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范式转换及其他——关于文科研究的几点体会，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范式论文,几点论文,及其他论文,人文论文,我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C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1698（2005）-02-0007-16
交流文科研究的体会，我觉得这个工作非常难做。虽然我们广义上都叫做文科，但实际上最粗略的划分，也可分为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这种提法实际上已经标志了所谓的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在研究方式上是有重大的、原则的区别的。即使是在社会科学内部或者人文学科内部，区别也是非常明显的。比如说，作为人文学科，中文、历史、哲学、外语、艺术等等也有非常大的区别。所以我觉得不好讲，因为文科研究的普遍性不是很好掌握。另外，在文科研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研究方式、研究风格、研究课题，作为个人的一种经验或体会，也缺乏普遍的可操作性。所以今天我来谈文科研究的体会，确实是感到忐忑不安。
我在自己20多年的研究当中，感到有几个问题在我们进行研究，或者具体地说在撰写著作、论文、完成项目的过程中是值得考虑的。我觉得有四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文科科研的范式转换。我借用美国科学哲学家库恩的说法，把他说的科学范式转换称做广义的范式转换。文科研究的范式转换，我觉得这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第二个问题，我谈一下文科研究的前提条件。社会上有一种糊涂想法，似乎只要人们在社会上生活并且读一些书就能够进行文科研究。这是很糊涂的想法。许多人基本上区分不开什么叫做论文、什么叫做公文，是按照公文来写所谓的论文，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撰写学术论文。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呢？原因很清楚，他不知道文科研究是有许多必不可少、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只有具备了研究的前提条件才能进入研究过程。第三个问题，文科研究的主要工作。这是我能够感受到的具有共性的东西，也是我想具体探讨的问题。我把它概括为寻找理论资源、发现理论困难、创新理论思路和作出理论论证。第四个问题，文科科研的主体意识。从当前来说，这一点可能是更重要的。不久前我给新留校的青年教师谈如何进行教学的时候我就谈这一点。虽然大家现在可能对米卢不太感兴趣了，但米卢说的那两句话总是不错的，“足球是快乐的”，“态度决定一切”。我们文科研究也是如此。你的主体意识状态是什么样的，直接决定着你的文科研究能达到什么水准。我和我的几个学友经常说一句话，文科研究到一定程度，就不是比学问，而是比人品了。我常说，哲学怎么搞？高举远慕的心态，慎思明辨的理性，体会真切的情感，执着专注的意志，洒脱通达的境界。没有这种主体的自我意识，包括哲学在内的文科，想成为大家、大师，不现实！
一、文科研究的范式转换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都承认，广义的文科，是一种思想中的现实，或者说是一种思想中的时代。我常常讲，理论有三个基本的向度，一个是向上的兼容性，是人类认识史的总结、提炼、结晶和升华；另一个是任何一种文科理论都有时代的容涵性，都是思想中的时代；第三，任何一种理论都具有逻辑的展开性，都表现为一个概念系统。
文科理论，作为思想中的时代，不能不随着时代变革发生巨大的变化，并转换它研究的范式。研究范式的转换，不是一般的转换，而是我们整个研究的根本理念、基本课题、概念框架、解释原则、评价尺度的转换。随着中国发生的历史性的变革，作为文科的研究范式，应该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这里主要谈三点。
1.时代巨变与范式转换
我确实深深地感受到我们这个时代发生了可以称之为“巨变”的前所未有的变化。我记得前不久去世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原院长胡绳同志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说，20世纪的后50年，人类所取得的科学技术成果，超过了先前几千年所取得的成果的总和。大家听到这个数据以后的反应是怎样的？我的反应是受到强烈的震撼。20世纪的后50年，也就是刚刚过去的50多年，它所取得的科学技术的成果，比以前几千年取得的科学技术成果的总和还要多！我们现在讲“三个创新”，技术创新、制度创新和理论创新，那么制度创新和理论创新是以技术创新为前提的。技术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能不引起我们这个时代的带有根本性的变革呢？
对于今天这个时代的巨变，我把它概括为三句话：人类文明形态的变革、人们社会存在的变革和人们思想观念的变革。我感到我们这个时代发生了三个层面的带有根本性的变革。正是这种变革，要求我们文科的研究有一个根本性的范式转换。我们作为一个文科教师，特别是在座的青年教师，如果没有一种理论的自觉，还想今后在文科能够讲好课、搞好科研是不大现实的。这是最基本的前提，就是这个时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什么变化呢？就是人类文明形态、人们社会存在和人们思想观念的变革。
