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的驳议:新诗史上的《尝试集》与《女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诗论文,史上论文,女神论文,起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一般的文学史叙述中,新诗发生的起点,无疑要从胡适及他的《尝试集》算起。作 为新诗的“老祖宗”,是胡适垄断了新诗的发明权,《尝试集》则是第一块开山的界碑 ,象一块栩栩如生的化石,记录了诗体大解放的历程。这一点毋庸置疑,几乎是最基本 的文学史常识。然而,在这种判断之外,另一种说法也屡见不鲜,并隐隐构成了对胡适 及《尝试集》的挑战。1922年,在郭沫若的《女神》出版一周年之际,郁达夫就曾以不 容置疑的口吻说:“完全脱离旧诗的羁绊自《女神》始”,这一点“我想谁也该承认的 ”(注:《女神之生日》,1922年8月2日《时事新报·学灯》。)。同年,闻一多在他著 名的《女神》评论中,也有类似的评价:“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注 :《<女神>之时代精神》,《创造周报》第4号,1923年6月2日。)。其后钱杏邨、穆 木天、焦孚尹、周扬等人,都先后重申过这一观点。由此,在《尝试集》和《女神》之 间,一种微妙的纷争就展开了,这意味着,在回溯新诗的历史起点时,后人至少拥有了 两种说法,它们在文学史上同时并存,此抑彼扬,形成一种潜在的论辩,甚至一直延续 到了当代。
勿庸赘言,政治风云的变动、时代语境的转换,胡适、郭沫若二人政治身份的差异, 直接制约后人的态度和文学史上的座次。然而,除了外部历史与意识形态的影响外,两 部诗集地位的升沉,还是连缀着对新诗历史的整体评价。其实,除《尝试集》和《女神 》以外,周作人的《小河》、沈尹默的《月夜》、朱自清的《毁灭》等作品,都曾被当 作过新诗成立的标志(注:参见胡适《谈新诗》,俞平伯《读<毁灭>》,北社《新诗年 选·一九一九诗坛略记》等文。),而与不同的起点设定相关的,是对新诗合法性的不 同构想。当晚出的《女神》被设定为真正的起点,某种价值上的优劣对于时间次序的优 先权也建立起来(注:在相关论争中,有论者表现出对时间逻辑的扬弃:“仅从出版时 间先后一点进行比较,是既不能比出诗的新和旧,更不能比出诗的历史地位的。”(见 吴奔星《<女神>与<尝试集>的比较观》,《郭沫若研究论集》第2集,成都:四川人民 出版社,1984年)),换而言之,新诗不仅是一个历史形态,完成的只是由文言到白话的 工具变革,它还包含着特定的美学诉求和历史内涵,在《女神》、《尝试集》的历史位 置升沉的背后,展开的是一种文学史建构机制,是对“新诗是如何成立”的这一问题的 解答。因而,梳理这一“起点神话”的建构过程,便成了一项饶有意味的工作。
一
从时间上看,《尝试集》问世于1920年3月,而《女神》的出版则在1921年8月,其间 虽然相隔一年有余,但基本上可以说是“同步”发生的(注:据郭沫若《五十年简谱》 、《我的作诗的经过》等文记载,他开始口语新诗写作是在1916年。如果这种说法成立 ,那么胡适作为新诗第一人的地位势必受到挑战,后来很多论者也依据这一点,认定“ 郭沫若是我国最早试作新诗的诗人之一”。对此,也有论者进行了细致的考证。可参见 海英《郭沫若留学日本初期的诗》,《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3辑,1963年;武继平 《郭沫若留日十年》,第170—174页,重庆出版社,2001年3月。),并在读者的视野里 ,激起同样巨大的反响,共同成为早期新诗“形象”的来源。然而,在诸多共性之外, 《尝试集》和《女神》对新诗“形象”的呈现,也迥然不同,而新诗发生期的某种内在 张力,恰恰表现于其中。
