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叹词的本质--代词_陈述句论文

叹词的本质——代句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叹词论文,本质论文,代句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对叹词的传统看法和近年新见

叹词(interjection),又称感叹词,是词类系统中最特殊的类别,也可能是最古老的类别或“语言化”(linguisticization)程度最低的类别(详后)。

词类划分最重要的依据是词的句法功能,尤其是与其他词类的组合功能,而叹词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是词类系统中唯一不和其他词发生句法组合关系的词类。

词类成员首先是语言单位。而叹词却是连语言单位的身份都被质疑的词类。

与名词、动词一样,叹词也是以句法功能界定、以语义类别命名的词类。叹词的界定比其他词类更加简单,因为其句法功能就是没有组合功能。其语义,则由其名称宣示:表示感叹。这一意义也常被写进叹词的定义中(见下)。叹词因其特殊性常被视为词类或词汇中的边缘成员甚至非语言成分,在词类研究中受关注很少。许多谈到词类的著作都不提叹词,例如以下语言学、句法学概论性著作和英语语法书都没有在其词类部分提到叹词:

布龙菲尔德(1933/1980)《语言论》

鲍林杰(1968/1993)《语言要略》

弗罗姆金和罗德曼(1988/1994)《语言导论》

van Valin & LaPolla(1997)Syntax:Structure,Meaning and Function.(《句法学:结构、意义与功能》)

Close(1975/1979)A Reference Grammar for Students of English(《学生英语参考语法》)

有的书虽然提及叹词,但也仅限于“提及”。如霍凯特(1958/1986)只在列举传统语法的虚词词类时提到“感叹词”一词,没加任何说明。大概因为叹词既没有形态变化,又没有组合关系,令很多学者觉得无规则可述。

本文将显示,叹词在语法上并非无内容可讲;一个完整的词类理论,必须包含对于叹词的准确认识。汉语语法著作对叹词稍稍重视一些。下面我们择要介绍近一个世纪以来现代汉语语法学界对叹词的代表性看法。

黎锦熙(1924/2000:21):

叹词 是用来表示说话时一种表情的声音。常独立,不必附属于词和语句;以传声为主,本身也没有什么意思。例如:

“啊呀”!这铁桥的工程真是了不得!

“唉”!太阳怎么还不出来?

黎先生用“……的声音”而不是“……的词”来下定义,似乎不太承认它们是词。他的说明提到了它的功能(独立),也说到了它的作用是“表情”、“本身也没有什么意思”。词是音义结合体,作为声音却“没有什么意义”,这一描述也弱化了对其词的身份的认定。

赵元任(1926/2002)将叹词称为单呼词:“平常以‘感叹词’译interjections,但有许多表示口气的interjections不一定有‘感叹的’性质,所以暂称之为单呼词。”他用描述性语言列举了一些“单呼词”的“口气”,作为这些词的“意义”,但都跟一定的词调结合,这儿说的词调超出了四声的范围,实际是语调,如“M!”念平调表示的口气意义是“是的,我已经听见过说了”。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译,1979)对叹词的说明特别简略,只说“叹词永远是自由形式”,并在简述叹词的语音形式和方言差异时认为叹词的方言间和语言间差异比助词和别的词类要小得多,这似乎暗示叹词的语音是不受语种制约的较为普遍性的声音,但承认“叹词还是得作为词汇项目”(吕叔湘译,1979:369-370)。赵先生似乎是在犹豫之后才承认叹词的词汇地位的(“还是得”)。

王力(1941/1985:326)的第四十节名为“情绪的呼声和意义的呼声”,他解释说:“这里所谓‘呼声’,如‘唉’和‘哦’之类,并不是语言,只算是语言的附属品。它们固然也能表达情绪或意义,然而表达得很不够明白,不够周全。假使咱们没有其他的语言形式,仅仅有一些‘呼声’,就和牛狗猴虎的呼声差不多,可以说没有语言了。”情绪的呼声是表达感情的,意义的呼声是用来“表示简单的意思”,包括六小类:招呼、答应、赞同、否认、追问、叮咛。(331-332)王先生用更明确的话否认了叹词的语言单位身份,甚至用“呼声”而不是“X词”来称呼它们。不过他看到了叹词“表情”之外的更多功能,这是一点进展。