第一句话就是人类文明形态的变革。人类已经从原来的农业文明过渡为工业文明，又进入到今天称之为后工业文明。不管我们把这个后工业文明叫做信息时代也好，叫做知识经济时代也好，不管怎么称呼，它都标志着人类文明形态的变革。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划分一个时代，不在于它生产什么，而在于它用什么进行生产。如果从这个最基本的观点去看的话，当今人类社会确实发生了一个文明形态的巨变。那么我们文科研究能不发生重大变化吗？
第二个变化是人们社会存在的变化。这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应该是最为亲切的。我们把1978年以来中国的变化概括为两句话，一是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二是从计划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邓小平1992年南巡讲话之后，实现了第二个更深刻的变化，当代中国从原来的非市场经济转向了市场经济。我觉得在理解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市场经济”这四个字的时候，需要有一个新的理解。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从非市场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不是一个一般性的变化，而是人的存在方式的全面变化。按照马克思的概括，这是从人对人的依附性的存在，转向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存在。简洁地说，是从人的依附性的存在转变成独立性的存在。这不是一个根本性的变革吗？市场经济最突出的特征是构成了“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从几千年来的自然经济转向市场经济，这是从经济生活的禁欲主义到经济生活的追求现实幸福的转变，从精神生活的蒙昧主义到精神生活的理性自由的转变，从政治生活的专制主义到政治生活的民主法制的转变。所以在市场经济中隐含着三个基本取向：功利主义的价值取向、工具理性的思维取向和民主法制的政治取向。而这三者正好表现在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哲学的三个重要命题之中，那就是：我欲故我在、我思故我在、我生而为人。所以这是人的存在方式的根本变化。人文社会科学是研究人和社会的。整个人的存在方式发生变化了，我们的研究范式没有相应地发生变化，我们的研究怎么会符合时代的要求呢？
第三个时代巨变表现在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我自己曾经说过一段话来概括这种变化。我用“标准”和“选择”这对范畴来说明从自然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带有根本性的变化。自然经济条件下，人们是一种“没有选择的标准的生命中不堪忍受之重的本质主义的肆虐”；而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则是一种“弱化了标准的选择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存在主义的焦虑”。为什么20世纪80年代以来盛行弗洛伊德、尼采、萨特？为什么社会上流行一个字——“烦”？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焦虑。而这种存在主义的焦虑，就在于人的独立性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就在于人的“物化”。我给研究生课程班讲的一门课叫“当代社会思潮”，我把这个当代的社会思潮概括为五句话，叫作两极对立模式的消解、英雄主义时代的隐退、高层精英文化的失落、理性主义权威的弱化和人类精神家园的困惑。读一读当代文学作品，感慨颇多。因为文学是时代的敏感神经，从《暴风骤雨》、《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烈火金钢》到《烦恼人生》、《一地鸡毛》、《不谈爱情》和《懒得离婚》，透过它可以看到当代人的思想观念、审美情趣、价值选择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如果我们在自己的研究当中，也包括在自己的教学当中，不能体现人类文明形态的变革、人的存在方式的变革和人的思想观念的变革，我们究竟在研究什么？又用什么教育学生呢？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如果我们不知道人类的文明形态、人们的存在方式和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的变革，如果我们只是照本宣科地把理论当作一种枯燥的条文、现成的结论和空洞的说教，能怨学生不愿意听你讲的课吗？能怨读者不读你写的书吗？我们要做一个好的教师，做一个称职的研究人员，我们就要跟上这个时代，认真思考这个时代。这是第一层意思，时代的变革要求我们改变研究范式。
2.范式转换的三大阶段
我曾经写过一篇比较长的文章，叫做《当代中国的哲学历程》，很详尽地论述了当代中国哲学的范式转换。整个文科研究，我也可以把它概括为三个阶段，叫做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教科书范式、80年代的教科书改革范式和90年代以来的后教科书范式。我觉得这对我们怎样进行文科研究是有直接价值的。
20世纪80年代以前，或者说1978年改革开放以前，整个中国的文科研究，文史哲政经法研究，都是以本学科的教科书作为教学和研究的范式。哲学原理教科书在近30年的中国社会生活当中起到了四种作用：第一是区分你是不是搞马克思主义哲学；第二是用教科书来规范哲学所有的二级学科，“哲学史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史”，以此来规范中国哲学史、外国哲学史、美学、宗教学、伦理学等等；第三，扩而大之，这本哲学教科书又变成了规范我们整个人文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研究和文学艺术创作的一种范式；第四，用来规范我们国家整个的社会生活，包括我们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所以我把这个叫作80年代以前的教科书范式。