作为“新诗”的第一个样本,胡适的《尝试集》通过对序言、编次等环节的设计,呈 现了白话新诗从古典格律诗体中如何一步步脱茧、解放的过程,工具层面的新/旧、白 话/文言的冲突,也成为辨识胡适及早期新诗形象的主要尺度。但在工具意义的变革之 外,《尝试集》的另一个争议之处,还在于对某种既定的“诗”标准的反叛。从早年提 出的“作诗如做文”的方案,到后来对所谓“诗的经验主义”的解说,打破诗文界限的 努力,一直贯穿了胡适的新诗言论及实践。无论是以平白、朴素的口语,代替“风花雪 月、娥眉、朱颜,银汉、玉容”等所谓“诗之文字”,还是在诗中包容说理、叙事等因 素,对一般“诗美”规范的反动,的确为早期新诗带来了清新的活力和历史包容力,并 成为新诗人们普遍分享的倾向,以致在后人看来,“非诗化”已成为以《尝试集》为代 表的早期新诗的基本特征(注:30年代,梁实秋的断言最为著名;早期新诗注重的是“ 白话”,不是“诗”(《新诗的格调及其他》,载1931年1月《诗刊》创刊号),这种说 法,后人多有延续,参见龙泉明《“五四”白话新诗的“非诗化”倾向与历史局限》, 《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应当指出的是,这一“非诗化”取向,不仅有违一般 读者的阅读期待,而且与当时正在广泛传播的现代纯文学观念,形成了暗中的抵牾,有 关《尝试集》的众多非议,也大半由此产生。一方面,由于“诗体的大解放”而备受尊 崇;另一方面,又由于废黜了“诗美”而备受指摘,《尝试集》的文学史形象,可以说 颇为尴尬。
与《尝试集》相比,异军突起的《女神》,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出品,呈现了新诗的 另一种“面目”,无形中构成了新诗发生的另一极。虽然《女神》中激昂扬厉的狂放书 写,最为强烈地冲击了传统“诗形”,但还应看到的是,《女神》同时也是一部高度“ 非散文化”、甚至是“雕琢粉饰”的作品,在音节、用词及结构方面,都是相当考究的 。辞藻的华美,大体均齐的格式和韵脚,以及诗歌经验的“非日常性”,都是其显著的 特征,并与当时流行的散文化诗风区别开来。苏雪林在30年代就说:白话诗初起,排斥 旧辞藻,力主白描,“但诗乃美文之一种”,“官能的刺激,特别视觉、听觉的刺激, 更不可少”,郭沫若的诗篇中充满了“心弦”、“洗礼”、“力泉”、“音雨”、“生 命的光波”、“永远的爱”等夸张的欧化辞藻,恰好满足了这种期待(注:《徐志摩的 诗》,《苏雪林文集》3卷,第130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有意味的 是,在“阅读期待”的部分满足中,一些敏锐的读者,开始将《尝试集》和《女神》, 在“诗”的维度上有意对照起来。
20年代初,还是一名文学青年的诗人冯至,就是狂热的新诗读者中的一员,后来他回 忆说:当时“胡适的《尝试集》,康白情《草儿》,俞平伯《冬夜》,我都买来读,自 己也没有判断好坏的能力,认为新诗就是这个样子。后来郭沫若的《女神》、《星空》 和他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相继出版,才打开我的眼界,渐渐懂得文艺是什么,诗 是什么东西”(注:《自传》,《冯至全集》12卷,第606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9年。)。在冯至这里,“好”与“坏”,“诗”与“非诗”的区分,是显现于《 女神》与以《尝试集》为代表的“亚东系列诗集”之间的。在另外读者那里,《女神》 与《尝试集》之间的这种对峙关系,表露得更为明显,施蛰存曾用一个暑假反复研读《 尝试集》,结果是对于胡适的新诗起了反对,而《女神》出版后,在读到第三遍时,就 “承认新诗的发展是应当从《女神》出发的”(注:《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十年 创作集》(小说卷),第800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记录类似感受 的材料,还有很多,这里不再一一引述,但不难看出,对《尝试集》的贬损与对《女神 》的推崇,是交织在一起的,构成了一种判断的正反两面,它指向的是新诗的历史起点 的确认,即:在所谓“诗”的前提下,《女神》是新诗合法的起点,而《尝试集》所代 表的,仍是新诗处于历史遮蔽下的某种未完成状态。一种诗歌史意义的区分话语,已经 被引申出来。其实,在《女神》出版第二天,郑伯奇就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就发表 了书评,开宗明义地指出了这一点:在《女神》之前,新诗集也出过两三部,数量很少 ,“说句不客气的话,艺术味也不大丰富”(注:《批评郭沫若的处女诗集<女神>》, 载1921年8月21、22、23日《时事新报·学灯》。)。新与旧的基本矛盾,在这里已隐没 ,代之以“艺术味”的有无。
