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论语”现象研究_三国志论文

“三国志”“论语”现象研究_三国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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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627(2004)02-0068-10

前人说,“由经学入史学则史学可信”。实际上,另一方面,史学研究的深入也往往为经学研究提出问题,提供线索和证据。近来检读《三国志》,对《论语》也学而时习之,出经入史,深感相得益彰。从《三国志》中,我们可以看出《论语》的影响以及当时对《论语》理解运用的历史特点;而从《论语》出发,我们又才能更准确地把握《三国志》的一些相关内容。

一、三国时代《论语》的影响

成书于春秋战国之际,记录“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汉书·艺文志》)、仅一万三千七百字的《论语》,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部书。三国时代,社会政治大气候以及知识阶层的人文处境都与春秋战国相仿佛,因而《论语》的影响,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视为返照与回响。西晋前期陈寿所著《三国志》,后此百三十年裴松之所作《三国志注》,都参考、保存了大量的三国文献,是我们今天认识当时社会的基本依据。据《魏志·文帝纪》,魏文帝受禅后第二年下尊孔诏,封孔裔为宗圣侯,奉孔子祀。而在整部《三国志》中,《论语》的片言只语比比皆是,可谓“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由此可知,虽然当时佛学东渐,诸子重光,二者合流而形成的玄学之风也已经扇动,但作为基础和背景的,仍旧是“子曰”、“诗云”,一片书声朗朗。关于三国时代《论语》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论语》是三国时代的启蒙教材

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社会,启蒙教育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论语》是三国时期最重要的启蒙教材,在范铸人格、甄陶社会方面,具有其他典籍无法比拟的重要影响。

《魏志·文帝纪》注引《典论·自叙》:“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90页,引文及页码据中华书局校点本1982年版,下同)(按:《诗》、《论》是《诗经》、《论语》的简称,冲龄践祚的少帝齐王芳,圣学第一课就是《论语》。《三少帝纪》:“二年春二月,帝初通《论语》,使太常以太牢祭祀孔子于辟雍,以颜渊配。”(119页)邴原孤贫失学,却一心向学,终于感动了塾师,允许他免费就学,“于是遂就书。一冬之间,诵《孝经》、《论语》。”(《魏志·邴原传》注引《原别传》,第351页)崔琰少时未学:“年二十三,乡移为正,始感激,读《论语》、《韩诗》。”(《崔琰传》,第367页)《曹植传》:“陈思王植子建,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万言,善属文。”(第557页)《钟会传》注引其母传曰:“夫人性矜严,明于教训,会虽童稚,勤见教诲。年四岁授《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诵《诗》……”(第785页)从这些记述中不难看出,三国时代,上自天子,下至庶民,都把《论语》、《孝经》和《诗经》作为启蒙读本。

《孝经》、《诗经》、《论语》虽然只是启蒙课本,但当时人们认为天下之理已备于斯,所以管辂会说读“《孝经》、《诗》、《论》,足为三公”(《方技传·管辂》注引《辂别传》,第827页)。这跟后世“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相比,还真不能说是夸张。

(二)《三国志》中《论语》的引述情况

据说学术界是把一部论著被引用的次数作为衡量其影响的一个标准。这里我们不妨以今律古,看看《三国志》引据《论语》的情况究竟如何。

据我们初步统计,《三国志》引据《论语》凡二百五十余处(其中陈志近百处,裴注一百五十余处),涉及《论语》全二十篇的一百六十余章,约占整部《论语》的三分之一。这样的引据规模,应该说是非常大的。

稍作分析,便会觉得这种现象不足为异。作为当时最重要的启蒙教材,《论语》是知识阶层烂熟于心的一部典籍。他们不仅从中汲取理性,更要采掇词华,因而《论语》是知识阶层思想表达的一个基本凭依。前人说“由经学入史学则史学可信”,盖即有见于此。

