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不教书”:明清塾师之生存状态及其形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塾师论文,明清论文,生存状态论文,形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G40-094.48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402(2010)04-0064-07
引论:从“穷不读书,富不教书”说起
所谓“塾师”,又称“馆师”、“蒙师”,别称“门馆先生”,民间俗称“猢狲王”、“青毡生”(或称“青毡客”)、“青袍先生”。塾师是明清两代基层私立学校的教师,属于“无位无官”之人。他们既不同于从国子监到府、州、县学此类官方学校的教官(或称学官),又与书院讲学的“讲师”或士子文社、文会中的“都讲”有别。换言之,塾师所负责的教育对象是学业未成的“蒙童”,其任职的学校是“乡学”(或称“闾学”、“家塾”、“家馆”)、“义学”(或称“义塾”)一类的私学,而身份则是纯粹的职业教师;教官负责的是学业已成的地方官学的“生员”(俗称“秀才”)与中央官学的“监生”与“贡生”,其身份亦官亦师,介于官、师之间;而讲师、都讲负责的教育对象则更为普及,既有农、工、商、贾一类的庶民百姓,亦有学业有成的读书士子,尽管属于私学教师的性质,却又与塾师稍有差异。
明清两代,塾师的足迹已达臻城乡各个角落。清人周石藩云:“大凡乡鄙都邑,皆有塾师。”① 所言就是最好的注脚。古人有言:财主落败便教书。② 可见,塾师之业,历来被视为财主家业衰败后之恒业,其背后所透视出来的信息,无非是一个“穷”字。此外,清代有一句俗谚,叫“穷不读书,富不教书”③。其意分前后两层:就前者而言,贫寒人家既无财力供养子弟读书,而且子弟一旦读书,还会失去一个劳动力,影响家庭的生计。就后者来说,也包括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富者生计不用发愁,不必低声下气去教书。另一方面,书中所载,诸如开蒙之《大学》,所训“悖入悖出”,“以身发财,务财用者必自小人”,若高声朗读,毕竟于富者脸面有碍。
然吊诡的是,明清民间尽管有“穷不读书”之说,但揆诸当时的情状,却往往是“读书之家,率多寒士,必以教读为事”④。究其原因,对于贫寒人家来说,惟有供子弟读书一途,才能改换自己的门庭。而现实却是无比残酷。在数目庞大的读书人群体中,只有少数幸运儿得以藉读书而改变现状,而其中绝大多数的贫寒读书人,为生计所迫,只好“以教读为事”,靠处馆维持基本的家庭生活开支。
一、塾师之种类、来源、出身及聘师仪式
处馆教学,应该说是明清读书人无奈的选择。《长恨歌》云:“百工技艺不屑为,万卷诗书勤苦读。读书望登天子堂,岂知读书成劳碌。”⑤ 所谓“劳碌”,所指即读书无成,只好流落江湖,做一个教书先生。
(一)塾师之种类
塾师从事地方子弟的启蒙教育,借此谋生,在明清两代又称“处馆”。就塾师所处之馆、塾而言,根据讲授内容或受教育者的年龄差异,可以分为蒙馆与经馆两种。蒙馆即训蒙,专教蒙童记诵。经馆则治经学,专教学生治科举之业。前者之师称童蒙师,或称训蒙师,简称蒙师。后者称举业师。因治科举业者多专治一经,故又称此类馆师为经师。
若按教学场所的不同,则又可分为下面两类:一是塾师自己设帐授徒,打出幌子,教授生徒。此类馆塾,有些设于塾师家中,或因塾师自家居宅狭窄,则租赁房屋,设馆授徒,称为“学馆”。⑥ 至迟从明代以后,乡馆已有商业化的趋势。如明代小说言:当时有一位乡学先生,写了一张红纸,贴于门首道:“某日开学,经、蒙俱授。”⑦ 二是上门授徒,亦即至人家家馆授徒。而后一类家馆又可分为两类:一是富人或商人之家,在家中设馆,聘请塾师在馆中教育自己子弟。所别者在于一般富人人家是让塾师教授子弟“书法”或“读书”,而商人家庭则让自己的子弟学习“算法”。二是那些无力在家中设馆聘请塾师的贫穷人家,就合力在寺院中设馆,命其子弟每日从家中赴寺院走读学习。⑧
(二)塾师之来源、出身
就地域而言,明清塾师的来源大致分为两类:一是在文风较盛之地,教学资源丰富,塾师众多,本地塾师尽可应付本地馆塾之需,无须至外地聘请;二是在一些教育欠发达地区,若当地无可充任塾师之人,则需要至其他地方聘请塾师,以教育子弟。⑨
