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与《长生殿》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长生殿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 I207.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5-3492(2015)05-0047-07 清代是一个寒士诗大盛的时代,明遗民诗毋庸论,即查慎行、黄景仁诸大家,即足以改变“朝”、“野”诗坛盟权转移的格局。慎行生前身后牵入三场狱案:《长生殿》案、查嗣庭案、《忆鸣诗集》案。此外,他还亲睹族伯查继佐受牵连的明史案、好友姜宸英受累瘐毙的康熙三十八年(1699)科场案。虽说顺、康、雍、乾四朝狱案酷密,但慎行牵入三案,自非偶然的现象,值得深入研究。笔者尝试就慎行所涉三案分撰《查慎行与〈忆鸣诗集〉案》《查慎行与查嗣庭案》《查慎行与〈长生殿〉案》三文。未尽刊出,即见张兵、张毓洲《清代案狱与查慎行的心路历程》一文,[1](P56-63)多有发明。今《查慎行与〈长生殿〉案》仍其旧题,汰其重复,略述不同之见,冀庶几有助于《长生殿》案的发覆与康熙朝士人心态及诗歌风气的探讨。 一、查慎行并非《长生殿》案的小角色 康熙二十八年(1689),《长生殿》案发。其严酷性相较明史案、查嗣庭案,自是微不足道,但对查慎行人生的影响则不下于二者。《长生殿》案的一些基本史实,学界已有所揭示,然仍存在不少有待澄清之处。兹仅就与慎行相关的几个问题略作辨析。 (一)关于“同被吏议” 周劭先生《敬业堂诗集·前言》谈及查慎行与《长生殿》案说: 翌年,再度入都,就遭到了《长生殿》国丧演剧一案的牵连。据说原来被参奏预会的名单中并未列入慎行名字,而是洪昇因同舍生关系口供扳及的,因此同遭革斥,所以在《敬业堂诗集》中也找不到他和洪昇唱和往来的痕迹。当时朋党之风甚炽,有所谓南党、北党之争,《长生殿》一案,即是两党倾轧的产物。所谓北党的领袖,便是明珠和余国柱等人,南党则是徐乾学和高士奇等人。按理说慎行即在满族北党领袖明珠家里处馆,应该说是依附北党了;但是他和南党领袖徐乾学、高士奇辈却也有很密切的关系。[2](P5-6) 认为《长生殿》案与当时南党、北党之争关联密切,慎行牵入案事恐亦然,而从其交游来看又颇多矛盾之处。周氏的困惑并非没有来历。所谓《长生殿》案必与党争有关,大抵沿袭章培恒先生《洪昇年谱》的说法。此说流行数十年,少有质疑者。今人陈汝洁在《从〈康熙起居注〉看“〈长生殿〉案件”》中提出案事起因是黄六鸿挟嫌报复赵执信,与南北党争关系不大。张中宇先生撰《“〈长生殿〉案件”新论》一文,更为详细地探究案事的原委和实质,指出此案打击的主要对象是赵执信,不必深求高士奇、徐乾学等人,案件中受处分的官员只有赵执信一人,康熙帝的处理态度是从轻从宽的。[3](P59-63)诸如此类辩说无疑更合于历史真实。 《长生殿》案基本史实已明,问题是学者谈说此案仍常陷于一种逻辑,即据官职身份重其显者而疏其微者,由此不免轻视查慎行这类国子生身份的“小人物”,造成对案事认识的一些局限。 查慎行《送赵秋谷宫坊罢官归益都四首》自注云:“时秋谷与余同被吏议。”[4](P287)查为仁以查氏后进从慎行游,《莲坡诗话》亦载: 洪昉思以诗名长安,交游燕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无不心折。