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对太平天国革命的圣经解读_洪秀全论文

洪秀全对太平天国革命的圣经解读_洪秀全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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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B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6)03~0165~11

       一、杨秀清与西方基督徒的教义争论

       上帝教渊源于基督教,太平军普遍自以为是基督徒(也的确有些人是正统的基督徒),但在后来跟西方传教士和西方人的交往中发现,事情并不如此简单。早期西方人所了解的太平天国,主要通过韩山文根据洪仁玕口述所写的《太平天国起义记》这类不免有些袒护上帝教、将之说成基督教的作品。但是随着传教士和西方人与太平天国接触的增加和深入,双方在信仰上的歧异立即显示出来了。就这些歧异展开了一连串的讨论和争议。这些讨论发生在普通的太平军战士与外国人之间、传教士与太平天国领导人之间①、传教士与天王之间(如艾约瑟就上帝的非物质性与洪秀全展开的书信往来)②。其中最主要的有两次,一次是1854年东王杨秀清与麦华陀等英国人围绕三位一体和天国等教义展开的书面辩论,它使天国领导人意识到上帝教的教义中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另一次则是天京事变后,洪秀全删改和批注新旧约,以比较曲折的形式为天国(天父天兄天王)的宗教合法性做出辩护。后者可视为对前者的一个回应。

       1854年,香港总督包令(Sir John Bowring)派遣麦华陀(W.H.Medhurst,麦都思之子)和鲍林(Lewin Bowring)于6月访问天京,他们乘船到了南京,但行动受到限制。6月23日他们以船长的名义给东王杨秀清写了一封信,希望东王能让他们采购煤炭(以供船用),并回答一些他们想弄明白的与通商、太平政制及宗教等有关的30个问题。6月28日他们收到了东王的回信,东王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并反过来向他们提出50个问题。这些问题都涉及基督教教义,可见东王对作为天朝根本的宗教问题极为关心。6月30日他们对东王的这些教义问题作了回答。他们在给包令的报告中说:“我们请求阁下对此特别留意,它正是一个由这个值得注意的运动的发起者们提出的、在宗教和政治方面以指导错误和荒唐自负为特色的东西。”③包令阅读他们的报告和相关文献后,给英国柯勒拉得恩伯爵的公函中说:“无论在宗教原则方面,还是在政治组织方面,我们对叛乱势力(太平天国)都不能寄予希望或信任。”④因此,这一问一答对当时天国与西方的关系不只有现实意义,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人们了解太平天国与西方基督教教义上的同异,在思想传播,乃至西教东渐史上,源与流、继承与演变之间的关系,有历史象征意义。

       麦华陀、鲍林所提的30问中,跟天国宗教密切相关的问题以及杨秀清的回答如下。第3问是关于天朝政法制度的,东王答:“天朝政例皆从上帝十款天条礼制,总依斩邪留正之律也。”第5问,太平军征服的真正目的,是诛灭鞑靼还是宣扬真道?东王答:“天王奉上帝明命下凡,实以诛妖救世,同归真道,敬拜上帝,专于剿洗不尊上帝之徒之意也。”第6问是关于东王本人的称号的,东王答:“(东王)天父下凡圣旨指出,天下万国人民之病皆是东王所赎,天下万国人民蒙昧皆是圣神风化醒。今天父指出东王是圣神风,故封东王为‘劝慰师、圣神风、禾乃师、赎病主’,使天下人民得知天父鸿恩,倚靠本军师。”第9问,耶稣与天王的兄弟关系是比喻还是事实?东王答:“天王是上帝第二子,是天父圣旨真命。兼天王亲自上过高天,一一奉聆天父明命,是天父二子,为天下万国真主,凿凿有据也。”第10问是关于天父下凡的,东王答:“天父上帝下凡,附降本军师金口教导救世,显出无数权能也。”第13、14问是关于教阶、传教及教规的,东王答:“天朝凡讲天情道理者皆是官长,依圣诏所宣也。”“永远识得上帝是魂爷,永远识得天王是真主,永遵天国之制仪,是为入教之规条也。……凡来归顺入教者,随意可投。不问根柢,不用发誓。”第16问是关于改革传统科举的,东王答:“天京考试,皆从上帝真道内举意为题,无用(儒教)经典。”第25、26问是关于仪式与祭拜的,东王答:“敬拜上帝,论在洗心洁净,不论浸水沐体。每餐感谢上帝。朝夕祈祷,每每不忘遵守十款天条也。”“凡祭拜上帝,无过申谢天恩,有过祈祷赎罪。”⑤

       杨秀清回答完后,反过来向英国人提出50个问题,全部跟太平宗教有关,可以想见其宗教关切之强烈及确立合法性的迫切性。这些问题主要涉及天父(1~15)、天兄耶稣(16~27)、天国天兵(28~37)、圣灵与“赎病主”(东王)(38~39、40、46)、万国与天国的关系(41~45、47~50)。这些问题有些非常具体,如上帝(天父)多高多大面貌如何、胡须多长、戴什么帽子穿什么袍子、天妈如何、天兄多高多大有几个子女以及他们有多大等,天有几重天、天兵有多少等。对于这些问题,天国和东王自己都早有明确的答案,在他们看来是不言而喻的启示。现在只是拿来问洋人,要他们信从天国罢了。