现在一说训蒙处馆,就联想到三家村的一些老学究。学究式的训蒙师,在明清两代无疑属于大宗,然若细究塾师的身份,大抵更为复杂。换言之,无论是中过进士、举人者,抑或国子监生、生员、童生,甚至那些贫穷的官员,均不乏借舌耕糊口之人。
首先,在明清两代,无论文官,还是武官,因为家里生计贫乏而教授生徒者,不乏其例。如明代江西副使李远庵,罢职以后,亦“教授生徒于高淳、溧阳之间”。⑩ 又明代武举千户杨伯秩,家甚贫,在卞忠烈庙对廊开设蒙馆。(11) 此外,清人陈灿勋,曾中嘉庆九年(1804)举人,出任国予监学正。然因家贫,且淡于进取,只好“授经自给”,“从学者众,多所成就”。(12)
其次,状元、举人处馆,在明清两代也相当常见。举例来说,在明代相当闻名的钱福,曾经中过状元,也曾处过馆。至于举人处馆,更是屡见不鲜。譬如郑鄤,万历四十年(1612)中举人,随后就在常州府城的先贤祠“开馆”,前来求学者达1700余人。(13) 在清代,凡是“举业名馆”,其馆师亦多举人出身。如吴镇、庄允升两位举人,开设学馆,“从游甚众,登科甲者踵相接”。其后,则有林雪晴,“润及门者济济如也”。(14)
第三,国子监生与生员处馆,更是本色当行。这方面的例子很多,试举几例如下。如明代国子监生陈克载,“以《易》授诸生里中,而韩公邦奇与其子希鲁实馆之”。(15) 明末著名理学家冯从吾之父冯友,为诸生时,家甚贫,“设科常开平祠,借束脩以养父母”。(16) 又清代岁贡生方汝舟,“课徒自给,远方来学者如云”。(17)
第四,明清两代的老童生,虽未入学成为秀才,但家中生计也需顾及,于是只好开馆授徒。如明代苏州府常熟县人邹静观,万历初年老童生,县试从未一取,却自称邹解元,“师道甚严,大家争致之,非隔年下聘,不可必致。新正开馆,不过初三。遇节,止假一日”。当时常熟以老童生处馆者,尚有龙门、蒋二等人,时人争相延聘。(18)
(三)聘师之仪式
在明清两代,民间尊师重学风气颇盛,故各地自行延师训蒙之事并不乏见。如明代福建兴化府,地狭人贫,当地人只好以读书为业。“每岁上元后,即筮吉延师,以训子弟。”(19) 广东惠州府兴宁县,其延师习俗如下:“如明年敦请,则于今年八、九、十月具关,亲送其家。至明年春王月,择吉辰,设盛筵,率子弟拜从。”(20) 上面所谓的“具关”,其实就是聘请塾师的聘书,在当时称为“关聘”、“关书”或“关约”。下引一件明代聘请家塾师的聘书,以说明之。聘书云:“予家塾师久虚,敬烦足下,敢具币以告。”(21) 又清代小说《儒林外史》也记载了一则塾师聘书,上写:“愚表弟虞梁,敬请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训小儿,每年脩金四十两,节礼在外。此订。”(22) 两相比较,明代关聘中仅云“具币以告”,而在清代的关聘中,则已经明确立出每年的“金”与“节礼”。
二、塾师之生存状态
概言之,“穷”、“苦”二字大抵已经道尽明清塾师之生活境遇,堪称塾师生存状态的实录。就“穷”而言,牵涉到塾师的收入,以及收入能否养家糊口;就“苦”来说,则更关乎塾师的教学环境、住宿条件、东家所供饮食丰俭,尤其是塾师本人内心的感受。
(一)塾师之“穷”况
塾师之“穷”,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收入过低。明清两代的塾师收入,大抵包括束脩、节仪与饮食供给、兼职收入三部分。
先说束脩。塾师出任馆职,无论是蒙师,还是经师,无非是为了谋取馆谷与束脩,借此养家糊口。相比之下,蒙师的馆谷或束脩就比经师低许多。即以明代的官方社学师来说,多属训蒙师,其束脩一般为每年20两银子,少者则为15两。(23) 有些义学的业师,“月奉四斛”。(24) 南宋以后,多以五斗为一斛,两斛为一石。月俸四斛,即二石,一年24石。若折成银子,大概也在15两左右。在明代,一般经师的束脩,大概在每年30—50两银子之间,多者亦有超过50两,甚至超过100两者。(25)