作《长生殿传奇》,尽删太真秽事,深得风人之旨。一时朱门绮席,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好事者借事生风,旁加指斥,以致秋谷、初白诸君皆挂吏议。此康熙己巳秋事也。[5](P505) 清人戴璐曾亲见黄六鸿原奏,其中无慎行之名。《藤阴杂记》卷二云: 赵秋谷(执信)去官,查他山(慎行)被议,人皆知于国忌日同观洪昉思(昇)新填《长生殿》。……近于吏科见黄六鸿原奏,尚有侍读学士朱典、侍讲李澄中、台湾知府翁世庸同宴洪寓,而无查名,不知何以牵及。[6](P22) 关于戴璐所疑,章培恒先生推测说洪昇下狱所供,大抵可信。国子生陈奕培同时受累,其弟陈奕禧《得子厚兄京师近闻志感》自注谓奕培等人“不列弹章,为昉思所供,故同时被斥焉”。尽管黄六鸿奏章非针对洪昇、查慎行、陈奕培,但吏议定罪重在惩治赵执信与洪、查、陈诸子。毛奇龄《长生殿院本序》因云:“言官谓遏密读曲,大不敬。赖圣明宽之,第褫其四门之员,而不予以罪。然而京朝诸官则从此有罢去者。”[7](P526)“四门之员”即慎行等国子生。所以,不应轻视“同被吏议”,片面强调《长生殿》案是针对赵执信的一场案事。换言之,案事始则由黄六鸿报复赵执信,而具体内容远大于此。 (二)关于“南查北赵” 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四《赵秋谷事》云: 黄给事本以知县行取,其政迹必有可观。初白当被议时,不过一监生,竹垞集中称查上舍,可见不大为所属目,故其后仍得改名应举,入为词臣也。[8](P33) 意谓慎行其时身份不过一国子生,声闻远逊于赵执信,黄六鸿未必放在眼里。此说得到许多学者的认同。笔者认为,这其实也是一种以贵贱度人轻重的误解。案发时慎行声名确不如执信,但也相差不远。慎行出身于浙西著名的查氏文学世家,早年师事查继佐、陆嘉淑、范骧、黄宗羲诸遗民大家,工诗词。范骧将慎行、嗣瑮兄弟比于“二苏”,黄宗羲也说“以夏重之明敏,再加以沉笃数年之功,莫之与京也”(《送查夏重游燕京序》)[9](P567)。康熙十八年(1679),慎行入杨雍建贵州巡抚幕府,深得器重。康熙二十三年(1684)夏游学国子监,与洪昇、赵执信并列名王士禛门下。士慎《慎旃集序》赞其黄叔度一流人物,诗歌“滂葩奡兀,奔发卓荦,蛟龙翔而虎凤跃,今之诗人或未之能先也”[10](P1753)。慎行中表兄朱彝尊及朝内大臣朱之弼皆为之延誉。康熙二十五年(1686)冬,大学士明珠延聘为西席,接替已亡的吴兆骞教授其子揆叙。执信来访定交即在此际,慎行《赵秋谷编修见示并门集,辄题其后》云:“余时怀一刺,欲往还趦趄。从来负盛名,相见长恐虚。何期就馆舍,先枉君子舆。”[11](P211)去岁执信以翰林编修充山西乡试正考官,有《并门集》,至此持赠。执信科场早达,才华轶群,性喜自负,但观其主动来定交,即可知非出于偶然。 人品、才华、学问是衡量士人社会地位的重要标竿。离开这一尺度而斤斤于显晦穷达,往往失其度矣。慎行当时身份不过一青年寒士,但在京师文坛已属新锐,一时名士如王又旦、王源、姜宸英、刘中柱、乔莱、颜文敏、顾贞观等数十人乐与交游唱和。周寿昌臆测黄六鸿未必将慎行放在眼里,事实恐不然。查、赵名入“国朝六家”。“国朝六家”得名于清人刘执玉《国朝六家诗钞》。然“南查北赵”相齐名却非刘执玉的发明。