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徽商“解体”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近代论文,徽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徽商是明清时期中国最大的商帮,但在道光年间盐法改革、咸同年间战乱的连串打击下,徽商在近代①衰落了,这是学术界一致的看法。但近代的徽商作为一个商帮是否还存在?较多的看法认为,徽州商帮在近代已经“解体”了:“从道光中叶至清末的近百年间是徽州商帮的衰落与解体阶段。”[1]14更有学者认为,“到蒋介石统治时期,奄奄一息的徽商,只有完全退出商业舞台。”[2]受此影响,学术界对近代徽商重视不够,成果也相对有限。但近年来,已经有学者提出应该加强对近代徽商的研究。②笔者认为,近代徽州经商风气更加浓厚,商人网络庞大,近代徽商是否已经“解体”乃至“退出商业舞台”,值得商榷。
一、近代徽州商人群体的扩大
明代中期以后,徽州外出经商的人数众多,队伍庞大,这是判断徽州商帮形成的重要根据。这种风气在晚清和民国时期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来得更加强烈,徽州商人群体仍在继续扩大。
(一)从地域上看,传统的徽商重镇歙县、休宁,出贾风气依旧,即使是原来经商较弱的绩溪、黟县等地,在近代也出现了大规模外出经商的潮流。
明清徽商称雄天下,但徽州六县的商业发展是很不平衡的,歙县和休宁商人占据主导地位,婺源和祁门次之,绩溪和黟县则一直较弱。就盐商而言,歙县商人在两淮占优势,休宁商人在两浙占优势,这两县的商人出贾较早,实力也最强。晚明时歙县人方弘静称:“今大江南北称素封家者,则归歙、休矣”,[3]显然,在他看来歙县、休宁两县的商人足以作为徽商的代表。今天亦有学者认为,“明代中期,休、歙二县经商已经成风,其活动范围几乎遍及全国,”[4]并以此作为徽州商帮形成的标志。而其他诸县则与歙、休两县有明显差距,例如祁门县,万历县志虽称该县“服田者十三,贾十七”,[5]康熙县志则认为祁门商人“智浅易盈,多不能累千万”。[6]可见,祁门人经商虽不少,但远不若歙县、休宁资本雄厚。
进入近代以后,徽州六县商业发展上的不平衡发生了重大变化。不但歙、休两县出贾之风依然浓厚,其他原先商业不甚发达的各县亦出现了大规模的出贾之风。民国《婺源县志》引光绪《婺源县志》称该县“不善服贾,……士农之家五,商之家三,工之家一”,其后附民国县志作者按语云:“婺山多田少,以商为命,今商务益替,立农林会,创兴实业”,[7]卷四可见近代婺源经商人数有了明显增加。又如黟县,直至康熙年间仍然是“民尚朴实,读书力田,不事商贾,……徽商遍天下,而黟独事耕作,鲜经营。徽号华邦,而黟多朴陋,虽休、歙不远数十里,终不以侈丽易其俗。”[8]但到了晚清,黟县风俗为之一变,“俗重贸易,男子成童,即服贾四方,视农为贱业。”[9]黟县终为休歙侈丽之俗所移,不再独事耕作了。再如绩溪县,乾隆年间仍然是“惟守农业,罔事商贾。”[10]嘉庆年间,歙县人江绍莲同样认为,“绩俗极俭,安守本分,为诸邑所不及。语云‘惟有绩溪真老实’。”[11]601但是入晚清后,绩溪出贾之风日益强劲,据宣统年间绩溪人朱瑞麒调查,绩溪人中“农约三十,商约三十,士约一十,工则百分中不过数人焉,……所趋在商。”[12]卷十二
(二)近代徽州经商人口所占比例极高
近代徽州经商人口比例高,这从若干近代人口统计数据中可窥见其端倪。
