尔·斯图尔特:《霍桑传》,赵庆庆译(东方出版 中心,1999),第273页。)

可以看出,与爱默生的观点截然相反的是,在霍桑的超越公式中,大“善”并非以小 “善”,而是以“恶”为起点的。罪是善的阶梯,罪行使人升华;罪的终结,才是善的 开始。只有犯下了过错,一个人才具备了道德和理智的潜力;只有他深切悔悟,才能使 心灵得到升华。(注:这种观点貌似突兀,却相当具有辩证法的精神,也完全符合动力 心理学的原理,较之班扬的观点,要深刻得多。)

因为在霍桑看来,既然难以驯服的本能常常将人导向恶的一面,超越就必须具备强大 的动能才能实现。这一动能就是负罪感。多纳泰诺如此,海丝特、丁梅斯代尔也是这样 。因为相信自己罪孽深重,海丝特“才没有继续腐败下去”(第63页);倘若丁梅斯代尔 不以自己罪错在先、掩盖在后为耻,反为侥幸逃脱惩罚而暗自欢喜,那么他在小说最后 一幕的超越,也是绝不可能出现的。相比之下,正因全然没有任何负罪感,齐灵渥斯才 在本能的驱使下,从一个受害者堕落成为罪人。

总之,在霍桑看来,超越首先必须源于对“恶”的感悟,像超验主义者那样,认为自 己已经善良、完美得如上帝天使一般,超越只能是“一场悲惨的梦幻”。霍桑同样的观 点在《福谷传奇》中也有体现,如卡佛台尔就嘲笑霍林华斯不懂得何为“善”,说他要 做慈善家的话,“首先应该自己去犯上一些严重的罪行,把那好的一面的本性检查清楚 ,然后才能研究这个问题(改造罪犯)”。(第203页)充分表明霍桑在此问题上的观点, 是成熟而稳定的。

霍桑的深刻并不仅限于此。是否我们感悟到“恶”,感悟到自己的不足,放下屠刀, 就能立地成佛呢?答案是否定的。霍桑眼中的超越之路不仅艰难、曲折,甚至是可以逆 转的。既然本能的力量是强大的,那么面对负罪感所产生的焦虑时,人们会出于本能优 先采取一些无需付出太多努力,便能消除它的办法。例如逃避——对海丝特来说,回到 英国便是一个方便的选择;还有忘却,把痛苦、丑陋的东西统统埋藏到潜意识的深渊去 。丁梅斯代尔开始就企图逃避。可以想象,若无外力逼迫,懦弱的他一定会一直逃避下 去,根本无法实现人性的超越。

所以,霍桑在《红字》中特别强调外力在超越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他没有给丁梅斯代 尔以逃避的机会,而是用三股力量——齐灵渥斯、上帝和公众——逼得他毫无藏身之处 :齐灵渥斯的窥探令他坐无宁日;良知使得他无法面对上帝,求得宽恕;作为教士,他 布道时颂扬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鞭挞着他的内心;而教众们的景仰与欢呼,只能让他 更加无地自容。他最后一幕在刑台上的慷慨陈词,清楚地表明这些压力所起的作用:

上帝的眼睛是看见它(红字的烙印)的!天使们的手永远在指着它!恶魔(齐灵渥斯)对它 也很清楚,而且总是用他燃烧的手指拨弄着它!

