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慎对于鑫诗歌与赋的接受_诗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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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7071(2012)05-0096-05

庾信是六朝文学“集大成者”,在六朝文学向隋唐文学演进中起了承接的关键作用,其诗赋创作在主题开掘、意象选用、选字用句、对仗排偶、押韵入律、使事用典、结构篇章、精神意趣等方面,传承了《诗经》、《离骚》以降之文学经验,特别是他的“革新诗文”之举,为古体诗向律诗的发展定型探索了写作技法,积淀了审美观念。杨慎学习六朝诗文,对庾信诗赋多有接受。学术界历来对此问题探讨甚少,为了细致把握杨慎“六朝”文学观的生成路径、具体表现和深刻内涵,本文拟作一发掘和阐析。

推源辨体:杨慎对“庾信体”的发现和肯定

杨慎所处时代,新起的“阳明心学”冲击着“程朱理学”,在思想意识形态领域中大有取代之势。但因当时文坛受“程朱理学”长期钳制所遗留的阴影影响,“台阁体诗”、“性理诗”及“以文字为诗”的“宋型诗”尚盛极一时。“七子派”举“诗文改革”大旗,仿效严羽在诗歌领域倡导“以盛唐诸子诗为法”,但由于许多文人欠缺才情,徒事“模拟”,仅能于“句法”技巧上“作计”,难以将真情实感较好地表达于诗文。所以,当时文坛上真正有艺术性和审美价值的诗文并不多,复归“盛唐气象”以改风易俗的目的非但没达到,反而喧嚣尘上。

杨慎为改变当时文坛现状,在“七子派”及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等“推源辨体”思潮的影响启发下,主张诗歌“推源辨体”。但与“七子派”倡导“诗必盛唐”不同的是,杨慎标举“六朝”,认为盛唐诗歌源出六朝,要学好盛唐诗歌,须从源头上寻找根由和养分进行师法。杨慎所辑《绝句辨体》、《五言律祖》等,首先对“律诗绝句”之体探本溯源,辨析诗歌祖述相承关系。他在《五言律祖序》中说:“五言肇于风雅,俪律起于汉京。游女《行露》,已见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是五言起于成周也。北风南枝,方隅不忒,红妆素手,彩色相宣,是俪律本于西汉也。岂得云切响浮声,兴于梁代;平头上尾,创自唐年乎?近日雕龙名家,凌云鸿笔,寻滥觞于景云垂拱之上,着先鞭于延清必简之前,远取宋、齐、梁、陈,径造阴何沈范,顾于先律,未有别编。慎犀渠岁暇,隃麋日亲,乃取六朝俪篇,题为《五言律祖》。”(《大史杨升庵全集》卷二)杨慎论诗不袭旧说,不务虚谈,认为五言发源于先秦“风雅”,兴起于成周;俪律创自汉京,西汉得到发展,故不能认为押韵入律仅是六朝或唐时现象,这就从源头上反拨和破除当时“七子派”的偏狭诗文观念。当然,杨慎也承认“五言律诗”真正可为师法的还是“六朝俪篇”,故编选这部书,以为时人之范本。

正是在“推源辩体”之时,杨慎发现和认识到庾信诗歌的审美价值及典范意义。今国家图书馆藏有明嘉靖年间刻杨慎编《五言律祖》,该书分前、后两集,共选113家诗人318首诗。从杨慎所选诗家诗歌比例看,庾信诗选最多,达24首,远远超出其他诗家,足见杨慎对“庾信体”诗极为欣赏及对庾信五言律诗创作地位的大力肯定。杨慎所选“宫体诗”亦多,逾半数以上,就诗歌文本说,此类诗普遍词采优美,形象鲜丽,语言绚烂华艳。而“庾信体”在“宫体诗”中特立一格,语言流畅,对偶正丽,并且使事用典稳妥贴切,“景物诗”写得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看不出有虚伪情感及特意雕琢痕迹,给人以“清新”之感。