在读者的阅读中,《女神》与《尝试集》的对峙关系,已表明新诗历史“坐标系”的 转换。当然,随着新诗的展开,以及合法性标准的推移,《女神》和《尝试集》都被渐 渐推向历史的封存处,但在后人的论说中,两本诗集的投影仍时隐时现,臧否褒贬之声 始终不断。作为开山之作,《尝试集》的影响无疑十分深远,在某种意义上规划了新诗 的基本道路。有意味的是,这种影响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新诗史上屡屡不绝的抨击与 诋毁,很多新诗人在确立自己诗歌起点时,似乎都要向前回溯,以咒骂《尝试集》为开 端,这恰恰从反面验证着“起点神话”重要性所在。成仿吾说:“《尝试集》里本来没 有一首诗。”(注:《诗之防御战》,《创造周报》1期,1923年5月13日。)朱湘的评价 与其类似,认为《尝试集》中“没有一首不是平庸的”(注:《尝试集》,《中书集》1 92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据生活书店1934年出版排印。)。而穆木天则干脆将胡适定为 中国的新诗的运动中最大的罪人(注:《谭诗》,《创造月刊》1卷1期,1926年3月。) 。这些发言,后来被广泛引用,构成了《尝试集》的基本文学史形象。值得指出的是, 它们依据的标准虽各有不同(浪漫诗学的“情感表现”,象征主义的含蓄、暗示,以及 对形式格律的强调,都是评价的尺度),但一个共同之处,都是从所谓“诗”的角度废 黜《尝试集》的合法性,从而重新构想新诗的方向。
与《尝试集》备受责难的命运相比,《女神》则声誉愈隆,对其作为新诗另一起点的 强调,也多有回响。除上文引述的郁达夫、闻一多20年代初的说法外,对《尝试集》毫 不留情的朱湘,从郭沫若对“诗”的特殊拓展入手,认为“他的这种贡献不仅限于新诗 ,就是旧诗与西诗里面也向来没有看见过这种东西的”(注:《郭君沫若的诗》,《中 书集》193页。);虽然,对于《女神》并非一片叫好之声,批评之声也时有传来,与《 尝试集》一样,也往往被当作是艺术上已被超越的存在,无法在更新的美学尺度上引起 后人的共鸣。但从总体上看,在后人眼中《女神》的价值是凌驾《尝试集》之上的,即 使是与胡适交好的陈源,在其《新文学运动以来十部著作》中,也列出《女神》、《志 摩的诗》作为白话诗的代表,胡适却仅举其“文存”,而《尝试集》却榜上无名(注: 《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西滢闲话》259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 年10月。)。上述种种观感、印象以及判断,在创造社的后期盟友钱杏邨那里,凝结为 一个极为夸张的结论:“《女神》是中国诗坛上仅有的一部诗集,也是中国新诗坛上最 先的一部诗集”(注:《郭沫若及其创作》,黄人影编《郭沫若论》28页,上海:光华 书局,1931年。)。在这里,不仅《尝试集》“第一”的位置被取代,其他新诗集的地 位也随之被一笔勾销。
二
上述批评言论,出自不同的立场,与发言者所处的文坛位置、所属的文学阵营,也有 直接的关联,但它们却影响着后人的历史想象,对文学史图像的形成,起到不可忽视的 奠基作用,《尝试集》与《女神》的对峙,也曲折地投射于新诗史线索的勾勒中。作为 新诗的第一本出品,《尝试集》的开端地位似乎是不可动摇的,大多文学史叙述,在论 及新诗时,都要从《尝试集》起笔,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就称 《尝试集》是“我们第一部新诗集”。直至王瑶,该说法也未改变(注:《中国新文学 史稿》,第59页,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3月重印。)。这一点似无需多言。相比之下, 有关《女神》的历史定位却莫衷一是。
在相关的评论中,《女神》多次被推为新诗合法的起点,然而,价值的判定却无法替 代历史的实证逻辑,虽然围绕郭沫若和胡适谁是白话新诗“第一人”的问题,有过不少 的讨论,但《女神》晚出的事实,却决定在一般的文学史描述中,上述《女神》作为起 点的说法并不多见,常见的描述仍是将《女神》定位于新诗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具体说 来,大致有以下三类:
第一类描述,只是将《女神》当作新诗发生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其文学史地位没有被 特别地突出,如在30年代谭正璧的《新编中国文学史》中,郭沫若只被当作“无韵诗” 作者中的一员,名字与汪静之、康白情、俞平伯同时出现(注:《新编中国文学史》, 第433页,上海:光明书局,1936年2月版。);与此相关的是,在很多论者眼里,与《 女神》相对峙的不是胡适的《尝试集》,而是康白情的《草儿》(注:在宗白华就将郭 沫若与康白情对比:“你诗形式的美同康白情的正相反,他有些诗,形式构造方面嫌过 复杂……你的诗又嫌简单固定了点。”(《三叶集》,第26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 3年3版);蕙声、玫声、沙华《读<女神>与<草儿>》一文,则将二者进行比较论述(1922 年3月15日《时事新报·学灯》);朱湘那里,《女神》也是和《草儿》相提并论的,二 者相同之处在于“反抗的精神与单调的字句”(《草儿》,《中书集》,第201页,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据生活书店1934年版排印)。)。在此类描述中,《女神》的形象 ,仍是呈现于新诗发生的整体进程中,并未被鼓吹为另起炉灶式的起点。
第二类描述,虽然强调《女神》的特殊性地位,但它往往是作为新诗史的某种“异端 ”,而被引入讨论的,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的说法,最具代表性 :他沿着新诗发展的时间线索,从胡适到康白情、到湖畔派,再到冰心和白采,一路说 下去,到了最后才补充写到:“和小诗运动差不多同时,一支异军突起于日本留学界中 ,这便是郭沫若氏。”(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上海:良友图书出版印刷公 司,1935年。)言外之意,“以抒情为本”的《女神》,是新诗主线之外旁逸的一条分 支。这种印象也从沈从文设计的“分期表”中体现出来,在沈从文眼中,新诗“尝试期 ”的代表是《尝试集》、《刘大白的诗》、《扬鞭集》,“创作期”的代表是《草莽集 》、《死水》、《志摩的诗》,《女神》则独立于这一序列,因为郭沫若“不受此新诗 标准所拘束,另有发展”(注:《我们怎么样去读新诗》,《中国现代诗论》(上编), 第136页,杨匡汉、刘福春编,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年12月。)。无论是“异军的突 起”,还是“不受新诗标准所拘束”,在这一类描述中,《女神》的形象是寄托在对一 般新诗逻辑的挣脱上的,但值得考虑的是,随着评价标准的变迁,“异端”往往能翻身 一变,成为新的“正统”。
与前两类描述相比,最为常见、也最为重要的是第三类描述,即:将《女神》看成是 新诗发展某一阶段的代表或开端。这里有从“诗体解放”的角度立论的,《尝试集》到 《女神》的过程,就是“诗体大解放”实现的过程,两本“新诗集”首尾衔接成新诗的 进化(注:孙俍工以《尝试集》出版前后,为新诗的第一期,特点“是一种由旧诗底强 调变来的白话诗”;而《女神》出版前后则为第二期,是“极端的解放的诗歌最盛的时 代”(《最近的中国诗歌》,《星海》171—172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 另一种立论,则从20年代的诗歌形式标准出发,把《女神》当作新诗“格律诗”阶段的 起点;余冠英分新诗为前、后两期,而后期对西洋诗体的模仿,是“《女神》等集启其 绪”(注:《新诗的前后两期》,《文学月刊》2卷3期,1932年2月。);这一说法在赵 景深、陈子展那里得到了延续(注:赵景深将早期新诗分为四期:未脱旧诗词气息(《尝 试集》),无韵诗(《草儿》,《冬夜》),小诗,西洋诗体(“郭沫若《女神》已略开端 绪”)(见《中国文学小史》第209页,上海:光华书局,1928年1月初扮,1931年6月10 版),而陈子展在《最近三十年之中国文学史》中基本重复了这一说法。),杨振声则更 为直接,跨越时间的界限,郭沫若与徐志摩,并列为第二期的代表,特点也是用“西洋 诗体”(注:《新文学的将来》,《杨振声选集》,第2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7年。)。在这样的分期论述中,《女神》被纳入到新诗的主流线索中,但不同的是 ,它标志的却是对最初向度的历史性超越和诗歌“形式”规范的复归。