……上帝明了,他是慈悲的!……他使我在胸上负着这燃烧的痛楚!他把那个阴森可怕 的老人派遣了来,使那痛楚永远如火烧一样!……只要这些痛苦缺少了一点,我便永远 无救了!(第171—172页)

同样地,海丝特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读过《红字》的人,往往为两人的遭遇 深感不平和怜惜,并将批评的矛头指向清教和齐灵渥斯。我们并不否认,在特定语境下 这种理解是完全正当的,但这与霍桑的本意是背道而驰的。因为在他看来,这种磨难对 两人与其说是祸,不如说是福。正是借着这股力量,他们才超越了自我,实现了人性的 升华。

当然,痛苦并不仅仅具有教化的作用,毕竟它违背了生命的本性,没有强大力量的支 持,很难有谁能长时间地忍受这样的折磨,丁梅斯代尔身体日渐虚弱就是很好的例证。 对海丝特来说,坚强的性格、对珠儿负有的责任,便是支持她坚持走下去的强大力量。 在第8章中,巫婆西宾斯太太邀请海丝特到森林里参加“黑男人”的聚会,海丝特答道 :

请你替我向他抱歉吧!我得呆在家里,照顾好我的小珠儿。要是他们把她从我手中夺走 ,我也许会心甘情愿地跟你到树林里去,在黑男人的名册上也签上我的名字,而且还要 用我的鲜血来签呢!(第82页)

霍桑感叹道,“这孩子早在此时就已挽救了她免坠撒旦的陷阱”。(第82页)而在丁梅 斯代尔身上,发生作用的则是信念的力量。对上帝和“善”的虔诚笃信,最终使他免于 堕落。

就这样,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经历了7年的痛苦折磨,最终实现了升华。而霍桑也通过 他们,阐述了自己的超越观。(注:同样的主题在《玉石雕像》得到了重述,只是相对 于《红字》的隐讳,在观点的表达上更为率直一些,在此就不赘述了。)与爱默生的唯 心加理想主义的超越观相比,霍桑的观点充满了唯物思想和善恶相倚的辩证精神,也更 贴近当代心理学的喻示。下图是他辩证超越观的直观体现:

三、解构

霍桑对爱默生超验主义的颠覆,并未就此止步,而是在另一系列作品中,进一步对其 加以解构。这些作品以《福谷传奇》为代表,包括《伊坦·布兰德》、《拉帕西尼之女 》、《利己主义,或胸中的蛇》、《石人》、《雪人》等。虽然情境多样,它们实际只 探讨了一个主题,即“利己主义者”的行为本质。

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这些人物中的典型——《福谷传奇》中的霍林华斯,看看霍桑所 谓的“利己主义者”具有什么样的性格特征。作为“慈善演说家”,霍林华斯自认为是 上帝的天使,矢志改造“罪犯”的慈善事业,容不得身边有一丁点“恶”存在,周围很 多人也都把他当成“大善人”来景仰、爱戴。

卡佛台尔(注:应该代表着霍桑本人。)起初也这么认为,并为霍林华斯在他生病时悉 心照顾自己而感激不尽。然而随着了解的深入,他却日渐感受到霍林华斯冷酷的一面: 他真正爱的并非他人,而是自己。表现为在施与他人温暖方面具有高度的选择性。他的 爱只会施与那些弱小、景仰他的人,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够满足他误认为是上帝天使的 虚荣心”;一旦你无法满足他的这一“严肃而可怖的特性”,就再也别想沐浴他的温暖 了。他曾赤裸裸地对卡佛台尔说,“除非你为了实现我人生的伟大目标(误以为是上帝 的天使)同我同心协力,否则你怎么能够做我的终身朋友呢?”(第216—217页)充分暴露 出他慈善背后的利己主义实质。

