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骕与清代的史学和考据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考据学论文,清代论文,史学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 马骕基于对中国上古史的淹博贯通而提出的以经为史、通经致史的主张,对尔后“六经皆史”学术思想的形成起到了发凡作用,故而在中国史学思想发展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尤其是他的《绎史》一书,不仅对新的综合史体进行了成功探索,而且使取材范围空前扩大,这就初步揭去了经学的神秘面纱,对清代史学的发展和考据学的兴起产生了巨大作用。因此,代表其治学成就的《绎史》被列为清代三大奇书之一,也成为中国文化宝库中的珍贵遗产。
关键词 通经致史 新的综合史体 《绎史》
马骕以其卓尔不群的史才和史识,成为影响清代史学的最强有力的人物之一。对马骕的史学思想及史学成就进行全面的分析研究,将有助于对中国史学史尤其是清代史学史的探讨,有助于批判地继承中国优秀的文化遗产。
一、马骕的生平及著述
马骕字宛斯,一字御,山东邹平县孙镇人,生于明光宗泰昌元年(1620年),卒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七月,享年五十四岁。其父献明公,以绩学补诸生,英年早丧。马骕自幼依祖父生活,因祖父推财乐善博得乡里称道,马家有“忠义门”之赞。马骕稍长,以事母孝顺闻名。
马骕生活在明末清初,虽早年历经战乱,但由于先世在有明一代并无荣耀的社会地位,加之其所见到的明朝又是吏治败坏,暴戾横行,内忧外患交并而至,万里江山残破不堪,因此在思想上很少有怀旧色彩。他与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相比,虽然也偶有“亡国之痛”的哀思,但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情结。当满清贵族初入中原开科取士之时,他便积极迎考,于顺治三年(1646年)中举人。其后十几年,因山东地区抗清斗争激烈,马骕无法安坐读书,曾一度出游南方,至杭州。顺治十六年(1659年),清平定了云南,再行会试,马骕时年三十九岁,中二甲六十四名进士。此后,他曾一度“谒选居京邸,用才望与顺天乡试同考官”,但大部分时间是“需次家居,以编书为务”。直至康熙六年(1667年),他四十七岁时,才被“选授淮安府推官”。上任仅三个月,即平反冤狱数起,有廉能声。同年,清朝颁令裁撤推官,遂又赋闲在家。康熙八年,再补灵壁县知县。据《墓志铭》记载,马骕在任期间,“为灵壁蠲荒灾,除陋弊,刻石县门,岁省民力无算,流亡复业者数千家”,善政之声闻于乡里。在职仅四年,因积劳成疾,卒于任上。灵壁百姓感其德政,皆痛哭流涕,上书朝廷,愿世代供奉祭祀。朝廷为之所动,恩赐其祠名曰“宦祠”。
据《灵壁志》记载:马骕博极群书,著作宏富,“退即张灯升阁,手校心维,申旦不寐”。江藩在《汉学师承记》中亦称扬马骕“颖敏强记,于书无不精研”,“而尤癖《左氏春秋》”,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他一生专意于中国上古史的研究,尤精于夏、商、周三代史事,是清朝著名的史学大家,时有“马三代”之誉。