与明代塾师的脩金相比,清代塾师的脩金就稍显微薄。据史料记载,清代福建古田县,“民间总角授书,终年脩金四百文。至成童作文,多不过二三千。如有脩金二、三十千专请教读者,士林莫不羡慕。”(26) 清人郭尧臣著有《捧腹集诗钞》,中有《青毡生随口曲》14首,其第11首云:“一岁脩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迩来有件开心事,代笔叨光夹百钱。”(27) 即使在北京教书,最多者也只是每月四两脩金,全年不过48两,少者只有二两,全年24两。(28) 此外,尚有其他诸多记载,可作为清代塾师脩金的补充,分列如下:如清人钱泳记载,常州有某学究,以蒙馆为生。其子长成,亦充蒙师。父子一起教书,所得“馆谷”,不过四、五十两银子。(29) 每人每年所得脩金,则为20—25两之间。从上述记载可知,清代塾师脩金最低者,当属蒙师,最低者不过每年脩金400文铜钱,稍多者则为二、三千文。总体说来,清代塾师脩金,低者为每年10—20两银子之间,高者则在40—50两银子之间。
塾师处馆,除了最为基本的脩金、馆谷之外,尚有其他一些额外收入,诸如“礼聘银”、“节仪”。所谓“礼聘银”,即聘师时一次收取的礼金。在明清两代,“节仪”又称“节礼”,通常是指塾师从东家那里获得的节日赠仪。以礼聘银为例,明代塾师应聘设教之后,就会收到来自东家的礼聘银,如明代常熟县所设的义学,义师除了馆谷之外,尚可得俸银八两、聘礼银五钱。(30) 至于节礼,通常是指遇到清明、端阳、中元、冬至等四时节日时,塾师可以从东家那里得到赠仪。如明代常熟县所设义学,义师在每年的清明、端午、中元三个节日时,获取节仪银各三钱。(31) 又如清末山东济南府陵县,官府在县城设立两所义学,其塾师每人每年可得节礼钱6000文。(32) 若是塾师至家馆教学生徒,东家还需要提供塾师的一日三餐供给。从明末清初的实际情况来看,一般常膳二簋,一肉一蔬;宴会四簋,二肉二蔬。(33) 从清代家馆来看,主人家除了提供塾师每日饮食以及睡房之外,有时尚根据季节之不同,赠送塾师衣服。若是塾师无人伺候,那么东家安排书童、管童等二三人前去服侍。(34)
在明清两代,因为脩金、节仪之类的收入相对微薄,尚不足以维持全家的生计,塾师通常会从事一些兼职,借此补贴家用。这些显然属于塾师的外快收入。明清塾师之兼职收入,大致包括下面几项:一是利用自己曾经兼习过的地理、算命一类杂术,从事堪舆之术,以获取好处。如清代小说《儒林外史》中的虞育德,除了处馆之外,“后来又替人看葬坟”,(35) 就是典型一例。二是书春帖。清末人李虹若有《书春》诗一首,云:“教书先生腊月时,书春报贴日临池。要知借纸原虚话,只为些许润笔资。”(36) 所记即为教书先生在腊月里靠替人写春帖,以赚取些须润笔之资。三是安排婚礼、AI写作婚书。如清代江西赣县有一塾师,专门“为两家部署婚礼”,兼之乡僻缺少士人,所以两姓之间的婚书,“咸出塾师手”。(37)
塾师脩金既薄,且又得不到东家应有的尊重,时常会面临拖欠脩金的尴尬局面,于是不得不前去讨要,甚至不乏诉诸公堂之举。清末人李虹若有《散馆》诗,云:“蒙馆舌耕不自由,读书人到下场头。每逢年节先生苦,亲去门前要束脩。”(38) 对于东家故意拖欠脩金,在万般无奈之下,塾师只好诉诸公堂。如在清末,田石生设私塾于江宁汉西门内,旋因脩金收不足,禀县请追。县令不理,遂向总督衙门上禀。(39)
就明清两代的实际状况来看,下层读书人之贫困化已是不争的事实。为此,就需要对明清塾师的生活质量加以具体的分析。按照明代的物价水平,八口之家,在京城维持一年的生计,需银50两。(40) 京师号称“桂玉之地”,百物皆贵。若在一般城市或乡村,大概最低脩金30两,基本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这从清人小说《儒林外史》中同样可以得到印证。从小说可知,清代塾师若想维持一家人的正常生计,必须每年赚得脩金30两。假若这一年正月里与东家说定,脩金只有二十几两,那么塾师就会“心里焦不足”。于是,到了四、五月的时候,少不得又扩招两个学生,或是替人“看文章”,以便能补足30两银子之数。与此相反,假若这一年正月里谈好的脩金多出几两,塾师欢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可是,偏偏家里遇着事情出来,把这多出的几两银子用完。(41) 若以每年30两脩金作为维持一个读书人体面生活的标准,那么,明清塾师中的大多数应该处于这一标准线之下,故民间才有穷教书的印象。
(二)塾师之“苦”状
明清塾师苦状,其实不仅仅限于收入之低,待遇之差,更是因为读书人的内心感受之苦,自我感觉精神上缺乏自由。明人文征明所著《馆师叹》一诗,其中“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一句,(42) 基本道出了苦状的缘由。清人有一则《村学先生自叙》,塾师自言境遇道:“自家日常看着几个书生,羁羁绊绊,与犯罪囚徒无异。年终算着几担束脩,多多少少,与雇工常行不殊。”(43)其意大体与文征明所言相同。前者是说物质待遇之贫乏,而后者则是说精神上的枷锁。