首先,可以分析歙县的近代人口统计数据。清代道光年间(1820-1850),歙县的造报户口实数为617111人。咸同战后,人口大减,同治八年(1869)调查户口实数为309604人,这应该是近代歙县的人口最低点。然而,依宣统元年(1911)的人口统计资料,歙县仍然只有30万人。[13]卷三在1869-1912的42年间,并未发生特别严重的灾荒、瘟疫和战乱等足以抑制人口增长的恶性事件,而人口总数竟毫无增长。这种现象连县志作者也深感惊讶:“夫自同治九年至清末,中间已越四十余年,何以丁口之数尚未加多?”他的解释是:“盖自光绪以来,东、北、西三乡,因生计关系,迁徙、死亡,户口有减无增,虽南乡一乡日见繁盛,究难补三乡之不足,较之同治八年调查时,未能增多。”[13]卷三这里“因生计关系”而进行的“迁徙”,绝大多数就是外出经商谋生了。
其次,可以分析黟县的近代人口统计数据。同治六年(1867)的人口总数为155445人,宣统二年(1910)县政府档案的人口总数为71326人,而各区列表人口相加总和为80166人,县政府数据与各区总数有一定的出入。[14]卷九即令以基数较多的各区列表人口数据为准,则1867-1910的43年间,黟县人口不但没有增加,反而下降了75279人,降幅达48.4%,相当惊人。对此唯一的解释是,这期间黟县发生了大规模的人口外迁,不但抵消了人口的自然增长,还大大减少了居住在黟县本地的人口,这与前述近代黟县经商风气大增的记叙是完全吻合的。
从歙县、黟县的人口统计数据可以看出,近代徽州人外出经商的比例是很高的。但这个比例究竟有多高呢?民国《歙县志》称“商贾居十之七”,[13]卷一则经商比例高达70%。《黟县乡土志》中称同治年间黟县人所从事职业中,“士约五百人,农约七千余人,工约两千余人,商约四万余人”,③黟县经商比例在80%以上。当然,这些都是一种粗线条的估计,而且主要反映的是成年男性所占的比例,但从前述歙县、黟县人口总数的变化来看,这些估计是有根据的。
徽州地方志中唯一提供了近代从商人口比例的具体统计数据的,是建国后新编的《绩溪县志》。该志称:“县人在外从事工商业者,据民国七年(1918)统计,占全县男性成年人总数57%。……36年全县人口职业调查,在县境外经商人口总数占总人口24.36%。”[15]4531918年57%的数据为成年男性经商的所占比例,未将妇女儿童计算在内,换算成包括妇女儿童在内的总人口所占比例,与1947年24.36%应该大体相当。
徽州境内一些小区域内的人口数据与上述数据基本吻合。据绩溪县民国二十三年(1934)所作的外出经商人口比例的调查:“瀛洲乡王村、周村各占成人数的21%,半茶占26%;镇头乡江窑头占20%,庄川占25.7%;旺川乡江郎村占20%,黄会山占40%,旺川村占45%;北村乡水村占40%,伏岭乡伏岭下占41.9%。”[15]453即使是在经过多年战争后的1950年,中共皖南区委农委会进行的调查发现:“绩溪县余川村二百户中,在家人口为六百三十一人,而出外经商的为二百一十人;黟县南屏村九百七十五个居民中,其中外出经商的有一百九十三人。”④即余川村经商人口比例为33.2%,南屏村则为19.8%。
根据上述较为可靠的人口数据可以推定,近代徽州经商人口占男性成年人口的50%左右,占全部人口的25%左右,这个比例在一个农业国中是相当高的。⑤
二、近代徽州经商风气浓厚的原因
近代徽州人外出经商风气更加浓厚,其实是近代徽州社会经济基础的必然产物。
(一)咸同战乱对徽州农业基础设施造成了严重破坏,加上农村自我救济能力减弱,使农村所能容纳的就业人口进一步减少
长达10余年的太平天国战争对徽州地区的房屋、家畜、耕地、山林等农业基础设施造成了严重破坏,加上大量人口在战争中死亡,因此战争结束后,出现了严重的田地荒废现象。这从表1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依据上表,可以看出:在战争尚未完全结束的同治二年,田地总额下降了63.4%。经过6年的初步休养复垦后,至同治八年,田地总额依然下降了56.2%;即使经过40余年的休养生息,至宣统末年,“较之原载田额,……尚不及十分之六。”[13]卷三田地山塘是最基本的农业生产资料,出现如此严重的下降,反映出近代徽州农业已经严重萎缩,农村的贫困化程度必然上升。
