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对文学的影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建安论文,瘟疫论文,二十二年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1869(2007)01-0019-03
“献帝建安二十二年,大疫。”[1] (P3351)
建安二十二年,乃公元217年。是年,“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北方地区瘟疫肆虐,民生多艰。曹植作《说疫气》: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夫罹此难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此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而愚民悬符厌之,亦可笑也。[2] (P183~184)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叙述虽带有才子文人夸饰的成分,却也能反映出此次瘟疫的严重程度。这样一次大规模的瘟疫,竟对建安文学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足以构成一次文学史事件。
首先,瘟疫直接导致多位重要作家的去世,使盛极一时的建安文坛大有百卉俱殚之势。黄巾起义之后,天下匈匈,文学之士经历了一个由分散到聚合的过程。所谓“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俊才云蒸。仲宣(王粲字)委质于汉南,孔璋(陈琳字)归命于河北,伟长(徐干字)从宦于青土,公干(刘桢字)徇质于海隅,德琏(应玚字)综其斐然之思,元瑜(阮瑀字)展其翩翩之乐。文蔚(路粹字)休伯(繁钦字)之俦,于叔(邯郸淳字)德祖(杨修字)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3] (P403~404),正是对这一过程的简要描述。四方来归的文士们荟萃到曹操的大本营邺城,形成了一个以曹丕、曹植为中心、“七子”为骨干的“盖将百计”的邺下文人集团。“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4] (P1)邺下文人集团的凋伤始于“七子”前辈孔融的被杀。建安十三年(208),曹操以“违天反道,败伦乱理”[2] (P16)的罪名诛杀了孔融全家。此后,“(阮)瑀以(建安)十七年(212)卒”[5] (P602)。而“七子”中的其余五人,竟同是死于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
上引曹植文说:“夫罹此难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意谓此次瘟疫横恣,贫苦民众首当其冲,深受其害,而富家贵族条件优裕,受灾较轻。此只是大概言之。邺下诸文士应属“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却是未能幸免于难。王粲于建安二十一年(216)从曹操远征吴国,“二十二年春,道病卒,时年四十一。”[5] (P559)而死亡的原因,参之《魏书·司马朗传》“到居巢,军士大疫”[5] (P468)的记载,“七子之冠冕”的王粲应是死于此次瘟疫。《魏书·王粲传》又载:“干、琳、玚、桢二十二年卒。”[5] (P602)据曹丕《又与吴质书》:“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2] (P66)则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是因瘟疫而亡。① 一个时代文学创作的繁荣,最直观的表现当然是该时代文学作品质量的胜出和数量的众多——前者更为重要。这又必然要求该时代涌现出数量可观的优秀作家,名家辈出,然后才能名作纷呈。而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的“一时俱逝”,标志着建安“七子”时代的结束;考虑到“七子”乃邺下文人集团的中坚力量,则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的“一时俱逝”,实际上也标志着具有文学史意义的邺下文人集团的消亡。文坛宿将只剩了曹氏父子,专门名家则曹植一人而已,冷落凄凉的境况可以想见。曹丕一句“痛可言邪”,便既是对酒朋诗侣“零落略尽”的沉痛感伤,亦可视为因文坛由全盛而遽衰的突变而感慨系之。
其次,随着重要文人的离世,使建安一代的酬赠之作几于音沉响绝,而悼亡之作应运而生。邺下文人集团是一个文才与学识兼备、壮志与雅趣并存的贵游集团,后世的文人雅集实可溯源于此。他们曾经开展过丰富多样的贵游活动,或“妙思六经,逍遥百氏”;或“弹棋闲设,终以博弈”;或“驰骛北场,旅食南馆”,[2] (P65),当然更少不了“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2] (P66),从而创作了大量“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3] (P60)的作品。以史料及作品觇之,邺下文人集团的创作具有明显的交际应酬和文字游戏的性质,六朝文学贵族化、文人化的倾向于此已昭然可见。所谓交际应酬和文字游戏的性质,一则表现为彼此赠答,如刘桢有《赠徐干诗》,徐干则有《答刘桢诗》。曹植有《送应氏》、《赠徐干》、《赠丁仪》等诗作。互致书笺亦可视为彼此赠答的一种形式,如曹植有《与杨德祖书》,杨修则有《答临淄侯笺》。