物质待遇与教学条件之差,在一些塾师看来,只要秉持一种“孔颜之乐”的精神,尚可应付自如。最让塾师不堪承受者,就是自己一旦成为塾师,为了些许的束脩,犹如鸟入囚笼,成为“不枷不锁的自在囚”。照理说来,塾师俗称“西宾”,凭自己的知识吃饭,原本应该与“东翁”保持一种平等的关系。事实并非如此。前引明人文征明《馆师叹》诗,即云:“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究竟是听从子弟“父兄”之言,抑或迁就就学的“子弟”,塾师确实陷入了无所适从的两难境地。为此,《长恨歌》明确揭示出了塾师教学过程中之为难境况。歌曲云:“拘缚矩头严,护短不教加鞭扑。抚育少功程,又责先生才不足。”(44)
清代有一则村学先生的自传,对塾师教学环境之差的刻画堪称淋漓尽致。为人之师,无论言论,还是行为,无不都需要小心谨慎。如“唤人家亲友小小心心,犹恐怠慢了宾客;叫人家奴婢,哥哥嫂嫂,犹恐冲撞了那厮”。功课少了,主人则嫌塾师懒惰;功课多了,弟子又道难为。塾师不敢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必须主人“议之而后言”;塾师在东翁与弟子面前,必须步履安详,居处镇静,衣冠肃整,容貌端庄,不可懈怠离披。拘拘束束,循规蹈矩,半点不敢差池,确乎好似“严姑手里无缘的媳妇”,又似“晚母身边失爱的孩儿”。(45)
三、民间之塾师形象
在明清民间的印象中,塾师已经被塑造成“腐儒”、“冬烘先生”的典型。无论是历史典籍,抑或谜语、笑话、诗歌、八股文、戏曲、小说等文学作品,无不将塾师归于腐儒此类范型人格。
(一)从称谓变化看塾师形象
在中国的儒家文化传统中,称谓无不体现一种等级差序。在明清两代,塾师有“先生”之称。这无疑是一种荣誉称谓。塾师一旦至富豪家馆中处馆,馆中仆人通常称塾师为“师爷”。师爷一称,原本是指塾师,后来才渐渐演变为幕宾的通称。(46)“先生”、“师爷”二称,显然是一种荣誉称谓,其背后蕴涵着师道尊严的深层意义。
师道尊严,由来已久。所不幸者,至明清两代,从事教学之塾师已经成为读书人的“下场头”,是仕进无望者的谋生手段,塾师形象随之衰微。从“先生”至“师傅”的称谓演变,塾师地位转衰已初显端倪。根据明代史料记载,福建莆田民间通常称授经之师为“先生”,而浙江吴兴则称宦家童仆为“先生”。这是“先生”一称荣耀性下滑的反映。又山西洪洞称秀才为“师傅”,而别处则称工匠曰“师傅”。(47) 尽管从起源上讲,“师傅”一称亦属尊称,但一旦工匠也通称为“师傅”,则塾师已经从称谓上沦落为与工匠齐名。
至“学匠”、“教书匠”之类称谓的出现,塾师形象更是一落千丈。考“学匠”一称,至迟在明代末年已经出现。如在明代的馆师中,其身份通常以生员居多。所以,明代的生员又有一种别称,即“学匠”。(48)假若说称塾师为“先生”、“师傅”还是一种尊称,那么,将塾师称作“学匠”,塾师在民间百姓的眼中,已经等同于泥匠、木匠、砖匠、锯匠、铜匠、铁匠,仅仅属于谋生行业中的一行,显然是塾师地位下降的一种侧面反映。可见,现代民间俗称教师为“教书匠”,这在明代已开其先河,至清代最终形成。清人曾衍东在其所著《小豆棚》之《陆修》一则后,有如下批语:“吾乡富甲某,忽欲延师课子。会当夏月,晒麦于场,雨骤来,诸佣工皆为之盖藏。富甲问曰:‘教书匠何以不至?’师闻之,怒而去。”(49) 这是清人称塾师为“教书匠”之典型一例。
塾师不但侪之工匠之列,在民间百姓的眼里,更是等同于“长工”。清代有一则笑谈,大抵可以证明此说不虚。故事记载杭州有一位姓莫的乡宦,延请了一位塾师金先生。当清明节解馆时,乡宦让馆童替塾师挑着行李,前去送行。塾师即景口占得诗句云:“墙内桃花墙外红。”馆童应声续之,道:“长工挑担送长工。”塾师听后大怒,打算打发馆童回家,但考虑到不得童仆使用,又要浪费自己的斧资,所以姑且忍耐。后回到主翁家,将此事向主人告发,但主人一向宠幸馆童,立刻传见,让馆童下跪,数以慢师之罪,并言如果能将前诗续全且有自己的说法,此事方休,否则必加以责罚。馆僮无奈,不得不续句解之,道:“虽然吃饭分高下,打发工钱一样同。”(50)由此可见,在塾师与长工之间,行业虽有高下之分,但就“打发工钱”而论,却分毫不殊。
(二)民间对塾师形象之塑造