       麦、鲍回信声明:“我们并不信仰你们这种意义的教条,对所有这些不能表示赞同。我们只相信《新旧约全书》启示给我们的东西,即上帝圣父是造物主和万物之主——耶稣是他所生的唯一儿子——他降生于世并现作肉身——他因替我们赎罪而死在十字架上——三天之后他复活了,然后升入天堂,在那里他和上帝始终为一体——为了审判世界,今后他还会再次出现——那些信仰他的人将得救——那些不信仰他的人会迷途——圣灵和上帝也是一体——他已经在人们中间出现过,即在我主升天之后不久——那些祈求他感化的人就会在心里接受他,并因此而获得新生——而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就是真正的上帝。”⑥

       在对杨秀清的答复中,他们引用《约翰福音》1:18“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上帝”,4:24“上帝是个灵”,5:37“差我来的父……你们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形象”来证明上帝(天父)没有高矮也没有宽窄,用《路加福音》1:35所说耶稣乃圣灵感动马利亚所生证明上帝是灵,耶稣基督也是灵,马利亚后来嫁给约瑟生儿育女,“但从未被称做过圣母”。(按:此处新教与天主教不合。)新约亦表明,上帝除耶稣外没有别的儿子。信徒只能说是上帝的养子。上帝无所不能,会惩罚违逆者和宽恕悔改者。

       关于耶稣,圣经并没有描述他的模样。他是否娶过妻子,也没有谈及。他升天后是个灵,和上帝一体。《启示录》19:7所说“羔羊婚娶”是一个比喻。

       关于天国,圣经并未告诉我们天有多少重。《哥林多后书》12:2“被提到第三层天上去”仅指被接纳入最高天堂,并无几重天存在、一天在另一天之上的意思。上帝的国(天国)不在这个世界,地球上的居民不可能成为他的士兵。许多民族对真理一无所知,但上帝却爱他们,如《马太福音》5:45所说,“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所以我们人类就不应擅自认定某些人是“妖”或“魔”。至于“天国”,如果你指的是你们的领土,则我们肯定不会祈求进去。但如果是指“天堂”,则祈求进去是我们的义务。“天国迩来,尔当悔罪”是施洗约翰(而不是耶稣)说的,意思是指基督就要降临(而不是说你们这个南京的天国就要建立)。《约翰福音》2:19耶稣所说“吾坏上帝殿,三日复建之”不是指建立南京天国,而是说他快要死了,并且会在三天内复活。这证明死亡不能支配他。至于耶稣降生时天使传扬的“天上荣归上帝,地下太平,人间恩和矣”,也并非指太平天国,而是指耶稣乃上帝的荣光,它在人们中间扩散是为了促进和平友爱。各国的兴亡取决于神旨,人不能擅断谁是妖谁是好人,你们说满洲人是妖,对此我们不认为这是神旨,我们不相信你们负有上帝诛灭鞑靼人的特殊使命,所以不会参与你们的斗争。我们也不相信上帝任命了太平王为万国真主。上帝是真正的万王之王,但他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我们不可能给他朝贡(按:东王希望英国人朝贡太平天国)。“太平王自称是万国真主,乃是最无根据的臆说。他越快丢掉这个名称越好,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够避免触犯别的君主,才能使自己避免陷入困境。”

       关于圣灵,《约翰福音》15:26表明耶稣升天后差了圣灵来充满信众之心。圣经里没有“尔主担世人之病”的说法,《彼得前书》2:24说“他被挂在木头上亲身担当了我们的罪……因他受的鞭痕我们便得了医治”是指赎了我们的罪,而不是像东王那样赎病。圣灵到世上来了,但圣灵和上帝是一体,而东王不过是一个凡人,他被选派来行使圣灵的名义是不可能的。况且,《约翰福音》14:16~17说:“我要求父,父就另外赐给你们一位劝慰师……就是真理的圣灵,乃世人不可能接受的,因为不见他,也不认识他”。另见《使徒行传》2:38;10:44~48;《哥林多前书》6:19。这就是说,圣灵是灵,不可能托凡在东王身上。

       最后,他们劝告东王:“不管怎样,让我向你强调一下查阅圣经做为参考的必要性。基督告诉我们:‘研究圣经吧,在那里你会认为你已经永生,它们就是我的预言的证明。’”⑦

       他们的这个答复,几乎全盘否定了太平宗教的基本信条。首先,上帝是超越的无形的灵,因此太平天国关于上帝、基督、圣灵的种种神人同形同性的描述和理解(如高矮和婚娶等)都是错误的,也即天王在“异梦”中所见全是荒谬的;其次,天王并非上帝的儿子,因为基督是独生子,他不可能有弟弟——王权神授也没有了;第三,东王不可能是圣灵,因为圣灵是纯灵,他不会成为一个凡人——东王的神话破产了;第四,天国是彼岸的,不是在此岸的——太平天国的合法性成了问题;第五,天国是和平的,不是暴力的,天王“斩邪留正”妄断“正邪”,是僭越上帝擅做主张——太平军的暴力革命没有圣经根据。