二则表现为同题共作。曹丕《叙诗》谓:“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阮瑀、应玚等同作。”[2] (P69)“同作”就是同题共作,如曹丕、曹植、陈琳、王粲、应玚、刘桢、阮瑀都有《公宴诗》。而同题共作又以赋为多,如曹丕、曹植、陈琳、王粲、徐干、应玚都有《车渠碗赋》,曹植、陈琳、王粲、刘桢都有《大暑赋》②。表现文采风流的诗、赋之外,甚至还有同题的论说文,如曹丕、曹植、丁仪都有《周成、汉昭论》。以上两类酬赠之作的大量出现,当然是以众多文士一时风云际会为其先决条件的,而一旦五子俱逝,这种文人雅事也就“明日黄花蝶也愁”了。唯一的嗣响,就是曹丕与吴质之间的《与吴质书》等三通往还书笺。无奈斯人已逝,往事难寻,抚今追昔,不胜感慨嘘唏矣,伤逝悼亡之意形于言表——“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2] (P66)曹植的《王仲宣诔》则纯乎是哀悼之文:“……延首叹息,雨泣交颈。嗟乎夫子,永安幽冥!……”[2] (P178)
最后,这场瘟疫间接地促进了古代文学批评的繁荣。建安时代,感慨人生短暂和追求功名理想,本是普遍而突出地存在着的两种生命意识。所谓:“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2] (P83),不就是人生短暂的感慨吗?所谓:“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盖功德者,所以垂名也。名者不灭,士之所利”[2] (P151),不就是对功名理想的追求吗?这两者又可以互相强化,因为人生苦短,故而更加汲汲于建立功名;因为功名未就,所以更其加重了人生苦短的情绪。又者,建安时代的士人们开始热衷于衡文论艺,文学批评蔚然成风。曹植的《与杨德祖书》中就提到刘季绪其人,虽“才不逮于作者,而好诋呵文章,掎摭利病。”[2] (P159)这三种固有的时代风尚,因了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的刺激,共同作用,促成了古代文学批评在汉魏之际的繁荣。何以故?瘟疫的流行、建安五子的溘然长逝,使士人的人生无常之感变得更为深切。曹丕是一位感性与理性兼长并美的作家,在五子物故之后,他在《又与吴质书》、《典论·论文》、《与王朗书》中反复表达了人生苦短的慨叹。③ 深切的人生无常之感必然增强士人立功德扬名声的紧迫感,而借“著篇籍”以期不朽,就是造就声华的一种可行选择。曹丕有《与王朗书》,陈之甚明:“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雕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2] (P67)④ 所谓“篇籍”,又有子、史之书与诗、赋创作的区别,前者“采史官之实录,辨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可以不朽;而“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2] (P160)所以曹丕在建安五子相率弃世之后,就着手撰写《典论》,以成就他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习染于时人衡文论艺的风气,曹丕还特意写了一篇题为《论文》的专题论文。这篇《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文学理论批评的著作,开创了盛极一时的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之先河。”[6] (P105)《典论·论文》的“中心在论述作家才性与文体特征之间的关系”,“它宣告了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经学时代文学理论批评的暂时告终,与以玄学思想为主导的新的文学理论批评时期的开始。文学理论批评开始由侧重研究文学的外部规律,而转向侧重研究文学的内部规律”,是“具有重大转折意义的一篇纲领性文献。”[7] (P173)今人治古代文论史者,无不对《典论·论文》给予极高的评价。曹丕对于此次文学批评的繁荣,可谓是厥功甚伟。而《典论·论文》的问世,又颇假借建安二十二年瘟疫的促成之功。
注释:
①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见其所辑校《建安七子集》附录四)据《中论·序》:“(干)年四十八,建安二十三年春二月遭疠疫,大命陨颓”,(宋陈振孙以为原序为同时人作,盖得其真,可订陈寿之误。)定徐干卒年在建安二十三年(218)。
②清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九十三繁钦有《暑赋》,亦当为同题之作。
③据俞绍初《建安七子年谱》,《典论·论文》作于建安二十二年陈琳、刘桢、应玚卒后未久;据清严可均辑《全三国文》,《与王朗书》作于建安二十二年冬;据沈玉成、傅璇琮《中古文学丛考》,《又与吴质书》作于建安二十四年。《典论·论文》、《与王朗书》中有关人生苦短的内容见上下文,《又与吴质书》中所谓“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所谓“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并戚戚于人生短暂矣。
④中华书局1959年版《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书》《与王朗书》断至“能全其寿”,此据严可均辑《全三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