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与旧哲学的终结,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马克思主义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哲学自19世纪以来遭遇到这样一种命运,那就是不断有人从不同的立场、以不同的方式谈论它的终结。对于刚刚过去的20世纪来说,“哲学的终结”巳经成为人们谈论的一个显要的“哲学主题”。海德格尔为此贡献了他的“完成说”(哲学完成于诸科学);后哲学文化的倡导者罗蒂则提出了“变化说”(哲学自觉地融入“人类对话”之中);而解构大师德里达则以他的“解构说”宣告西方哲学的终结(哲学亡于自身内的不纯因素)。可以说,这些具有代表性的谈沦将历史地酿成的哲学的意义与合法性危机逐步挑明,同时又将这种危机予以加重。然而,哲学的前途并没有因哲学终结论的话语而显明,人们对哲学是终结还是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仍然缺乏共识和明确的洞见。本文的目的并不在于预见哲学的未来命运,而是对马克思主义在哲学史上的特殊位置加以阐明,并对哲学终结论作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回应。
一
海德格尔在《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一文中说:“纵观整个哲学史,柏拉图的思想以有所变化的形态始终起着决定性作用。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标示为颠倒了的柏拉图主义。随着这一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注:[德]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8-59页。)这段话对马克思主义在哲学史上的位置作了一个明确的论断,但海氏并没有进一步根据马克思的理论文本对这一论断作具体的说明。这里,我们不妨通过对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与理论话动的进路进行考察来澄清海氏的上述论断。这种考察将显明马克思主义将以何种方式回应哲学终结论。
马克思主义学说是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的,但马克思并不是天生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经历了一个思想转变过程。人们一般把这个转变过程描述为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伴随着上述两种转变并与这两种转变密切相关的是马克思的理论活动由哲学形态向科学形态的转变,这后一种转变关系到马克思主义对社会主义论证的方式与实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哲学和对现实世界的研究这两者的关系就象手淫和性爱的关系一样。”(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62页。)所以,“须要跳出哲学的圈子并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去研究现实”(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62页。)。而所谓以一个普通的人去研究现实则意味着:只要“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任何深奥的哲学问题(……)都会被简单地归结为某种经验的事实”(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9页。)。这意味着研究现实的普通人把哲学还原成经验的实证科学。在马克思看来,哲学不但不是对现实的真正研究,而且还会被现实的实证科学消解掉。这种对实证科学的肯认和对哲学的否弃是典型的马克思主义对理论研究的取向。但是,这一取向并不是马克思在从事理论活动一开始就达到的。达到这一点当然需要一个过程。
马克思是在放弃法学研究并转向哲学研究开始他的理论活动和思想家生涯的。写作《博士论文》的马克思企求借助于对希腊哲学的批判考察,探索并确定黑格尔以后哲学发展的方向。马克思认为,在黑格尔以后的德国,哲学家们面临着为自由而斗争的任务,他们不应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去寻找自由,而应力求把哲学转化为意志来改造外部现实以获得真正的自由。因此,马克思特别强调哲学与世界的相互作用,“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8页。),这样马克思便为自己确定了用哲学改造现实的奋斗方向。这是一个黑格尔哲学信奉者和革命民主主义者为自己确立的人生追求。带着这样的人生追求,马克思进入《莱茵报》时期的政治实践。可是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国家理性与经济事实的严重冲突使马克思陷入困境,而通过自由报刊诉诸理性,通过哲学理性改造世界的努力终归失败。这迫使马克思重新审察自己的哲学信仰。社会的政治实践和现实问题正促使马克思的思想发生重大转折。从1843年到1844年初的克罗茨纳赫时期和《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并经过费尔巴哈完成了向唯物主义的转变。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唯物主义世界观是真正批判的世界观,“它根据经验去研究现实的物质前提”(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61页。)。由此出发马克思应该肯认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的实证科学,但马克思并没有真正做到这一点。他仍然以哲学的方式批判现实,把对尘世的批判、揭露人的自我异化当作“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页。),继续进行他的以哲学改造世界的事业。