如果说在这种定位中,“另一起点”的文学史地位已被暗示出来,那么最后一种描述 ,则直接将《女神》颁布为新诗合法成立的标志。蒲风在其著名的《五四到现在的中国 诗坛鸟瞰》中,分早期新诗(1919—1925年)为尝试期和形成期,而郭沫若被推为“形成 期”的代表诗人。“尝试”与“形成”,这样的命名似乎在强调两个时期的地位不是均 等的,前期只有发生的价值,在后一期,新诗才正式成立(注:原载1934年12月15日—1 935年3月25日《诗歌季刊》1卷1—2期,选入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论》(上编 ),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年12月。)。同样,穆木天也不只一次断定:“‘五四’诗 歌,由胡适开始,由郭沫若完成:这是我在过去论沫若诗歌时的结论;这个结论,我始 终认为不错。”(注:《在风暴中微笑里》,《诗创造》第6期,1941年12月15日。)
表面上看,最后一种描述只是重复了许多发言者的个人判断,但有一点十分不同的是 ,这里显露出一种微妙的文学史构造策略,即将本来几乎是“共时”发生的诗歌向度( 《尝试集》与《女神》几乎是同时出版的,先后只差一年),拉伸成“历时性”的分期 ,蒲风在文中对此就有说明:郭沫若的写作,虽在尝试期已有惊人成就,“不过正因为 他有过惊人的成就……所以我把他位置在这里,当作这形成期的代表人之一”。这种策 略的特殊性在于,对时间顺序和价值等级的有意混淆,其功能则表现为,对上文提及的 价值逻辑与历史逻辑之间矛盾的解决,在历史/价值的张力中,新诗发生的两个起点, 被扭转成“开端”和“成立”的线性接替。在蒲风等人的描述中,“扭转”之力是将《 女神》推后为“形成期”的代表,这种“扭转力”有时也会作用于《尝试集》上,将其 挤到新诗“史前”的位置,它的价值似乎只局限在诗体的新旧过渡上。有意味的是,谭 正璧在他的文学史中,还将胡适的《尝试集》与胡怀琛的《大江集》相提并论,认为都 代表了“未脱旧诗词的气息”的时期(注:《新编中国文学史》,第433页,上海光明书 局,1936年2月再版。)。当年,胡适等人将“不新不旧”的胡怀琛排斥在正统诗坛外, 但在后人那里,《尝试集》和《大江集》却归入了一类,这似乎是一个讽刺。
在这一构造策略的影响下,一种基本的文学史印象也得以形成,即:新诗的发生以及 成立,是呈现于《尝试集》与《女神》之间的:一为开端,一为完成,两本几乎同时出 版的诗集间,一种“进化”或“回归”的时间差被想象出来。在这种印象基础上,上述 基本的文学史线索被普遍接受,并延续到了当代。众所周知,50年代以后,随着对胡适 本人的批判,《尝试集》的名字一度被排斥在文学史之外,《女神》却堂皇地成为新诗 的合法起点,如80年代初一位论者所说:“《女神》是中国诗坛上最先的一部诗集”的 观点,“在一九五四年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以后,就广泛流行开来。”他还 举出复旦大学中文系1978年《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下列说法为例:“《尝试集》是一 本内容反动无聊,形式上非驴非马的东西。这个集子五花八门,象垃圾堆一样,名堂甚 多,但没有一首是真正的诗,更没有一首是新诗!”甚至说“把《尝试集》作为中国第 一本新诗集”,“也是完全错误的”(注:朱光灿《应当正确评价<女神>》,《齐鲁学 刊》,1981年2期。)。然而,新时期以来,现代文学研究历史品质的复归,无疑又将《 尝试集》带回人们的视野,一时间重评《尝试集》的文章也蔚然成风,围绕《尝试集》 与《女神》谁是第一本新诗集的问题,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似乎再所难免(注:有关这 场争论,代表性论文有:朱光灿《应当正确评价<女神>》(《齐鲁学刊》,1981年2期) 、《再谈<女神>评价的几个问题》(《沫若学刊》1辑,曲阜师范学院,1981年版),刘 元树《论<女神>的历史地位——并同朱光灿同志商榷》(《沫若学刊》1辑),钱光培《 