清顺治八年(1651年),马骕三十一岁时,依据《左氏春秋》,“以叙事易编年,引端竟绪,条贯如一传,谓之《左传事纬》,凡数万言。”[①]《左传事纬》正文十二卷,附录八卷,重编《左传》旧文为108目,记鲁隐公元年至哀公二十六年间的历史。各篇略以时序为次,归纳全面,叙事条理,于齐桓公霸业等重要史事记述最为详明,篇末旁及诸家之说,且杂采传记,以为论证。附录包括杜预、孔颖达《左传序》、马骕《左丘明小传》合一卷,辩例三卷,图说、览古随笔、名氏谱、左传字音各一卷,其中图说考证尤为精详。《左传事纬》与高士奇的《左传纪事本末》各有所长。四库馆臣对马氏评价甚高:“骕于左氏,实能融会贯通,故所论具有条理,其图表亦皆考证精详,可知专门之学与涉猎者相去远矣。”[②]这一年,马骕携此书南游杭州,“西冷十子”之一的严沆阅后十分赏识。后来,严氏典试山东,与施润章共议捐资刻印,因故未成。《左传事纬》最早的刻本为康熙年间的家刻本,系全本,也是一部较好的刻本。其后又有《四库全书》本,澄怀堂刊本,嘉庆九年六桐书屋刻本,道光十二年马骕六世侄孙马文庆家刻本,同治七年汉阳朝宗书屋木活字本(此本乃承澄怀堂本而来),光绪四年苏州潘氏敏德堂刻本,光绪三十三年上海文瑞楼石印本(底本为敏德堂本)。
马骕四十八岁时,又辑成《十三代瑰书》,“篇帙倍富”[③]。此书乃收录周、汉、魏、晋、宋、齐等十三代所珍藏的《周礼》、《仪礼》、《左传》、《国语》、三坟五典、诸子百家及各朝名家论集。书稿起初曾质于孙家镇曲肆中达二十余年,直至乾隆三十六年,当时的巡抚周元理始从监生李景周家购去,拟雕版付梓,因故未果。嘉庆八年,成启洸得其书目次,仅存其半,收书即达175部,可见其治学宏富之一斑[④]。
《绎史》一书的编写从马骕三十七岁开始,延续达十几年,直至五十岁时方完成,当年付梓,李清(字映碧)为其书作序。《绎史》是马骕的成名之作,系先秦史料总集性的著作。编纂体例以纪事本末体为主,同时又多有创新。全书一百六十卷,约一百八十万字。此书曾引起当时学术界的极大反响,四库馆臣给予高度评价,谓之“搜罗繁富,词必有征,实非罗泌《路史》、胡宏《皇王大纪》可及。且史例六家,古无此式,与袁枢所撰均可谓卓然特创,自成一家之体矣。”[⑤]《绎史》自康熙九年刊出,行世的版本很多,但大都是一个系统,差异不大,主要有《四库全书》抄本(无李清序),同治七年姑苏亦西斋刊本,光绪二十三年武林尚友斋石印巾箱本,光绪三十年浙江书局重刊本,杭州书局本,1937年上海商务《万有文库》本等。
马骕一生嗜书不衰,著书满家,做官五年,迄无长物。他死后,远近赴吊之人,都极赞其勤学好问。其弟端斯请当时著名学问家施润章为其作墓志铭,私谥“文介先生”,其铭曰:“有荼弗吐,君所自处,氓集于枯,煦以甘雨。仕矣弥学,手无废书,三皇百氏,以佃以渔。于乎其所志者永存,而所啬者万古之须臾!”[⑥]对其为学问而献身的一生极为称颂。
二、马骕的史学思想
马骕和前代的许多历史学家一样,以“述而不作”为口实,以“考信于六艺”为目的,极力网罗旧闻,毕生致力于史料的编辑、整理与考证。他本着“为圣贤立言“的原则,就很多历史史实发表了大量的精辟见解。在一定程度上,他的治史方式,代表着中国古代史学史的主流。综观马骕一生的治史道路,我们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倾向,即由经学到史学的转变,透露着不分章记、不随经,以经为史、通经以致史的史学思想信息。
马骕早期的著作《左传事纬》即是一部半经半史的著作。他显然是抱着发挥经传的目的来写作此书的,这从《左氏辩例》与正文之后的史论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左氏辩例》旨在为古文经争胜,其中也不乏独到之处。但其主要的目的,乃在于“春秋大义”的发掘和“春秋笔法”的考证,《四库全书》因之将其归于经部的春秋类。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左传事纬》一书的史学倾向,其一,马骕在编纂此书时,舍公羊、谷梁和胡传而不问,独赏《左传》,足以体现其史的态度;其二,马骕以纪事本末体改编《左传》,虽然有习经之目的,但他使用的却是治史的方法;其三,马骕在《左氏辩例》中并没有死守”一字褒贬”的义例,而是重视史法,强调《春秋》中史的意味,力图从当时的实际情况出发,来考证孔子的“书法”义例。正是由于以上这些史学因素的发展,才有了十余年后《绎史》这部史学巨著的产生。