马克思站在哲学的基地上说话,操作着诸如“人的本质”、“类存在物”、“自我异化”等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话语。他对人类解放和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论述所依据的是费尔巴哈异化理论的哲学逻辑,得出的也是“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43页。);“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己”(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页。)的哲学结论。但是,以经验的方式研究现实的物质前提,与从有关人的本质的先验设定出发对现实所作的哲学批判是相互矛盾的。这是两个不同的出发点:一个是现实的人及其现实世界,另一个是抽象的人及其道德诉求,也是两个不同的致思方向:一个是“从地上升到天上”,另一个是“从天上降到地上”(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页。)。马克思让后者统领了前者。这一状况一直保持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具体表现为马克思企求以哲学的方式概括其在经济学中的研究成果,以此对共产主义进行哲学论证。“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0页。)这里,共产主义依据一种独特的历史哲学:人类历史被理解为人的本质自我实现、自我异化并积极扬弃的过程,私有制和共产主义都是这一过程的合规律的产物。这是一套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的出发点与黑格尔辩证法合壁的思辨哲学的逻辑,与马克思自己后来运用实证的历史科学(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所发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规律对共产主义的论证有着本质区别:前者是哲学共产主义,后者则是科学共产主义。哲学共产主义决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因为它的秘密在于:论证的出发点是理想化的、抽象的人的本质(自由自觉的活动),马克思让它自我异化、扬弃并复归,这是把要论证的东西当成论证的前提。这种论证并没有给要论证的东西提供任何现实的根据——用私有财产填充“自我异化”这个逻辑环节也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另外,人们在现实世界中永远也无法明白为什么人的本质非要自我异化不可。因此,哲学共产主义明显带有空想和神秘的性质,只具备道义的力量。然而,马克思的目的就是要摆脱对共产主义的纯粹的道德诉求,让它具备历史必然性和现实力量。后来马克思认识到,达此目的所需要的不是哲学,而是历史科学;“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必须由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代替。”(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37页。)这一离开哲学基地、走向实证科学的历程自1844年写作《神圣家族》开始,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得以完成。马克思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1页。);“思辨终止的地方,即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这也就是说,一旦丢开哲学思辨,真正的、现实的人类历史就会原本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实证的历史科学也由此得以确立。从此,马克思踏上了科学的征途。
二
马克思运用历史科学对共产主义的论证,主要是通过政治经济学,即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乃至资本主义社会发生发展的规律的研究来实现的。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基础的。恩格斯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本质上是建立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础上的”(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6页。)。其实,不只是政治经济学,而且马克思、恩格斯的一切有关人类社会历史、人的社会生活的研究,即马克思的历史科学研究都是建立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的。马克思、恩格斯对历史科学的肯认与唯物史观的发现及其系统阐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同时达到决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然而,如果我们把唯物史观当作马克思创立的与其他哲学相对立的另外一种哲学或历史哲学,那么我们就严重地误解了马克思。