吕叔湘(1942-1944/1982:316):“感叹词就是独立的语气词。我们感情激动时,感叹之声先脱口而出,以后才继以说明的语句。后面所说的语句或为上文所说的感叹句,或为其他句式,但后者用在此处必然带有浓郁的情感。”吕先生明确了叹词作为语言中的词的地位,这是一大不同。但在表义作用上仍限于“感叹”、“感情激动”的解释。而且此书好像认为叹词只出现在实义句之前,实际上叹词在句子的前、中、后都可以出现。

吕叔湘主编(1980:14):

叹词是不参加句子组织的词,一般出现在句子的前头,有时候也插入句子的中间。

……叹词要跟语调配合起来起作用,同一个叹词用不同的语调说,就表达不同的意思。

此书主要从句法功能方面给叹词定义,在表义方面只强调了它“要跟语调配合起来起作用”,语义因语调而异,似乎暗示它本身的语义不实在、不稳定。

朱德熙(1982)没有为“叹词”设立章节,在40页“3.6词类表”里列举最后一类为“17.感叹词”。此表从上到下分为实词、虚词和未标虚实的三大格,未标虚实的格包含“拟声词”和“感叹词”两类。可见朱先生承认叹词的词类地位,地位在实词虚词之外。没设章节则似乎认为叹词不值得在语法书中细说。

郭锐(2002)的词类专著明确将叹词视为一个词类,指出“划分叹词的标准是:(〈独立成句〉|〈独立成分〉)∧*〈其他用法〉”,并指出“叹词的功能很简单,它不能与别的成分组合,总是独立使用,或独立成句,或做独立成分”。(236)同时提到,“就语义而言,叹词不表示概念义”(237)。这集中代表了近一个世纪以来众多学者对叹词的看法。

许宝华、汤珍珠主编(1988,第柒章,游汝杰执笔)对上海话用于独词句的“啊”的定位别有启发性,该书将此词归为代词中的小类“代句词”(426-427),例如:

(1)A:《芙蓉镇》搿本小说有? B:啊?(“听不清对方讲话内容、而要求重复”)

(2)做啥啦?做啥啦?!啊?(“‘啊’代替前面说过的一句话:‘做啥啦?’”)

“代句词”的提法及归入代词的处理极具创意。可惜,该书的代句词只有“啊”一个成员;476页另设专节“附:象声词和感叹词”,其他叹词均归于此,并未归入代句词。

代句词的概念,Shopen(2007:31)也用,指的是英语中的yes和no这类应答词及其他语言中的同类成分,认为它们的功能相当于一个完整的肯定句或否定句。我们主张这类应答词属于叹词(详细论证以待另文),因此将它们归入代句词也反映了作者看到叹词与代句词功能的叠合。但是,此书只将这类应答词归入代句词,而没有考虑叹词的全局。

综上所述,虽然在叹词是否属于语言单位或词汇单位的问题上,学者们见仁见智,但对叹词句法功能的基本看法是一致的,即叹词在句法上是独立的,不与其他成分发生组合关系,要么独立成句,要么做独立成分。另外,提到其语义者,多认为叹词不表示理性义或概念义,而主要表示情感情绪一类意义。

近年来,国际上对叹词的研究颇有进展。如Kockelman(2003)详细分析了南美洲Q’eqchi’ Maya语里叹词的作用。其田野调查的频率统计发现,叹词用于传统视为叹词典型功能的感叹用法恰恰是叹词所有用法中频率最低的。叹词绝大多数实际用例用于感叹之外的交际、社会和文化功能。这和赵元任、王力等注意到叹词的感叹以外功能一样,对叹词表感叹的传统观念构成一定挑战。Poggi(2009)通过对意大利语及英语叹词的详细研究,指出“叹词是有声语言中仅有的单词完整成句的信号”(holophrastic signal,意近赵元任的“单呼词”——引者),她的研究触及了叹词的成句作用,并且注意到叹词在感叹以外的众多作用。这些研究对我们探究叹词的本质和汉语叹词富有参考价值。