民间对塾师形象的塑造,显然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塾师地位的下降。塾师的职责不过是训蒙,而做一个尽职的蒙师却并不容易。尽管当时的“义学条规”,无不深知选择馆师必须谨慎之理,尽量要求遴选“克端师范,实心训课”或“品端学粹”之人充任。(51) 但事实并非如此。史料已经揭示,明清塾师很多并不称职。年高者则昏倦欲睡,年少者则嬉游成习,常常不知教法。
正因为此,才导致诸多嘲讽村学究作品的出现。如有一首诗谜,专门嘲讽村学究,其中有云:“身长九尺皓须眉,俯首常如持满时,村塾全然无约束,任儿携幼浴清池。”(52) 从诗谜不难知道,在民间印象中,塾师通常不过是身长九尺、须眉皓白的高瘦老翁,弯腰时如同一张持满之弓。他们在村塾中教书,不过是借此谋生而已,对村童全无约束。在童蒙眼里,塾师不过是“腐儒”与“冬烘先生”而已。如明人汤显祖所作戏曲《牡丹亭》中之陈最良,就是一个“腐儒”的典型形象。老儒陈最良上场之时,已经年值六旬,上来自己就唱出“灯窗苦吟,寒酸苦禁,蹉跎直恁”。这是腐儒的寒酸样。正是这个陈最良,在教学上尽心尽责,对女弟子杜丽娘管束甚严,但在生性活泼的春香丫头看来,不过是个“村老牛”、“痴老狗”而已,“一些趣也不知”。即使是女弟子杜丽娘,尽管对陈最良有所尊重,却亦一心想着后花园中的景致。(53) 显然不以陈最良的酸腐样为然。清人尤十郎仿八股文体裁,集《四书》成语以嘲笑村学究。其中对塾师的定义,就是“正其衣冠,动容貌,规矩准绳”。(54) 如此描摹刻画,活脱一个酸丁腐儒形象。尤其是到了清末光绪中叶,当时新式学校渐兴,而未经改良之私塾的弊端更是暴露无遗。为此,有人写就一诗加以嘲讽,其中“先生头脑是冬烘”一句,(55) 道出塾师思想已与日新月异的世界凿枘不合。在清末西学普遍传入,而且中国学生出洋留学成风的情势下,传统的私塾师仍然保持着他们的冬烘脑袋而冥顽不化,甚至不知“科学”二字之真正含义,从而将其误解为“科试所取入学之生员”。(56)
更有甚者,明清的民间尚将塾师刻画成“鼠先生”、“狗教师”一类的人物典型。老鼠喜食之物甚多,尤嗜米与油、烛。实在无可偷吃,老鼠则从故纸堆中讨生活,进而啃啮书籍。清宣统时,杭州小营巷顾少岚家曾延聘一位塾师,有“先生似鼠”之谑。这位塾师一向喜欢贪小便宜,其家与顾氏相近,隔数日就要回家一趟,回家时必携带数器,里面所装均为米、油、烛,于是有人嘲之曰:“先生似鼠。”当时有一位王立斋听到这则故事后不以为然,更是得出了“先生不如鼠”的惊人之论。其实,他的说法也有道理。一般说来,老鼠偷啮书籍,应该说尚有文字之缘。而这位教书先生,虽为顾氏所信任,然识字无多,教弟子《三字经》、《千字文》一类,恐犹不能卒读。他在塾馆,每天不过静坐昏睡而已,根本不安于从故纸堆中讨生活。这就是先生不如鼠的缘由。(57)
“狗教师”形象的出现,显然与“鼠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明清时期的笑话书中,大抵亦可看出市井人对读书人的形象刻画。在以晚明冯梦龙《笑府》增补而成的《笑林广记》中,所刻画的教书先生,不是满嘴别字,就是一味厮混,教书全无章法,完全是一种堕落的社会形象。如《笑林广记》卷1载一馆师岁暮返家,舟子发问:“相公贵庚?”馆师答:“属狗的,开年已是五十岁了。”舟子又问:“我也属狗,为何贵贱不等?”舟子又问:“哪一月生的?”馆师答云:“正月。”舟人大悟,道:“是了,是了,怪不得,我十二月生,是个狗尾,所以摇了这一世;相公正月生,正是狗头,所以教(音叫)了这一世。”正是通过这种嘲笑塾师为狗之法,于是“狗教师”的形象在民间正式确立。(58)
从“先生”至“师傅”,乃至进而演变为“学匠”、“教书匠”,塾师称谓的演变已经证明,在民间百姓的印象中,塾师已不再是传道解惑的教育者,而不过是谋生行业中的一员而已。至于“鼠先生”、“狗教师”形象的确立,则更是塾师堕落的真实反映。究其原因,正如龚鹏程所言,显然是儒学本质的失落、社会性的失落以及权力的失落这三重失落的人生所致。(59)诗谜、笑话、诗赋、小说、戏曲等文学作品中对下层读书人的描绘,诸如酸秀才、穷教师之类,无疑体现了传统社会对读书人的定型思维。尽管这种思维有简化以及抹杀个性差异之嫌,而且只能视之为市井俗文化对读书人的偏见或定见。然值得关注的是,在这种偏见与定见之下,同样部分反映了塾师的真实生活乃至面貌,并引发后人对其形成原因作更深层次的思考。