首先,唯物史观的发现并不是独立的哲学研究的结果,而是历史研究与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结论。这可以由唯物史观的发现过程来说明:《莱茵报》时期马克思接触到物质利益问题,这个问题给他带来苦恼,再加上政治实践失败,迫使马克思对自己所信奉的黑格尔法哲学进行批判性分析。为此马克思广泛地研究各种历史著作,从历史上考察国家和法的变迁。这是对哲学圈子的最初跳离。马克思说:“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象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十八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称之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我在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可以简要地表述如下。”(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页。)下面就是那段著名的对唯物史观的经典表述。这个经典表述虽是马克思在1859年作出的,但它的思想早在1845年就形成了。那时,马克思、恩格斯共同钻研他们的思想见解与德国哲学思想体系的见解之间的对立,“实际上是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4页。)。这就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对马克思这里所说的清算,千万不要以为是一种哲学对另一种哲学的清算,它实际上是实证科学对哲学的清算(下面将表明这种清算的实质是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清算)。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马克思要否弃哲学、肯认实证的历史科学。
其次,唯物史观的发现实质上是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发现,它与自然科学的发现具有同样的实证科学的性质。“正象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74页。)唯物史观与剩余价值学说都是马克思的科学发现。因此,恩格斯称马克思为科学巨匠,认为马克思的逝世对历史科学是不可估量的损失。对于唯物史观作为历史科学发现的性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有明确的论断:“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观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综合。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作为历史科学发现的唯物史观牢固地栖身于历史科学之中,并与现实的历史紧密相联。它根本不需要把自己改造成一种历史哲学,以历史哲学现身。同时我们还应看到,唯物史观不但不必成为历史哲学,而且把它变成历史哲学根本就不合法也不可能。马克思说:“经验的观察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根据经验来揭示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同生产的联系,而不应当带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9页。)这里所言的“神秘和思辨的色彩”指的就是黑格尔哲学以及青年黑格尔哲学的本质特征。马克思说这话意在表明:他的唯物史观根本不可能成为黑格尔式的历史哲学。经验的观察仅仅根据经验来揭示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这种实证科学的严谨态度杜绝了任何历史哲学的构造。
再次,唯物史观之所以不同于哲学,还在于它的一切结论与基本原理“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间的连贯性”(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这意味着唯物史观不是教条,而是方法,即研究历史与现实的指南。所以,马克思一发现它就把它用于自己的研究工作,并没有去构造什么哲学体系。在马克思那儿,唯物史观总是表现为一系列方法的实践。这种实践最终导致了剩余价值的发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秘密被揭穿,社会主义由此变成了科学。这可由马克思对自己历史研究的清醒意识来证明:“我的批评家……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极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发展过程中的每一个都分别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但是,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30-131页。)超历史的历史哲学是不会触及到现实历史的,它也不会帮助我们正确地理解现实历史,它本身就是对具体的历史进程的掩盖。
恩格斯把唯物史观的发现说成是对“历来为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74页。)的发现,而发现简单事实的人肯定是一个不带偏见、不戴意识形态有色眼镜来观察事实的人。这即是说,他必须“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对研究对象采取这种方式的人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又会是谁呢?由此我们明白,对实证科学的肯认、对哲学的否弃、唯物史观的发现以及剩余价值学说的提出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的结果。这一点恩格斯说得很明白:“如果世界模式不是从头脑中,而仅仅是通过头脑从现实世界中得来的,如果存在的基本原则是从实际存在的事物中得来的,那末为此所需要的就不是哲学,而是关于世界以及关于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的实证知识;由此产生的也不是哲学,而是实证科学”(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5页。);“不是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则,而是原则只有在适合于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这是对事物的唯一唯物主义的观点”(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4页。)。唯物主义与实证科学具有内在的统一性,而与哲学正相反对。这也就是说,“唯物主义哲学”的提法乃是自相矛盾。