由于这种利己主义特性,霍林华斯的温暖对别人其实是有害的。因为他关心你并非因 为爱你,而是要占据你的心。为不断博得他动情的微笑,“可怜的蒲丽丝拉把自己的心 都献出来了”。所以,当霍林华斯把这颗“心握在自己的手里,把它当作玫瑰花蓓蕾一 样闻着”的时候,卡佛台尔一直担心有一天他会一不小心“一把捏碎了这柔嫩的玫瑰花 ”。(第233页)这种担心不幸成为了现实,只不过受害者并非蒲丽丝拉,而是貌似坚强 的齐诺比娅。她一直深爱着霍林华斯,但她追求的是霍林华斯并不期望的那种平等的爱 。所以,当她失去财产,对他的事业毫无用处之后,霍林华斯便无情地抛弃了她,令高 傲的她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霍桑在《雪人》、《拉帕西尼之女》等短篇中,叙述了相似的故事,并在这一系列的 作品中探讨了这类人的心理机制。他们的特征在于“沉迷在一个能使人忘我的目标”之 中,一旦形成了,好像“宇宙间所有的理由和正义当然都集中在那个方向”,为此,“ 他们几乎什么也不顾了”。对于霍林华斯,他的目标就是“行善”。(注:对爱默生来 说就是做人类的先知。)然而实际上他们的意识和潜意识是断裂的:在他们虚假面罩之 后包藏着强烈的利己主义欲望。霍林华斯和林德塞自以为献身于“善”,而拉帕西尼医 生自以为献身于崇高的科学,殊不知这些崇高的事业就是他们自己,他们自我欺骗得如 此巧妙,以至于干了贻害他人的事,自己也浑然不觉:

他们有个崇拜的偶像,他们把自己献身做那偶像的祭司长,并且认为牺牲任何最宝贵 的东西给这个偶像都是神圣的;然而他们从来没有一次怀疑过——因为附在他们身上的 魔鬼太狡猾了——这个偶像就是祭司长本人……(第227页)

很显然,这不是抽象的道德寓言。霍桑时代的美国人心不古,马克·吐温对此有过深 刻的揭露。如果抽象地探讨人性,霍桑显然不会置那么多丑恶现象于不顾,偏要再三与 这些本质不坏误入歧途的人过不去。他还特别提到一些他“不敢指名道姓的人,因为他 们总是戴着面纱出现在公众面前”。(注:霍桑:《霍桑小说全集》,第226页。)不少 人认为,小说中的齐诺比娅是以马格丽特·富勒为原型的,(注:见《被霍桑诅咒的女 人》,吴江编译,见《世界文化》1996年第四期,第43页。)而我们这里需要关注的是 霍林华斯的原型是谁。

熟悉精神分析的人不难看出,霍林华斯身上的所谓的“利己主义”人格,实际上就是 心理学上说称的“自恋癖”。结合前文所述的历史语境,同时分析对照一下爱默生与霍 林华斯等人的性格特征,我们有理由相信霍桑想要揭露的不是别人,正是爱默生。

心理学认为,自恋,或者霍桑所说的“利己主义”,是年幼时因悲伤和恐惧疏远他人 ,同他人的情感纽带变得纤弱,失去爱的能力造成的。(注:本文有关自恋的理论见卡 伦·霍尔奈《精神分析新法》,雷春林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第52—60页,中 文版前言,第14-17页;埃里希·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 ,黄颂杰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第687—697页。)他们深为自己的渺小、孤独 而感到痛苦。爱默生在成长过程就伴随着这样的自我危机,如他在日记中写道:

1822年5月13日 再过12天,我就19岁了。对我来说却是件可悲的事。……连傻瓜都不 喜欢我。自私、狭隘、冷漠,又懦弱,可是我也想变得浪漫啊。……上帝(我无法理解 与他的关系)创造的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一个我能与之交心,一个与我休戚与共,一 个与我息息相通的人……(注:Ralph W.Emerson,Selected Writings of Ralph Waldo Emerson (New York:The New American Library,Inc.1965),p.38.以下爱默生言论中 ,未标明出处的皆引自本书。)

为摆脱自觉卑微的烦恼,自恋者的策略是将自己想象成人中豪杰,如“救世主、命运 的支配者、先知、伟大的施与者、人类的造福者”,通过歪曲自我,搞“自我崇拜、魅 力训练”来驾御生活,获得满足。(注:虽然都是为了自己,这一点是自恋与自私的最 大区别。)