余论:科举制下师生关系的转向与师道尊严的沦丧
中国的俗语有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这种角度而言,师道堪比父道。换言之,明师如同严父。而揆诸明清教育社会史,却并非完全如此。在以科举考试为核心的教育系统中,正如黄宗羲所言,“师道多端,向背攸分”。(60) 换言之,学生最为看重的是便于自己仕进之途的“保举之师”、“考试之师”,而不是从小启蒙自己或者替自己传道解惑的“受业”或“问业”之师。正如明人李贽所云:“今士子得一科第,便以所取座主为亲爷娘,终身不能忘;提学官取之为案首,即以提学官为恩师,事之如事父。以其相知也。”(61) 明末清初学者张履祥亦云:“蒙师之责至重,而世轻贱之;举业之学至陋,而世尊隆之。可为不知类矣。”(62) 德业不再是维系师生关系的纽带,而是被利益乃至利害关系所取代。凡是对自己科名、仕途有利者,可以视之为“恩师”,甚或“亲爷娘”,而那些真正的“受业”、“问业”之师,则可以视若途人,转瞬即忘。塾师之被轻贱,塾师形象之堕落,于此均可找到解释的理由。
当然,师道沦丧,不可能由塾师一概任其责,而是与科举习气对明清教育制度的影响休戚相关。深受科举习气影响的明清士大夫,一方面,只重同年,不重穷交。究其原因,无非是同年必缙绅,而穷交不必缙绅。另一方面,重座师,不重经师。原因很简单,座师必贵显,而经师则不必贵显。(63) 座师与门生之间,无非是科举之下的利害关系,并无真正的师生之谊。而经师与子弟之间,虽有授受之谊,却反而被漠视。正如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所揭示,在科举考试的网络中,“座师”、“房师”、“同年”、“年侄”、“世兄”、“门生”、“门孙”、“太老师”等称谓的出现,无不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朋比胶固,牢不可破”,(64) 并进而形成朋党之势,门户之习。于是,朋党、门户取代了真正的师生关系。这是科举制的产物。
尽管如此,从总体上说,明清塾师群体中还是不乏如明代塾师焦端那样的安贫乐道之辈,他们“为人清正,动以古道自律”,即使家中甚贫,但容貌词气,不见“一毫贫窘之状”。他们仅仅是藉授徒作为自己的生计,而且能做到“克志励行”。(65) 可见,将塾师视为“读书种子”,或者说“乡曲之导师,地方之柱石,一方文家之重镇”,(66) 其实亦不为过。不仅如此,塾师对于普及教育,提高明清教育的整体水平,更是功不可没。明清两代民间识字率之提高,即是明证。
注释:
① 周石藩:《海陵从政录·与诸生讲学随笔》,载《官箴书集成》,黄山书社1997年版,第6册,第239页。
② 钱德苍辑:《解人颐》,《寓意集·村学先生自叙》,岳麓书社2005年版,下册,第15页。
③ 李光庭:《乡言解颐》卷2《穷不读书富不教书》,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3-54页。
④ 周石藩:《海陵从政录·与诸生讲学随笔》,载《官箴书集成》,第6册,第238页。
⑤ 钱德苍辑:《解人颐》,《寄怀集·长恨歌》,下册,第87页。
⑥ [日]中川忠英编著,方克、孙玄龄译:《清俗纪闻》卷5《闾学·先生》,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77页。
⑦ 周清原:《西湖二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6页。
⑧ [日]中川忠英编著,方克、孙玄龄译:《清俗纪闻》卷5《居家·子女教育》,第155页。
⑨ [日]中川忠英编著,方克、孙玄龄译:《清俗纪闻》卷5《闾学·家庭执教》,第298页。
⑩ 周晖:《金陵琐事》卷3《官贫受徒》,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页。
(11) 周晖:《二续金陵琐事》卷下《急取》,第343页。
(12) 甘熙:《白下琐言》卷8,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页。
(13) 郑鄤:《峚阳草堂文集》卷16《天山自叙年谱》,民国二十一年重刊本。
(14) 甘熙:《白下琐言》卷1,第15页。