如果说马骕在《绎史》之前史学思想的主要特点是“以经为史、通经以致史”的话,那么在《绎史》当中则纯粹是从“考史”、“证史”的角度来对待经学的。《绎史》以史事为中心罗列资料,“除列在学官四子书不录,经传子史、文献攸存者靡不毕载”,把六经之文与各类史料并列在一起,以史事载录经传,以经传发明史事。可以说,马骕以身体力行的精神,置身于以经为史、通经致史这一创新者的先列之中。清初的史学大家李清读过《绎史》后,曾评论说:“或曰以经为史可欤?曰奚不可!夫唐虞作史而综为经,两汉袭经而别为史,盖经即史也。”[⑦]这虽从李清的笔下写出,但确实点出了马骕的史学思想。把六经同史书、子书乃至集部之书并列起来,不是从发扬圣贤义理的立场出发,而是将其作为史料看待,这正是“六经皆史”思想在马氏史学思想中的体现。
马氏由经学到史学的转变,是符合学术发展的总趋势的。六经从其产生伊始,本身就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它是记载上古历史的文献资料;另一方面它又是统治阶级治理国家的经典。因而在经学的研究上,也就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方法:一种是传统的经学研究方法,因六经为圣贤之言因而乃是永恒的治国之道,研究的目的是阐发其中的微言大义,并多方予以引申,因而受到历代封建统治者的欣赏和推崇。正是由于这种人为的原因,才使得经学从汉代起,很快罩上了一轮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另一种方法是从史学的角度来研究六经,侧重于名物训诂和史实的考辩。虽然它也是以注释的方式出现,但并不着意发挥经传的“义蕴”,而是注重确定其内涵,用纯史学的方法来研治经学,其结论必然是“六经皆史”。这种方法在老子生活的时代,甚至更早的时期,就已经存在了。老子谓诸经乃“先王之陈迹也”。宋人则从理学的立场出发,疑经成风,提出了“不可全信,信其可信者”的口号,以此为其建构理学服务。明朝的学者则更明确地提出“六经皆史”的口号,声言“《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异非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谓‘六经皆史’也”[⑧]。清代的经学表面上看是对明朝学术的反动,学者在主观意识上十分尊奉六经,所以其经学研究也多是从肯定的角度出发。但其中却有一个巨大的转折,即再也不是为经学而研究经学,却是从“证史”、“考史”的目的出发,完全用史的方法来研究经学。从清朝初年起,经学就已开始向史学转变,这在清代的考据学派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柳诒征先生曾说:“诸儒所独到者,实非经学而为考史之学。……诸儒治经,实皆考史,或辑一代之学说,或明一家之师法,于经义未有大发明,特区分畛域,可以使学者知此时此经师若此耳。其于三礼,尤属古史之制度。诸儒反复研究,或著通例,或著专集,或为专图,或专释一事,或博考诸制,皆可为研治古史之专书。即今文学家标举公羊义例,亦不过说明孔子之史法与公羊家所讲明孔子之史法耳。其他治古音、治六书、治舆地、治金石,皆为古史学,尤不待言。”[⑨]马骕由经学到史学的转折,正是处于这一蜕变过程之中。