       可想而知,这对太平天国神学具有毁灭性的冲击,相当于釜底抽薪。对于东王杨秀清来说,更是直截了当地被撕去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层层光环:杨秀清既不可能是什么“劝慰师”“圣神风”,也不可能是什么“赎病主”。杨秀清在发布“诰谕”时的一连串头衔“真天命太平天国劝慰师圣神风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杨”⑧中,看来一大半都没有存在的合法性了。不仅天王权威的神圣来源成了问题,杨秀清的“天父”传言人的神学权威岌岌可危了。

       英国人的信是6月30日传回给东王的,可以想象杨秀清看到信后的反应。它肯定促成了一个“突发事件”,因为过了一周,1854年7月7日(天历甲寅四年六月初一),天父便下凡了,天父借杨秀清之口向天国官员发布了这样的命令:

       天父因凡间子女,或有轻视圣旨,泥执约书,故特诏约书有讹当改,并诏圣旨有错,以试众心……天父曰:“……朕今日下凡,非为别事。只因尔等将番邦存下的旧遗诏书、新遗诏书颁发,其旧遗、新遗诏书多有记讹。尔禀报韦正、翼王,禀奏东王,启奏尔主,此书不用出先。”……天父曰:“曾水源(天官正丞相),朕天父圣旨书及尔天兄圣旨书暨天命诏书皆有差错。”曾水源奏曰:“天父天兄圣旨,无有错也。”天父复诏曰:“且未成文成章,尔等拿去斟酌,改好成文成章来也。”曾水源等又曰:“小子不晓得,蒙天父劳心教导。”天父曰:“尔等要将朕圣旨禀奏尔东王,转奏尔主也。朕回天矣。”⑨

       天父(杨秀清)说,西方人留下来的《旧约》和《新约》(即旧遗诏书、新遗诏书)都有记错之处,而上帝教的天父圣旨书、天兄圣旨书和天命诏书等文献也跟着有误,需要改正。这在曾水源等信徒听来不可思议,他们依信仰惯性认为天父天兄圣旨怎么会有错呢?!杨秀清认识到天国意识形态面临着严重危机,遂命令他们把天父的意见转给了洪秀全,让洪秀全来解决这个问题。

       二、用圣经论证天王的合法性

       杨秀清跟西方人的教义争论,洪秀全显然非常清楚,并完全明白其中的利害,这事关作为太平天国立国根基的神学合法性。因此,在此后的几年里,即使发生了“天京事变”这样的巨大变故,洪秀全阅读、解释、批改圣经的工作也从未停止。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体现在1860年出版的圣经修改处和批注上⑩,以及在此前后的一些诏谕上。正如当初基督徒利用犹太教《旧约》来论证耶稣即其所应许的救世主基督,甚至耶稣即上帝之子一样,洪秀全也利用基督教圣经来论证他自己就是上帝次子,作为天王下凡救世,斩邪留正,同时天父天兄亦下凡辅助他,共建太平天国。1861年天历正月二十六日到二月十七日之间,他甚至把太平天国国号改为“上帝天国”,后又改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11)

       洪秀全的圣经批注很多,但其重点可以归结为两点。首先是要论证天父天兄天王下凡的合法性,是有圣经支持的,其次是要论证太平天国的合法性,包括使用暴力手段的合法性。前者涉及三位一体、道成肉身(下凡),后者涉及末世论、天国观等基督教基本教义。

       要做到第一点就必须反对西方传统三位一体论,解构其父(天父)-子(天兄)-灵的既“三”又“一”的关系,代之以天父-天兄-天王的“父子一家”的关系。正如基督教面对犹太教要论证基督道成肉身是合法的,洪秀全也要面对基督教论证他(天王)降世救人的合法性。这是问题的核心。因为天父、天兄下凡的任务只是辅助天王的,救世的主角还是天王。这样一来,用圣经经文论证圣经早就预言了天王的到来,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我们先从洪秀全对《旧约》的批注看起。洪秀全对《旧约》的批注不多,集中在《创世记》一书,共有5处。除亚当、夏娃受蛇诱惑吃禁果一事外(12),其余4处都旨在证明洪秀全自己即《创世记》乃至新、旧约所预示之救世主,世人应信之。《创世记》第一章开篇,“元始上帝原造天地。夫地混沌,渊面昏冥,而上帝之神感动在水之面也。上帝曰:‘光必发。’而光即发也。”洪秀全眉批道:“爷是光,哥是光,主是光。”(13)第九章经文提到上帝以彩虹为记与诺亚立约事。洪秀全的眉批是:“爷立永约现天虹,天虹弯弯似把弓。弯弯一点是洪日,朕是日头故姓洪。爷先立此记号,预诏差洪日作主也。”(14)——这是以中国传统的拆字法来论证自己出世的合法性。(15)第十四章经文提到祭司麦基洗德。洪秀全在旁批注曰:“此麦基洗德就是朕。朕前在天上,下凡显此实迹,以作今日下凡作主之凭据也。盖天作事必有引。爷前下凡救以色列出麦西郭(埃及),作今日父下凡作主开天国引子;哥前降生犹大郭代世赎罪,作今日哥下凡作主大担当引子;朕前下凡犒劳祝福亚伯拉罕,作今日朕下凡作主救人善引子。故爷圣旨云:‘有凭有据正为多。’”(16)与此相关,在新约《圣差保罗寄希伯来人之书》第七章,在谈到麦基洗德之处,洪秀全亦批曰:“此麦基洗德就是朕。前在天上,老妈生太兄暨朕辈,朕时知爷将差太兄由亚伯拉罕后裔而生,故朕劳将兵,犒劳祝福亚伯拉罕,盖亚伯拉罕善人也。爷爷圣旨云:‘禾王作主救人善。’一以作今日下凡作主之凭据焉。”(17)在《圣人约翰天启之传》(启示录)十二章的批注里,洪秀全也有类似的说法。(18)正如基督徒将《旧约》中麦基洗德等人视为基督的“预像”一样,洪秀全也将《旧约》《新约》中天父天兄之事视作今日天王事迹的“引子”,甚至亦将麦基洗德视作自己下凡的“凭据”。