前不久在我们学校召开一个全国的马克思哲学观研讨会，我做了一个主题发言，我一开始提出一个问题，我说大家可以回忆一下，1978年以前，哲学界讨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但是就有一个问题没有问过。什么都讨论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同一性与斗争性，就有一个东西不能讨论——哲学观。究竟什么是哲学？所以，我用50万字写了一本书《哲学通论》，因为30年我们没有问过，哲学是什么。所以人们觉得最好回答的哲学问题就是“什么是哲学”：哲学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哲学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哲学是对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的概括和总结，如此等等。歌德说过一段话，“人们只是在知识很少的时候才有准确的知识，怀疑会随着知识一道成长”。所以我在《哲学通论》的第一章就讲了当代哲学的8种哲学观：普遍规律说的哲学观，认识论说的哲学观，语言分析说的哲学观，存在意义说的哲学观，精神境界说的哲学观，文化批判说的哲学观，文化对话说的哲学观，实践论说的哲学观。那么，究竟什么是哲学？正是在追问哲学的过程中，深化了对哲学的理解，转换了哲学的研究范式，这就是80年代以来的教科书改革了。迄今为止，还有相当多的老师很难走出教科书的框子，所以提出的问题往往还是从教科书里来的。因此很多老师感到很困惑、苦恼，我写的东西怎么没人用了呢？我想这就是研究范式转换的问题。
进入20世纪80年代，我把它叫做教科书改革。不仅仅是哲学的教科书改革，而且是整个文科的教科书改革。不再把某一学科通行的教科书作为唯一的解释原则、概念框架和评价尺度，而是对这个东西本身进行了反省、反思、批判，从而提出来了一系列的新的问题。应当承认，整个80年代的文科研究还不是非常成熟。我前一段看了一篇文学批评的文章，很有感慨。文章描述的文学的状况，和我知道的哲学的状况几乎毫无二致。那时，大家都一窝蜂地伤痕文学、改革文学，我们哲学也是实践唯物主义、主体性，找热点、谈焦点，成为一种文科研究的时尚，表面上的多姿多彩掩盖了深层反思的欠缺。
如果说许多老师已经意识到了80年代的教科书改革的话，我觉得可能还有相当多的老师没有自觉到90年代以来发生的一场更深刻的文科的革命。我觉得这一点是更为重要的。现在我们哲学界很多人感到困惑，80年代有热点、有焦点，90年代没热点、没焦点，被边缘化了。其实，90年代的哲学是哲学的巨大的进步，90年代的文科是文科的巨大的进步。90年代，不再是大家都在讨论实践唯物主义、主体性，不是谁一言九鼎。关于90年代，我叫做三种哲学的兴起：准原理哲学的兴起、部门哲学的兴起和专门化哲学的兴起。人们都各自进行他自己的专门化的研究，走出了原来的抽象的、空洞的争论而获得了切实的研究内容和研究成果。特别值得深思的是，包括哲学在内的整个文科都把本学科的思考聚焦到对根本理念的反思。在90年代，以追问“哲学究竟是什么”为主题的哲学论著相继问世。与此同时，各种版本的《文学概论》、《史学概论》、《法理学》、《经济学》、《政治学原理》、《社会学概论》应运而生，对“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史学”、“什么是法学”、“什么是经济学”、“什么是政治学”、“什么是社会学”，提出了见仁见智的独到见解，从而真实地推进了文科各学科的发展，使得文科研究的视野跳出了教科书的范式，因此我把20世纪90年代的研究范式叫作“后教科书范式”。就是说，今天的文科研究已经把传统的教科书作为一种背景知识了，不再是从教科书提出问题，而是从现实生活、从理论自身提出问题，来进行研究。与时俱进，是文科研究的根本性的指导思想和思维方式。
3.思维方式的范式转换
范式转换，说到底是思维方式的转换。哈佛大学有一句名言：“一个成功者和一个失败者，不在于他的知识和经验，而在于他的思维方式”。这话说得是太深刻了。作为一个文科研究人员，你的成功和失败，不是取决于你的知识和经验，而是取决于你的思维方式。如果你的思维方式没有发生变化，即使读了很多东西，写了很多东西，但是不会出现真正的理论创新。关于思维方式的转换，特别是文科研究中的思维方式的转换，我曾在三个时期写过三篇文章，可以表达我对文科研究思维方式转换的一种概括性的理解。1988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从两极到中介》，1994年写了一篇文章叫《从体系到问题》，2001年写了一篇文章叫《从层级到顺序》。这三个“从……到……”，表达了我对当代中国文科研究的思维方式变革的理解。
20世纪80年代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是人们不再以一种两极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去看待问题了，这就是80年代的中国发生的巨大的变化。与此相适应，80年代的文科研究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那就是从两极到中介，人们不再是简单地做一种定性的判断，而是要进行一种真实的研究。