马骕由经学到史学的转变,尤其是转入对上古史的研究,自然同他早年对《左传》用功甚勤有关,同时更同清代初年特殊的政治、社会背景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马骕生活的顺治、康熙年间,由于满清贵族刚刚入主中原,汉族士人的反抗还远远没有消除,于是清朝贵族一方面使用武力残酷镇压汉族人民的反抗,另一方面则在文化领域内实行残酷的文化箝制政策,大兴文字狱,用以消弭汉族士人的反抗意识。如此严酷的政治现实,使清朝初年的学术空气变得非常紧张。士子们犹如惊弓之鸟,言谈论著格外小心,“尤不敢言近代事”。学术研究百般回避时事政治,转而趋向于习治应时之学。因此,清初的史学研究主要集中于上古史领域,尽量远离现实,以期逃避杀身灭门之祸。马骕在学术方面的这种倾向,只要将《左传事纬》与稍后的《绎史》作一比较,就看得非常清楚。《左传事纬》一书虽没有直接的议政目的,但其中却隐含了很多民族主义的成份。而《绎史》一书则更彻底地抹去政治色彩,代之以大量的繁琐考证。比如,《春秋》大义之一就是“夷夏”之防,这在《左传事纬》的史论中时有表露。在“晋楚弭兵”条中,马骕对宋倡导弭兵十分不满,以为“晋文公躬擐甲胄,经营中原,不辞黩武之名以御强楚者,凡以存天下之大防也。……今则华夷并列,故书宋所以痛其始也。”卷十一“哀公逊越”条,论中又云:“哀公弗能自强,而托诸蛮夷。”此类语言读起来似乎平常,但在明末清初的特殊历史环境之下,当然另有一番寓意。《绎史》的史论虽大多抄自《左传事纬》,但以上过激的言词已全部不见了,即使稍有涉嫌的字眼,比如“夷氛”、“蛮夷”等,也已全部换成了“楚氛”、“荆蛮”。这种变化当然是清朝政府高压政策的结果。因而可以断定,马骕由经学到史学的转变,与顾炎武由史学到经学的转变一样,都有其迫于时势的难言之隐。清末学者洪允祥曾对此有过恰如其分的评价:“今日所谓清代之名儒者,皆不得已而托于破碎琐屑之考据训诂,以自藏其身者也。”[⑩]马骕当然不可能例外。
在明末清初的历史条件下,我们当然不能企望马骕完全冲破经学的范畴,而实现史学的独立。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就连后来有名的考史大家崔东壁也同样没有做到。他们仍然坚守着“考信于六艺”的古老信条,自觉不自觉地把六经当作考史的准则。何况,六经作为上古史料,较之其他诸子、谶纬而言,其可信程度确实要高得多,“考信于六艺”,在当时来说还是比较科学的,且易于为人接受。
三、马骕的史学成就及其对清代史学和考据学的影响
马骕以其卓越的史学成就,在清代史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由于他的治学成果主要体现在《绎史》一书之中,因此我们有必要着重研讨这部史学巨著。《绎史》在清朝初年被誉为三大奇书之一。它究竟奇在哪里呢?归纳起来,不外乎如下三个方面:
1.《绎史》内容丰富详备,排比条理得当,是有关先秦史料总集性的巨著。
清朝初年,许多学者纷纷由史学转向经学,且把“比次”之书视之为“糟粕与粪土”。在这样的学术气氛笼罩下,马骕能萃毕生之精力,积思十余年,完成洋洋一百八十多万言的先秦史料总集,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实际上,《绎史》不仅整理、保存了非常完备的先秦史料,且为整个清朝乃至尔后的先秦史研究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绎史·征言》开宗明义地阐述了编书宗旨:“书不欲其醇乎纯,但求至其所欲至”。由此可见,他编纂此书有十分明确的目的,那就是要总汇先秦史料。