徽州农村向来是聚族而居,宗族组织是最主要的救济来源,大小祠堂都有一定的土地可供出租,其收入可以用于对贫困成员进行救济。但是,在战乱中徽州各宗族族产损失非常惨重。如歙县潭渡黄氏,康熙年间,黄以祚、黄以正兄弟“业鹾维扬,富甲大江以南,”“郎中公履昊,以正公之子也,其所置东西庄义田,尤啧啧人口”,[16]这是潭渡黄氏用于宗族内救济的主要资产。然而在战后,潭渡黄氏的义田遭到了严重破坏,“兵燹以来,岁入之谷,尚不足以供祀事,而丰堨义田,废弃益甚,族众聚议,束手无措。”[16]又如绩溪涧洲许氏,“祠产业丰隆,燹后半遭遗失,虽先哲屡年查理而缺陷尚多。”[17]还有婺源槐溪王氏,“咸同而后,民遭兵燹,世运陵夷,由后征前,支丁仅有其半,而又村无富室。”[18]
可见,徽州农村中的各宗族在咸同兵燹中都遭受了沉重打击,“吾歙多望族,清咸同间遭红羊之乱,世家大族大半凋零”,[19]实力严重下降,其救济能力严重削弱。农村中的大量贫民既不能在农业中找到出路,又得不到救济,因此必然从农村中分离出来,成为剩余劳动力。
(二)近代徽州工业化进展缓慢,无法容纳大量就业人口,经商成为解决生计的主要出路
近代是中国工业化的初始阶段,创办工业,可以吸纳农村地区的部分剩余劳动力。但近代徽州地区的工业化进展是相当缓慢的。宣统年间,徽州知府刘汝骥为了促进徽州产业的发展,在屯溪举办过一次徽州府物产会,集中了当时徽州最有竞争力的工商产品。物产会对展品进行了评奖,休宁县获奖最多,从该县的产品中,可以一窥近代徽州生产力发展水平。
一等金牌:农业公司:肥丝;胡开文:百寿图墨;黄锡祉:肥丝;永记茶号:凤眉。
二等银牌:同昌永茶号:娥眉;洪士翘:制茶模型;洪士翘:水碓模型;协和树艺公司:蚕茧、蓝条稀布、毛巾;大盛公司:芦通布;裕生纺织厂:提花蓝布;李祥记茶号:贡珠;同德仁:鹿茸。
三等铜牌:珠里纺织传习所:甬布;万成织布厂:花布;甘正才:织布竹梳;江同源:白铜四眼壶;程合记:春石耳、春鹿角、春野神、春茯苓;宁振丰:葛精;宁振丰:京庄火腿;石翼农:黄精、祁术;经余堂:藕粉;应仁丰:炉底锡;阮德兴:炉底锡;黄竹笙:铜矿;涂期和:金矿;同昌永:毛峰茶;邵鸿恩:山水四帧;胡茹易:罗经;黄萤:花卉四帧;吴得新:纸质兰花、纸质珠兰;周海呈:梅花;王桂香女士:通草、通草盆花;恒大成:生漆;南先学校学生王文焕、吴国彦、章钟桂:铅笔画。[12]卷一
从这个获奖名单可以看出,清末徽州最主要的物产仍然是农产品和手工业产品。进入民国年间后,徽州工业发展仍然很缓慢,“抗日战争前,徽州工业多是从事铁、木、竹、棕、五金修配的‘五匠’和提供生活需要的糕点坊、糟坊、酱坊、油坊、豆腐坊等‘五坊’。”[20]107这五匠、五坊其实主要是手工业,而不是近代的工业。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初,徽州成规模的工业仍很少,容纳的就业人口也很有限:“私营工业从业人员1.2万人,个体手工业2万人。”[20]107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养家糊口,徽州农村的大量贫困人口选择外出经商谋生。这在文献中记载很多:
洪立登,“少孤贫,事母汪氏惟谨。壮服贾,家渐裕,往来吴楚。”[7]卷四十
齐宏仁,“少孤贫,以积累资与郎某在汉口合开茶行。”[7]卷四十二
汪国仪,“家贫力学,后业瓷景镇,积赀设肆运贩粤东。”[7]卷四十二
王文俊,“家贫苦学,性孝友。弱冠后,就商江苏。”[7]卷四十二
齐淦,“三岁失怙,赖母金抚养成立。家贫,就商,渐饶裕。”[7]卷四十二
胡承合,“父早故,孤贫,以小鬻贩为活。稍长,学业景镇,久之,始积微资。”[21]