       在对《新约》的批注中,洪秀全的着重点在强调他和天父、天兄是一家人,他就是天父天兄派下来的救世主,《新约》是他来临于世界的预示。鉴于当时传教士对上帝教神学的质疑,洪秀全用自己的宗教经验(异梦)证明他的确是上帝的二子,基督是他的胞兄,而他自己下凡是因为天父第四次大怒,他为了救世而来。对于西方人的“三位一体”观念(圣父圣子圣灵虽有三位,但三位都是上帝,同时上帝又只有一个),洪秀全力图用圣经表明,天父只有一个,而天兄和天王不同于天父,三者并非同一个上帝。他先证明天父是天父、天兄是天兄、天兄是上帝之子,如果说天父是上帝,则不能说天兄也是上帝,只能说天兄是上帝之子。西方传教士所说三位格只是一个上帝,乃是完全荒谬的。

       《马太传福音》2:15,希罗得(希律)王命全国杀婴,上帝托梦给耶稣之父让其避走麦西地(埃及地),“寓彼待希罗得崩,致得效验上主以圣人所言云,曾召朕子出麦西地矣”。(19)此处所谓“圣人所言”,系指先知书《何西阿书》11:1所言“以色列年幼的时候我爱他,就从埃及召出我的儿子来”。洪秀全不知参考了何种中文注释,以为是指先知以赛亚所言,故批注说:“以赛亚证太兄是上帝之子。”(20)

       《马太传福音》3:16~17说耶稣从约翰那里受洗时,“且救世主领浸礼后,即便由水上去,却天与之开,又见上帝之圣神似鸽降临救世主。却自天有声云:‘其乃吾爱之子,吾所悦意者也。’”(21)这段圣父圣子圣灵三位齐齐出现的话,历史上有许多种解释。“嗣子论”认为,耶稣只是受洗时才被上帝承认为儿子,相当于义子。正统派则认为,这里正体现了神圣三位格。洪秀全所用的郭士立译本将“神的灵”译为“上帝之圣神”,易导致误解,果然洪秀全就中招了。他在经文中加插了一句“约翰证太兄是上帝之子”,又在旁边批注曰:“圣神是上帝。盖太兄上帝太子,太兄来,上帝亦来也,今上帝暨基督下凡是也。”这表明他误解了“圣神”是指天父上帝本身,因此这一场景中只有父与子两人,并不存在圣灵。这段话只是表明了上帝(天父)与太兄是两个不同的人物,没有传教士所谓“三位一体”。(相似的经句洪秀全都会批注,如10:32~33“但凡世人之前认朕,即在天朕父之前朕亦认之。但凡世人之前不认朕,即在天朕父之前朕亦不认之也。”批曰:“太兄自证是上帝之子。”(22)在11:25~27旁亦批注“太兄明明自证是上帝之子”。(23)亦见16:13~20;17:5旁批。)在《马可传福音》类似《马太传福音》耶稣受洗时圣父、圣灵一齐出现的段落,洪秀全亦将《马太传福音》的旁批重复了一遍:“天有声响,上帝太子显然。钦此。”“圣神上帝也,既住临太兄其上,又引太兄,何得另有圣神成太兄的身,又另外有一圣神凑成三位?其中有一圣灵东王也,须知。”这仍是在反对基督教的“三位一体”观念,而独认东王杨秀清为“圣灵”。(24)洪秀全对三一论中的“圣灵”的理解,与西方主流基督教的认识始终有所不同。