为此,马骕作了大量工作,仅在《绎史·征言》中开列的主要参考书目便有二百多种。如果把注引书目也算在内,当有三百种之多,除四书之外,经史子集“文献攸存者,靡不毕载”,以至类书之言,笺注之语,亦无不网罗。同时,马骕在收集上古史史料的过程中,对上古神话传说也进行了有选择的摘录,并注明:“《山海经》所有怪物,太史公以为不经,不敢言之。然其书奇古,上世遗文,略存数则,以备一家。”事实证明,有些关于上古的神话传说,的确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现代学术界对于史前历史的认识,很多是借助于神话传说才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诸如克里特文明的最终发现,就是如此。马骕在引用史料过程中,还进行了谨慎的取舍,并且一改明朝人常常改动原文、多不注明出处的弊病。他引用资料,文前均标明书名,部头较大的书如《礼记》、《仪礼》等,文后又都注明章节。同时,对引用书籍还进行了一番校勘,以便择善而从之。《绎史·征言》将引用之书分成六类,对不同的史料采取了不同的态度。第一,对于比较可信的经传子史,采取“或取其事,或取其文,或全录,或节录”的态度。第二,对于“传疑而文极高古者”,如《山海经》、《神农本草》、《越绝书》、《穆天子传》、《竹书纪年》诸书,其所载虽“皆未必果出当年,要亦先秦遗书”,则采取“亦复弗遗”、存以待考的态度。第三,对于后人补窜、真赝错杂之书,如《尉缭子》、《鬼谷子》等,“则取其强半”,存其可信者。第四,对于“近代之人依名附托,凿空立论,肤浅不伦”的伪书,则故存一二而已。第五,对于“汉魏以前称述古事者”,如《史记》、《汉书》、《说文》、《方言》等,“以其去古未远,间有所闻,则兼为采缀,以观异同”;隋朝以后,大多沿袭旧说,例概不收。第六,对于“全书阙佚,其名仅见”之书,则“取诸笺注之言,类萃之帙,虽非全璧,聊窥一斑”。由此可见,马骕在编纂《绎史》过程中,对史料鉴别十分认真,其方法也基本上是科学的。同时,《绎史》基本上以纪事本末体组织史料。其先后又以年代为次,卷各一题,风俗习惯、名物制度等置于“附录”,再参之以图表,条理清楚,充分体现了史书的秩序之美。《绎史》断限甚长,所取事题也较大。在史事较多的大题之下,一般将其分为上、下或一、二、三篇,稍复杂的题目之下且分出细目,史事较少的则列为附目。这样条理非常清楚,便于人们参考检索。正是由于《绎史》的上述优点,所以此书一出,很受时人的欢迎和重视。清代史学家李清曾言:“至于万千百国,十有二代之间,大而洪荒剖判之由,小而名物训诂之撰,与夫贞元运会之乘除,皇帝王霸之兴废,阴阳淑慝之消失,礼乐兵刑之因革,以迄日食星陨、水流山峙之篇,金生粟死、仰骄伏替之说,若内若外,或事或文,莫不网罗囊括于一百六十卷之中,控六籍,吞百家,驾九流,跨四部,……惟是秦焚楚火、言湮事轶之后,而能从百世以摘抉搜狝,使茫茫坠绪,灿然复著于斯也,与未烧无异,乃见马侯之有造于斯文不细耳。”(12)
由于《绎史》这样一部大型资料性、工具性著作的出现,有力地推动了整个清代对上古史的研究。最为明显的是李锴的《尚史》,其中所用资料几乎全录自《绎史》,只是稍加联络剪贴,改为纪传体而已。我们有理由说,马骕以自己艰苦卓绝的努力,开一代学风。对此,现代学术大师钱穆先生评论曰:“清代汉学家所为主要工作如校勘、辨伪、辑逸,宛斯此书均已发其大例。即后此汉学家目光所注,从事整理研讨以成学名家者,宛斯此书亦已囊括其十七八。极清儒成绩所至,最要者不过为古史作发明,则宛斯此书岂不牢笼范围而为之大扬榷乎?后大名崔述东壁为《古史考信录》,亦多有从宛斯所谓‘事同文异,文同人异’处着眼者。则宛斯此书影响有清一代经史考订之学,厥功至伟。”(13)由此可知,马氏及其《绎史》不仅为后世提供了研究上古先秦史方面极为丰富的史料,同时也在研究方法的改进上作出巨大贡献,并由此而开创了乾嘉史学的先风。