霍林华斯就自诩“上帝的天使”,矢志改变人类的命运。爱默生也是如此,虽然有时 很隐讳。爱默生给自己冠上了几乎上述所有头衔,常常在日记中不指名地称自己为上帝 的天使、基督、救世主、先知,甚至上帝本人。(注:Marion Montgomery指出,爱默生 经常谈论能给人带来启示的先知、伟人,读他的作品你要不了多久就会断定,这位先知 和伟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虽然他雄辩地表示,别人和自己一样具有神性,“超灵 ”存在于每个人身上,但关键在于他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他所谓“我们的”“我们”最 终指的都是“我”。见Why Hawthorne is Melancholy,第29页。)通过他的日记,我们 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进行“自我崇拜、魅力训练”的轨迹:

1826年5月28日 我通过思索,培养我的独立性让自己高兴——做到思想上的无敌,通 过想象一种坚定的意志,或者,如果无法泰然自若地做到这一点,就想象一种坚定的信 念,这种信念确确实实是上天律法的延伸,而这些律法,即使是万能的上帝,也是无法 掌握的。(第41页)

1834年12月21日 上天赐福,这一天年轻人(指爱默生自己)发现内心和上天其实是同 义词。(第53页)

1835年5月10日 年轻的牧师(指爱默生自己)十分失望……来听布道的人还不足10个… …别介意他们来多来少,朋友……他们都是些活生生的傻瓜,等待我去赋予他们神性。 他们是可以教诲的,等待着你去争取。他们的心灵会为拥有一个主人而满怀自豪和感激 。那就是你,满足他们吧,他们也必须满足你。他们不把你当回事,那就做他们的柏拉 图,做他们的基督……(第56页)

由于这种歪曲,自恋者实际上出现了真实与虚幻两个自我。能设法维持虚幻的自我时 ,他们会感觉春风得意;如若不能,则会经受心理崩溃,因为他们无法面对真实的自我 。但虚幻的终究要破灭,这使得他们内心时常遭受着痛苦的折磨。霍林华斯在齐诺比娅 死后,就经历了这样的心理崩溃。同样的特征在爱默生身上也很典型:

1837年5月26日 ……作为地球上的一株植物,我生长在上帝的怀抱。我是上帝的化身 ;而他是我的灵魂。将神圣的“我”从凡我肉体、命运、欲望的软弱、肮脏中解救出 来,……我甚至可以满腔热忱地说,我就是上帝!……可是,为什么不能始终如此呢?… …可恶的二元论。我无法理解这阴暗的问题。我笃信天人合一,我已然天人合一,但我 却看到自己有两个面孔。一方面,我感觉自己与自然息息相通,为我献身的事业——公 正与仁爱而欢呼雀跃;可另一方面,我却很难触摸到这个“神圣的我”,整天惧怕灾祸 的降临。我还没有步入神圣的行列,还不足以获得安宁。……我找不到答案。有时,我 是个行动者(Doer),是个神灵,主宰着周遭的事事人人,真知灼见不住地奔涌显现。至 少我是那么说、那么感觉的。然而现在,我又回到惯常的痛苦之中。(第68页)

为避免这种分裂的痛苦,维持那个虚幻的自我,自恋者需要不停地谈论自己的功绩和 杰出品质,并用别人的爱慕和忠诚来确认对自己的这种估价。为此,他们会表现出同他 人建立良好关系的企图。由于他们交友的目的在于博得爱慕,因此他们判断他人的准则 ,是自己从别人那儿得到羡慕或奉承的多少。钦佩他的就是好人,反之就不屑一顾。若 能赢得别人的尊敬,他们便精神抖擞;一旦受挫,他们要么变得萎靡不振,要么满腔愤 怒,大发雷霆。久而久之,就会产生一些不道德的品质,如明目张胆的利己主义,怀恨 、漠视他人,假如他人不能为他所用的话。