       《马可传福音》12:26耶稣谈到上帝乃亚伯拉罕、以撒、雅各伯的上帝,洪秀批注道:“太兄明诏止一太主,后徒因何误解基督即上帝。信如尔解则是有二上帝矣。”(25)接下来12:35~37耶稣谈到大卫(大辟)预言基督的事。耶稣说:“书士皆言,基督乃大辟之裔,如何?夫大辟感于圣神,曰:上帝已告吾主云,坐朕右手,待服诸敌为尔脚踏也。且大辟自称基督为主,基督如何为大辟之子乎?”(26)对此洪秀全批注道:“尔偏误解基督即上帝,上天合为一。缘何大辟之前,太兄未生,得见上主语太兄乎?又缘何朕上天时,将见天上有天父上帝、天母老妈,又有太兄基督、天上大嫂,今下凡又有天父天母天兄天嫂乎?”意思是说,基督(天兄)与天父是两位,不是同一位,大卫所知的是两位。洪秀全并以自己的异梦作“亲证”,说自己就如大卫王一样,见到了天父、天母、天兄、天嫂这一大家子人。(27)我们知道,西方三一论的难题是要解释,父、子、灵是三个不同的位格,为何又只有一神而非三神。洪秀全恰恰是抓住了这点,认为若说基督即上帝,加上父也是上帝,那岂不是有两个上帝了吗?这个反击,应该说是击中了西方正统三一论的要害,凸显了其“不可理喻”性。实际上,之所以三位一体教义在历史上产生那么多的“异端”,就是因为用理性无法解释为何“三”就是“一”。

       在《约翰上书》(约翰壹书)第五章,(28)洪秀全作了长篇批注。他说:

       上帝独一至尊。基督是上帝太子,子由父生,原本一体合一,但父自父,子自子,一而二,二而一也。至圣灵东王也。上帝圣旨:“边大知瘟脱归灵。”东王是上帝爱子,与太兄暨朕同一老妈所生,在未有天地之先者,三位是父子一脉亲。盖天父上帝是独一真神、独一圣神,上帝曰:“除朕外不可有别神别帝也。”圣神即是上帝也,若另有圣神,则是有别神矣。即圣神风亦是圣神上帝之风,非风是圣神也。风是东王,天上使风者也。圣神自圣神,风自风,一而二,二而一。子由父生,原本一体合一,但父自父,子自子,又合一,又分开也。如今上帝下凡降东王,降托东王是圣神,东王本职则是风,劝慰师也。爷知新约有错记,故降东王诏证,圣神是上帝,风是东王。又知凡人误认基督即上帝,故上帝降东王,以明神父在是;基督降西王,以明太子在是,父自父,子自子,兄自兄,弟自弟,一而二,二而一,一下凡间而名分定矣。若泥解基督即上帝,则是有别帝矣,使太兄心何安?今太兄下凡,降圣旨教导朕曰:“秀全胞弟,尔后来不好称帝,爷方是帝也。”太兄周时说子爷,况朕亲上高天,见过天父多少,见过天妈多少,见过太兄多少,见过太嫂多少,有凭有据正为多,上天下凡总是一样,耳闻不若目见也。(29)

       这段批注集中地表现了洪秀全对三位一体的理解。在他看来,说“三位”乃“一体”,就跟说父子“合一”,是“一脉亲”一样。所以他将从罗孝全那里搬来的浸信会的《三一颂》中的“赞美三位是一圣神”改为“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了。(30)由于洪秀全将圣经中译本中的“圣神”(圣灵)理解为“上帝”(天父),因此“圣神风”(圣灵)也就成了“圣神上帝(天父)之风”。这样,杨秀清除了是上帝(天父)下凡外,还有一个本职的工作是“风”,跟冯云山、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分别对应云、雷、雨、电一样,只不过高级点罢了。东王还扮演着“劝慰师”的角色。在洪看来,这跟他能抚慰、开导人心,给人治病的作用相配。

       关于天兄下凡。《马可传福音》2:23~28耶稣破犹太教安息日不得救饥例时,基督说:“安息日为人而设,人非为安息日而造。则人之子亦主安息日也。”洪秀全批曰:“今天地安息,太兄降凡作主,验矣。”

       《马太传福音》第四章谈到“上帝之圣神”引耶稣到野外,三次经受魔鬼的试探后,退到加利利地,应验了以赛亚的预言,“其民住在黑暗者观大光,坐于死阴境地者自有亮发照之。”(31)洪秀全对这里的“光”很感兴趣,前后加了三段批注。一为:“上帝是炎,太阳亦是炎,故上帝并太阳俱来也。”一为:“上帝是圣神,连圣灵俱来,故五十日节期圣神降临,见炎与风,炎与风俱由上帝而出,总合一也。”此处指《使徒行传》中所说耶稣升天五十天后圣灵降临感动众人事。一为:“上帝是炎,故有神光;太兄是炎,故是大光;联是太阳,故亦是光。”(32)“炎”用了两个“火”字,应是指“超级太阳”,圣神风和上帝的光都是从上帝那里发出来的。洪秀全在这里牵强附会地把自己加到上帝和太兄上去,说自己也是太阳,故也是光,无非是为其受命于天张目。由光的明暗洪秀全还联想到下凡后的“隐”。在24:24~31耶稣谈及假基督及基督将临之时,洪秀全说:“太兄恐泄,故降隐诏。朕是太阳,降世为人则变暗矣。朕妻太阴,降世为人则不发光矣。天兵天将是星宿,降世为人则自天坠地矣。今爷哥升天云而来,选民聚集,四方由天边及其涯而来,样样应验矣。”(33)