2.在编纂体例上,对固有的纪事本末体进行了改进,实现了转折性的突破。
我国传统的历史学主要是历史编纂学。初期的编年体,与其说是历史编纂体,毋宁说是历史记注体,其主要目的是保存史料,详细记载历史事实。逐次产生的纪传体,是在历史记录的基础上,进一步整理史料的写作方法。随着历史书籍的逐渐增多,人们已不再可能遍记所有的历史细节,而只能把握历史中的主要事件,于是产生了纪事本末体。但纪事本末体的宗旨只是求得比编年体史书更加简括翔明而已,因而开始给人的印象仅是“抄书得体”。事实上,初期的纪事本末体并没有增添任何资料。继宋代袁枢创立此体之后,虽经宋杨仲良、明陈邦瞻、谷应泰的不断努力而有所发展,取材范围也扩大到了纪传体史书,但并没有摆脱传统的编纂格局。严格说来,若谓纪事本末体是一种编纂体裁,不如说是一种历史研究方法或形式。它要求以事命题,以审视的眼光看待历史,并向历史提问,而不只是平淡地叙述历史或排列史料。它还要求提取历史事件的本末,旨在追查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它所反映出来的历史事件始末,与其说是客观历史过程,还不如说是历史认识过程。但是,纪事本末体的这种历史研究功用却长期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视和发展,而仅仅被当作一种编纂体裁来使用。直到马骕的《绎史》出现之后,这种局面才得以改观。
《绎史》略仿袁枢《通鉴纪事本末》体例,一卷叙一事始末,同时又兼采编年、纪传、学案诸体之长,其征引旧文,融会贯通,事类依先后排列,又保持自己的独特体例。《绎史》事迹皆博引古籍,所录资料均排比先后,并各冠本书之名于首;其相类之事则随文附注;对于有异同讹舛或者依托附会的记述,则于条下加以疏通辨证,篇末自加论断,予以评述。这比此前以事类为中心,辑抄史书原文,因事立题,排纂年月,编年纪事,而为叙述的体例,显然又有独特创新。它虽也以编为主,有资料的排比,但是却以历史研究为目的,不再是单纯的编述。如果说传统纪事本末体史书的主要功用是便于初学,那么《绎史》的主要意义却是便于研究。大体上说,以《绎史》为界,其后的类似史著均受其影响而增加了考史的内容,使得传统的纪事本末体史书发生了根本性转折,即由一种单纯的历史编纂体例,进而变成历史研究的方法或形式。它不再是单纯地抄书,而是与学术研究结合起来。比如,稍后高士奇的《左传纪事本末》,就增加“补逸”、“考异”、“辨误”、“考证”、“发明”等项目;张鉴、李有棠的《西夏纪事本末》、《辽史纪事本末》、《金史纪事本末》,都是沿着这一方向发展的,带有明显的考史倾向。由此可见,在清代史学史上,马骕的《绎史》具有继往开来的巨大作用。
3.进行了综合体通史编纂体例的探索。
《绎史》载记时代之长,收录内容之丰富,以及对各种史学体裁的综合利用,无疑已具备了先秦通史的雏形。作者以记事本末体为主,同时又根据需要兼采各种史学体裁,对史事融会贯通,把人物事件综合起来,不仅记载全面,而且随条加以考证,并于每一篇末加以论断,综述全篇,或予或夺,从而形成了一部体例全新的综合体通史。在马骕之前,虽有数家关于上古史的史著,如谯周的《古史考》、罗泌的《路史》、胡宏的《皇王大纪》和金履祥的《通鉴前编》等,但他们或编年、或纪传、或考史、或补史,各有所偏而不能兼容,在体例上都不能与《绎史》相比。因此,四库馆臣确认《绎史》在史料排比上“卓然独创,自成一家之体。”近代学术大师梁启超对于《绎史》新颖的编纂体例也给予很高评价,他说:“其体例之别创,确有足多者。盖彼稍具文化史雏形,视魏晋以后史家专详朝廷政令者盖有间矣。”(14)