三
既然哲学的终结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其实说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没有必要的,唯物主义在它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时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给唯物主义打折扣只能导致唯心主义)的必然结果,那么合乎逻辑的结论是:哲学是唯心主义的结果,或者哲学在本质上是唯心主义的。这一点对马克思的哲学终结论是极为关键的,这里必须加以澄清。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有关论述来看,他们的哲学终结论的矛头直接指向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德国古典哲学(这集中表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与《反杜林论》中)。而德国古典哲学是从古希腊开启的西方哲学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人们恰当地把这个哲学传统称之为形而上学传统或柏拉图主义传统。海德格尔则直截了当:“哲学即形而上学”(注:[德]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0页。)。马克思的哲学终结论所宣告的就是这个形而上学传统的消亡。
以本体论为核心的形而上学向来被确立为对超验实在的探求,“形而上学知识这一概念本身就说明它不能是经验的”(注:[德]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7页。)。把所谓超验实在确立为一门学科的研究对象,这是把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进行二重化的结果。在形而上学的视域内,不但存在这一个感性的、具体的、生灭变化的、充满矛盾的、可用经验的方法把握的现象世界,而且还存在着一个超验的、抽象的、永恒不变的、内在一致的、只能被理性的眼光洞见的本体世界。二者的关系一般被确立为:现象是本体的结果、产物或表现,本体是现象的原因、根源和基础。这是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形而上学思维或哲学思维。在哲学史上,形而上学思维发端于巴门尼德对复杂多样、万物皆流、无物常住的动变世界的不能容忍,断定只有永恒的、不变的、单一的、超验的、只能用思想才能把握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柏拉图承继巴门尼德的衣钵,将苏格拉底从个别事物中寻找一般定义的努力发挥到极端,认为一类个别事物的共性构成了脱离个别事物的、超验的、绝对的、本原性的、永恒的理念世界,并与具体事物构成的感性世界相对。柏拉图认为理念之间并不是相互隔离的,而是相互结合的,揭示理念间结合方式的命题构成所谓形而上学的纯粹原理。由于形而上学将世界二重化,它的任务就不仅要探求超验实在的本性和纯粹原理,而且还要说明超验实在以何种方式与具体事物以及现实世界发生联系。为此哲学家们进行了不懈的探索,作出过许多巧言令色的说明:柏拉图认为具体的、个别的事物是对理念的分有和摹仿;亚里士多德相信纯粹形式规定被动的质料就会形成个别事物;在托马斯·阿奎那那里,作为不动的推动者、最初的动力因的上帝从虚无中创造世界万物;斯宾诺莎将具体事物统统看作自因的、单一的、永恒的实体的样式;黑格尔则让纯粹理念通过辩证逻辑的推演发展到绝对理念,然后“外化”、“异化”成自然界,最后通过人类的精神生活回到自身。从这些代表性的说明中我们看到,哲学家们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这些解释的出发点是超验实在的本性和纯粹原理,而不是具体事物的本来面目及其发生发展过程。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形而上学总是用有关超验实在的本性和纯粹原理的范畴与逻辑框架去规定、规范具体事物。哲学家们总是从抽象的概念、先验的观念、不变的教条以及僵硬的原则出发对人们的实践经验和实证知识进行裁剪和扭曲。这样的思维方式最终掩盖了事物的生灭变化及其内在的矛盾运动,无法显明现实世界的辩证性质。辩证法大师黑格尔在他的哲学中走向了辩证法的反面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概而言之,哲学家对世界解释的总体思路是把具体动变的世界建立在永恒不变的超验实在的基础之上,从而研究超验实在的形而上学就有理由为研究现实世界的具体科学奠定基础,哲学变成了凌驾于具体科学之上的超级科学。此外,我们还看到,形而上学思维不仅体现于狭义的哲学(即第一哲学、形而上学)中,而且还流行于政治学、伦理学、经济学、历史学、人类学、自然科学等广阔的领域,成为政治哲学、道德哲学、经济哲学、历史哲学、哲学人类学、自然哲学等得以存活的丰厚土壤。马克思、恩格斯站在唯物主义世界观、唯物主义历史观以及历史科学的立场上对哲学思维进行了彻底的批判。这里只提以下两点:
第一,哲学思维(形而上学)本质上是唯心主义的。马克思通过对形而上学的范本——黑格尔思辨哲学内在秘密的揭示说明了这一点。以果实为例,人们从现实的苹果、梨、草莓等抽象出“果实”这个一般概念。思辨哲学不是把“果实”这个一般概念当作苹果、梨、草莓等现实果实在人脑中的反映,而是把它当作人们之外的苹果、梨、草莓等现实果实的“实体”,于是,“作为它们的本质的并不是它们那种可以感触得到的实际的定在,而是我从它们中抽象出来又硬给它们塞进去的本质,即我的观念中的本质——‘果实’。于是我就宣布:苹果、梨、扁桃等等是‘果实’的简单的存在形式,是它的样态。”(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72页。)这里的分析击中了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传统的要害:人们的头脑从现实中概括出来的一般概念、存在原则被实在化,变成了独立于现实世界的更高的、第一性的实在;人们从实践经验和实证知识中抽象出来的、只能在头脑中才能存在的所谓‘超验实在”反而脱离人脑成为现实世界的基础。这是标准的唯心主义及其对世界的颠倒。正是基于这种颠倒,研究超验实在的形而上学与研究现实世界的实证科学的关系也就相应地颠倒了。
第二,哲学并不是无缘无故将这个世界颠倒的,其深层根源不在意识本身,而在人们现实的物质生活过程中。“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1页。)哲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像道德、宗教、政治法律思想等意识形态一样没有自己独立的历史,它们不过是社会物质生活过程及其内在结构在人脑中的反映。因此,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必须借助于对形而上学思维产生的现实基础的实证研究和科学分析。只有在唯物史观指导下的历史科学才能成功地驳倒形而上学。马克思的科学研究揭示出:哲学的实质决不像哲学自身所期许的那样是对终极实在与永恒真理的追求,而是对特定历史阶段上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所作的意识形态辩护,这种辩护假借了超验实在的永恒秩序。只要人们不知道这种辩护与社会现实的关系如何,这种辩护就被认为是理所当然地出于纯粹理智的动机。但是,只要人们研究一下这些辩护与现实社会的结构和矛盾运动的关系,这种辩护就可以被成功地揭穿。然而,千万不要以为哲学会在这种批驳中消失,因为“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用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而只有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消灭,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3页。)。因此,看穿了哲学的唯心主义秘密和现实根源的马克思就不再停留于对哲学终结的宣判,而是继续对这个宣判实施执行。“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说来,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在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和改变事物的现状。”(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8页。)
现在我们来简单提一下“唯物主义哲学”问题。上文我们说过“唯物主义哲学”是自相矛盾。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唯物主义认为思想和原则只有在符合和适应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时才是正确的。这规定了人们必须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去认识事物。如果人们从物质世界中抽象出“物质”这个概念,同时人们一直从实际出发来理解这个概念,并且一直从具体的现实出发来澄清物质和意识的现实关系,而不是谈论所谓隐蔽的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的关系,那么这就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这里产生并需要的还是关于现实世界的实证科学。但是,如果受制于哲学思维,认为:“物质最初是当前现实的东西,但只是自在的、隐蔽的;只有当它‘积极地展示自己并实现自己的多样性’的时候(‘当前现实的东西’‘实现自己’!!),它才成为自然。最初存在着物质这个概念、这个抽象、这个观念,而这个观念则在现实的自然中实现自己。这同关于具有创造力的范畴预先存在的黑格尔理论一字不差。”(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01页。)这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认为物质是万物的本原,物质派生出天体、山川、河流、生物等自然万物,多样性的具体事物不过是物质的不同表现、不同样态等,我们就还是真正的唯心主义者。因为那种不是具体事物而又作为具体事物本原的“物质”并不是现实的物质,而是人们关于物质的思想和概念。关于世界的本原和基础是一种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物质实体的说法不过表明:我们关于物质的概念、观念先于现实的物质世界并派生出物质世界。这与坚持认为人的观念只能反映并适应物质世界的唯物主义观点是根本对立的。
四