杨慎细致分析了庾信诗歌的审美内涵,给予了很高评价。他多次论及“庾信诗”说:“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史评其诗曰:‘绮艳。’杜子美称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绮艳、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独子美能发其妙。余尝合而衍之曰:‘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诗,绮而有质,艳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为老成也。若元人之诗,非不绮艳,非不清新,而乏老成。宋人之诗则强作老成态度,而绮艳、清新,概未之有。若子山者,可谓兼之矣。不然,则子美何以服之如此。”[1](P72)杨慎对庾信诗歌的认识,没有受到隋唐时评庾信诗文的王通“文诞”说,令狐德棻“淫放”、“轻险”说,李延寿“匿彩”说的影响,更没有被金元以来影响甚大的王若虚“庾氏诸赋,类不足观”说所左右。杨慎正视前说,继承了杜甫对庾信的评价,加以综合地、辩证地认识和诠释,阐发庾诗之美。杨慎所说之“绮”、“艳”侧重于诗歌写作之外在风貌,以文华为丽,以雕饰为美;“质”、“骨”则与西方兰色姆提出的“构架”意思相仿,为诗文内在之“本”,“绮”、“艳”相当于与“构架”相生相谐的“肌质”,附丽其上,帮助作品生成和表现美,二者紧密相连构筑诗歌“文本”,割裂任何一面都不足以成为文本之“本体”。杨慎还认为,庾信诗文“老成”在于其后期遭逢人生创伤,变得更加理性和成熟,能较好地把握言志抒情之“度”,走向“中和”。的确,庾信“老成”诗歌醇而有味,是诗歌写作成熟的象征。

另外,杨慎还对杜甫评庾信诗歌“清新”作了深入阐释。在他看来,“清易近薄,新易近尖”。“清”、“尖”作为古代文论批评范畴,均有着深刻内涵。“清”在《诗经》、《楚辞》及诸子学说中早有立言。六朝时多用于人物、山水品赏,反映出人的审美意识觉醒,后逐渐引入文艺领域评诗文。清与浊相对,从词源学讲,首先与“水”“气”相联系,表达“明晰”、“透澈”、“新鲜”、“轻薄”等意。杨慎指出“清易近薄”,从诗文本体上点明了“清新之诗”显虚浮而乏“厚重感”的弊病,发人深思。又说:“清者,流丽而不浊滞;新者,创见而不陈腐也。”[2](P89)杨慎连续征引了庾信39句诗进行阐说,其所引例句多为写景言情、托物言志之绝句小诗,反映出杨慎所肯定的庾信“清”诗,有“清丽”、“清工”、“清艳”、“清健”等多重态貌。“新”体现在:(1)注重锤词炼字。如“水影摇丛竹,林香动落梅。”“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庾信使用“摇”、“动”、“惊”、“聚”等字,打破常规的写作规范,给读者以“陌生化”审美效应,陡生“清新”之感。(2)注重开掘意境。如,“水影摇丛竹,林香动落梅”,庾信采用“通感”修辞方式,生成多重审美意境。(3)重视词类活用。如“野炉然树叶,山杯捧竹根”,庾信将本为名词的野炉、山杯活用为动词,并拟人化,形象生动。(4)表现新的审美趣味。如“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潘子真诗话》评曰:“山谷言庾子山‘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有人尽登高临远之趣。”[3](P298)总之,杨慎以其丰富的学识积淀和敏感的审美才力,对庾信诗歌“清新”特性作了较好把握,肯定了庾信诗赋的范式意义及对唐代五律、绝句的影响。杨慎秉承“清新”诗美观,反对缺乏生机形象、枯涩的明复古诗。是以,袁行霈指出:“(杨慎)诗学核心为‘天然’、‘蕴藉’和‘清新’。”高度评价了杨慎反复古思潮的诗学意义[4](P793)。