这既是霍林华斯,也是爱默生的性格写照。初到福谷时,霍林华斯对卡佛台尔、齐诺 比娅、蒲丽丝拉均发动了魅力攻势,发现前二者都是具备独立人格的人,并不崇拜他时 ,便先后抛弃了他们。蒲丽丝拉所以没有遭此下场,因为只有她的崇拜和依赖满足了他 自认为是上帝天使的虚荣。霍桑指出,像这样的人,“如果你跟他们走了第一步,而不 跟上第二步、第三步……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揍一顿,然后杀了你,还要用脚踩你 的尸体”。(第227页)

反观爱默生,除了四处演说、写小册子外,他还特别喜欢在家中举办茶会,或去别人 家做客,兜售他的“真理”。并且在不同场合,包括日记中变着法地夸自己:

“所有独创的行为都会产生磁石般的引力”,“每个真正的人身后都会有成群结队的 跟随者”,“他充满真知灼见,一批一批数量不等的人向他涌来,犹如大西洋的层波叠 浪受到吸引,涌向月光”。(注:霍桑:《红定·福谷传奇》,第260页。)

1849年4月4日 谈到时代的基调,年轻的演说家们会告诉你这样那样的答案。让我来 告诉你所有时代的基调吧,那就是“低能”:除了一些辉煌的时刻,低能在一切时候, 存在于一切人身上,甚至是英雄们身上,他们不过是万有引力、习惯、恐惧、感觉的奴 隶。正是由于其他人缺乏自立的习惯以及首创性,强者才显得强大。(第141页)

同样的例子在他的日记中举不胜举。此外,爱默生还不断往康科德网罗自己的追随者 ,我们熟悉的就有霍桑夫妇、梭罗和埃勒里·钱宁第二等。正如他自己在日记中所称, 或是霍桑指出的那样,他需要的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或是感情脆弱的女性。因为在 这些内心不安的人身上,他的温情最容易产生效果,也最容易满足其自恋的需要。

对于爱默生这种貌似充当年轻人的保护者、女性的知音,实为博得仰慕的举动,霍桑 似乎看得很清楚。(注:爱默生积极支持女权运动,仰慕者中包括很多女性,如玛格丽 特·富勒,霍桑妻子索菲娅等。)他注意到梭罗并不很让爱默生满意,说“与梭罗同住 显然给爱默生先生带来些麻烦。很可能,像梭罗这样立场梗顽之人,更适于在露天场所 偶尔见见,不适合做桌旁火炉边永久的客人”。(注:Mellow,Nathaniel Hawthorne in His Time,p.225.)后来,当爱默生又开始对钱宁施展魅力的时候,霍桑认为他不过是 爱默生用“天才的手法”不厌其烦网罗来的又一个“古怪聪明的年轻人”罢了,是“梭 罗先生可怜的替代品”。(注:Ibid.,p.211.)事实上,爱默生也一直想将霍桑纳入自己的仰慕者的队伍。索菲娅在日记中写到,刚到康科德,爱默生是霍桑家的常客。他“似乎(对霍桑)十分着迷。每次来看霍桑,总是将他领到一边去,这样就可以不受干扰,近距离持续猛攻他的耳朵”。(注:Mellow,Nathaniel Hawthorne in His Time,p.205.)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显然这些“猛攻”并不成功。霍桑只是在日记中说,爱默生的那一套,对于像他这样“早过了大学生年龄的人”(注:Ibid.,p.265.)来说,已经不那么奏效了。到后来,有爱默生参加的讨论、谈话,霍桑多半像个雕像一样一言不 发。

另一方面,即使在爱默生的时代,也有很多人批评他的主张。遇到这种情况,爱默生 不是大发雷霆,将别人贬得一文不值,就是用“精神胜利法”,夸耀自己以获取心理平 衡:

1842年11月26日 那些人比不上别人伟大,就没资格批评人。不要去看那些评论。… …(第112页)

1852年10月 唯理论?是又怎么样!难道那些整天说“你不知道背后的原因,不知道原 因背后的原因”的无能学者,整天重复那些愚蠢的名词……就好到哪去么?难道他就不 生活在忧虑中?不为小事烦恼?天冷了不打颤?消化不好不折寿?匆忙穿衣服不会弄掉衬衫 扣子?难道他的烟囱就不冒烟,老婆就不骂娘?他就没有账单要付?因为发现你用了一些 没有意义的词语,难道他们就非得高估自己挣早餐玉米饼的能力不成?