本文基于汉语学家已形成的关于叹词句法功能的共识和海内外学者对叹词属性的新探讨,着重想指出:

(一)根据叹词的句法功能定义,叹词的范围和种类远不止现在认识到的这些,叹词的表义作用并不都跟感叹之类情感情绪表达有关,甚至与感叹相距很远,需要重新定位。

(二)叹词的共同本质属性是代句而不是感叹,它是一类代句词。许宝华、汤珍珠(1988)和Shopen(2007)所说的代句词(pro-sentences)很有道理,但这不是“啊”一个词或yes/no这一小类应答词的个性,而是整个叹词词类的共性。叹词既可以像上海话“啊”那样代替刚说过的句子,也可以以约定的简短语音形式代替一个未说出的句子或分句。叹词在词类系统中与代词的属性最相近,是进入了词类库藏的句子。其所能代替的句子有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等各种句类。感叹只反映叹词所代句子中的一类,它甚至可能不是主要的类。

(三)叹词与其他词类的界限虽然比较清楚,但并不是一道壁垒。正如各类实词都有拟声化用法(刘丹青,2008)一样,各类实词也都有叹词化用法。另一方面,叹词也有转换为拟声词乃至其他实词的情况。我们将专文讨论叹词化和去叹词化现象,此处不赘。

二 叹词的代句词功能

词类是按照词的句法功能划分出来的——在形态语言中还可以按照体现句法功能的形态来划分。同时,词类划分也都有自己的语义基础和表述功能,例如名词表示名称并用来指称,动词表示动作行为事件并用来述谓,形容词表示性质状态并主要用来修饰名词。

那么,叹词的共同语义基础或表达功能是什么呢?

大多数著述倾向于按照这类词的名称认为它们主要表达与情感、情绪有关的语义。实际上,在王力(1941/1985)中,已提到两类叹词之一的“意义的呼声”表达招呼、答应、赞同、否认、追问、叮咛这类意义。这些功能很难都用情感、情绪来概括。例如,“追问”是一种疑问的言语行为,“叮咛”是一种祈使的言语行为,都没有感情和情绪的感叹。

Poggi(2009)将叹词的功能确定为“单词完整成句的信号”,并提出了一个相当全面的叹词语义功能分类体系,包括四个大类:信息标记(informative)、疑问(interrogative)、请求(request)、祈愿(optative)。四大类有多个层次共几十个小类。她给叹词所下的更正式的定义是:

叹词是一种代码化的信号,即一种可以感知的信号,在口语中是一串声音,在书面语中是一串字符,它以固定的方式,在某语言的说话人心中,关联到一个言语行为的意义,既包括行为性内容,也包括命题性内容。

她的定义和基本分类都没有提到“感叹”,却大致能覆盖反映叹词的各种话语功能。所谓“代码化的信号”(coded signal),关联到一个言语行为等说法,都点出了叹词的真实功能并具有一定的概括力。

Poggi的表述虽然合理,但还不够直接和到位。既然叹词是代码化的信号,并且关联到一定的言语行为(国外对句子功能分类或者说语气分类的称说),那么,不妨将许宝华、汤珍珠(1988)书中游汝杰对“啊”和Shopen(2007)对yes/no的处理泛化(generalization),直接将叹词定义为代句词。

“代句词”之“代”,反映了Poggi所说的代码化的功能,而能完成Poggi所说的言语行为的语言单位至少是句子,“代句词”一名简洁而直接地反映了叹词的这两个根本属性。有些叹词未必独立完成一个完整的言语行为,特别是那些插入单句中间、传统视为独立成分的叹词,称之为言语行为或显夸大,但称为代句词则没有问题,因为句子可以是分句或小句(clause)。叹词至少代表了有一定话语功能的小句或分句。例如:

(3)“嘘,这是秘密!”(网络)

(4)妈妈说:“啊呀,我忘了。看连续剧了……”(网络)

(5)什么叫牛?有钱就这样,唉。(网络)

(6)“这件事……呃,刘峰不是去办了吗?”(网络)

(3)“嘘”用于句前,相当于说“别说话!”,代替了一个祈使句。(4)“啊呀”用于句前,表示醒悟,相当于说“糟了”、“不好”,代替了一个感叹句。(5)“唉”用于句后,相当于说“没办法呀,无可奈何呀”,代替一个感叹句。(6)“呃”插在一个单句的话题和述题之间,包裹它的实义句是一项反问言语行为,“呃”作为一个插入的叹词,用于填补连贯话语中途的间隙,以免听话人误以为话轮结束。它置于一个单一言语行为的内部,本身没有独立的言语行为,也与感叹无关,但有话语标记作用,相当于一个小句,代替“我想想”、“听我说”这一类插入语小句——话语标记常常是由简短小句表示的,例如“我说”“你想”“就是说”等等,英语的Ithink,you know(缩简为y’know)等。

因此,在词类系统中,叹词在本质上最接近的词类其实是代词。

叹词和代词的共同点是替代,因而都属于广义的替代形式(pro-forms)。主要区别在于,代词(包括人称代词、指示代词和疑问代词等)代替词或短语,而叹词代替句子。有些代词也能单独成句,但这是省略句,省去的成分可以补出来的。如“谁?”单独成句时其实是“你是谁?”“谁来了”一类句子的省略;而叹词是独立代句,没有省略成分,也无法补出。Poggi(2009)认为独立成句和通过省略成句是叹词与其他词类的一大区别,也是叹词和代词的差别所在。此外,叹词和代词都是句法功能实在、词汇语义虚灵的词类。代词可以充当句法成分,叹词可以单独成句或做独立成分。这是叹词句法实在的一面,也是人们将它们归为实词的原因。另一方面,代词常被各种虚词词典收录,因为其词义虚灵,用来代替名词等实词;叹词在被一些学者视为实词的同时又被普遍认为词义较虚。这与代词的命运相近。

既然叹词的本质是代句词,那么对叹词的分类,就可以从句子的功能类别(或称语气类别,言语行为类别)着手。从基本句类出发,再扩大到一些次要句类及话语标记性小句,也最容易看出叹词替代功能俱全,是典型的代句词。

三 叹词的代句功能分类

下面主要以所代句子的功能类别为角度对汉语叹词做一些分类例析,并不包含每类内的全部叹词。材料取自普通话和方言,也涉及作为比较对象的其他语言用例。

(一)感叹句。这是唯一符合“叹词”(interjection)中英文名称和传统定义的句类,也是以往汉语叹词研究关注最多的句类。我们只需要从本文的新角度做些许补充。

用来表示情感或情绪反应的叹词,在话语中的作用就是单独构成感叹句。假如叹词是以不完句的小停顿(逗号)与其他小句相隔,则叹词可视为表感叹的分句,如上文的(2)(3)。叹词所表达的感情或情绪,应取广义,可以用更中性的“感受”来概括。同一个感叹词往往因语调的不同而传达很不相同的感受,如升调、降调、不同的曲折调等所表感受各不相同。单音节叹词的声调其实就是语调,虽然在具体方言中会朝固有的声调靠拢(参看刘宁生,1987),但需要时就可以突破声调的限制。以下是一些叹词带上语调后的表达功能:

(7)“啊” a.升调:惊奇(啊!真高啊!|啊,连你都来参加了!)

b.低缓降调:哀叹(啊,这么好的房子就要拆了!)

c.高降调:恐惧惊吓(啊——!一只大老虎来了!)