陈康祺《郎潜纪闻》卷十《长生殿传奇》说“益都赵赞善伸符,海宁查太学夏重,其最著者”[12](P224),查为仁《莲坡诗话》并列查、赵,非无凭据。 (三)关于“酒徒作计” 《长生殿》案的罪状不复杂,即国恤间“观剧饮酒”。《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八年十月初十日”条载: 吏部题覆,给事中黄六鸿所参赞善赵执信、候补知府翁世庸等,值皇后之丧未满百日,即在候选县丞洪昇寓所,与书办同席观剧饮酒,大玷官箴,俱应革职。其所参候补侍讲学士朱典常斗马吊,并无实据,应毋庸议。[13](P1906) 黄六鸿字子正,新昌人。顺治八年举人,官礼科给事中,改工科。著有《福惠全书》三十二卷。尽管罪状不算复杂,但黄六鸿报复赵执信的具体原因仍有未明。张士宇先生据阮葵生《茶余客话》“时方与同馆为马吊之戏,适家人持黄刺至,秋谷戏曰:‘土物拜登,大稿璧谢。’家人不悟,遂书简以复”,推测黄六鸿弹章连及马吊,“确有挟嫌报复的动机”[14](P63)。“土物拜登,大稿璧谢”故事载记甚多,又见于《两般秋雨庵随笔》《藤阴杂记》《浪迹续谈》,虽也能解释执信因傲睨时辈招祸,然毕竟出于传闻,难称坚实的凭据。邓之诚怀疑“璧谢之说”。章培恒先生亦谓传闻之辞不足信,而推证案事与“南北党争”有关。张中宇先生倾向于肯定“璧谢之说”或真,论定案事为“意气之争”。章说求之过深而悖于史实,张说是否确然无疑?笔者略有不同之见,这里尝试提出一种新的解释以作补充。 慎行《送赵秋谷宫坊罢官归益都四首》其一云:“竿木逢场一笑成,酒徒作计太憨生。荆高市上重相见,摇手休呼旧姓名。”其四“欲逃世网无多语,莫遣诗名万口传”二句自注:“秋谷赠余诗,有‘与君南北马牛风,一笑同逃世网中’之句。”[15](P287-288)查为仁《莲坡诗话》载查、赵“同被吏议”,引此论之。“竿木”本百戏家道具,慎行又取以名集,《竿木集》自题云: 饮酒得罪,古亦有之。好事生风,旁加指斥,其击而去之者,意虽不在苏子美,而子美亦能免焉。禅家有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聊用自解云尔,非以解客嘲也。[16](P287) “饮酒得罪”,指黄六鸿攻击“观剧饮酒”。细味慎行诗句,已含蓄指出案发的具体背景原因。康熙初京师诗坛酒会日兴,主盟者为龚鼎孳、魏裔介等人,王士禛、汪琬、梁熙、刘体仁为重要人物。至康熙十八年召试博学鸿儒,诗酒雅会臻盛。其时文坛也进入新老更替阶段,新生代士人崛起,大都恃才傲物,名士风气甚浓,“南查北赵”堪为表率。他们欲为“荆高酒徒”,放歌纵酒,裁量品度,颇不拘于礼法。风气既成,士大夫乐与其事,不能入者或持怨望。《长生殿》案发生在这一历史语境中,“酒徒作计太憨生”、“莫遣诗名万口传”正说明赵、黄过节由“名士”、“诗酒”而起。执信后来诗中曾用“黄犬”暗斥黄六鸿,其实慎行先已隐用“黄犬”骂之,此即“荆高市上重相见”寓含之意。 黄六鸿作为言官确有纠察士风之责,攻击赵执信等人“观剧饮酒”、朱典等人“常斗马吊”,盖这两种风气一雅一俗,皆为名流所好。查为仁《莲坡诗话》云:“朱垞赠洪诗云:‘梧桐夜雨词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亦实录也。”[17](P505)朱彝尊用“偶然”一词评说案事,大抵可信。不过偶然中也有一些必然的因素。康熙间京师新旧、满汉官僚排挤争斗,官场风气不正,故慎行诗云“风波人海知多少”、“欲逃世网无多语”。 