《三国志》引据《论语》的二百五十余处中,有九十余处属于诏令奏议。《论语》在政治性文献中的引据频率明显偏高,这种现象耐人寻味。这说明,《论语》被奉为政治原则,被悬为政治理想,是当时最为冠冕堂皇的庙堂话语。曹操被陈寿评价为“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武帝纪》,第55页),似乎与规矩儒者相去甚远,但在其教令中,也是满口“子曰”。建安十五年著名的“唯才是举”令,引《论语·宪问》“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武帝纪》,第32页),借以强调德才兼备者之难得。建安二十一年曹操还邺祭拜祖先时,特地发布教令,援引《论语·八佾》“祭神如神在”、《子罕》“虽违众,吾从下”,对祭祀仪式稍作修改,藉以表现他恪遵圣训。当年孔夫子郁郁不得志的一些牢骚话,这时却都成了语调铿镪的政治高调,是作政治秀极方便的台词。《文帝纪》注引《献帝传》载禅代众事中,面对汉献帝的禅让、众大臣的劝进,曹丕一再下令,先后援引《论语》六处,以表示自己辞不敢当的真诚与坚决,并且要求将自己的话“宣之天下,使咸闻焉”(第68页)。

《三国志》各卷卷末之“评曰”,是整部书的纲目,是史家着力的点睛之处,也是其春秋笔意的和盘托出。在陈志凡六十五卷“评曰”中,有两处援引《论语》。卷五十七评曰:“陆绩之于扬《玄》,是仲尼之左丘明,老聃之严周矣;以瑚琏之器,而作守南越,不亦贼夫人与!”(第1341页)(《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先进》:“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卷六十四评曰:“诸葛恪才气干略,邦人所称,然骄且吝,周公无观,况在于恪?”(第1452页)(《论语·泰伯》:“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在昔孔子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可见作史之难,难在褒贬得当。陈寿在经学大师谯周门下被目为游夏(《晋书·文立传》);及其援笔作史,乃以孔夫子之语为褒贬,则其议论不亦严正乎!陈寿《三国志》能淘汰当时多种官修、私修史书,独传至今,名列正史。论其优长,固亦多矣;而议论之正大高严抑亦其一耶?

说到以《论语》褒贬历史人物,那就不能不提一提东晋的孙盛。孙盛号称一代良史,以攘斥佛老卫道儒教流称后世。在裴注所引“孙盛曰”中,孙盛以名教纲常褒贬三国人物,凡引《论语》十处,几乎到了言必称仲尼的程度。

(三)三国时代的《论语》注释

中国历史上知识阶层重视一部书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那就是为之作注。一个时期某部书注本的多与寡,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其影响的变化。三国时代《论语》的注本,可谓十分繁富。除了后来列入“十三经注疏”的何晏《论语集解》,近人程树德《论语集释》中提到的还有王朗、王肃、王弼、陈群等家的注本。今据《三国志》,可知当时至少还有两个注家——张昭、虞翻。《吴志·张昭传》:“(昭)在里宅无事,乃著《春秋左传解》及《论语注》。”(第1221页)《吴志·虞翻传》:“(翻)又为《老子》、《论语》、《国语》训注,皆传于世。”(第1321页)

(四)三国时代《论语》的称名

这里我们谈谈三国时代《论语》的称名问题。《三国志》中称引《论语》,除了揭橥“《论语》”、“孔子”、“仲尼”等字样外,还有以下几种称名方式。

(1)《论》、《语》

我们都知道,提到古时版本,《论语》可以省称为“《论》”,如《鲁论》、《齐论》、《古论》。从《三国志》中我们可以看出,《论语》省称的另一个条件是,《论语》与《易》、《诗》等书名为单字的典籍并称对举。在这种情况下,《论语》可简称为《论》,也可简称为《语》,例如《文帝纪》注引《魏略》:“《易》有‘不远而复’,《论》有‘不惮改’。”(第60页)如《邴原传》注引《原别传》:“《诗》云:‘彼己之子,不遂其媾。’盖讥之也。《语》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第352页)

(2)四部

《文帝纪》注引《典论·自叙》:“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第90页)揆诸文义,显然《诗》即《诗经》是“五经”之一,《论》即《论语》是“四部”之一。问题是:说《论语》是“四部”之一,那么另外三部是什么?五经与四部并提,那么五经与四部的关系又如何?王欣夫《文献学讲义》对此有说,是我们看到过的最合理的解释,不妨抄列于后。