论郭沫若对新诗发展的独特贡献》(《郭沫若研究论集》第2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4年),吴奔星《<女神>与<尝试集>的比较观》(同上),林植汉《<尝试集>不是第 一部新诗集》(《黄石师范学院学报》,1983年2期),文万荃《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 部新诗集辩白》(《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84年1期),邢铁华《中国新诗起始驳议》 ,(《中州学刊》1986年2期)。上述资料的整理,参考了沈卫威《新时期胡适文学研究 述评》,《文学评论》1991年1期)以及黄侯兴《郭沫若文学研究管窥》(天津:天津教 育出版社,1987年11月,第54—56页)。)。具体论争的内容,这里不再引述,但最后达 成的结论,不过又回到了过去的线索;《尝试集》由于其客观的历史存在而被认可为开 端,而《女神》则由于其在思想、艺术上的多重成就而被奉为新诗成立的“丰碑”(注 :阎焕东《新诗的基石与丰碑——<尝试集>与<女神>比较研究》,《北京社会科学》19 87年2期。)。
三
在《尝试集》和《女神》之间,一种文学史的进化想象被建立起来,而梳理这一过程 的目的,主要不在能够满足某种“学科史”的需要,更值得关注的是,在这一过程中新 诗的合法性辩难得到了怎样的化解。
如上文所述,在“新诗”的发生过程,诗歌语言、体式的变革之外,对某种“诗美” 规范的反叛,对诗歌表意的多种可能性的追求,是另一个相当重要的冲动。虽然,这并 不是什么文学史上的新见,但考虑到它是在一个文化、观念、词汇都处于急遽变化的时 代产生的,并与这样一种特殊的历史抱负相关,即:在既有的审美规范之外的新异探索 中,把捉特殊的、变化的现代经验(注:如胡适自己所言:“我的第一条件便是‘言之 有物’。——故不问所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还是文的文字。”胡适《尝试集》初版自序 ,25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3月。)。如果从某种世界范围的整体视角出发,这 种冲动中包含着鲜明的现代性特征。“现代性”是近年来学界讨论的热点之一,有研究 者也将这一框架引入新诗的研究,将新诗的展开概括为“对现代性的追求”(注:见臧 棣《现代性与新诗的评价》,《现代汉诗:反思与求索》,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 9月。),具体澄清其内涵不是本文的工作。简单地说,审美领域内“可以称为现代性的 那种东西”,是一种从变化、短暂、偶然的“现时”中“提取它可能包含着的在历史中 富于诗意的东西”(注: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第4 84—485页,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上面波德莱尔的这段话规 划了19、20世纪以来诸多先锋文艺思潮的发生,正是在这种冲动的潜在驱动下,对一般 诗/文界限的逾越,由是成为一批新诗人主动的先锋性尝试(注:胡适“作诗如作文”的 态度得到了广泛响应。湖畔诗人应修人就曾坦言:“我们也正要弄些不象诗的(散文的) 句子来”,“在半路上先立标准,决要绊住脚的。美文和诗底分野,恐怕不是言语文字 所能表明的吧。”(1922年4月15日、20日修人致漠华信,《修人集》,第206、209页,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然而,这种尝试一方面造成了早期新诗在写 作上的一种激进的粗率之风(这正是早期新诗屡遭诟病的原因);另一方面,又和不断扩 张中的现代诗歌观念发生剧烈的摩擦。