最后,杨慎比较了庾信诗与元人之诗、宋人之诗的质性差异,认为其兼融宋元诗的思想内蕴和美学形态,从而将庾信诗歌提升到一个新的认识高度——“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此说得到了清代陈祚明、刘熙载等人的认同。杨慎还指出,唐人将庾信诗作为衡量写作水平的标尺:“萧遇《春日诗》:‘水堤烟报柳,山寺雪惊梅。’唐人赏之,谓不减庾子山。”(《丹铅总录》卷二十一)借唐人“尊庾”评价表明其论诗旨趣,评李端《古别离诗》亦然。客观地讲,杨慎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七子派”“盛唐以后无诗”偏狭观念的影响,论诗亦未完全脱离“复古”论调。其实,元诗也屡有“老成”之作,如杨铁崖“咏史”诗,元好问“论诗”诗。宋“清新”之诗更多,如王荆公晚年雅丽精工“小诗”,诚斋充满生活气息的“闲适诗”,等等。另外,宋人以“老”为美,将之作为做人、为文的一种极致追求,强为“老成”固然值得批判,但也不是所有人的诗文皆如此。如苏轼贬谪“黄州、惠州、瞻州”后之“老成”诗,熔铸了他对社会、时政、人生、世态的自觉体悟和成熟思考,其诗歌表现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审美理想,成就丝毫不亚于庾信诗文。对于杨慎为反“七子派”复“盛唐”古法,而推重庾信等六朝诗文从而漠视宋元优秀诗人诗作的做法,我们也是必须予以批判的。

缘情绮靡:杨慎对庾信诗学观的承传与接受

杨慎为引导时人打开视野,回归六朝去发现和认识经典作家诗文的丰厚美感,建构新的有别于“七子派”“诗必盛唐”的观念。他推源辨体,不仅在批评视域重新阐释了庾信诗歌的思想特性、精神蕴涵和形式美感,驳斥了受“七子”影响学盛唐不足,少情乏韵之流,而且通过学习“庾信体”、“徐庾体”,甚至“宫体”,模仿写作出大量情感真挚丰富、风华流美诗歌,承传庾信“缘情绮靡”诗学观念,为世人探索师法路径,树立了学习典范。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杨慎学六朝在“学《选》体”,对他接受庾信之为大多不察,这对于客观、综合地认识杨慎有欠完整。

(一)从诗歌发生论上,杨慎承传了庾信的“缘情”诗学观。

庾信称得上是一位“性情为诗”、“生命为诗”的文人,从其《哀江南赋》、《伤心赋》、《枯树赋》、《拟咏怀诗》及碑铭作品等可得以认识。庾信主张,诗歌写作要表现内心情感,不能勉强为之。他在《谢赵王示新诗启》指出:“四始六义,实动性灵。”[5](P563)认为天下美好文章都是性灵萌动的自然结果。庾信始终秉持这一书写理念,自然抒写内心情感,即使是写作应景诗文或受人所托的碑铭也要通过想象酝酿生发情思,因而诸体皆善,在南北两地广受欢迎。与庾信“有如布衣之交”的滕王,在序《庾信集》时赞叹:“(庾信)妙善文词,尤工诗赋,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诔夺安仁之美,碑有伯喈之情,箴似杨雄,书同阮籍。”[5](P1)特别强调了庾信诗赋创作上的突出才华,高度概括了“庾信体”的特点——“缘情绮靡,体物浏亮”。

杨慎承传了庾信的“缘情”诗学观,在《答重庆太守刘嵩阳书》中说:“永言缘情,效杜陵以上四始。”(《升庵集》卷六)由杜甫上溯“四始”,当然也有着对杜甫诗学主要来源的庾信的接受了。他和庾信一样均主张文学贵“创新”,只有“新变”才能让诗文跟得上外在事物的变化,传达“性情”和“心灵”变化的节奏。庾信《弄琴二首》指出,仅有《乌夜啼》、《石城乐》等古曲远远不够,须致力于“新曲”、“新声”的创作,进而推广到创新一切文艺来表现时代的情感变化。他在《贺平邺都表》中倡导“礼殊乐异”,提出了“一代有一代之礼乐”的重要观点。杨慎亦主张广泛学习,继承前人优秀文化遗产,加以创新。他认为,诗文应“脱胎换骨”,批判了“时人学杜诗……不过拾《离骚》之香草,丏杜陵之残膏而已”(《升庵诗话》卷十四),强调李白诗歌情感浪漫真切,时有“创新”,此非明时“生吞义山,拆洗杜诗”者可比。也正是立足于“创新”,生发和表现新的情感,杨慎提出了“人人有诗,代代有诗”的诗史观,驳斥了何景明“宋人书不必读,宋人诗不必视”(《升庵诗话》)的论调。