宾西法尼亚州匹兹堡一个叫沙德的先生最近印了个教条的小册子,说“爱默生先生是 个唯理论者,光讲灵感,不讲论证”。好像我们的灵感有什么错似的。那还有什么能将 我们导向正确?(第157页)

到了这一步,如果说我们能在《福谷传奇》中找到类似的情境,应该不会感到奇怪了 。当卡佛台尔想利用傅立叶的理论说服霍林华斯时,他极端厌烦地嚷道:

我不要再听这话了!我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家伙!他(傅立叶)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利 用并助长了潜入我们性格中的所有邪恶、卑鄙、下流、污秽、兽性和令人痛心的堕落, ……可恶的流氓!(第215页)

卡佛台尔与他争辩说,至少傅立叶是在凭智力和聪慧去探求人类社会规律,“并不自 称这是出于灵感,也不认为是上天授权他讲的”。(注:“出于灵感”、“上天授权” 是爱默生演讲时惯用的论调。)这里,霍桑矛头指向的是爱默生,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了 。

从我们知道的一些情况看,霍桑对爱默生的这种两面性格应该深有感触。施展魅力不 成,虽不至于出现“……毫不犹豫地把你揍一顿,然后杀了你,还要用脚踩你的尸体” 的情况,但前文已经说过,爱默生的确将霍桑的小说批得一文不值,连他死后也没忘了 数落他。再有,1845年霍桑夫妇不得不搬离古宅,因经济窘迫向爱默生借钱。尽管当时 爱默生生活相当宽裕,这位“当今世上最完美的人”并没同意,说人人都欠债,而且比 霍桑严重得多,建议霍桑“吹着口哨”坦然面对。连把他作为偶像的索菲娅,对此也颇 有微词了。

通过上面的对比,联系霍桑在其他作品中对超验主义的颠覆,我们应该能够得出结论 ,霍桑这一系列作品中,以霍林华斯为代表的“利己主义者”都是以爱默生为蓝本的。 通过解剖爱默生的性格倾向,霍桑彻底地解构了他的言行和主张。

这一观点为我们解读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以此为出发点,我 们很好理解为什么爱默生眼中,会没有“恶”存在,为什么他会将自己看作是上帝的天 使,乃至上帝的化身。如果说一个人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源于自恋心理对现实的歪曲:他 宣扬自助,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拒绝接受别人眼中真实的自我;他宣扬平等,在于他害怕 别人比自己出众;他和善可鉴,在于这种慷慨满足了他的优越感;他痛恨自私,在于别 人的自私干预了他自己的自私;他讨厌自负,在于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主张表示异议 ;而且一旦他自己的内心需要受挫,还会以他手中握有的“真理”为武器,行打击报复 之事;那么这个人宣扬的东西,是该叫超验主义,还是利己主义,或是自恋主义呢?因 此,通过揭示爱默生的心理结构,以及他的思想所产生的渊源,霍桑彻底解构了爱默生 的超验主义。

对爱默生超验主义不以为然的人不在少数,如美国哲学家桑塔耶那。但从意识到无意 识对其进行全面解构的人,唯霍桑一人。由于时代的原因,他采用了这种迂回的方式进 行表达,因而未能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注:他在《福谷传奇》序中也说,虽然传奇 的氛围“为构思提供了颜料和画板,只是分辨起来就十分吃力了”。)他的剖析,不仅 为我们解读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也为从事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可 借鉴的方法,与拉康的精神分析方法相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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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对爱默生超验主义的解构_爱默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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