据余嘉锡考证,《七略》中《六艺》共九种,而《刘向传》言:“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为什么只言《五经》而不言六艺呢?因为当时指立博士的《易》、《书》、《诗》、《礼》、《春秋》为《五经》,并入《乐》则为六艺,更兼《论语》、《孝经》、小学则为九种。汉魏间人以为只举《五经》,嫌不够完备,故连称《五经》四部,这所谓四部,是指《六艺》中的《乐》、《论语》、《孝经》、小学四种。(注:王欣夫:《文献学讲义》,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0页。)

准此,“五经四部”是当时的术语。因此,在分析的时候,不妨说五经指那些,四部指那些;但在称说的时候,就不宜将其割裂为二。校点本“五经、四部”中间的顿号,应该去掉为是。

(3)传

《三国志》中,《论语》又称为《传》,例如:

《易》称“明折庶狱”,《传》有“举直措枉”(《毛玠传》注引孙盛曰(第377页)。

故《传》曰:“百姓不足,君谁与足!”(《司马芝传》,第389页)

臣闻明君以求贤为业,忠臣以进善为效,故《易》称“拔茅连茹”,《传》曰“举尔所知”(《崔林传》,第679页)。

《传》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步骘传》,第1238页)

但是并非所有的“传曰”都引自《论语》,有一些显然是引自《左传》。《左传》是解经之书,其被称为传,名正言顺。《论语》何以跟解经之书一起被称为传?它跟五经的关系如何?盖古时习经的目的,不仅在于认知真理,更重要的是在于践履道德。所以《三国志》中常常用“经明行修”一语来说明一个人儒业的成功。把握经义,离不开传注;而落实经义,也需要更为具体、直接的指导。这样,自称“述而不作”的孔夫子,他发挥经义所述的《论语》、《孝经》,也就与解经之书一起成了经的附庸——传。

《汉书·艺文志》将《论语》、《孝经》、小学三种归于“六艺略”。这样做究竟有什么道理?王欣夫认为:

六艺是指《易》、《书》、《诗》、《礼》、《乐》、《春秋》。那么《论语》、《孝经》、小学为什么附在这里呢?因为这三类都是当时学校的课本。以后世之制度作比,小学诸书是汉小学的科目。《论语》、《孝经》是汉中学的科目。而六艺则是大学的科目。《论语》、《孝经》,汉人称为传记,《刘歆传》说的“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传记在六略中并无此名,而列在六艺、诸子的中间,明明指六经以外的《论语》、《孝经》、小学。(注:王欣夫:《文献学讲义》,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0页。)

这里有两点需要辨正。其一,说《论语》、《孝经》和小学之所以列入“六艺略”,是因为它们都是当时的学校课本,固然言之成理;不过道理似乎也可以反过来讲:或许正是因为《论语》、《孝经》与五经有某种内在联系,它们才被选为学校课本。其二,说“传记”特指《论语》、《孝经》、小学,也值得商榷。《汉志》即有刘向《五行传记》和许商《五行传记》。大概“传记”只是“传”的另一个名称,而《刘歆传》中的“六艺传记”,则相当于通常所说的“经传”。当然,这个“传”是将《论语》、《孝经》包括在内的。

二、三国时代理解运用《论语》的历史特点

从《三国志》引述《论语》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论语》的某些理解,与唐宋以后的通行经解有所不同。应该注意的是,并非所有与《论语》本文相参错的引述,都意味着理解上的歧互,有些只是一种灵活运用。另外,也有明显误读经文的情况。当时理解运用《论语》的历史特点,概括起来有:(一)保存汉魏经解。(二)隐括大意。(三)断章取义。(四)趁辞。分别举例说明。

(一)保存汉魏经解

在《论语》的流传过程中,历朝历代都有大量的注解。对于同一章同一句的解释,各个时代并不完全相同。《三国志》引述《论语》与后代通行的《论语》的文本存在一些异文,从这些异文中可以看出汉魏之际对《论语》某些文句的特殊理解。