赵有贵,“幼孤贫,随母赁舂糊口,稍长习商,旋赴屯溪学锡罐业。……铢积寸累,遂开专号,家称小康。”[14]卷七
舒法甲,“幼孤贫,习商业于江西九江。”[14]卷七
许廷佐,“幼家贫,蒙塾不怠,年甫十二,远贸通州,习典业。”[14]卷七
上述商人,因家贫无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经商为出路,这正是整个徽州贫困人口寻找出路的缩影。
(三)徽州素有经商的传统,加以商人网络的发达,为徽州农村劳动力转入商业提供了独特优势
与其他地区相比,近代徽州农村剩余劳动力转入商业具有独特的优势。徽州地区的茶、木、墨、砚等产品本身就是重要的商品;农村中有一技之长的人较多,等等。但最重要的无疑是徽商在称雄明清300年的时间内形成的经商传统和商人网络,为农村人口转入商业领域就业提供了其他地区难以比拟的便利条件。
明清徽州是中国乡族观念非常浓厚的地区,各地徽商以宗族、乡党关系结成相当牢固的商人集团,共同构成了规模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因此徽州人经商往往是成群结队的。明末休宁人金声认为徽州人“既业贾,故挈其亲戚筹资而与共事,以故一家得业,不独一家得食而已焉,其大者能活千家、百家,下亦至数十家、数家。”[22]这是对徽商群体经商、结成网络的生动描述。这个商人网络在近代的战乱中遭受了沉重打击,但仍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并在战乱平定后逐步恢复。徽商个体是其中最小的单位,而那些拥有一定实力又有较强的乡族观念的商人,则是这个网络中最活跃的联结点,成为徽州同乡进入商业领域的引路人,例如:
朱文煊,“在粤八载,凡徽郡流寓不能归者,概给路费十金,士人倍之,每岁不下二百余金。”[7]卷四十
李守恭,“其先世经商湖北岳家口。弱冠丧父,祖年迈,诸弟幼稚,力承先业。发捻之乱,停业远避,店伙数十人皆同乡,道梗不得归,不忍患难相弃,率之上避于川陕。乱平,重理旧业,绌于资本,人以其信义素著,皆乐与之往来。”[14]卷六
余达,“少从叔庵贾于上海,慷慨好施,千金不吝,戚党仰其衣食者不可胜计。道光年间华洋通商,凡至上海营业者,达力为保荐,间有不善营业耗资负贷者,达为代偿,不责署券,一时有‘小孟尝’之目。”[14]卷七
余光焕,“作贾广信,独捐赀建徽国文公祠前楹,并购店屋,以租息为春秋祭祀之需。凡同乡之无业者,代为谋事,或给资本令归不少吝惜。积资数千,赈恤孤贫,尽耗无存。殁之日,哭临者途为之塞,广信士商至今誉之。”[14]卷七
近代徽商网络渡尽波劫后,重趋活跃,在联络乡谊、团结徽商、扶助乡党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成为徽州人从商的有力后盾。
三、近代徽州商帮依然存在
(一)近代徽商从事行业众多,并出现了向近代转型的趋势
近代徽商从事行业众多。从文献看,大多数徽商仍然从事传统行业,如盐业中的李宗煝,典业中的汪赞纶,茶业中的汪裕泰,墨业中的胡开文,等等,成就斐然,前人著述已详载。同时,近代徽商身处欧风美雨交相浸润的时代,投资于新兴产业并取得成功的不乏其人,纺织业中的汪宽也,西医业中的汪惕予,电力业中的吴兴周,金融业中的汪联洪、朱晋候,等等,其事迹也逐渐为人重视,可视为近代徽商中成功转型的范例。⑦
犹可注意的是,在近代中外贸易迅速发展的过程中,随着外商洋行在华业务的拓展以及洋商个人事业、生活上的需求不断增加,徽商中出现了一个充当中外媒介的买办群体。如黟县人孙雨亭,“就外人礼延,为之经理房产;”[14]卷六王圻,“同治初,海禁大开,圻习英语,能得夷情,当道每有交涉,率丐圻赞助,洞中肯綮。”[14]卷十四婺源延川的金氏家族,更有多人专门在上海茶业中充任买办。
金廷芳,“旅申,习英语,为通事。”[7]卷四十八