(8)“哦” a.升调:惊讶好奇(哦!他都会被录取?!)

b.降调:领悟(哦,原来是这样!)

(9)“嗨” 高降调:庆幸(嗨!总算找到路了。);幸灾乐祸(嗨,这下有他的好戏看了。)

低降调,贬抑(嗨,也就那么回事。)

(10)“嚯” 短降调:小惊奇(嚯,你也来了。)

(11)“咝” 纯辅音,吸气,拖长:突遭疼痛、寒冷等刺激(咝……,疼死了!|咝,真冷啊!)

有些学者论及叹词的表情功能,说其表达“强烈的感情”。其实叹词所表感受强弱各异,并不都强烈。确有些情形是现场情景刺激下的直觉反应,因而出声速度极快,但感情未必强烈。例如,表示领悟的“哦”,表示小惊奇的“嚯”,都无强烈可言,“嚯”甚至可以表示很轻微的感受,但是它们确实经常是在现场情景下的瞬间反应。

直觉反应的现场性和瞬间性,是叹词使用的重要动因,这一点对感叹句以外的其他叹词句类也有效。因为是直觉反应,所以大脑来不及仔细搜词编句,以简短的叹词代替复杂的感叹句,是更自然的选择,这也正是叹词作为替代形式的用武之地。例如用升调“哦!”代替“真奇怪呀!”,用“嗨!”代替“太好了”,非常便捷。

正因为叹词句有直觉反应的性质,所以某些叹词具有语音象似性或生理反应性,这也是某些学者混淆叹词和拟声词的原因之一。Poggi(2009)指出,意大利语表疲乏厌倦感的uffa模仿吹气的声音,是疲劳时的反应;表示满意的叹词òoh也是模仿呼气声,不过是经过努力达到目标时的松一口气。不过她也指出很多叹词并没有拟声性,如ah。有些学者用“声音”(黎锦熙)、“呼声”(王力)来指称叹词,也是基于叹词凸显声音属性的特点。例(11)汉语“咝”有受寒、痛刺激时本能吸气的动作,徐州话疼痛时喊“”(《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6438页),可能也与疼痛时呼气舒解的本能动作有关。“呸”则有喷气或吐唾沫的动作(比较英语puff)。这类语音象似性或生理反应性使叹词具有一定的跨语言跨方言相似性,并且有时突破常规语音系统。体现人的生理直觉反应的叹词语音,与动物性喊叫性质相近,而且其表义比组合性语句模糊,因此叹词确实是较为原始的词类(参看Poggi,2009),或者说,有些叹词可能确实语言化(linguisticization)程度偏低,即作为具有音义任意性的人类语言要素的典型性较低。然而,正如赵元任(1968/1979:370)所指出的,叹词语音的方言间和语言间差异比助词和别的词类要小得多,但“叹词还是得作为词汇项目”。毕竟叹词有系统间的显著差异,说到底,还是规约性词汇成员。汉语“呸”和英语puff,虽然同为模拟喷气唾弃动作,但仍然各自有约定俗成的读音,不能互换。不具有共同性的叹词也不少,例如南方方言的“哇”[wa](粤语写作“哗”),跟英语的wow倒有点像,但同属汉语的官话系统原来就没有;英语中表惊奇oops等也是汉语等很多语言所没有的叹词。