基于此,我们认为探讨《长生殿》案史实,不必深文求于南北党争,亦不必简化为纯粹的个人意气之争。案发与京师名士放纵习气密不可分,黄六鸿弹劾主要对象是赵执信、朱典等官员,而吏议惩治“士风”,查慎行、洪昇、陈奕培等人同时遭黜。四门之员亦非“小角色”,以官位贵贱衡量人物轻重容易造成误解,实不可取。 二、《长生殿》案与查慎行科举心态 历来学者认为在《长生殿》案中,查慎行受到的冲击与赵执信、洪昇相比要小得多。如梁章钜《浪迹续谈》卷六《长生殿》:“后查以改名登第,而赵竟废置终身矣。”[18](P356)戴璐《藤阴杂记》卷二:“昉思颠蹶终身,他山改名应举,秋谷一蹶不振。”[19](P22)这其实也不免于误解。慎行无官可罢,但内心的动荡不下于执信。康熙二十八年十月送别执信罢归后,展拜朱之弼墓,《初冬拜朱大司空墓感赋》云:“余生削迹谁知己,往事伤心我负公。肯信九原还有路,人间何处不途穷。”[20](P288)慎行曾深得朱之弼爱重,为花庄座上贵客,至此回首高会,不禁恸哭“途穷”。随后他一度谢绝诗会,偶有小集赋诗,多借萧冷之笔传写凄凉之情。其与洪昇的关系也变得很糟。由于地域的关联,洪昇与海宁朱尔迈、汤右曾、陈六谦交往密迩。康熙诗坛,浙西与山左诗人为盛。浙西诗人活跃于京华,以朱彝尊为中心,查慎行、嗣瑮、查昇、龚翔麟、汤右曾等人为后进,此唱彼和,声势壮观。洪昇也是其中的一员,共同参与诗酒之会。案发后,查、洪绝交,慎行诗集尽删洪昇之名,洪昇亦颇自负,集中削尽交往之迹。 探寻慎行悲痛自悔之因,我们不得不强调“四门之员”之于慎行的意义。他未尝进学,国子生身份靠援例捐纳而来。自清中叶以来,学界误传慎行曾补诸生,迄今为学者沿用,未见提出疑异者。慎行未进学之事与其士人心态、文学创作及《长生殿》案都有着密切的关系,此亦稍作辩说。 《清史列传》卷七十一《文苑传二》: 方为诸生,游览牂牁、夜郎,以及齐鲁、燕赵、梁宋,过洞庭,涉彭蠡,登匡庐峰,访武夷九曲之胜,所得一托于吟咏,故篇什最富。[21](P5810) 这段文字采自清人李元度《查初白先生事略》:“少受诗法于钱田间,为诸生,从黔抚杨公雍建出入牂牁、夜郎,及齐鲁、燕赵、梁宋间,又尝渡彭蠡,过洞庭,登匡庐五老峰,探武夷九曲,寻无诸尉佗遗迹,其诗益富而奇。”[22](P10)所谓慎行“少受诗法于钱田间”乃误说,此不待辩,“为诸生”之说也有其来源。前此郑方坤已有类似说法,《敬业堂诗钞小传》云:“少日为诸生,即杖策从军。”[23](P325-328) 慎行“为诸生”说是否可信?慎行外曾孙陈敬璋所撰《查他山先生年谱》仅述及康熙十年(1671)慎行初应童子试,受知于杭州知府嵇宗孟,以母疾“遂辍笔砚,专心侍奉”[24](P15)。检慎行与友人赠答唱和诗文千余篇,未见“秀才”、“茂才”、“文学”一类可辨明其进学的称呼。雍正五年(1727)八月慎行卒于家,子克念持行状乞铭于父挚方苞。方苞惧于查嗣庭案,未即应诺,直到乾隆元年(1736)十二月始应查昇外孙沈廷芳之请撰志铭,命家人检故状不可得,而就所知为《翰林院编修查君墓志铭》。方苞所载大抵无误,中无“为诸生”之事。全祖望初应乡举,曾拜访慎行,应沈廷芳之请撰《翰林院编修初白查先生墓表》,并只字不提“为诸生”。康熙《海宁县志》、道光《海宁州志》亦未见慎行进学载记。乾隆《海宁县志》卷八《选举志上》载康熙三十二年癸酉科,“查慎行,监,《诗》,顺天中式,癸未进士”[25](P1042)。未详注是选拔入监,还是援例纳捐,故难作为慎行进学的凭据。 慎行入监为不争的事实,我们只需厘清是贡监、还是例监,即可知是否进学。