我记得在给研究生班讲“当代社会思潮”的时候，曾经对于我概括的“两极对立模式的消解”，做了具体的概括，叫做：政治上从对抗走向了对话；经济上从对立走向了合作；文化上从对峙走向了融合；思想上从两极走向了中介。我还对哲学的历史演进作过这样一个概括：古代哲学是离开思维对存在的关系而直接断言存在，近代哲学是从思维对存在的关系去理解存在，而现代哲学则是从思维和存在的中介即实践、语言等等去反观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哲学从“传统”到“现代”的标志，就是从“两极”到“中介”。如果我们今天研究哲学再直接断言“世界是什么”，如果我们今天研究哲学还是离开思维对存在的关系去断言什么是什么，如果我们今天思考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还离开实践、语言等中介，那怎么能是哲学的“反思”呢？去年《新华文摘》转载我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反思：哲学的思维方式》。离开对反思的理解，你喜爱哲学，但是你不可能在哲学的层面上思考哲学。我就想啊，80年代已经发生的变化，迄今为止在我们的研究范式上还没有得到完全的体现，这是值得大家认真思考的。
1994年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从体系到问题》。我觉得这是在90年代发生的更深刻的变化。80年代我们总想在研究当中构建某种体系，建立某种概念框架。但是90年代一个根本性的变化，就是以现实生活向我们提出的理论问题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去年我又写了一篇文章《从层级到顺序》，认为新的世纪将发生更为深刻的变化。我说过，20世纪哲学有五个时代性的命题，概括一下，叫作“拒斥形而上学”，“观察渗透理论”，“本体论承诺”，“合法的偏见”和“存在的遗忘”。最根本的就是6个字，20世纪的哲学“拒斥形而上学”。在拒斥形而上学的过程当中发生了更深刻的变化，这就是从层级到顺序。原来我们都在想寻求一个深层的东西来解释表层的东西，也就是用深层的统一性来规范表层的多样性。但是今天的研究不是这样的。为什么马克思的哲学叫做实践的转向？他是要在所有的东西当中寻求一个重要的东西来规范其它次要的东西。这是一种顺序性的选择，而不是一种层级性的追究。所以我用“标准”和“选择”这对范畴来说明“层级”与“顺序”的区别。所谓“层级”式的寻求，就是一种“没有选择的标准”，而所谓“顺序”式的安排，则是一种“选择的标准”，是一种对生活的实践的理解。这才是马克思所说的从“解释世界”到“改变世界”的变革。这是我感到的在研究范式上发生的一个更为深刻的变化，就是思维方式的变化。
这是第一个问题，关于我们今天进行文科研究的范式转换。我觉得有这样一种自觉的意识，是我们进行文科研究的首要的和基本的前提。如果我们没有这样一种范式转换的自觉，即使我们下了很大功夫，可能是事倍功半。当然，文科研究又不仅仅是要有这样一个首要的基本的前提，还有一些重要前提需要我们认真思考，这就是我想谈的第二点体会。
二、文科研究的前提条件
很多人把文科想得非常简单，常常这样提出问题：文科不就是面向社会吗？不就是研究人吗？人不就是这样吗？社会不就是这样吗？书里不是都有答案吗？这种想法的产生，是同多年来的文科状况密不可分的，特别是把文科教材当成“标准答案”，更是强化了人们对文科的误解。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搞文科比搞理科还要困难。我把搞文科概括为8个字：“功夫、学养、悟性、境界”。没有专业系统的“功夫”，没有广博知识的“学养”，没有很高的“悟性”，没有强烈的人格的魅力和“境界”，文科是搞不好的。现在存在一个巨大的误解，好象文科人人都能搞。我觉得搞文科是有前提条件的。我把它概括为四句话：一套概念系统，一套背景知识，一套研究思路，一套评价标准。
1、一套概念系统。什么叫理论？理论就是规范人们的思想和行为的各种概念系统。不是概念系统的不可能称之为一门学科、一种理论。所以大家想一想，我们之所以能够叫做专业的教师、专业的研究人员，我们所具有的和别人不具有的，首先就是一套概念系统。有没有一套概念系统是专业和业余的区别。我经常收到业余的搞哲学的人给我寄来的研究成果，而且都比较自信，认为他解决了全部的哲学问题。他首先缺乏的就是一套概念系统，没有这套概念系统不可能是专业意义上搞这门学科。
“概念”与“名称”是有原则区别的。就像黑格尔所说的，名称不是概念。大家想一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你是专业的？因为你操作的是一套概念；他为什么是业余的？他操作的是一套名称，或者说，他是把专业性的概念当作常识性的名称来操作的。物质、意识、认识，他什么都能跟你说，但是不知道概念的内涵。什么是概念的内涵呢？列宁说“概念”、“范畴”是人类认识的“阶梯”和“支撑点”，是具有丰厚的历史内容的。比如说，“物质”，看不见摸不着，怎么还是“客观实在”呢？这就需要掌握蕴含在“物质”概念当中的人类的认识成果。掌握一套概念系统是极为艰难的。掌握的不是一套名称，而是一套概念。有了专业的概念系统，才能在专业的意义上进行研究。
2、一套背景知识。真正的概念是蕴涵着一套背景知识的。我最欣赏的是恩格斯关于哲学的说法，哲学就是一种“建立在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哲学家必须“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所以哲学就是哲学史，哲学是一种历史性的思想，哲学史是一种思想性的历史，离开哲学史没有哲学。为什么在座的其他专业的老师学了一遍又一遍的哲学，但并不理解哲学，总是认为哲学“抽象”呢？就是因为你不知道古往今来的哲学家都说了些什么。那你还说什么呢？所以我认为所有文科科研，第一是表现出来的东西，就是概念系统，第二是隐含着的东西，就是隐含在概念之中的背景知识。谁不都需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吗？所有的学科全如此。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我在讲所有的问题时，如果讲的好的话，都能浮现出众多哲学家关于这个问题都怎么看的，然后我再想出一个自己的想法。普希金说，“跟随伟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门最引人入胜的科学”。这是耐人寻味的。