除对庾信、杜甫诗学接受外,杨慎还广取博收,融汇《诗经》、《乐记》、《毛诗序》的“言情说”及李仲蒙“赋比兴观”等多重诗学养分,阐发其“缘情”诗学观。《李前渠诗引》说:“诗之为教,逖矣玄哉!婴儿赤子,则怀嬉戏抃跃之心;玄鹤苍鸾,亦合歌舞节奏之应。况乎毓精二五,出类百千。六情静于中,万物荡于外。情缘物而动,物感情而迁,是发诸性情而协于律吕,非先协于律吕而后发性情也。”(《升庵集》卷三)他从本源上肯定了诗歌生成在于“发诸性情而协于律吕”,继承了《乐记》、《毛诗序》等抒情传统,纠正了李东阳之流过分注重声律压抑情感的理论缺陷。在解释赋、比、兴时,他更加强调诗歌的情感特征,抛弃了宋元以来影响甚大的理学家朱熹对“赋比兴”的解释,而取李仲蒙之说,如其言:“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丹铅总录》卷十五)完全将“赋比兴”与“情”相联系,突出了“情”在诗歌生成中的绝对作用。论唐宋诗又说:“唐人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诗主理,去三百篇却远矣。匪惟作诗也,其解诗亦然。”(《升庵诗话》卷八)拈出诗主情、主理之别,上溯《诗经》传统,“崇唐抑宋”,申说了他作诗、解诗所执守的“缘情”诗学观。

因博采众长,杨慎在“缘情”创作路上比庾信走的更远。以两人对“民间文艺”的重视程度来说,民间文艺是人们原始情感的自然表达,乃原生态艺术,反映了人民对自然和生活发自内心的朴实无华咏叹。庾信重视民间文艺,特别是入仕西魏、北周后,接受了“质朴贞刚”的北朝民歌影响,融合南方民歌“清丽婉转”特性,在诗体形式和写作风格上均作了可贵的探索,从其六言体《舞媚娘》诗可见一斑。从现存庾信二十一首乐府诗词而论,其艺术、审美价值颇高。相比庾信而言,杨慎对待民间文艺更为热情,他十分重视对歌谣、谚语、俗话及民间传说的搜集、整理,一生中编辑有《陶情乐府》、《风雅逸篇》、《古今风谣》、《古今谚》等多部。杨慎认为歌谣乃“出自胸臆”(《升庵诗话》卷一)之诗,他在为周复俊所作《〈风雅逸篇〉序》中强调:“古辞所遗,古音寓之,学诗者不可不到心。”[6](P3)在杨慎看来,《诗经·国风》中收录的上古歌谣,是先民歌唱“性情”的真实记载,可谓为“性情”文学的鼻祖。杨慎肯定古今风谣、民间谚语、弹词也和《诗经》一样具有批判、讽谕、美刺功能,有意接续《诗经》传统。杨慎在《谚语有文理》一文中指出,谚语乃真正的“自然之诗”(《丹铅总录》卷十九),是“性情”本体的自在表达。他接受“民间文艺”养分进行艺术创造,编纂《历代史略词话》,“先之以声歌,继之以叙说,杂以俚语街谈,概括参差,自然成韵”。这种采用民间文艺叙事方式写成的“长篇通俗史诗”,开启了史书写作一代新声。

(二)从诗歌风格论来讲,杨慎接受了庾信的“绮靡”诗学观。

明顾起元《锦研斋次草序》云:“绮靡者,情之所自溢也。不绮靡不可以言情。”(《明文授读》卷三十六)的确,“绮靡”是“言情”诗的主流态貌。庾信前期“宫体诗”的最突出特点为“绮靡”。入北朝后,庾信写物抒情之作,“绮靡”也是重要基质,如《和赵王看伎》、《奉和赐曹美人》;《枯树赋》缘“枯树”起兴,“兴情”、“兴思”、“兴想”、“兴哀”,联类不穷,随物婉转,与心徘徊;《小园赋》,庾信将层出不穷的典实连缀成文,渗透自己深重情感。形式上采用“以骈为主,骈散结合”方式也使诗歌显得“绮靡流丽”。总之,庾信“缘情”写作,表现“绮靡”,积累了许多审美经验。杨慎接受庾信的“绮靡”诗学观,在创作上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突出表现:

1.文本质性上,杨慎和庾信一样重视继承《诗经》、《离骚》等经典作品的人文意象、历史典实,积淀了深重文化意蕴。《诗经》、《离骚》都是“至情之文”,是蕴涵深重“人文思想”“忧患意识”的典范。庾信承继《诗经》、《离骚》发愤抒情传统,在痛苦人生遭际后反思文艺创作,提炼出“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的创作规律。《哀江南赋》、《伤心赋》、《拟咏怀诗》均是庾信内心有所郁结不得不形诸笔墨的“至情之文”。庾信还从屈原、宋玉的作品中认识到“文采”之美,视屈子为“绮丽”文辞祖师。这些均为杨慎所承继。在杨慎的诗歌中,屈原、宋玉之典经常可见,《诗经》之文也是他常驱使的语词。庾信常用的许多人物意象(宋玉“悲秋”、阮籍“途穷之恸”等)、人文意象(松、鹤、桂等)也多为杨慎所采用。

2.写作形式上,杨慎有许多诗文直接化用庾信句子。如杨慎《三岔驿》“短亭流水长亭树”,乃化用庾信《哀江南赋》“十里五里,长亭短亭”句;《垂柳篇》“千门万户旌旗色”,乃化用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序》“杨柳共旌旗色”[5](P27);《沙河县》“野日三竿上,河冰百片穿”,乃化用庾信《燕歌行》“黄河春冰千片穿”[5](P64);《滇池泛舟见新雁》“禺山足稻粱”,乃化用庾信《咏雁》“稻粱俱可恋,飞去复飞还”[5](P70)。另外,庾信常用的“词复”“示现”、“叠字”、“反对”、“数对”、“斡旋”、“拆分”、“增动”等写作手法,也为杨慎所接受。以“词复”写作手法来说,钱钟书《谈艺录·庾子山诗》指出:“子山颇喜为此体,几类打诨。如《伤王司徒褒》云:‘定名于此定,全德所以全。’《伤心赋》云:‘望思无望,归来不归。从宦非宦,归田不田。’[7](P299)”杨慎《征人早行图》“杜鹃花下杜鹃啼,乌臼树头乌臼栖”[8](P166)及《和后斋即事二首》(其二)“山中宰相洞中仙,白犬黄鸡上碧天”[8](P195),均接受了庾信这种表现手法,并运用得得心应手。

3.整体风貌上,杨慎和庾信一样讲究声律押韵,重视修辞,好驱使典故,均以“绮靡”为美。庾信“强记独绝,博物不群”(宇文逌《庾子山集序》),而杨慎也是“记诵广博”(《明史·杨慎传》),“博物洽闻”(《明史》卷八十),有着丰富的知识储备,所以他们遣词用句随心所欲,使事用典信手拈来。杨慎《小春红梅效徐庾体》、《玉台体》直接模仿“徐庾体”和“玉台体”,描写贵族奢华生活,语言丽靡,使事用典工切,对仗工整,韵律和谐,呈现“绮靡”风貌。薛蕙《升庵诗序》、萧如松《重刻杨太史生升庵文集后序》[9]、钱谦益《杨修撰慎》等均指出了杨慎诗歌“绮靡”、“雄词丽藻”、“渊博靡丽”特性,尤其是胡应麟评杨慎诗:“清新绮缛,独缀六朝之秀。”(《诗薮》续编卷一《国朝上》)当然,对缘情、绮靡绝不能割裂看待,正是有了诗人缘情创作,吟咏情性,发愤抒情,才有了诗赋形式的雕华饰丽、押韵入律等,在风格上呈现“绮靡”之美。诗人一旦认识了“文饰”审美价值,反过来又刺激他们觉醒,突破儒家温柔敦厚政教文学观束缚,自觉抒写性灵,不拘格套。

知识考古:杨慎对庾信诗赋的考辨与误读

杨慎以博学多才著称,尝谓:“束发以来,手所抄集,帙成逾百,卷计越千。”(《丹铅别录序》)《明史·杨慎传》:“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明嘉靖三年(1524年),杨慎被贬云南,在艰苦环境下多凭记忆作“知识考古”,归类、注释、校勘、考辨、解读、订误,陆续写成《丹铅》诸录,受到时人重视,迅速流传开来,影响遍及全国。丰家骅《杨慎评传》对其在哲学、文学、史学、训诂考据学等方面的贡献作了充分肯定[10]。