三藩兵兴,清廷开例捐纳。康熙十八年,慎行入杨雍建幕府,三年未归。黔中家书尺牍,今传《敬业堂文集》一篇未存。清人葛嗣浵《爱日吟庐书画别录》卷二收录《查嗣琏行书二通》为集外佚文,据笔者考证,皆康熙二十一年(1682)春作于贵州。前书云: 辱谕援例二生。黔例已于去冬停止,目下藩司汇册已成,概不收纳,惟竢镇远府册报到日,即当达部。来教乃出后时,不能奉行矣,奈何,奈何!即右朝见托加纳事,亦坐是无可复商,近亦寄书报之。执事试问之子颖、豹臣两公,知愚言之不谬耳。[26](P814) 所寄乡友姓字未详。王世琦字子颖,康熙十一年举人。祝翼恒字豹臣,祝渊次子,康熙十七年举人。王右朝为世琦弟,卒于康熙二十一年重阳日。三人俱慎行同邑好友。慎行作书起由是乡友托为料理贵州纳捐。康熙二十年,清廷以收复云南,停止开捐。故尺牍提及黔例已停。后书寄三弟嗣庭,末云:“所托纳盟三姓,因来人到迟,贵州事例已停,不及代为料理。有来问者,可以此复之。”[27](P815)盖嗣庭家书亦代为恳托。康熙二十一年九月,慎行返里,明年未参加科试,当因已在贵州援例。十月入族伯查培继江西幕府。康熙二十三年(1684)春闻部审已毕,三月急从江西归,四月即北上。 综上所考,慎行未尝进学,入监属援例捐纳。方苞、全祖望熟知这段故事,故不载曾为诸生,道光《海宁州志》亦不误。郑方坤、李元度等人臆测慎行必曾进学,杜撰出“为诸生”之事,《清史列传》承讹袭谬,后世多误信之。 关于慎行未能进学的原因,亦略述之。顺治二年(1645),慎行祖大纬、父崧继参加鲁监国抗清斗争,翌年江上兵败归里,俱以遗民终。崧继为慎行立不事科举干禄的家训,直到慎行十九岁,始有所改变,允许稍习帖括而不以之为业。慎行《东亭、查浦两弟七十寿序》忆云:“稍长,同受业于慈溪叶伯寅师。已而同赴场屋,屡见斥于有司。”[28](卷中P22)童试屡不中,其制举文字究竟如何?康熙十八年春,黄百家在《送查夏重游燕京序》中谈到: 夏重少时制举文已超越时辈,既弃而学诗,直逼遗山缶鸣之阃。数年来,更思务为实学,闭门扫轨,兀坐一编城市中,或至数月不出。[29](P567) 这则文字提供了两则重要信息:一是慎行习制艺虽晚,但很快超越时辈。二是未骛神于场屋,兴趣仍在诗歌、学问。制举文超越时辈,却屡试不中,其中玄机还在“超越”二字上,盖不拘于场屋程式,遂屡见斥。在父辈影响下,慎行早年不以科举为意,[30](P138-143)沉耽诗歌,流连酒会,喜好经史之学。后以生计所迫,且不甘老死户牖,始从军幕府,寄弟嗣庭家书说“功名一途,正当读书俟命,时至事起,徐相机宜”,“急而强为之,徒费心力”(《查嗣琏行书二通》其二)[31](P814-815)。康熙二十三年急入都门,盖以为“时至”矣。 从不事科举干禄到援例捐纳,慎行心态已变。他的国子生资格来之不易,大抵消耗了三年幕府所得养家之资。黜国子生,不仅彻底破碎了科场梦,而且还将他打回未曾进学的原地,至此退不能承父祖遗民之志,进不能仕效新朝,沦落已甚。观剧风波后,京师有诗咏其事云:“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32](P357)执信“断送功名”固不待言,慎行受到的冲击亦自不小。 康熙三十二年(1693),朝廷不复深究前事。处于逆境中的慎行再次入都,改嗣琏之名为“慎行”,应顺天乡试。抵京即闻朝议有国学生回本籍乡试的说法,抑郁不乐。友人唐孙华《赠夏重》劝慰云:“名士今几人,世方以为戒。良玉溷武夫,嘉禾杂粃稗”,“如君得数人,制科诚一快。