背景知识是最关键的。文科研究难是难在我们有没有下苦功夫去占有一套背景知识。我特别欣赏列宁说的，“不懂得黑格尔的《逻辑学》就不懂得马克思的《资本论》”，这就要求背景知识。列宁又追加一句话，“阅读黑格尔的《逻辑学》，是引起头疼的最好办法”。《逻辑学》蕴含着全部的哲学史，用恩格斯的话说，黑格尔是“以最宏伟的形式概括了全部哲学的发展”，读《逻辑学》怎么能不头痛呢？我在讲“哲学通论”的时候常常说一句话，懂不懂哲学就看你懂不懂黑格尔。如果你认为自己或多或少懂得了黑格尔，你就懂哲学了，如果你读黑格尔实在读不进去，你确实还没懂哲学，当然就更难以理解马克思的哲学及其哲学变革了。如果我们不占有一套背景知识，我们的研究又有什么根据呢？
3、一套研究思路。我们在研究过程当中应该自觉地形成一套研究思路，而不是随随便便进行研究。我把它叫做“三面向-三跳出”。文科的研究要面向本文、面向现实、面向自我。既要三面向又要三跳出，那就是面向本文与悬搁本文，面向现实与拉开间距，面向自我与跳出自我。这在我的研究当中是最重要的一种思路。
首先必须面向本文，要多读书。理科不做实验就不要摘自然科学了，文科研究如果不读书就没办法搞了。这可以叫作“理壳在实验，文科在文献”。我们的老师首先要进得去，还要出得来。这就是从自在和自为到自在又自为的过程，要进得去，要出得来。不仅要学会“面向本文”，还要学会“悬搁本文”，不仅要注重“文献积累”，还要注重“思想积累”。这两个积累不能互相替代，也不能互相偏废。把读的东西放在一边，自己去冥思苦想，这是一种更重要的思想准备。
第二要面向现实。但是，作为专业研究人员，究竟如何“面向现实”？许多人把“面向现实”理解为仔细地看，认真地听，似乎看的是什么样，就实事求是了。其实不然。我们现在最重要的说法，叫做“观察渗透理论”，“观察负载理论”，“没有中性的观察”，“观察总是被理论污染的”。我们有什么样的理论才能看到什么样的现实。真正的从实际出发要有背景知识，所以又必须与现实拉开间距。不久前我发表一篇文章，叫做《哲学如何面向现实》。广义地说，就是理论如何面向现实？只有和现实拉开间距才能深层地透视这个现实，才能理性地把握这个现实，才能批判地反思这个现实，才能理想地引导这个现实。否则“现实”不就变成了一系列的抽象的表象了吗？不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混沌的整体的表象”吗？这一点是比较重要的，就是既要面向现实又要拉开间距。
最后，既要面向自我又要跳出自我，既不囿于成见，又不流于空疏。当然，研究思路非常之多，以后有机会，可以再进一步讨论。比如说，我非常愿意用自己的一个比喻，文科研究需要三个东西，叫做“靶子”、“灵魂”和“血肉”。首先文科研究要有“靶子”，你针对什么。为什么有些人写的书多而论文少？书把一个东西叙述清楚就可以了，论文却必须针对某种或某些观点，有针对性地论证自己的观点。文科研究最重要的是要有靶子。第二就是“灵魂”。有的文章用谁都听不懂的话在讲一个尽人皆知的道理，我们应该用谁都听懂的话讲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道理。伽达默尔讲五个字，“合法的偏见”，振聋发聩。我们所有的认识成果都是偏见，又都具有历史的合理性，所以都是“合法的偏见”。第三个是“血肉”。我常常愿意讲一句话，写小说的功夫不在“故事”而在“细节”，写论文的功夫不在“观点”而在“论证”。基本理念概念化，这是文科研究的真功夫，这是文科论著的“血”和“肉”。没有“血肉”，不就是毛泽东批评的“瘪三”吗？
4.一套评价标准。很多人认为，文科这东西，天下文章一大抄。其实，我真的感到，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不敢说自己是行家，起码通过二十多年的学习和研究，基本能做到，如果你给我一篇文章，就可以感受到它的档次。
我把文科的研究成果从高到低划分为五个层次：解释原则的创新、概念框架的构建、背景知识的转换、提问方式的更新、逻辑关系的重组。我看到我们的文科研究，好多都是第五个层次——逻辑关系的重组。表现在书上，都不是著，甚至都不是编著，而是编。书是分三个层次的，不用别人评，那出版社就给你评了，给你定位了，它写某某著，某某编著，某某编，这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叫“编”呢，因为你只是一种逻辑关系的重组，别人是那样叙述的，你换了一种叙述方式。最难的是解释原则的创新。我觉得一篇所谓的博士论文，它要求的是解释原则的创新，在座的还有我们搞科学哲学的老师，那就是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所说的“理论硬核”的改变。“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如果我们没有这样一种自觉的标准意识，没有这种自觉定位，我想，我们很难做高水平和高质量的文科研究。这就是我和老师们交流的第二个大问题，关于文科研究的前提条件。
三、文科研究的主要工作
虽然各个学科区别非常大，但是，凡是面向人和社会的文科研究，我认为还是有某些共同的东西。我把文科研究的主要工作概括为：寻找理论资源，发现理论困难，创新理论思路，做出理论论证。这四句话都是有针对性的，下面分别说一下。
1.寻找理论资源。这和我上面所说的前提条件是吻合的，是一致的，就是要面向“本文”，我认为这是最主要的。这其中，首要的是迫使博士研究生寻找理论资源，这是一项最基本的工作。我觉得研究生学习就是寻找理论资源的过程，多读一点经典的书。我们老师也是这样，在寻找理论资源上下功夫。现在有些教师，特别是青年教师在寻找理论资源上有一些偏见，表现在重洋轻中，很多人甚至公开标榜中文的东西我不看。我觉得我们毕竟是在中国搞学问，洋的东西是应当多看，谁的外文越好，可能越便利些。但是如果从形式逻辑的角度说，外语是一个必要条件而不是一个充分条件。这就表现在我们很多的研究成果上，很少有人说是引证了当代中国谁的研究成果。对于国内的学者，是你没有读人家的呢？还是不屑于读呢？这是包括学风在内的问题。怎么去寻找理论资源？寻找哪些理论资源？这需要结合具体的学科，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没有理论资源就没有文科研究。