例如《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末句“与”字,朱子《集注》解为动词,“与,许也”,认为是孔子同意子贡不如颜回的说法。而唐以前史传引述此文,往往读“与”为连词,认为是孔子称其与子贡俱不如颜回。《三国志》中即有其例。《武帝纪》注引褒赏令载曹操祀桥玄文曰:“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之厚叹贾复。”(第23页)《夏侯渊传》:“太祖下令曰:‘宋建造为乱逆三十余年,渊一举灭之,虎步关右,所向无前。仲尼有言:吾与尔不如也。’”(第271页)前例“仲尼称不如颜渊”,显然是说仲尼自称不如颜渊。后例“吾与尔不如也”,与《论语》今本相比,易“女”为“尔”,值得细论。胡适《尔汝辨》尝论春秋以前“尔”可用为第二人称复数,相当于今语“你们”;而“汝”则仅用于单数第二人称(注:载《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学研究》,中华书局1993年版。)。揆之此例,似乎曹操是有意变用经文,以表达他与群臣都不如夏侯渊的意思。

又例如《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据程树德《论语集释》,“材”字凡三解:一解,郑玄读如字,谓即桴材,名词;二解,或读为“哉”,语气词;三解,朱子《集注》读为“裁”,动词,谓乃“讥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吴志·薛综传》:“昔孔子疾时,託乘桴浮海之语,季由斯喜拒以无所取才。”(第1253页)“才”通“材”。这里“无所取才”是婉拒的借口,“才(材)”指桴材,显然是郑玄之说。

汉魏之际,经解也有发展变化,有些变化构成古今经解的转折点。《论语·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此乃尧禅位于舜之语,后历代禅位作册率多引用此文,而其中“天禄永终”一语先后有二解。“天禄”即天定的福祚,这很容易理解;导致歧解的是“永终”的“终”字,“终”可解为长,又可解为绝。两种理解并见于《三国志》。《文帝纪》载汉献帝禅位于魏册曰:“允执其中,天禄永终。”(第62页)显然这两句话所省略的主语应该都是受禅者魏王。说魏王天禄永终,这是禅位者汉献帝的祝愿之辞,意思是希望魏王受禅为天子后,福祚永长。这里,终解为长,永终为同义词连用。这是第一种理解的例子。第二种理解的例子如《明帝纪》注引《献帝传》:“山阳公深识天禄永终之运,禅位文皇帝以顺天命。”“叡惟山阳公昔知天命永终于己,深观历数允在朕躬。”(第102页)又《三少帝纪》:“天禄永终,历数在晋。”(第154页)按:“天命”即天禄。前例“山阳公昔知天命永终于己”是说山阳公(汉献帝)知道自己已经“天禄永终”,指的是“汉”“天禄永终”。后例“天禄永终,历数在晋”,“天禄永终”的主语显然是魏,指的是“魏”“天禄永终”。两例的主语“汉”、“魏”都是禅位者,意思是说自己已经享尽了应该享的福祚,因而是却位绝天之辞,句中“终”解为绝,与状语“永”构成偏正结构。关于“天禄永终”,毛奇龄《论语稽求篇》总结道:“汉魏以还,俱解永长;典午以后,始解永绝。此正古今升降之辨。”(注: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347页。)从《三国志》的有关内容来看,毛氏的总结是有道理的。

(二)隐括大意

古人引书往往并不严格按照原文,常常会节略其辞,隐括大意。这种现象应当引起足够的注意。不了解这种情况,有时会产生错误的读解,甚至错误的校改。

《论语·子罕》:“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朱子《集注》引杨氏曰:“知为己,则可与共学矣。学足以明善,然后可与适道。信道笃,然后可与立。知时措之宜,然后可与权。”学、适道、立、权,是儒学修养循序渐升的四种境界,不可躐等。《三国志》引此章与经文有参错。《武帝纪》注引《魏书》载曹操庚申令曰:“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所谓‘可与适道,未可与权’。”(第24页)《武帝纪》注引《江表传》曰:“融曰:‘可与适道,未可与权。’”(第39页)或谓《论语》此章文有错倒,当云:“可与共学,未可与立;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证之《三国志》所引,皆与暗合,似可从。程树德认为:“古人引书,常隐括大意,不必尽系原文。”更引《盐铁论·遵道章》:“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权。’”谓此例正多,轻改经文之风不足为训(注:程树德:《论语集释》,第626页。)。按程氏之说可从。《三国志》这两处引《论语》,正是隐括大意。