吏议闻逐客,斯举亦已隘。”[33](P111)慎行《次韵答实君》云:“似闻逐客议,枨触动机械。世或指鹰鹯,吾其避蜂虿”,“劳筋应自息,倦羽非人铩。得丧心已空,须弥堪纳芥。”[34](P455)愤然表白若令回原籍,即放弃以示抗议。“逐客议”未果行,得留京师。对于犹存名心一念,不能自拔,他亦自觉滑稽可笑。《送唐实君游江西》云:“我留辇下大可笑,妄觊微名上乡贡。初闻逐客姑逡巡,旋悔为儒被嘲弄。吹竽鼓瑟两难强,贯虱屠龙等无用。”[35](P465-466)综观慎行一生,从无意举业到捐纳入监,出入科场,屡踬屡战,频失故步。他以“竿木随身,逢场作戏”解嘲“酒徒作计”的人生,这何尝不是其科举心态的写照。论者或据慎行复入科场论较“南查北赵”人格高下,恐未尽当。 三、《长生殿》案与查慎行江湖寒士之调 《长生殿》案重塑了慎行的人生与心态,并对其江湖寒士之诗的形成起着重要的催化作用。 慎行承其家学,早工于诗,所作沿袭遗民之调,以沉雄为胜。出游黔中幕府,效法杜甫,以诗为史,复多清奇之致。黄宗羲《绿萝庵诗序》评价说:“查夏重自黔返,吐词清拔。”[36](P95)入都后沾染京师诗坛习气,跌宕放歌,斗韵争奇。“我从雾谷拟潜形”,突如其来的观剧风波将他推向江湖之路,也促成了一代江湖寒士诗的成熟。 其一,抒写“途穷”之悲,诗境趋于苍凉寒瘦。如《奉送玉峰尚书徐公南归五十韵》所云:“饥朔行自嘲,寒郊语尤硬。”[37](P295) 慎行每用苍寒之笔抒写江湖野逸、寒士酸辛、时代不平。《疁城孙恺似编修欲行善于其乡,竟遭吏议,今方罢官,就讯吴中,相遇感愤成诗》云:“苍狗如云极可哀,危机翻自诏恩来”,“乾坤直似蜗庐窄,怀抱除非醉始开。”[38](P358)不仅为友人鸣不平,亦是自我心声的流露。韩愈《送孟东野诗序》说“物不平则鸣”。慎行自编其诗为《秋鸣集》,题云:“余非善鸣者也,特假虫之鸣以自文其诗,若云其志弛以肆,则吾岂敢?”[39](P493)自入中年,他意绪凄凉,诗笔入幽冷清隽之境,用语亦近孟郊,下字多用“冷”、“残”、“幽”、“凉”、“清”、“惊”、“恨”、“悔”、“怆”、“损”、“贫”、“寒”、“空”、“饥”。虽非雕章琢句之流,但这些寒士诗人的偏嗜还是反映了他的心迹。康熙三十四年(1695)秋游中州道中所作《上谷城南旅宿见可亭侄题壁》大有郊岛之气,诗云:“客路逢连雨,秋原洗郁蒸。人投曾宿店,鼠瞰未吹灯。一榻夜凉入,二更残月升。忽看题壁在,为尔扫秋蝇。”[40](P551)又如《晚渡滹沱》:“凉风萧萧响白荻,老鹳衔鱼作人立。小船争渡晚尤喧,浊浪兼泥秋更急。”[41](P552)王士禛神韵派以清雅之音点缀“盛世”,爱用清冷字眼,以取其清韵。慎行不然,清冷字句以写照康熙朝寒士心迹,燕赵、中州山水古迹遂蒙上一层幽冷荒寒之色。 其二,性情移易,格调由激宕趋于低沉。据黄宗羲《查逸远墓志铭》,慎行父崧继慷慨有侠士风。[42](P366-368)慎行初亦非牵拘胆懦之辈,但观他在三藩之乱中从军幕府即可觇知。迨入都门,俨然一“荆高酒徒”。被议后痛悔,欲“慎言慎行”,尽管名士狂放习气未尽翦除,性情还是发生了显著的改易。唐孙华目睹其变,《赠夏重》云:“君性本冲和,三缄夙自诫。”[43](P112)慎行诗亦因之,由放纵跌宕转入低沉回曲,偶有狂歌,亦异于昔日张扬之态。如康熙三十九年(1700)客寓京华,《方拱枢、徐学人招集竹林僧房,用昌黎短檠歌韵,各赋一首》:“我今已是无家客,芒鞋一只轻策策”,“长安龌龊胡可居,直恋知交未能弃。”[44](P740)用韩愈诗韵,取不平则鸣之意,略具纵恣之态。