金銮,“佐父经商沪汉间,以茶业起家,习英语,为洋商所信服,遂为茶业领袖。”[7]卷四十八
金国振,“幼从父兄行商海上,遂家焉,佐兄经营茶栈,习英语,为茶商通事,重气谊,人咸听指挥。”[7]卷四十八
金树焜,“随兄经商浔沪,间习英语,为茶业通事,忠于谋人,群商倚如腹心。”[7]卷四十八
20世纪初是中国买办发展的高峰,曾有学者归纳出近代中国70名最有势力的大买办名录,其中徽商出身者有5人,分别是婺源人吴懋鼎,绩溪人胡寄梅、胡二梅,歙县人程德成、周宗良。⑧他们在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财富后,积极投资于近代工商业。以吴懋鼎为例,他幼年随父经商苏州,同治六年进入上海汇丰银行,光绪六年出任汇丰银行天津分行首任买办,号称天津四大买办之首。在天津期间,吴懋鼎与李鸿章结成了十分密切的私人关系,充当淮军银钱所总办,积极参预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其主要事迹包括:
协助李鸿章装备海陆军。李鸿章的淮军陆军与北洋海军严重依靠进口装备,这些军火进口有很多都是由吴懋鼎通过汇丰银行和谦顺洋行代理的,包括英式“林明吞”步枪和“哥伦布”炮等等。吴懋鼎还曾为北洋水师的装备采购充当过李鸿章和英国之间的中介。
参与创办近代运输业。光绪十三年,经李鸿章保荐,吴懋鼎以候补道身份参与津唐铁路官轨总局管理,后继唐廷枢担任津榆铁路官轨总局总办,完成了津榆铁路修筑。
创办近代工商业。光绪十二年冬,吴懋鼎集资1.8万两白银创办了天津自来火公司,生产火柴;光绪二十四年,投资25万两创办天津织绒厂;光绪二十九年,投资15万两创办北洋硝皮厂;光绪三十年,创办天津电灯厂和自来水厂。天津早期的民族资本主义企业中资本较大的大部分是吴懋鼎创建的。除天津外,吴懋鼎还曾出资50万两,与英商合办京郊门头沟煤矿。
吴懋鼎也同样是维新变法中的志士。他在戊戌变法期间经王文韶保荐,出任新设立的农工商局大臣,曾多次上奏光绪皇帝,建议设立商会,开办农业科学教育,成立农业中学堂,创建农学总会,引进国外农业机械,改良丝茶业,等等。变法失败后,他被视作帝党官僚,撤职抄家,几遭杀身之祸,幸得李鸿章的保护,加以与英国关系深厚,方得幸免。
对于像吴懋鼎这样的买办,不能因为曾效力于洋行,即简单地当作帝国主义走狗。实际上,当买办自己创办的事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与洋商之间往往会发生利益上的冲突,进而会有所反抗。吴懋鼎在创办天津自来火公司时,明确宣布以“抵洋产而保利源”为宗旨。中法战争期间,法国侵略军封锁台湾,刘铭传部被困于台北,粮饷枪弹将绝,多次告急。李鸿章召集幕僚商议对策,最后决定由吴懋鼎出面向英商天津怡和洋行租用六艘外国商船,将军火粮饷运抵台湾,使刘军获得接济,台湾形势亦转危为安。⑨
对于买办和洋商之间这种复杂的关系,中国共产党理论家瞿秋白很早就关注到了。他曾撰文指出买办有“性情驯服与不驯服的区别,”“性情不驯服的”买办公然倡导“国家主权和民族平等,……竟有些赤化嫌疑。”[23]徽商买办在欧风东渐之初,充当中外交通的媒介,促进了进出口贸易的发展,推动了中国工业化的起步,对中国的近代化,曾经起过积极的作用,可以视为徽商在近代转型的象征之一。
(二)近代徽商会馆林立,商人网络庞大
明代晚期,随着徽州商帮的发展壮大,逐渐出现了由徽商主导建立的各类会馆组织。与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族网络相比,会馆是一种按照同乡关系组建起来的地缘网络,冲破了血缘关系的限制,能够有效地将不同宗族的商人团结在一起,规模更大,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单个徽商宗族。近代徽商中为会馆的复兴与重建奉献心力者比比皆是,其中,江苏、浙江、江西三省的记载较多。