以上是我们从唯物主义世界观和历史观出发对马克思的哲学终结论所作的清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不会同意海德格尔所说的哲学完成于科学的观点。因为马克思对哲学思维的分析表明,哲学是从人类的实践经验和实证知识中构造出来的。超验实在不过是哲学家们将实践经验和实证科学中的合理抽象(这些抽象离开具体的现实就没有价值)游离现实世界的结果。只要人们把这个超验实在重新还原成经验事实,哲学也就没有必要也不能独立存在。对现实的研究只需要实证科学就够了。因此,哲学的终结实为一切哲学问题都被还原成实证科学的问题。尽管人们出于特殊利益的需要和意识形态幻觉的诱惑,还可以继续构造哲学,以虚构的联系代替人们对现实联系的把握,但都无法逃脱实证科学对它的消解。对于罗蒂认为哲学不能为认识和文化提供基础,哲学无力为一切其他科学的基础提供论证的说法,马克思是同意的,科学的真正基础根本不是哲学对超验实在和永恒真理的探求(这不过是唯心主义的虚构),而是人们对现实世界的改造。科学的合法性和现实力量不在于理论上的哲学论证,而在于实践确证。至于哲学在丧失为认识和文化奠基的功能之后,依然可以发挥批判功能,以此参与公众对话,帮助人类自我教化的想法,马克思认为那一切都可以由科学来做。科学本身就是一种批判的力量,而且是真正的批判力量。当它实事求是地研究现实世界,发现了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挑明一切事物的历史暂时性时,批判就会产生革命性的后果。法兰克福学派把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贬为同现存社会秩序相调和的“顺从主义”,企图摒弃实证科学的诉求,转而从人道主义立场对现实进行批判,这是无视实证科学的批判力量所造成的偏见。在马克思看来,没有科学对现实世界以及人类社会变迁的辩证性质的揭示,只基于哲学的先验设定,只凭着道德义愤,只依据人道情怀去批判社会现实,是不会击中要害的,它的空想性质是不言而喻的。一切真正的批判只能让人们生活在一个现实世界中,并在这个唯一真实的世界中求得进步和发展。对于德里达通过哲学文本的解构,发现了哲学的死亡因子——文学因素,从而宣布哲学“终结”的进路,马克思是会赞同的。因为,形而上学对世界的颠倒不借助想象、隐喻、虚构、移情是不能完成的。但马克思明白,对文本的解构还制服不了哲学,哪怕你把哲学文本的不纯因素(隐喻)揭露得异常雄辩也不会有致命的杀伤力。哲学的构造原本就不出于纯粹的理性以及纯理智的兴趣,而是源于社会存在的矛盾运动。不消除哲学思维产生的物质基础,哲学就不会真正地消亡。
当前,我国哲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性质、内容和功能的认识还存在着严重分歧。其实,马克思、恩格斯对自己理论研究的性质比任何人都更具有清醒的意识,也没有人比马克思、恩格斯更了解他们确立的历史科学对哲学这门古老学问所带来的决定性后果。通过上述的简单清理我们已经明白,马克思主义在哲学史上的独特位置就在于它使哲学进入终结状态,任何哲学的构造都面临着实证科学的还原、消解和代替。因此,在马克思主义学说中就没有什么哲学理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没有自己的世界观,但我们不能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纳人哲学的范畴。恩格斯明确指出,作为整个马克思主义基础的现代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它不应当在某种特殊的科学的科学中,而应当在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78页。)。这就是说,体现于实证科学的世界观根本不需要独立于实证科学的哲学科学。而且,“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06页。)。我们通常所作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不过是对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阐发而已。对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阐发并不是有别于实证科学的另外一种研究,而是实证科学的内部事件,是实证科学对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反省。这种自我反省除了为实证科学对现实的研究提供有效的方法之外,不会有更多的意义。另外,对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阐发,如果仅仅依据马克思的理论文本,而不是从现实出发,根据实践经验来加以澄清、丰富和发展,那么所得到的也不过是教条而已。如果我们还不愿意像马克思、恩格斯那样对历史与现实进行坚实的、全面而深入的科学研究,还不愿意根据这种研究来反省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而是热衷于哲学的思辨,满足于对现实的人道批判,陶醉于形而上学的幻像,那么我们就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
现在,有关世纪之交的马克思的谈论极为热烈。这对于处于世纪之交、面临种种生存与发展问题的人类来说,对于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中国人来说,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马克思,这个世界历史的巨人,他一生的社会实践和理论活动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历史进程的线路图,他对人类未来的深远影响决不会因为他学说中某些具体结论的过时以及社会主义实践在20世纪的曲折而有丝毫减弱。只要人们还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并面对现实的问题;如果人们不想在幻觉中寻求问题的解决,而是在现实世界中求得进步和发展,那么人们就要不断地回到马克思,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吸取智慧和营养;人们也会越来越感觉到马克思对人类进步和发展的意义比任何高深的哲学都更为根本也更为持久。因为马克思世界观的全部宗旨就在于:人们必须摆脱哲学意识形态的幻觉,回到现实的土地上,对现实世界进行科学研究,发现事物的客观规律,找到解决问题的有效手段,去实际地反对和改变社会现状。
最后,如果有人指责马克思并没有消解一切哲学,只是消解了一种特殊历史类型的哲学,对此马克思的回答是:任何哲学终结论的谈论都只能针对具体的、历史的哲学。至于超历史的、经常穿破不同历史外衣仍然保持自身存在的哲学,那倒真的不会终结,因为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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