从某种角度说,新文学的发生包含了两个过程,一是语言工具的解放,一是现代文学 观念的扩张,两者之间既互相推动又有所分别,这构成了发生期特殊的复杂性。在“文 学”观念的知识扩张中,某种“诗”话语的激增也是一个有意味的现象。翻看20年代的 诗歌论文,会发现大量有关“诗歌”定义、本质和文类边界的论文,康白情的《新诗的 我见》、宗白华的《新诗略谈》、俞平伯的《诗的自由与普遍》,发表在《学灯》上的 郭沫若与宗白华的论诗通信、叶圣陶《诗的源泉》、王统照的《对于诗坛批评者的我见 》、郑振铎的《论散文诗》、《何谓诗》等是其中代表。这些文章大都引述温切斯特、 韩德、莫尔顿等西方教授的文论,在“文学”定义的基础上建立“诗”的科学规定和知 识边界,流风所及,就连许多诗歌论争也往往从争论“诗”的定义开始(注:郁达夫讥 笑说:“近来科学发达到了高度,无论研究什么学问,都用了scientific method来研 究的倾向,所以各种批评家,每为了一定义What is art之故,生出许多争论来。”《 艺文私见》,《创造季刊》1卷1期,1922年3月。)。在这种背景中,对早期新诗的不满 也愈来愈获得了一种现代的知识表达。譬如,在《评<尝试集>》中,胡先骕就以讨论 “诗之原理”为发难起点,他认为:
其中虽不无稍有情意之处,然亦平常日用语言之情意,而非诗之情意。夫诗之异于文 者,文之意义,重在表现(denote),诗之意义,重在含蓄(counate)与暗示(suggest), 文之职责,多在合于理性,诗之职责,则在能动感情。(注:胡先骕《评<尝试集>》, 《学衡》第1期,1922年1月。)
在早期新诗论争中,这段话是颇有代表性的。虽然“旧诗”仍是参照的诗歌典范,但 构想一种纯粹的“诗”本体,在捍卫对“诗/非诗”(诗/文)界限的前提下,重新估价新 诗的方向,也成为论战中最有效的批判武器。这种策略也延伸到新一代诗人那里,闻一 多、梁实秋在《<冬夜><草儿>评论》中,就引出了一连串类似的结论:“我们不能承认 演说词是诗”,“我们不能承认小说是诗”,“总之:我们不能承认记事文是诗”。成 仿吾的《诗之防御战》更是以“文学是直诉于我们的感情,而不是刺激我们的理智的创 造”这一现代诗学的“套话”为发端,从五本新诗集中引出几行诗句,不加分析就抛出 判断,而主要的断语就是:“不是诗”。
从现代性的历史冲动出发,早期新诗显示了崭新的历史活力,但需要辨析的是,激进 的写作策略不仅要受读者审美期待的衡量,也同时要接受现代“诗”规范的规约。在早 期新诗的论争中,不难听到诗人的“越界”冲动与纯文学“排斥性”机制的对话,二者 之间的碰撞,一直交织在新诗发生的过程中。这意味着,作为一种新的写作方案,新诗 的内涵要从一种张力结构的角度去把握。这似乎是一种特殊的理解方式。但是,在《尝 试集》与《女神》之间的文学史线索的构造中,我们不仅看到“共时”的对峙被拉伸、 铺展成历时的“进化”,更为重要的是,上述张力结构也在无形中被消解、掩饰了,新 诗发生的线索简化成一种逻辑:首先是白话工具的采用,继而是某种“诗”品质的达成 ,两个阶段完整的衔接,构成一种符合艺术“规律”的目的论叙事。而没有反思,这种 目的论叙事,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现代文学观念规约下的产物。
上述历史线索的形成,关涉的不仅是两本诗集的命运,它与早期新诗的整体评价以及 新诗合法性的制度化想象,都是密不可分的。当《尝试集》与《女神》之间的“共时” 差异被拉伸成“历时”进化,新诗发生期多种可能性纷呈的复杂局面随之被条理化了, 张力结构中的“对话”关系,也变成两个阶段的更迭,如郭沫若自己所言:“前一期的 陈、胡、刘、钱、周,注重在向旧文学的进攻;这一期的郭、郁、成、张却都主要在向 新文学的建设。”(注:《文学革命的回顾》,《郭沫若研究资料》(中),第260页,北 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分期的想象,与新文学的整体进程显然是颇为一 致的,其历史客观性因而有了更大的保证。在这一分期表中,早期新诗与《尝试集》分 享了同样的命运,即:这一时期的意义只体现在语言工具和文化的变革上,而受其历史 冲动支配的、对“诗”可能性的拓展却受到相应的抑制。这一点,其实已有论者敏锐地 指出过。李健吾就曾将早期新诗,概括为两种倾向:“第一,废除整齐的韵律,尽量采 用语言自然的节奏”,“第二,扩大材料选择的范围;尽量从丑恶的人生提取美丽的诗 意”。在上述两种向度中,他认为“最引后人注意的,就是音律的破坏。也正是这一点 ,在他们是功绩,后来者有一部分(最有势力的一部分)却视为遗憾”(注:《新诗的演 变》,原载1935年7月20日《大公报》“小公园”,引自《李健吾批评文集》,第24页 ,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10月。)。李健吾的描述道出了一个接受上的事实,新诗 发生期的两种向度(“诗体自由”与“经验拓展”)中,“最引后人注意”是前者——诗 体形式、语言工具的变革,或毁或誉,都是从这一层面着眼;而后者——对诗歌经验范 围的拓展,以及诗/文界限打破后的美学活力,却很少得到重视和认同。