(二)陈述句。这是以往叹词研究最忽视的句类。实际上好几个小类的叹词句都应归入陈述句的范畴,叹词所代替的是一种陈述句。

1.直指性叹词陈述句。这是一类较常见的典型的代替陈述句的叹词,也是叹词中与它的近亲代词关系最密切的词项,在很多方言中存在,但是普通话中不明显,因此长期未被重视。

直指性叹词用来指示现场一个事物的存在,也常用于言域,用于话语直指,即指向现场的话语成分。欧阳伟豪(2004)对粤语中的这种词(呢、嗱)进行了研究,称之为“起始助词”,因为它常用在句子的前部。这个名称不确切,因为这类词可以独立成句,本身未必有起始功能。在有的方言中还能用在句子中间。陆镜光(2005)对更多方言中的这类词进行了研究,称之为“指示叹词”,此名按现有习惯算比较贴切。这类词句法上按传统当称叹词,即本文所说的代句词,语义上则有直指功能,代替一个含直指成分的陈述句。粤语中指示叹词的用法可以参看上引欧阳伟豪(2004)和陆镜光(2005)。下面我们以上海话指示叹词“喏”为例来说明指示叹词代替陈述句的功能。[no]音节在上海话中仅有此叹词,方便起见借用入声近音字“诺”来表示,快读时也音近“诺”。

“诺”在句法上不能和任何成分组合,只能独立成句或充当独立成分,符合典型的叹词特征。“喏”的语义与感叹毫无关系,它略近于英语直指小句Here we are/go,主要用来向说话人指示眼前的事物(上引英语直指小句可指处所或事物),表示“这就是”、“(东西)就在这儿(眼前)”之类直指义陈述短句,常常伴随用手指示或出示某物的动作或眼神。它可以单独用来回答问题,也可以用在句子的前、中、后,切合叹词的功能。如:

(12)A:侬买个书呢?B:(出示或手指该书)喏。

(≈A:你买的书呢? B:这就是/在这儿)

(13)喏,搿个是李阿姨送拨侬个巧克力。(瞧,这是李阿姨送给你的巧克力。)

(14)李阿姨送拨侬一盒巧克力,诺。(李阿姨送给你一盒巧克力,这就是/在这儿。)

(15)伊写个么,喏,就是搿本书。(他写的,瞧,就是这本书。)

当“喏”独立成句时,如在(12)中,它起着一个完整的陈述句的功能。当它与其他句子同现时,其完整句子的表述功能稍受压缩,但直指功能仍在。普通话没有类似的成分,有时我们只能用普通话口语中插入性的“瞧”来大致翻译。

陆镜光(2005)指出吴语等方言中的指示叹词还能用于“篇章指示”,即指示现场的话语。我们认为这是直指功能的言域用法。我们仍以上海话为例:

(16)A:伊昨日生病了。B:喏,搿个就是伊没来个原因。

(A:他昨天生病了。B:瞧/就是这个,这就是他没有来的原因。)

(17)侬勿晓得啊?喏,我来告诉侬。……

(你不知道吗?听着/就是(下面)这个,我来告诉你。……)

例(16)B说的“喏”指示上文A说的他昨天生病这段话。(17)中的“喏”指示下文将要说的话。对这类句子,普通话可以用“就是这个”这样的直指性的陈述短句来翻译或解释。此外,“喏”也常用在说话人递东西给听话人时,如:

(18)A:物事传拨我。B:(递物给A)喏。/*拨。

(A:东西传给我。B:给。)

这时,普通话口语通常会说单个动词“给”,而上海话此时绝不能单说一个给予动词“拨”。

上面这种指示叹词虽然在普通话中未必显著存在或未必常用,但官话区口语中不乏其例。陆镜光(2005)初步列举了已记录或发现的方言指示叹词,其中官话区的有保定话“喏”的共时词源已模糊(据陈文,可能来自“不是”的合音),虽含指示语素,但整个词现在只能独立使用,没有组合能力,只能归属叹词。商水方言这对指示叹词带指示语素“这/那”,使我们想到方言中众多n声母的指示叹词,可能正与古汉语指示词“尔”(上古n声母)有关。

2.称呼应答陈述句。对叹词功能的描述中,早就提到过应答作用(如王力,1941/1985)。应答的本质是应答方陈述自己对发话方话语的接收状态和评判。常见的有这几种:

一是对称呼的应答。这是向称呼方表明应答方已经听到该称呼语。如:

(19)A:小张。B:哎!