随后所作《吴西斋农部次前韵见贻,结语云有才如此长沦弃,再叠韵答之》:“感君置我卢杨间,世与君平方互弃。”[45](P741)《三叠前韵酬刘若千侍御》:“眼中衮衮见诸公,不碍江湖有沦弃。”[46](P471)《四叠前韵答钱亮功》:“铁枪半段试相当,我用何妨时所弃。”[47](P742)以“弃”字为韵,抒写寒士失路之悲,可谓低沉幽回。 其三,江湖载酒,体写野逸之性。观剧风波后十余年间,慎行漫游江湖,踪迹远至九江、中州、闽中等地,行程逾数万里。萍浮江海养成其“山野之性”。《三月十七夜与恒斋月下论诗》:“我挟山野性,寻君到衙斋。”[48](P387)《宋中丞牧仲自江西移抚江苏,邀余入幕,投诗辞之》:“敢谓山林便野性,倦飞无分借秋风。”[49](P403)“山野之性”又结成其江湖寒士诗的神理。《敝裘集》之诗可为例。康熙三十三年(1694)冬第四次北游京师,《敝裘集》自题云:“一羊裘已十五年,裘则敝矣,而行役尚不知止,可叹也。”[50](P508)《敝裘二首》其一云: 中道谁能便弃捐,蒙茸虽敝省装绵。曾随南北东西路,独结冰霜雨雪缘。布褐不妨为替代,绨袍何取受哀怜。敢援齐相狐裘例,尚可随身十五年。[51](P508-509) 从康熙十八年辞乡游幕至今已十五年,慎行自嘲“敢援齐相狐裘例,尚可随身十五年”,这也就是说已做好终老江湖的打算。既为世“弃捐”,除保持遗世独立外,又能如何?这是慎行的痛苦,也是自我清醒。《敝裘二首》流传一时,揆叙、姜宸英、唐孙华、惠周惕皆有和诗。慎行对漂泊江湖、因人远游也有自释:“诗从炼后锋芒出,正要旁人摘小疵。”(《立春日同恺功侍讲作,即用敝裘二首韵》)[52](P518)在他看来,若无江湖载酒万里路,就没有一卷新诗冰雪气,故飘零南北,每珍重所作,精心编排成集。慎行的江湖行吟正体现了康熙朝寒士诗人微妙的心理与性气。 “偶然鸿爪留还去”(《再叠前韵示恺功》其一)[53](P518),慎行化用苏轼“到处鸿爪一留泥”,表白江湖诗人独特的心迹。《长生殿》风波将他推向江湖,养成“山野之性”。其江湖行吟抒写心迹,出语清新,峻寒为骨,充满野逸之气,绝去肥饫富贵之态,自具一格。清人沈寿榕《检诸家诗集,信笔各题短句一首》其九云:“吾乡初白庵诗稿,独写心言字字真。刊尽皮毛清到骨,寒潭秋月总无尘。”[54](P333)可谓有得之言,解得慎行诗三昧。 综上,《长生殿》案起于黄六鸿攻击赵执信等官员,但四门之员查慎行、洪昇、陈奕培同遭“吏议”,已决定这场案事非专对赵执信而发。将其比连于“南北党争”,属深文罗纳而悖于史实;将其归于纯粹的“个人意气之争”,揭示出事件的偶然性,但不免将问题简单化。《长生殿》案与康熙中叶士风关联密切。慎行受案事牵累,科举人生、诗歌创作都发生明显的变化。“诗社幸见收,名场应见斥。鱼熊古难兼,较若辨黑白。”(《偕荆州兄过一茎庵,饮香林亭下,次韵四首》其四)[55](P736)鱼和熊掌难以兼得,慎行更愿留住诗人之名。作为康熙朝江湖寒士诗第一家,其诗自成一体,迥别于神韵诗,也异于明遗民诗。清初一大批浙西诗人江湖载酒,同调相和,奠定了清代浙诗的基调。从这一意义上说,慎行不愧继黄宗羲、朱彝尊之后一代浙诗风气的开拓者。茶神星与“长生寺”_长生殿论文
茶神星与“长生寺”_长生殿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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