在《绎史》中,对于重大历史事件,如“齐桓公霸业”、“三桓弱鲁”等,采用的是明显的纪事本末体。在描写历史人物时,则采取纪传体,如“孔子类记”、“屈原放逐”等。记述学术思想时,则采用学案体,如“老子道教”、“列庄之学”、“韩非刑名之学”等。考证典章制度、名物训诂和风俗时,则采用典制体,如“周官之制”、“周礼之制”、“天官书”、“地理志”等。在更多的章节中,则采用综合体裁,如“晏子相齐”、“吕不韦相秦”等。除正常记事外,《绎史》还采用人表、年表,逐年记大事,并以世系图、地理图、天象图、分野图、器物图、律吕图、月令图以及世系谱、诗谱等各种形式,来安排所涉内容。
马骕对史学体例的创新,代表了十七世纪以后我国在历史编纂学上的一种新趋势。它体现了史学的发展要求突破原有的体裁限制,创造出一种更能显示历史演进大趋势、更能反映社会发展史丰富内容的新编纂体裁。马骕率先进行了这一探索,尔后的章学诚、章太炎、梁启超则沿着这一方向继续前进。虽然《绎史》并非真正的通史,但这并不妨碍马骕在史书编纂体例上的创新。其后,史学评论大家章学诚论及史书编纂体例,曾云:“以《尚书》之义为迁史之传,则八书、三十世家不必分类,皆可仿左氏而统名曰传,或考典章制度,或述人事始终,或究一人之行,或合同类之事,或录一时之言,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纬本纪,则较之左氏翼经,可无局于年月先后之累;较之迁史之分别,可无歧出互见之烦,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简而义益加精,岂非文质之适宜,古今之中道欤!至于人名事类,合于本末之中难以稽检,则别编为表以经纬之。天象、地形、舆服、仪器非可本末该之,且亦难以文字著者,别绘为图以表明之。”(15)由此不难看出,章氏所推崇的新体例与马骕《绎史》之体例相比较,除《绎史》无本纪外,我们几乎可以把上述设想看作是章氏对《绎史》的赞语。其实,在章氏纪、传、图、表四体相配的设想中,“本纪”只是起到纲的作用;在实践中,“本纪”或者成为纲目体的“纲”,或者流为“大事纪”,并无多大意义。
《绎史》的刊行,立刻引起社会上的密切关注,连最高统治者也极为重视。康熙皇帝于四十四年南巡至苏州,问起马骕所著《绎史》,专命大学士张玉书物色原版,并于第二年四月令人赍白金二百金至马骕故乡邹平,购版藏于内府。学者更是争相研读,推崇有加。顾炎武赞此书为“必传之作”,李清在《〈译史〉序》中盛称:“《绎史》一编,当与《七略》、《四部》、《杜典》、郑卷《志》诸书争胜而有加,殆前此所未有也。”又说此书有四大独胜古人之处:一、体制之别创;二、牒谱之咸具;三、记述之靡舛;四、论次之最核。虽然其言难免有偏爱溢美之处,但确实指出了《绎史》在融会贯通、保存史料和创新史体上的功绩。
注释:
① (11)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一。
②《四库全书总目》卷二九。
③ ⑥《碑传集》卷九一,施润章:《灵壁县知县马公骕墓志铭》。
④《邹平县志》。
⑤《四库全书总目》卷四九。
⑦李清:《〈绎史〉序》。
⑧李贽:《焚书》卷五。
⑨柳诒征:《中国文化史》第十章“考证学派”。
⑩《读史随笔》,载《国风》第三卷第十一期。
(12)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下》。
(13)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四章。
(14)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三”。
(15)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