在“知识考古”中,杨慎从音韵、训诂、考据等方面对于庾信诗文词句、典实出处等多有考辨,对庾信写作技艺及后世对庾信意象、技法的接受也作了细致爬梳,为我们把握庾信诗赋生成及后世流传甚有助益。如“子山诗用古韵”条指出:“庾子山《喜晴诗》:‘王城水斗息,洛浦河图献。伏泉还习坎,阴风已回巽。桐枝长旧围,蒲节抽新寸。山薮欣藏疾,幽栖得无闷。有庆兆民同,论年天子万。’巽音旋,寸音断,闷音慢,皆古韵也,《韵补》失引,今著之于此。”(《丹铅续录》卷九)“”条说:“簮,同庾子山诗:‘野衣裁蕙叶,山巾笋皮。’自注:‘,去声。’”(《古音余》卷四)“系表”条指出:“庾子山《哀江南赋》:‘声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出自“《晋春秋》荀粲曰:‘立象以尽意,非通乎象外者也。系辞以尽言,非言乎系表者也。’”(《谭菀醍醐》卷三)“羊肠熊耳”条指出:“庾开府诗:‘羊肠连九坂,熊耳对双峰。’……可谓工矣。比之杜工部:‘高凤、聚萤’,‘骥子、莺歌’之句,则杜觉偏枯矣。”(《丹铅总录》卷二十)“鱼齿兽角”条指出:“庾信《哀江南赋》:‘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典故出自《左传》和《吕氏春秋》(《升庵集》卷七十七)。“落霞秋水”条指出,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本“庾信《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丹铅余录》卷三)又,“雀熊蹯”条指出,杜弼《移檄梁武》云:“徒探雀,无救府藏之虚;空请熊蹯,讵延晷刻之命。”用“庾信《哀江南赋》:‘探雀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本事(《丹铅总录》卷五)。另外,如“徊”条引“庾信文有‘徕徊’”(《丹铅总录》卷十九),“女郎砧”条引“庾信诗所云:‘南国女郎砧。’”(《丹铅摘录》卷三)今《庾子山集》不载,可能是庾信散佚诗文,具有一定的史料文献意义。

因杨慎困居云南,“无书可检,惟凭记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正杨》),故考订时常出现误引、臆测之处。经常“误引庾信诗赋”,是其表象之一。如“合浦杉”条,杨慎引“庾信诗:‘传闻合浦叶,远向洛阳飞。’”(《丹铅余录》卷二)实出陈江总《遇长安使寄裴尚书诗》;“石御亭”条引“庾信诗:‘御亭一回望,风尘千里昏。’”(《谭菀醍醐》卷五)实出庾肩吾《乱后经吴御亭诗》;“驱雁”条引“庾信诗:‘秋风驱乱萤。’”(《升庵集》卷五十六)实出梁简文帝《秋闺夜思诗》;“井公六博”条引“庾子山诗:‘藏书凡几代,看博已千年。’”(《升庵诗话》卷一)实出隋李巨仁《登名山行》,等等。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评语》指出:“杨慎撰述文章很好,但手脚有点不干净,喜欢造假。”[11](P7361)提醒后人在征引杨慎材料时当仔细考订,方可决定是否采用。明陈耀文作《正杨》一书,纠谬《丹铅》诸录一百五十条。朱国帧《涌幢小品》还说:“有《丹铅录》诸书,便有《正杨》,又有《正正杨》……哄然纠驳,不免为前人所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正杨》)此外,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也订正了杨慎不少讹误。但瑕不掩玉,这些缺憾掩盖不了杨慎作为有明一代著述最多学者[12](P445),勤奋执著治学的精神和成就的丰硕厚实。故王文才《杨升庵学行述略》谓:“慎因道学之锢弊,心学之虚浮,力倡博约以矫陋习,标举实学以挽颓风……其导启明清学术,宜雄踞于儒林矣。”(《杨升庵诞辰500周年纪念册》)

总之,杨慎对明代学术发展贡献巨大,他在庾信诗赋接受史上地位显著,在他的承传阐扬下,庾信及其诗赋在明代地位得到较大提高。受其影响,“杨门六学士”、朱曰藩为主的“金陵创作群”也崇法庾信,提高了庾信的声誉。特别是朱曰藩还整理了庾信的诗集,将庾信诗赋接受史推向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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