四
从新诗合法性辩难的角度看,从《尝试集》到《女神》“进化”线索的形成,如有的 论者已提及的那样,是一个新诗想象“制度化”的过程,新诗的发生被描述为一种朝向 某种目的运动的过程,比如“从白话诗到新诗”,而这一过程有趣地呈现于《尝试集》 与《女神》之间,后者完成了中国诗歌的脱胎换骨,‘自我’成了‘新诗’区别于‘旧 诗’的旗帜”,“纯真底自我表现”也为“自由诗”提供了一元论的理论依据,由此新 诗的基本原则得以确立(注:王光明《现代汉诗:“新诗”的再体认》,《现代汉诗: 反思与求索》,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9月。)。从合法性辩难的角度看,这种“原 则”的制度化,其实正是现代知识划分的“诗”话语,对新诗可能性追求的规范作用的 进一步体现。这不仅是文学史定位的问题,它对新诗的发展产生一定的影响:随着一代 新诗人的兴起,早期新诗似乎经历了一个从“散文化”到“纯诗化”的过程;(注:这 个说法出自朱自清《抗战与诗》,《新诗杂话》,第37页,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10 月。)周作人在1926年提出了著名的批评:“新诗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欢唠 叨的叙事,不必说唠叨的说理,我只认抒情是诗的本分。”(注:《<扬鞭集>序》,《 中国新诗集序跋选》17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5月。)“抒情”,也成了 后来新诗的主要向度,依照朱自清的说法,“抒情”也就是“回到了它的老家”。在某 种意义上,这似乎又是一个回归的过程,从最初对“诗”的冒犯,到“诗”品质的重获 。在“进化”与“循环”的交织中,新诗的发展似乎是依据艺术内在规律的、向某种“ 诗”本体趋近的过程。然而,值得追问的是,这不等于说,作为一种“写作方案”的新 诗,其张力性结构真的被消解,没有留下痕迹,反之,对“诗”边界的维护与对此“边 界”的打破,两种力量一直纠葛在新诗发展的内部。作为补充,对新诗历史的一些“另 类”叙述,有必要在最后提及。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曾强分“新诗”为三派(自由,格律,象征 ),有一位朋友对其“按而不断”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三派比一派强”。这位友人 显然是以某种“进化”性的历时眼光,来理解“三派”之分的。有意味的是,朱自清对 此表示认同,但原因不在与“一派比一派强”,“进步”表现在对新诗空间的不断拓展 中(而非某一派被认作非法)。在“进化”线索的回避中,就包含着对具有人生倾向的早 期新诗的辩护:“现在似乎有些人不承认这类诗是诗,以为必得表现微妙的情境的才是 的——这种争论原是多少年解不开的旧连环——何不将诗的定义放宽些,将两类兼容并 包,放弃了正统观念,省了些无效果的争执呢?”(注:《新诗的进步》,《文学》8卷1 号,1937年1月。)如果联系到朱自清后来对诗文界限的怀疑,这种辩护与他一贯的包容 性立场是有所关联的,而他本人早期的诗歌追求,也接续着新诗发生期的散文化向度, 力求保持“诗歌”对现代经验的开放。他的好友俞平伯,就曾将20年代新诗分为两个方 向:其一,“用平常的口语,反复地说着,风格近于散文”;其二,“夹着一些文言, 生硬地凑着韵”,“句法较为整齐,用韵较为繁多”。《女神》就是第二种向度的先河 ;而朱自清的《毁灭》代表的是第一种向度:“我承认这是正当的。”(注:《读<毁灭 >》,《小说月报》14卷8号,1923年8月。)与后来常见的合法性指认不同的是,在上述 判断中,《毁灭》较之《女神》更应成为新诗的方向,无论是朱自清还是俞平伯,在他 们眼里,新诗发展的图像复杂起来,早期新诗尝试的散文化探索、对现代日常经验的包 容等方案,非但不是工具意义上的过渡,反而似乎是另一条被埋没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