       洪秀全读圣经,很喜欢“移情”,把自己“读进去”,把自己当成其中某一人物。当时就有人指出过这一点。早在和冯云山等朋友一起读《劝世良言》时,就已经将其中所引用的《诗篇》19:4“声闻全世”理解为“秀全的世界”,19:9~10“全然公义”等句理解为“秀全是公义比黄金更可羡慕”等。(34)这种认为“圣经在对我说话”,跟我息息相关的读法,实在也是基督教所提倡的,只不过洪秀全作为一个有“特殊经验”的宗教体验者,特别突出而已。后来在读圣经的过程中,洪秀全把自己“读”成了上帝次子、耶稣兄弟,在天父天兄辅助下下凡救世,不过是这种阅读法的深入发展罢了。

       洪秀全对于三位一体、对于天父与天兄的关系以及他自己与天父天兄的关系、天国的诞生,在圣经批注中仍然显得比较零碎。其集中的、连贯的思想,体现在1861年(天国辛酉十一年二月十九日)颁布的《欲求永福诏》里。这是洪秀全在阅读并批注完圣经之后,在这个问题上所作的一个总结。其中说:

       爷曾召子出麦西(埃及),明有上帝亲生儿。空中声云爷爱子,显有上帝可想知。前驱证圣神临爷,圣神是父复奚疑。圣神引哥到旷野,圣神是爷更明矣。哥诏逆圣神无赦,圣神上帝不可欺。哥云神父识神子,亦惟神子识神父。可知有父方有兄,况哥坐爷之右手。若是同一将谁坐,爷乃上主哥救主。哥明诏父大于子,大辟(大卫)见主传自古。爷命哥今日生尔,哥升复命诏清楚。上帝圣讳爷火华,哥名耶稣命自爷。士提反证哥立右,父大过子总无差。若非由上不能害,可知上帝无有他。哥明说上帝独一,哥不敢僭复何讶。哥亦明说神独一,圣神上帝即亚爸。爷诏无别神别帝,神帝独一造天地。现有创世篇可凭,爷差太兄来救世。因坦惑想僭神□,无天无父罪难贳。洪雨留出靠哥捐,上帝恩中兼有义。哥前一人顶起爷,挽爷义怒哥身祭。若是同一祭谁人?以已(己)祭已(己)无此情。哥明认爷遣入世,以已(己)遣已(己)怎分身?齐知世人忘上帝,故哥作羔敬爷亲。爷命哥永为祭主,依洗德班祭真神。哥亦祭神祭上帝,有兄无父踵恶根。将绍(诏)作证胜百家,天酉上天亲见爷。人无天父从何出,生哥暨朕共老妈。爷亲教朕读神诗,凭诗认爷今无差。爷又命哥教朕读,天嫂劝哥悠然些。哥生三子并二女,朕有一子爷带他。天上有三十三天,爷哥带朕战层层。驱逐蛇魔阎罗鬼,即是撒但把人缠。层层逐他层层落,天将天兵护两边。朕时战倦中安睡,周围神使护后前。老妈摘赐生命果,食饱大战嘱叮咛。那时砍妖三份二,严将撒但打落地。爷欢封朕为天王,纸写七字作号记。爷复遣朕主人间,半天嘱朕放胆去,凡有烦难爷出头。爷哥戊申既临世,爷哥降托东西王。循爷哥口罪见贳,爷哥下凡立真约,上天窄门齐寻着。爷哥下来尔不认,哥诏临尔在不觉,哥在爷前不认尔。无信背逆实大错,何论浸水不浸水。不信定罪哥诏落,敬哥如爷理本当。但先有父脱根恶,欲求永福进窄门,循天口生习天学。(35)

       若结合《太平天日》《天父天兄圣旨》和圣经批注来读,即可以发现,洪秀全该诗“诏”把天父、天兄视为不同的二位,天王与天父、天兄的关系,天王受命下凡诛妖、爷哥降托东西王辅佐天王诛妖建立“天国”的来龙去脉,也讲得清清楚楚。

       梁发《劝世良言》虽反复强调创造世界的独一真神爷火华,但并没有提及和说明爷火华与下凡救世(道成肉身)的耶稣的关系,没有提及耶稣基督是独一真神的独生子。这很容易让洪秀全这样的读者以为,只有一个真神,他就是爷火华,这个真神有一个儿子耶稣,至于还有没有别的儿子,以及这些儿子是否由天父与“天妈”所生,都有想象的空间。洪秀全原本不知道“三位一体”的教义,他是从罗孝全那里才知道原来有“三位一体”一说的,只不过这个“三位一体”于他确是甚难理解的。为什么明明三位,又只有一个上帝呢?那个纯灵的、没有音形的抽象的圣灵,也令他难以理解。离开罗孝全后,他在阅读圣经时自行领会三位一体的含义。很自然地,和历代异端一样,他将爷火华和耶稣理解为两个完全独立的位格。唯一真神是爷火华,他是创世主。耶稣是其儿子,是他派出来的赎罪主。但耶稣的工作尚未完善,人们仍旧是“有兄无父”,不拜真神,所以爷火华早已预留了新的拯救计划,派出天王救世,并且和基督一道降凡,真正实现“天国迩来”的许诺。太平天国就是人类历史的高潮,是天父天兄天王一齐统治为王的神圣时代。洪秀全的“丁酉异梦”,即是对他的天王使命的启示。(36)