江苏:
黄振甲,“自少运木毘陵。……其地方所设安徽会馆、施棺所、养济院、育婴堂及汪子双池书局,皆慷慨输金,以襄义举。”[7]卷四十
洪国桥,“总理如皋质库,其间平讼累、厘宿弊、建会馆、立义阡、置腴田拜扫,皆赖桥筹画襄成。”[7]卷四十一
宋宗芳,“商海门。……集建星江会馆,逾年告成,旅海门者咸德之。”[7]卷四十二
欧阳萱,“商于苏之溧阳。……同乡德之,推为首事,重建徽国文公祠宇,凡属重要,力任其难,理会馆事十有余年,一介不取,皆服其廉明精干。”[14]卷七
浙江:
金德高,“商于杭州,倡建江干惟善堂。”[13]卷九
吴宗淦,“尝客遂安四十余载,通运监之河,定急公之局,修会馆、造渡船。”[7]卷四十
詹荫梧,“贸易平湖,尝欲立会馆以敦梓谊,徽商皆有难色,适王廉访竹屿来宰平湖,梧具陈其意,王为集徽商议,嘱梧首捐钱五百缗为倡,又购地二十亩作义冢,同乡咸称美举,乐助焉。”[7]卷四十一
江西:
叶兹坣,“贾饶时,领袖建婺会馆,首输银一千余两。”[7]卷四十
曹德谦,“少贾鄱阳之石门,生业充裕,独力建星江会馆。”[7]卷四十
詹永樟,“随父客景镇,适建徽州会馆,众推樟廉正,领袖督工,又举专司馆务。”[7]卷四十一
吴辅嗣,“贸易南昌,倡建遗爱堂。”[13]卷九
上海是近代中国最大的商业、金融和贸易中心,当地聚居的徽商也最多。早在同治元年,受战乱影响,涌入上海的徽商,“即在浦左计之,殆不下数万人矣。”[24]重建思义堂序有学者估计,民国年间在上海经商的徽商有十三四万人之多。[1]664作为近代徽商网络的中心,上海的徽商会馆不但为数众多,特点也相当突出。其中由徽州宁国两府商人建成的徽宁思恭堂是上海最早的会馆:
乾隆甲戌,宁郡程公炳临经始其事。越岁己丑,新安张君国嵘酌定章程,适歙邑侍御胡君讳珊者,行旌至沪,颜其堂曰“思恭”,迄今已有六十五年矣。历年既久,功垂成而未成,幸得新安诸乡台输财效力,不惮辛勤,顿使数十年颓废之公事忽然振兴,聿观厥成焉。[25]序
徽宁思恭堂在太平天国战争中遭到严重破坏,同治、光绪年间多次重建,至光绪三十三年,规模大备,“沪上为诸会馆荟萃之地,大都注重华美,若论工料之坚实,布置之周妥,实为诸会馆冠。”[25]徽宁会馆全图记作为近代规模最大的徽商同乡组织,它的影响很大。民国年间的文献记录表明,经常为该堂捐款的徽州商号和商人有数千之多。民国五年,徽宁思恭堂的总收入为大洋28915元,支出为13187元,有15728元的结余。[25]大总捐款可见,由于沪上徽商的踊跃捐献,徽宁思恭堂的财务状况相当好。
除了徽宁思恭堂外,上海徽商同乡组织规模较大的至少还有10余个。这些公堂会所包括两类:
(1)同业公所。例如星江茶业公所,由婺源茶商组成;徽宁梓业公所,由徽州宁国两府木商组成;松江的新安崇义堂,主要由徽州典商控制。
(2)地区组织。南汇的思义堂则“举歙县、休宁、婺源、绩溪四邑绅商轮流管理”,[24]总章是徽州四县商人的组织,而闵行慈善堂是包括徽州全部六县商人的组织。
除了长江中下游之外,即使是传统上山陕商帮势力范围的陕西省城西安,嘉庆年间也创建了有相当规模的徽商会馆。据同治年间的征信录记载,为西安徽商会馆捐款的商号有数百家,在当地是一支可观的商业力量。西安徽商会馆在农历九月十九朱子生辰时,举盛宴招待乡亲,竟至“昼夜演戏,所费不赀”,[26]颇为当地人所侧目。
凡此种种,足以证明,随着徽州商人队伍的进一步壮大,近代徽商会馆在全国遍地开花。民国年间许承尧称:“吾徽人笃于乡谊,又重经商,商人足迹所至,会馆义庄,遍各行省。”[11]357这充分说明徽州商人聚结成帮的特点在近代依然非常鲜明。
(三)团结互助,商帮团体意识和自我认同强烈