(三)断章取义

前文已说,古人引书非原文,是原义,属于“隐括大意”。与之相反,古人引书是原文,但非原义,这里姑且称为“断章取义”。盖古人引经据典,有时截取经文,割裂经义;有时掇取辞华,遗落经义,要旨在灵活运用,实现其表达特定意思的目的。

《论语·里仁》:“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本是讲自身对待名位应该持有的主观态度。《王脩传》注引《孔融集》载孔融答王脩教曰:“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尧不能用,舜实举之。原可谓不患无位之士。以遗后贤,不亦可乎!”(第345页)这里,“不患无位”则是对他人才德的客观评断。

《论语·子路》:“鲁卫之政,兄弟也。”朱子《集注》:“鲁,周公之后;卫,康叔之后,本兄弟之国。而是时衰乱,政亦相似,故夫子叹之。”这是孔子对鲁国、卫国政局所发的感慨。《武文世王公传》注引曹嘉赠石崇诗曰:“畴昔谬同位,情至过鲁卫。”(第587页)这里,“鲁卫”却只是兄弟的代称。

(四)趁辞

古书无标点,引用时随意起止,是为“趁辞”。

《论语·为政》:“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据上下文,“举善而教不能”与“嘉善而矜不能”句式相同,显然以之为句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三国志》引用该句,却皆以“举善而教”为句。《仓慈传》注引《魏略》:“所在清如冰雪,妻子希至官省;举善而教,恕以待人,不好狱讼,与下无忌。”(第514页)《徐邈传》:“夫显贤表德,圣王所重;举善而教,仲尼所美。”(第740页)又《刘馥传》:“明制黜陟荣辱之路,其经明行修者,则进之以崇德;荒教废业者,则退之以惩恶;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浮华交游,不禁自息矣。”(第464页)中华书局校点本连“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为句,未予点断,盖亦疑莫能定矣。据上下文文义以及文气,显然应读为“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单就这一句看,如此读法也自讲得通,此例似乎也可以归入前“汉魏经解”条目;但如果放到《论语》该章上下文中,这样读法显然就有问题。所以刘宝楠《论语正义》说:“‘举善而教不能’为一句。汉魏人引‘举善而教’,皆是趁辞。”(注:程树德:《论语集释》,第119页。)

《论语·公冶长》:“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文帝纪》:“今之计、孝,古之贡士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限年然后取士,是吕尚、周晋不显于前世也。”(第79页)读至“必有忠信”后绝句。这其实也可以说是断章取义。

《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裴松之《上三国志注表》:“既谢淮南食时之敏,又微狂简斐然之作。”(第1471页)“狂简斐然”乃截取、挽合两句的首尾。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裴松之就是如此读解《论语》,这只不过是他趁辞的结果。

《三国志》中还有将《论语》读错了的情况。

《论语·里仁》:“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朱子《集注》:“盖好仁者真知仁之可好,故天下之物无以加之。恶不仁者真知不仁之可恶,故其所以为仁者,必能绝去不仁之事而不使少有及于其身。”显然,“其为仁矣”的“其”是代词,复指“恶不仁者”。整句话的意思是:恶不仁者,他们在为仁之道上的表现,是不让不仁之事与他们发生任何关系。《吴志·顾雍传》注引徐众《评》曰:“怀叙本无私恨,无所为嫌,故詈辱之,疾恶意耳,恶不仁者,其为仁也。”(第1227页)《钟离牧传》注引徐众《评》曰:“‘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今小民不展四体,而认人之稻,不仁甚矣,而牧推而与之,又救其罪,斯为让非其义,所救非人,非所谓恶不仁者。苟不恶不仁,安得为仁哉!”(第1393页)徐众以“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为句,读“其”为表示推度的语气词,认为恶不仁是仁的充分条件,这显然是错误的。