       三、用圣经论证太平天国的合法性

       “天国”是基督教最重要的教义之一。“天国”又可以称为“上帝国”或“神的国”。历代神学家提出了关于“天国”的不少理论,它们对西方的政治进程有直接的影响。18、19世纪流行于西方尤其是英美的千禧年主义,更与“上帝国”的教义紧密相关。关于太平天国与近现代西方千禧年主义的关系,当另文专论,此处只集中讨论洪秀全如何利用圣经来论证天国的合法性。这与天王的合法性也紧密相关。

       洪秀全首先是从梁发那里获得“天国”这个概念的。梁发《劝世良言》的体例是在引用圣经经文后加以解释和发挥。在一处他引用了《马太福音》19:23~24:“我确语你们,富贵人甚难进于天国。以骆驼通过针之孔,比富人进神之国更易也。”然后在解释这段话时说:“‘天国’二字,有两样解法。一样,指天堂永乐之福,系善人肉身死后,其灵魂享受之真福也。一样,指地上凡敬信救世主耶稣众人,聚集拜神天上帝之公会也。”(37)梁发将天国等同于天堂和教会,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对应灵魂,一个对应肉体,很容易引起洪秀全的联想和发挥。洪秀全的天上“大天堂”和地上“小天堂”之说,即与此有关。在洪秀全看来,大小天堂是一个连续体,太平军战士为战而死,其灵魂就可以由小天堂直升大天堂。

       福音书中耶稣所传的“好消息”就是“天国近了”,说“天国”是耶稣的核心教义毫不为过。但如何解读耶稣所说的“天国”,历史上出现过不少版本。一般的神学家解经时,都会注意“平衡”地看待耶稣不同的讲法(如和平与争战的平衡、祝福与诅咒的平衡、选民与非选民的平衡),而避免走向极端。无疑,跟一般注重耶稣的“爱”与“和平”福音的神学家(38)相比,洪秀全更侧重斗争的一面,他的理解具有严峻性,跟《启示录》和旧约中的那个战斗性很强的上帝形象连在一起。

       关于地上天国。《马太传福音》第五章是著名的登山宝训,提到“八福”,如“虚心者有福矣,因天国为其所得也”;“为行义见捕害者有福矣,因天国为其所得也”等(39)。对此,洪秀全特别留心,他在颁布的福音书里旁批道:“一天国是总天上地下而言。天上有天国,地下有天国,天上地下同是神父天国,勿误认单指天上天国。故太兄预诏云:‘天国迩来。’盖天国来在凡间,今日天父天兄下凡创开天国是也。”(40)“天国迩来”这句话在1854年麦华陀等人和杨秀清的争论中出现过,麦华陀说它只指彼世而非此世,由此给天国的领导人带来极大的困扰。现在洪秀全作答:天上地下天国一体,地下天国就是上帝和基督亲自下凡开创的,这是在为其政教合一的“太平天国”的合法性作论证。

       洪秀全在《赐英国全权特使额尔金诏》中,开始向西方人强调“天国迩来今既来”(41),耶稣基督许诺的天国业已行在地上,那就是太平天国。1859年他又在《天历每四十年一斡旋诏》说:“今蒙爷哥下凡带朕作主,创开天国、天京、天朝、天堂、天历永远流传。……诚以天国、天京、天朝、天堂,合古今前后天上地下人间为一大统。”“太兄升天命门徒传福音于普天下人听也。盖福音之传,为今日预先传知众人,凡间得享真福。真福何在?在爷哥恩降凡间带朕作主坐天国,救起万民转天堂,在世享真福,升天得永活。故福音久传于从前,今蒙爷哥下凡带朕作主,天国迩来,现享真福,后得永活。”(42)1860年在《赐通事官领袖接天义罗孝全诏》中说:“天上地下有天国、天京、天朝、天堂,上帝天国天堂降临人间,举世尽归爷哥,其国靡既,醒否?信否?”(43)似乎是为了回答传教士们的疑问,他更在1861年初(辛酉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将“太平天国”的国号改为“上帝天国”,理由是:“朕今细思上帝、基督下凡带朕、幼作主,天朝号为太平天国,虽爷乃太平天帝父,哥乃太平天主兄,到底爷为独尊,全敬上帝,改太平天国为上帝天国,更合真理。”(44)但不久他又将“上帝天国”改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洪秀全这么做都是为了向人们(尤其是西方传教士)强调,耶稣基督所说的“天国近了”(上帝国、神国近了)已经应验,天上的天国已经降临到中国南京成为地上的太平天国,不仅基督复临了,而且天父和天王也都同在。传教士们所孜孜以盼的“千年盛世”,业已在太平天国开始。

       在《圣差保罗寄哥林多人上书》(哥林多前书)15:41~58中,保罗谈到信徒将来复活上天堂的事,里面提到:“所葬者乃血气之身,所活者乃灵魂之体。盖有血气之身,亦有灵魂之体。……列位兄弟,吾言魂肉俱能接嗣神国,两者俱可获真福之业也……”(45)洪秀全对圣经原文有所改动。原文说“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被他改为血肉之身与灵魂都能承受神的国。原因何在?洪秀全的旁批透露了他的灵肉观及其与天国观的紧密关系:“一人之生,先有灵魂,后有肉身。盖魂爷先生其魂,后其魂入母腹成肉体,而肉身乃见。钦此。肉是肉父生,魂是魂爷生。钦此。神国在天是上帝大天堂,天上三十三天是也。神国在地是上帝小天堂,天朝是也。天上大天堂是灵魂归荣上帝享福之天堂,凡间小天堂是肉身归荣上帝荣光之天堂。须知。”(46)所以,在洪秀全看来,人是先有灵魂,是上帝所造,再有肉身,由肉身父母所出。上帝大天堂在三十三天管人的灵魂,太平天国小天堂在尘世管人的肉身,大小天堂是连续的一体,灵肉都有所归。