(15) 黄瓒:《雪洲集》卷7《赠韩公邦奇七十寿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明嘉靖黄长寿刻本。
(16) 冯从吾:《冯少墟集》卷20《家乘》附《原任保定府同知冯公行实》,清康熙十二年重刻本。
(17) 甘熙:《白下琐言》卷1,第15页。
(18) 《虞书》,载《虞阳说苑》乙编,初园丁氏校印本。
(19) 弘治《八闽通志》卷3《风尚·兴化府》,《中国史学丛书》影印明弘治四年刊本。
(20) 崇祯《兴宁县志》卷1《风俗》,载《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中国书店1992年版,第44册,第407-408页。
(21) 朱察卿:《朱邦宪集》卷5《送韩元和赴塾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明万历六年朱家法刻增修本。
(22)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46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45页。
(23) 周汝登:《东越证学录》卷13《社学教规》,《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明万历刻本。
(24) 万衣:《万子迂谈》卷6《江州万氏祠堂义田碑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清乾隆二十二年刻本。
(25) 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18《处馆说》,清同治十年江苏书局刊本。按:关于明代塾师的馆谷与束脩,详细的探讨,可参见陈宝良《明代儒学生员与地方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310页。
(26) 陈盛韶:《问俗录》卷2《三餐》,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第70页。
(27) 周作人:《浮世风吕》,载刘应争选编《知堂小品》,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01页。
(28) 齐如山:《中国之科名》,收入杨家骆主编《中国选举史料·清代编》,台北鼎文书局1977年版,第1090-1092页。
(29) 钱泳:《履园丛话》15《鬼神·讨债鬼》,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13页。
(30) 缪肇祖等纂修:《常熟县儒学志》卷3《饮射志》附《义学》。明万历三十八年刻本。
(31) 缪肇祖等纂修:《常熟县儒学志》卷3《饮射志》附《义学》。
(32) 戴杰:《敬简堂学治杂录》卷2《增修三泉书院禀》,载《官箴书集成》,第9册,第51页。
(33) 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18《处馆说》。
(34) [日]中川忠英编著,方克、孙玄龄译:《清俗纪闻》卷5《闾学·家庭执教》,第298-300页。
(35)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36回,第351页。
(36) 李虹若:《朝市丛载》卷7《都门杂咏》,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53页。
(37) 徐珂:《清稗类钞》,《婚姻类·易妇而婚》,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5册,第2094页。
(38) 李虹若:《朝市丛载》卷7《都门杂咏》,第154页。
(39) 襟霞阁主编纂:《(新编评注)端午桥判牍菁华·教师讹诈之妙批》,收入《清代名吏判牍七种汇编》,台湾老古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471-472页。
(40) 李延昰:《南吴旧话录》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21-222页。