三、熟读《论语》有助于正确理解《三国志》的相关内容

三国时代,以“语惟经典,不及世事”(《管宁传》注引《傅子》,第354页)为高,以“附依典诰,若出胸臆”(《公孙渊传》注引《魏名臣奏》,第258页)为美。由于人们对经典的熟悉与敏感,彼此之间“点到为止”式的引经据典不难提头知尾,心领神会。而在今天,我们对于中国基本传统典籍已经相当隔膜;如果对这种现象没有一定的自觉并保持高度的警觉,往往会导致错误的读解。从《三国志》及裴注引用《论语》的情况来看,通行的中华书局校点本有不少断句错误、标点错误,就是由于对《论语》不熟悉而产生的。

例如《文帝纪》注引《魏略》载霍性向曹丕献媚劝进的奏疏,文末曰:“虽知言触龙鳞,阿谀近福,窃感所诵,危而不持。”(第60页)根据语法分析,这是一个转折复句。前一分句谓语的核心动词是“知”,后一分句有两个动词——“感”、“持”,因而又可以进一步分析为两个小分句。“窃感所诵,危而不持”,两个小分句之间是什么逻辑关系?“危而不持”是什么意思?“窃感所诵”,“诵”的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令人费解的问题。如果熟悉《论语》,这些都不是问题。原来“危而不持”是《论语》里的一句话,在这里正是所诵的内容,是动词“诵”的宾语。《论语·季氏》:“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霍性是用“危而不持”四个字代表《论语》的这一章,应加引号以明之,即“窃感所诵‘危而不持’”。

又例如《刘表传》注引谢承《后汉书》:“表受学于同郡王畅。畅为南阳太守,行过乎俭。表时年十七,进谏曰……。”畅答曰:“以约,失之者鲜矣。且以矫俗也。”(第211页)王畅答言亦是引用《论语》。《论语·里仁》:“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按语法,“以约失之者”为主语,“鲜矣”为谓语。校点本以“以约”为句,不妥。

又例如《文帝纪》注引《献帝传》载左中郎将李伏表魏王曰:“臣每庆贺,欲言合验;事君尽礼,人以为谄。况臣名行秽贱,入朝日浅,言为罪尤,自抑而已。”(第63页)这是李伏向曹丕献媚,托辞姜合谶验藉以劝进。细按其辞,前“欲言合验”与后“自抑而已”为呼应,乃陈说屡次欲言又止的隐情;“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与“况臣名行秽贱,入朝日浅,言为罪尤”为递进,表明欲言又止的原因。其中“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一句正用《论语》。《论语·八佾》:“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中华书局本该句未出引号,而且在“人以为谄”后断以句号,读来让人感觉似乎李伏“欲言合验”的心理活动,已然导致了“人以为谄”的现实后果,不妥。虽说李伏没强调出“孔子曰”的字样,但按文义,显然是有强调这句话出自《论语》的意思。这是一种修辞方式,即今所谓“引经据典”,这段话应该如下标点:

臣每庆贺,欲言合验;“事君尽礼,人以为谄”,况臣名行秽贱,入朝日浅,言为罪尤,自抑而已。

又例如《董卓传》注裴松之曰:“王允之忠正,可谓内省不疚者矣,既无惧于谤,且欲杀邕,当论邕应死与不,岂可虑其谤己而枉戮善人哉!”(第180页)按:“内省不疚”用《论语》。《论语·颜渊》:“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这里裴松之作了一次三段论推理。大前提:内省不疚者不忧不惧(出自《论语》,当时人所共知,故可省去)。小前提:王允可谓内省不疚者。结论:王允既无惧(于谤)。“既”是表示推度语气的虚词,相当于“其”。《墨子·尚贤中》:“则此使不智慧者治国家也,国家之乱,既可得而知也。”是其例。准此,则应在“既无惧于谤”后断以句号。校点本该处是逗号,显然是误把“既”“且”看做相呼应的关联词了。

综上所述,通过对《三国志》中称述、引用《论语》情况的穷尽调查,本文得出如下结论:《论语》是三国时期最重要的启蒙教材,当时的士人对《论语》都相当熟悉,因而《三国志》中就有大量的引自《论语》的词句和内容。这充分说明,虽然佛教与诸子合流所形成的玄学是魏晋思潮的主要特色,但儒家思想仍是这种思潮的背景和底色。只有熟悉了《论语》,才能准确理解《三国志》中的这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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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论语”现象研究_三国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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