“哎”的作用是代替“我听见了”这样的陈述句。

二是针对对方的话语进行表态,这是一种对命题真假值的判断。例如:

(20)A:小明这孩子其实很聪明。

B:嗯。(≈是的。≈你说的是对的。)

B’:嗯(≈我有点怀疑。)

三是对祈使句做出反应,代替“我会做”“我不愿意”这一类表态陈述句。

(21)A:你还是去见见他吧。 B:哎!(≈我知道了,我会去见。)

B’:嗯!(≈我偏不去。)

以上叹词句,就语用而言有各自的言语行为功能,有些可以归入以言行事的句子,即句子所说的内容本身无所谓真假,但说出这句话本身能使句子为真。但是,从传统的功能句类分析看,这类句子还是属于陈述句,与感叹句和感叹语义无涉。

3.祈使句。叹词发出对听话人的行动指令。最典型的是请对方别大声说话的发音略为拖长的“嘘”([y]不带音,voiceless):

F(22)嘘——。(别说话了,)老师来查房了。

括号中的祈使句,语义与“嘘”重合,是与“嘘”同义的迂曲式(periphrastic)表达,说不说两可。叹词“嘘”的韵母部分只有擦音在[y]的前高圆唇部位的延长,声带并不振动。这个叹词以轻微的清擦音模拟微弱之声,提示对方别大声说话,保持静默或小声。说话时还可能用手指挡嘴的象似性动作配合表示闭上嘴的意义。这个叹词及所配动作与英语中写作sh-sh-sh的祈使叹词音近。由于该语音和动作都有象似性,现在不清楚两者是象似性音近,还是汉语由英语借入,因为缺少资料来证实与西方接触前古代中国人也是用一类音来表示静默祈使的。

同样读音的“嘘”还有另几个祈使叹词义项。

有些方言给小孩把尿催促小孩小便时用拖长及反复的“嘘—嘘……”,例如哈尔滨、温州(李荣主编,2002:5139)。

“嘘”还可以用来驱赶人和动物,这也是祈使叹词。

针对动物的祈使叹词构成了祈使叹词的一小类。除了“嘘”这种兼用于人类和动物的,还有专用于驱使动物的。例如苏州话用双音词“喔嘘”时就只能用于驱赶动物。虽然言语对象是动物(家禽家畜),但其功能是命令对方行动,因此这类词也是祈使叹词。如:

喌:呼鸡声,常常重叠而发。

驾:让马起步。

驭:让马停步。

针对动物的祈使叹词也常有语音象似性。如呼鸡靠近自己的叹词“喌”或“笃”是倒吸气音,气流向内;赶鸡走的“嘘”或(雷州闽语)是普通擦音或送气塞音,都有向外的较强气流。呼和赶的气流方向都跟鸡的行走方向一致。有的祈使叹词来自实词的叹词化(另文讨论),如“驾”“驭”可能都来自这两个动词的语义。

与针对人的祈使叹词句不同,针对动物的祈使叹词句虽然语义上相当于一个祈使句,但是一般不会换用被替代的实义句,因为动物只能对简单的声音有反应,无法对实在的完整句子有反应。例如“喌”代表“鸡回来!鸡过来!”,但是鸡只能对“喌”有反应,对实义句不会有反应。但对狗等亲密宠物,说话人常会使用完整祈使句,不管宠物是否能听懂。

4.疑问句。正像代词中有疑问代词,代替句子中有疑问的成分,叹词也有疑问叹词,代替一个疑问句,通常要与疑问语调一起出现,共同表示疑问功能。汉语中可以写做“嗯”的等自成音节的升调鼻辅音是最常见的疑问叹词,在普通话和很多方言中都常用。其他如“啊、哦”等也有这类功能。如:

(23)A:小张今天不来了? B: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24)A:明天要下雨。 B:哦?(≈是真的吗?≈英语really?)

(25)你明天要出差,嗯?[≈是吗?]