正由于近代徽州经商人数众多,队伍浩浩荡荡,而且结成了庞大的商人网络,因此无论是徽州本土、徽商经营地还是徽商自己,都认为徽州商帮依然存在,这种团体意识和自我认同是相当强烈的。武汉是长江中游最大的工商业城市,汉口更号称九省通衢,考察近代徽州商帮的团体意识,武汉或可作一范例。
汉口早在明代中期即有徽商的足迹,到了清代就更多。民国年间,徽商在汉口仍有相当的势力,有估计认为,民国年间,汉口徽商每年贸易额在700万两左右。⑩武汉当地人对当年徽商经营的情况有如下说明:
除汉阳鹦鹉州和武昌白沙州,湖南木商居绝对优势,没有谁能和他们相比外,其余各地区和各行业,徽州商人都很有势力,在若干行业中居统治与专利的地位,别地商帮是不能与他们竞争的。[27]125
不仅如此,徽州商帮还将手伸进了湖南宝庆帮在汉口码头的势力范围,引发了双方长期冲突。
汉口沿江上起大水巷,下至沈家庙一带,原是一块不毛之地,野草丛生。随着汉口商业的日趋繁盛,民船渐渐来此停泊。嘉庆初年,湖南宝庆府商人就开始建了码头,但由于当时宝庆帮船只尚少,往返路程远,所需时间长,没有留人留船长期看守,徽帮乘机占了码头,不让宝庆帮商船靠岸,于是引起宝庆帮、徽帮争夺码头的争斗。(11)
从嘉庆年间开始的汉口徽帮与宝庆帮之间的码头争夺战,持续了将近100年。由于这个码头本为宝庆帮所建,且得到了当地湘籍官僚的支持,因此宝庆帮占了上风。徽帮为了与之抗衡,“富贾巨贾操纵安徽籍的白莲教下的部分船民,组织了一个襄(阳)徽联盟,企图以武力夺回码头。几经械斗,未能获胜。”(11)有学者分析认为,“械斗双方均以地域为组织,同乡商帮组成的会馆成为历次争夺码头、巩固码头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各帮内部虽然也存在矛盾(这种矛盾也具有地域性,)但对外帮时,大都态度一致。”(11)
徽商素有“儒商”之名,极少有与人动刀弄斧的记录,但汉口徽帮为了抢占本属宝庆帮的码头,竟然勾结白莲教大打出手,其强悍实为罕见。凡此种种,无不证实近代徽州商帮不但存在,而且不乏强悍的“帮性”和“战斗力”。
近代徽州商帮的存在同样反映在徽商的自我认同中。民国年间歙县商人吴日法所撰之《徽商便览》或可对本文所讨论问题做一小结。
吾徽居万山环绕中,川谷崎岖,峰峦掩映,山多而地少。遇山川平衍处,人民即聚族居之。以人口孳乳故,徽地所产之食料,不足供徽地所居之人口,于是经商之事业起,牵车牛远服贾,今日徽商之足迹,殆将遍于国中。夫商人离其世守之庐墓,别其亲爱之家庭,奔走四方,靡有定处者,乃因生计所迫。而故乡之大好山水,固无日不萦绕于梦魂中。是以徽商有三年一归之旧制,游子天涯,赖有此尔。[28]6-7
这段话说明:(1)近代徽州人之经商服贾,实因农村贫困,为生计所迫。(2)近代徽商足迹遍布全国,“无徽不成镇”之谚起于近代,实非偶然。(12)(3)远出服贾的徽州人,对徽州具有强烈的自我认同,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也非常明确——徽商二字即足以概括。
咸同年间徽商确实衰落了,但在战乱冲击之下,整个中国社会经济在全面走下坡路,徽商又岂能独善其身?战争结束之后,徽州经商出贾之风愈加浓厚,众多的中小商人与若干大商人合在一起,构成了为数达几十万的近代徽商队伍,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否认咸同年间徽商的衰落是错误的,夸大这种衰落,甚至断定近代徽商“解体”、“退出历史舞台”,同样不够准确。1950年,中共皖南区委农委会在调查中发现,“部分农村地区经商的人很多,尤以徽州地区为最著名,他们足迹遍及江、浙一带,有‘徽帮’之称,”可见建国初期的人民政府也认为徽州商帮当时还存在。所以,近代徽州商帮的存在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解体”、“退出商业舞台”之说,值得商榷。
注释:
①本文所指近代,包括道光及其之后的晚清时期与民国时期两个阶段。
②参见赵华富:《徽州宗族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张朝胜:《民国时期的旅沪徽州茶商:兼谈徽商衰落问题》,《安徽史学》1996年第2期。
③按:此处据《黟县乡土志》,抄本,作者佚名,记事截止清代同治末年,原件存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笔者所引为黟县地方志办公室1985年的抄件。
④华东军政委员会土地改革委员会编.安徽省农村调查[M].上海:1952:13。
⑤按:关于近代徽州的人口统计数据,除上述资料外,还有清末冯煦、陈师礼编纂的《皖政辑要》卷十五《户籍》中清光绪三十年的资料,其中歙县人口为194857人,黟县人口为38607人,这个数据显然太低,应该只是成年丁口的数据,本文不拟采用,附辨析于此。
⑥本表依道光《徽州府志》卷五《食货志·赋役》、民国《歙县志》卷三《食货志·赋役》中数据综合而成,地折田比例为56.1%,山折田比例为43.4%,塘折田比例为119.1%。
⑦此处提到的近代著名徽商,其事迹可参考下列文献:胡时滨,舒育玲:《清代后期徽商巨贾李宗楣》,《黟山文史》首辑;王振宗:《〈汪作黼同年哀挽录〉中的徽州典商事迹》,《安徽史学》2005年第2期;邵之惠:《上海“汪裕泰茶庄”》,《徽州文化研究》第三辑;徐子超:《胡开文墨业系年要录》,《江淮论坛》1992年第6期;(日)松浦章:《徽商汪宽也与上海棉布》,《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0年第4期;陆翔,陆兵:《我国近代医学教育家汪自新传略》,《安徽中医学院学报》2000年第6期;邵之惠:《芜湖“明远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徽州文化研究》第三辑;程其康:《我所知道的上海公估局》,《黟山文史》首辑;叶荫藩:《金融巨子朱晋侯》,《黟山文史》首辑。
⑧参见徐矛:《中国十买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⑨本文对吴懋鼎事迹的叙述,参考了曲振明:《官商合一吴调卿》,载政协天津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天津十大买办》,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3-78页。
⑩武汉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武汉文史资料1994年第2辑[M].武汉:1994:82。
(11)武汉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武汉文史资料1996年第1辑[M].武汉:1996。
(12)按:同治四年(1865),浙江塘栖新安会馆《募建缘起》中称:“经营商贾之客,贸迁九州,相传有‘无徽不成市’之谚。”(参见《塘栖新安怀仁堂征信录》,光绪十六年刻本)这是目前可考资料中接近“无徽不成镇”时代最早的,但仍有一字之差,反映出此谚语尚在形成中。至宣统年间,徽州知府刘汝骥在告示中称:“我国有‘无徽不成镇’之谚,此环球所公认。”(参见刘汝骥:《陶甓公牍》卷一)更足证此谚语广为流传是在晚清。民国年间,许承尧修《歙县志》加以采用:“沿江区域,向有‘无徽不成镇’之谚。”(民国《歙县志》卷一)许承尧之说为今日学术界广为引用,作为徽商对中国市镇经济发展作用的绝佳形容,而这个谚语恰恰是近代才流传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