2.第二层意思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就是发现理论困难。我们很多人的文科研究就是没看到理论困难。没有发现理论困难，怎么会有真实的理论问题呢？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说黑格尔是唯心论者，就批黑格尔了，但是有没有人问一问：如此聪明绝顶的、博学多才的黑格尔怎么摘唯心主义了呢？我们如此平常的人怎么都搞唯物论了呢？那么，黑格尔是遇到了什么不可解决的理论困难了呢？如果你没有这么问，你研究的是什么黑格尔？你怎么能够理解那个唯心主义呢？又怎么能够理解列宁说的“聪明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加接近于聪明的唯物主义”？又如何坚持唯物论和反对唯心论？
我常愿意举一个例子，通常说形而上学否认运动、变化、发展。能有这事吗？手一拍桌子，不联系？手一抬起来，不运动？你从小到大，不发展？既然如此，怎么还有形而上学呢？列宁说，“问题不在于有没有运动，而在于如何用概念的逻辑去表达它”。从经验事实上说，谁能否认运动？然而，当你用思维的逻辑去描述和解释运动的时候，却往往会感到概念的无能为力。所以列宁最欣赏黑格尔的一句话，“从来造成困难的都是思维，思维把不间断的东西间割断了”。这就提出“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了。想一想，这才有哲学，才有我们所有的理论啊！如果不是有这样一种复杂的问题的话，为什么进行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呢？
什么是人文社会科学？就是把简单的东西变复杂，因为事情本来就是复杂的，因为社会和人本来就是复杂的。而人文社会科学就是要揭示出社会和人的复杂性，从而变革人们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理解。所以我认为，文科研究是以寻找理论资源为前提，最重要的是发现理论困难。爱因斯坦说，“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我们都强调问题意识，你怎么发现问题？一到写毕业论文的时候，要么想找点“热点”、要么想找点“冰点”，就是不想找“难点”。所以我说什么叫做博士？博士就是抓住基础理论、稳定研究方向、坚持独立思考、进行课题研究。发现不了理论困难，你怎么提出问题呢？
我们不仅要发现理论困难，还必须把理论的外部困难转化为理论内部的困难，也就是把理论与经验之间的矛盾升华为理论内部的逻辑矛盾。我们现在许多搞研究的同志，把理论的外部困难就自然而然地当成了理论内部的困难。这是理论研究的最大误区。看到理论和经验发生矛盾了，认为就是解决理论和经验之间发生的矛盾。其实，最大的困难是不能把外部的困难转化为内部的困难。如果你不能意识到理论的内部困难，就不可能有理论的创新。发现理论的内部困难，那就要“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了。
3.创新理论思路。我把哲学的创新概括为三种：创造、创意和创新。理论叫创新，生命叫创造，思想叫创意。没有生命的创造就没有思想的创意和理论的创新。哲学、文学是一致的。没有生命的创造想谈理论的创新是不可能的。“慎思明辨的理性”与“体会真切的情感”是水乳交融的，“反思”和“体悟”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你有这种自觉意识的话，确实有助于你做到理论创新。
4.做出理论论证。我认为我们的文科研究当中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没有发现理论困难，一个是没有做出理论论证。无论是评项目、评成果还是评书，我的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缺少理论论证。不是“论著”吗？不是“论文”吗？但是就是没有“论证”。甚至我们一些博士论文还这样写：历史、现状、问题、对策。这是公文，不是论文。再看我们所谓的“专著”，编、章、节、目，就像毛泽东批评的，1234，甲乙丙丁，ABCD，开中药铺。每个小目不超过半页，多的不会超过两页，这样的书我不看。从这个角度看，评书非常好评，先翻一遍，如果一个问题不超过两三页，没有论证，恐怕就不会是有学术价值的好书。
公文是把一件事情说清楚，论文是把一个道理讲明白。所以论文在于论证，论证在于逻辑。所以我特别强调论文的逻辑之美。马克思说，“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这就是论证的力量。我读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的书，总是被巨大的逻辑力量所震撼。我讲课特别提倡不用讲稿，这样才有利于你进行论证。旁征博引也好，逻辑分析也好，是在论证我的观点，而不是说这个问题分大一、二、三、四，还有小1、2、3、4。就是全记住了，有什么用呢？文科要达到的是一种境界，不是一种现成的知识。
四、文科研究的主体意识
如果说前面我所讲的是技术性的、技巧性的、操作性的一些想法的话，我所讲的这个第四点是最根本的。也就是说我们文科研究最后搞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我们文科研究的主体意识。