叹词无法表达很具体的疑问内容,所以它们主要用在对话中,对上文的内容提出疑惑,希望获得证实或解释,或者在叹词后再说出实义疑问句,使叹词所问的内容更加显豁,如(24)B可说“哦?真的吗?”。疑问叹词偶尔会出现在实义小句之后,将句子转化为附加疑问句(tag question),起附加疑问小句的作用,如(25)中的“嗯”。方言中的类似现象如:

5.称呼招呼句。称呼招呼是一种有特定交际目的的言语行为,用来建立现场人际交际关系。称呼对方有两种基本功能。

一是社交关系确定语,表示自己注意到对方并示以友善之意。假如所用称呼是尊称,则更有表示尊敬之义,如小孩叫对方“叔叔”,学生叫对方“王老师”,员工或客户叫对方“张总”之类。英语叹词hello/hi就有这类功能,其所对应的实义句是“我见到你/您了,我对你/您表示友善或敬意”。汉语中用实义称谓特别是尊称招呼对方是常规,没有相当于hello的礼貌招呼叹词,用叹词招呼带有非常随意甚至不敬的色彩。有些译文用汉语招呼叹词“哎”“嗨”来翻译英语hi,似乎不妥,因为这些词表示非常随意或亲密,不能表示尊敬,如用于招呼长者尊者属于不礼貌行为。因此,称呼语在汉语中兼带着hello一类招呼叹词的作用。

二是话语关系确定语,表示要与对方建立话语关系,设定对方为下面话轮的受话者(addressee)。相当于说“我要跟你说话了”。常用的除了“哎”“嗨”外还有打电话和日常交际都用的“喂”。这些叹词用于这种功能时,语气也比较随意,但没有不敬之义。

假如两人路遇,打完招呼后即各自离开,则只有社交关系确认功能。假如在持续的交谈中称呼,则只有话语关系确认或重申功能。假如在刚见到对方的场合用称呼招呼语开始话轮,则兼有两个功能。称呼招呼语也可以用陈述句来解释,如“我看见你了”、“我要跟你说话”等。但由于其交际用途比较特殊,因此我们将它单立为四大基本功能之外的一个小功能句类(minor sentence type)。

四 小结

叹词的作用就是独立充当句子或分句,代替相应的有特定话语功能的实义句子,是进入了语言的词类库藏的句子。

由于叹词跟各种代词一样是一种替代形式(pro-form),其词汇义比较空灵,因此适合于表达有限的一些规约语义类别,特别是在特定情景和交际现场刺激下所出现的一些直觉反应。不适合表达具体复杂的句子义。

叹词既有原生的,也有次生的,即由其他实词叹词化而来。关于叹词化,我们将另文讨论。原生的叹词常常(但不是必定)有一些语音理据,有的有象似性,有的接近生理直觉反应的呼叫。这些语音容易超出常规音系的库藏范围。

叹词可以独立成句,也可以与其他句子一起构成复句。与叹词句同现的分句,可以是相关的其他内容,也可以是叹词句本身的具体明示。后一类如:

(27)a.咝,真冷啊! b.嗯,就是这样。

c.嘘,别出声!

d.哎,你怎么来了? e.嗨,小李!

以上叹词后的分句分别是对叹词所表达的感叹、陈述、祈使、疑问、称呼招呼的具体内容的明示。这类句子组合,虽然语义上有羡余性,但并不改变叹词的代句词性质。就像人称代词,也可以和同指的实义名词组合,如“我郑大明就要去”、“杨二狗你给我滚”、“周小娟她走了”,这一类表达也不改变“我、你、他”的代词性质。

有些叹词可以用在一个单句的内部,这种叹词的成句功能有所压缩,有话语标记的作用,跟用作话语标记的短句性质相近,仍是代句词。

由在“纪念朱德熙教授诞辰90周年和陆俭明教授从教50周年学术研讨会”宣读的论文之前半部分修改扩展而来。宣读时获与会者热烈讨论,陈玉洁博士、博士生王芳(南开大学)也提供意见,笔者受益匪浅,一并致谢。尚存问题均由笔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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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叹词的本质--代词_陈述句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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