(41)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36回,第350-351页。
(42) 褚人穫:《坚瓠五集》卷3《馆师叹》,载《笔记小说大观》,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15册,第162页。
(43) 钱德苍辑:《解人颐》,《寓意集·村学先生自叙》,下册,第15-19页。
(44) 钱德苍辑:《解人颐》,《寄怀集·长恨歌》,下册,第87页。
(45) 钱德苍辑:《解人颐》,《寓意集·村学先生自叙》,下册,第15-19页。
(46) 关于“师爷”一称的起源,以及与塾师之关系,陈宝良所撰《明代幕宾制度初探》一文(载《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2期),多有考辨,可资参看。
(47) 姚旅:《露书》卷9《风篇》中,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页。
(48)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16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35页。
(49) 曾衍东著,徐正伦、陈铭选注:《小豆棚选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1页。
(50) 王有光:《吴下谚联》卷2《虽然吃饭分高下》,第41页。
(51) 相关的馆师选择条规,可分别参见清人陈宏谋、栗毓美所撰之《义学规条四则》与《义学条规》,收入徐栋辑《牧令书》卷16《教化》,载《官箴书集成》,第7册,第366-368页。
(52) 钱德苍辑:《解人颐》,《消闷集·诗谜类·嘲村学究》,下册,第3页。
(53) 汤显祖:《牡丹亭》第4、7韵《腐叹》、《闺塾》,载氏著、钱南扬校点《汤显祖戏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43、254-257页。
(54) 徐珂:《清稗类钞》,《谑讽类·村学究文》,第4册,第1620-1622页。
(55) 徐珂:《清稗类钞》,《谑讽类·先生头脑是冬烘》,第4册,第1631页。
(56)徐珂:《清稗类钞》,《诙谐类·私塾师长于科学》,第4册,第1837页。
(57) 徐珂:《清稗类钞》,《谑讽类·先生不如鼠》,第4册,第1691页。
(58) 龚鹏程:《腐儒、白丁、酸秀才——晚明笑谈里的读书人》,载氏著《晚明思潮》附录1,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70-371页。
(59) 龚鹏程:《腐儒、白丁、酸秀才——晚明笑谈里的读书人》,载氏著《晚明思潮》附录1,第376-381页。
(60) 黄宗羲:《黄宗羲诗文集·文集》卷9《广师说》,载《传世藏书·集库·别集》,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2册,第294页。
(61) 李贽:《焚书》卷4《豫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3页。
(62) 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39《备忘》1。
(63) 丁元薦:《尊拙堂文集》卷12《客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清顺治十七年丁世濬刻本。
(64)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1《生员论》,载氏著《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页。
(65) 周晖:《金陵琐事》卷3《不妄受束脩》,第129页。
(66) 王尔敏:《明清社会文化生态》,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9-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