1.抑制不住的渴望。我们为什么要进行文科研究？为了提职？为了换钱？这是症结之所在。文科搞的好不好就取决于此。爱因斯坦在《探索的动机》里讲有三种人进行科学研究。不久前在北京召开国际数学家大会，这些著名的数学家都在数学中获得了美的心理体验。常人看来一辈子陷在枯燥的数字堆里，实在没意思，而这些数学家说，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不夸张地说，我搞哲学，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搞哲学更美好的事了。文科研究最根本的一点，就是抑制不住的渴望。什么是文科研究的抑制不住的渴望？首要的就是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种抑制不住的渴望首先是一种博大的人文情怀，是一种关怀人类命运的渴望。第二种渴望是自我实现的渴望。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从教学说，我教故我在，我教书所以我存在。老师不就是讲课的吗？你的自我实现不就是在课堂上吗？另一个自我实现不就是在你所写的论著当中吗？我觉得这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把自己想清楚的道理要告诉给别人的渴望。更深层的是一种审美愉悦的渴望。别的高峰体验都没有比研究的高峰体验更使人激动。在研究当中发现了理论困难，进而形成了自己的独立的见解，而且试图对它做出理论论证的时候，这种研究中的高峰体验，我把它看成一种审美愉悦的渴望。
2.为学术而学术的态度。我觉得任何一个口号的提出都应有它的针对性。“为学术而学术”，曾经作为一个很不好、甚至是错误的口号来批评。为什么？因为要强调为现实而学术，为政治而学术。我觉得，今天的文科研究人员，多了为功利而学术，为宣传而学术，为提职而学术。正是针对这种情况，我想提倡“为学术而学术”，这包含四层意思：
一是职业学者的生活方式。你选择了一种职业，意味着你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我们选择了文科研究，选择作为一个学者、一个职业学者而不是业余学者，你的生活方式就是为学术而学术，就是通过研究学术你才存在的。
二是职业学者的生活态度。你怎么理解生活的？你怎么对待生活的？你是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生活态度。就是说，你以学者的态度去看待生活、去理解生活，对生活进行理想性的引导。
三是职业学者的工作方式。这就更加切实了。怎么工作呢？为什么有这样一句话呢？叫做“学术无禁区，宣传有纪律”。我同意这句话。宣传总要有个口径吧？学术必须独立思考吧？搞学术与搞宣传，你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工作方式、应有心态都不一样。要有一种自觉意识，这两种工作不一样。为学术而学术，重要的是一个求真意识。为学术而学术是我们的工作方式，这是以学术面向现实的方式。
四是职业学者应有的心态。记得八十年代我正读博士的时候，研究生院组织讨论“红、黄、黑”，当官的路红通通，经商的路黄灿灿，搞学问的路黑洞洞，这样说来，谁都愿意红通通、黄灿灿，谁又愿意黑洞洞呢？那时是刚刚搞市场经济，而我们今天实现了条条大路通罗马。价值多样化了，我们做什么都能够得到这个社会的承认，而且我觉得对于有的人来说，学术的选择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这种心态用我们哲学的话来说就是“平常心，异常思”。许多人把它颠倒了，“平常思”而“异常心”，生活、行为都和别人不一样了。所以我们应有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应有的心态，这一点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3.最关键的是要有难为自己的韧性，或者说要在思想上跟自己较劲。我认为文科研究的过程就是在思想上和自己较劲的过程。为什么文科研究会出现“三多三少”呢？教学多而科研成果少，书多而论文少，一般性的文章多而好的文章少？这就是当时没跟自己较劲。
你有套概念系统、研究思路，关键是这个研究过程是不是和自己在思想上较劲了，和自己在思想上过不去了。我觉得我能做出一些研究成果，就是不断地和自己在思想上较了20多年的劲！我自己没有印象是真正过个春节，没有假日的概念，总有一些问题萦绕在自己脑海里面。
1985年我在《哲学研究》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叫做《认识的内容和形式的二重性》，我觉得确实是个较劲的结果。教科书上说了，人的认识内容是客观的而形式是主观的。我要给学生讲课，我绞尽脑汁去想，如果内容要想客观，形式能否主观？我要戴一个墨镜，看的东西都是黑的了。我的主观形式是黑的，意识内容能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吗？所以我就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认识的形式是主观的，就没有认识内容的客观性。这就是较劲的结果。我从1986年开始，到1987年底，写完了《从两极到中介——现代哲学的革命》这篇文章。这篇文章之所以有较大的影响，被许多杂志转载，应当说是用心的结果。无论是哲学研究，还是现实生活，我们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总是两极对立、非此即彼，特别是十年“文革”，更是要么“高大全”，要么“坏透顶”，一研究哲学就只能讲唯物论与唯心论、辩证法与形而上学，把哲学的派别冲突简单化了，也就把哲学庸俗化了。马克思的“实践转向”解决了一个根本的问题，它超越了两极对立的模式，从人类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出发去看待人与世界的关系，因而实现了现代哲学的革命。我的这篇文章正是以理论的方式表征了时代的变革和哲学的变革。
我写的博士论文叫做《论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谁都承认辩证法是批判的，都说辩证法具有批判的功能，但为什么辩证法只能是批判的，不能是非批判的？我就和自己较这个劲，为什么辩证法是批判的？形而上学怎么就不批判呢？憋了一年半，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恩格斯的一段话。恩格斯说，“我们的主观的思维和客观的世界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因而两者在自己的结果中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统治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它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这就是说，无论在我们研究当中还是生活当中，我们都把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性当作一个“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认为思维关于存在的规定也就是存在本身的规定。正是把这个“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当作一个批判和反思的对象，所以辩证法才在本性上是批判的。我觉得这篇论文确实解决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辩证法的批判本性的根据问题，其实也就是哲学的批判本性的根据问题，因而我把这篇博士论文的正标题叫作《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
我觉得当代中国哲学最重要的问题，是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教科书模式的问题就在这里，哲学改革就是解决这个问题，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我和自己较了几年的劲。我想我初步想清楚了这个道理，这就是：科学以整个世界为对象，从而形成关于整个世界的全部思想，而哲学以科学所提供的关于整个世界的全部思想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这就是哲学的“反思”。科学是形成关于世界的思想，而哲学是对科学所形成的思想的反思，因此哲学是一门反思的学问，也就是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所以我说，只有当着哲学“无家可归”的时候，哲学才真正地“四海为家”。也就是只有当哲学像恩格斯所说的那样被“驱逐”出了自然领域，被“驱除”出了社会历史领域，又被现在的思维科学“驱逐”出了思维领域，才有了今天的“四海为家”的哲学。这就是当代的哲学范式的革命。
这是我举的例子。我觉得我能写出的任何有价值的论文和书，都是和自己在思想上较劲的结果。我写《崇高的位置》，构思这本书时脑子里一直就萦绕着一个问题：哲学是对崇高的寻求，在寻求的过程中自己就变成了异化的崇高，而哲学的发展过程就是哲学自我消解和自我重构的过程，也就是消解异化的崇高和重构崇高的过程。所以哲学的历史是一个崇高的寻求，崇高的自我异化，消解被异化的崇高和重建崇高的四重化的过程。想清楚这个思路，自己觉得真是痛快淋漓。
我近年来在想一个问题，哲学应该有一个它的特殊方式。我觉得整个现代哲学没有解决卡尔纳普给现代哲学提供的陷阱。卡尔纳普说，语言有两种职能，一种是语言的表述职能，陈述经验事实；一种是语言的表达职能，表达情感和愿望。充当语言表述职能的是科学，充当语言表达职能的是艺术。语言只有两种职能，因此哲学要么像科学那样“表述”，要么像艺术那样“表达”，所以要么哲学“科学化”，要么哲学“艺术化”，而哲学既不能像科学那样表述经验事实，又不应该像艺术那样表达情感意愿，哲学不就应当被“消解”了吗？所以现代哲学就落入了卡尔那普的陷阱，我们中国的教科书就是试图“哲学科学化”。在这里有一个认识上的困难，就是如果哲学不充当表述职能，那就充当表达职能，所以后现代主义非常明确地提出哲学的拟文学化。我就想不陷入这两个圈套，1997年我在《社会科学战线》上发表了《论哲学的表征意义》，提出哲学既不是“表述”，也不是“表达”，而是“表征”。我做了一个论证，要是从“表述”角度去看，比如“我思故我在”、“存在就是被感知”、“绝对理念的自我运动”、“语言是存在的家”，这不都是唯心主义的胡说八道吗？我思想我存在，我不思想我就不存在了吗？存在就是被感知，我没感知到的存在就不存在了？都这么批判笛卡尔和贝克莱。批判黑格尔时说，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个绝对理念在那里游荡着，然后外化出个自然界，再外化出人的社会，外化出人的思想。有这样的笛卡尔、贝克莱和黑格尔吗？问题就出在不理解哲学不是表述，不是表达，而是表征。哲学是以理论的方式“表征”了某种时代精神，而不是“表述”某种经验事实。笛卡尔“表征”的是理性权威，贝克莱“表征”的是认识的反省，黑格尔“表征”的是思想体系的时代。这是哲学与科学的区别，也是哲学的思维方式与科学的思维方式的区别。当然我正在做这项工作，是否有道理是另一个问题。我的一个博士生说，我的思想历程是“超越两极，批判前提，寻求崇高，表征意义”。这大概就是我所作的主要工作吧。
4.最后一点，美的心理体验。正是因为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有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心态，有这样一种和自己较劲的韧劲，才能在研究的过程中、在研究的结果中感受到的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常人难以体会到的美的体验。我曾写过一篇短文，叫作“找感觉”。所有的感觉都能感受到人生的快乐，但很难有我们这样一种创造的心理体验，这样一种无可替代的人生的幸福。别看歌曲中唱“跟着感觉走，紧拉住梦的手”，但人的最大的幸福是“跟着理性走，紧拉住哲学的手”。的确是这样，理论研究能感受到常人无法体会到的美的喜悦。马斯洛说过，人的需要有不同的层次：生存需要、安全需要、归属需要、尊重需要、审美需要，而审美需要才是一种真正的自我实现。我想我们在文科的研究当中，如果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有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态度，有一种跟自己较劲的韧劲，能够达到一种美的心理体验，那么我们的人生和工作就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