       天国就是“新天新地”,它在天上,现在也在地上实现了。《圣人约翰天启之书》(启示录)21:1~8说:“当时我看新天新地,因初之天与初之地过去,后未有海,太平矣。我约翰看见圣城新也路撒冷,自上帝来,由天而降,齐备如新娘修饰为丈夫也。我闻天上大声云:‘上帝之堂今在人间。且上帝偕之住,其将为其民;然上帝偕之在,而为其上帝也。上帝将拭去诸目泪,并无死亡、忧闷、泣哭、疼痛,因先事已过矣。’坐殿上之位曰:‘朕造万物俱新。’又曰:‘可写且云,此言真实。’又曰:‘事毕矣。朕系乃本末始终。朕将给诸渴者白饮生命水泉矣。凡获胜者将嗣得万物,朕将为其上帝,其将为朕子矣。但有畏难、不信、丑恶之徒,凶杀、奸淫、巫术、拜该杀、凡谎言等,将有分于烧炎交硫磺之湖,此乃次死矣。’”洪秀全在旁批曰:“在地如在天,约翰所见是天上大天堂,天上地下一样,新也路撒冷今天京是。上帝基督下凡,带朕暨幼主作主,创开天朝天堂,上帝天堂今在人间,验矣。”(47)

       天国的建立自始至终都跟“斩邪留正”的暴力革命连在一起。洪秀全很容易找到为其暴力革命作辩护的经句。在《马太传福音》10:34~39耶稣说:“莫想朕临在地使太平也,朕来非立太平,乃使刀也。盖朕至,令子违父,女逆母,媳背姑焉。又人之仇为其家人也。有爱父母者过于朕者,朕不堪取也。有爱子女过于朕者,朕不堪取也。又不肯负十字架随朕者,朕亦不堪取也。贪其生命者必丧失之也,但为朕捐躯者必著之也。”(48)洪秀全在旁批注曰:“今爷哥下凡斩邪留正,验矣。”“太平天国”不“太平”,充满杀戮,在洪秀全看来,是有其经文根据的。

       《马太传福音》13:24~30;13:36~43是著名的稗子的比喻(让田中好麦坏稗同长,收获时再将稗子拔出来烧火),洪秀全旁批曰:“今天地安息期至,爷哥下凡斩邪留正,收麦焚稗,验矣。义人享福在天父之国,验矣。”接着渔夫撒网捞鱼后捡出好鱼扔掉坏鱼的寓言(13:47~49),洪秀全批注曰:“择美掷歹,验矣。”(49)

       《圣人约翰天启之传》(启示录)14:14~18说,“当时我看白云,云上高坐一位似人之子,首戴金冕,手执利镰也。另有一位天使由殿堂出,厉声对乘天云者呼曰:‘可将钩镰而刈禾,因地上之穑已熟,而刈禾之时至矣。’其乘天云者遂用钩镰于地,而地上亦得刈也矣。”对此洪秀全旁批曰:“今当禾熟之时,即得救之候。朕是禾王,东王禾乃,禾是比天国良民,禾王、禾乃俱是天国良民之主也,验矣。”(50)同书20:10说,“又迷惑之魔鬼已投烧炎交硫磺之湖,其兽、伪士所在之处,永受酷刑,昼夜靡暨矣。”洪秀全批曰:“今蛇兽被天亮烧灭,验矣。”

       《圣人约翰天启之传》(启示录)6:12~17说,“我看既开第六封印,却地有大震,太阳变黑如毛袋,太阴如血,天星坠地,如无花果树飘扬于风,卸其未熟之果矣。其天去如卷卷,且各山岛移本处,遂世上君长、官宪、富贵、将军、英能、自主、奴仆各等,自匿窝穴山岩,自呼山岩倒压遮己,在殿上之位前,又避神羔之怒。盖其怒之大日临至,谁得立乎?”洪秀全批曰:“朕是太阳,朕妻太阴,变黑如血,是隐诏降世为人。天将天兵是天星,坠地者隐诏降世诛妖。天去如卷卷,且各山岛移本处,是隐诏天地除旧换新,太平一统舆图换新。世上长宪自匿窝穴山岩,是隐诏今时蛇兽伏诛,残妖绝灭。今验矣。”(51)

       在洪秀全看来,以暴力革命“替天行道”是合法的,而太平天国的建立则实现和应验了圣经的预言。耶稣曾说圣殿被毁,他三日可以复建。耶稣被钉十字架临死前被人讥笑,“尔毁上帝之殿三日复建之者,今且自救也”(太27:39)。洪秀全批曰:“三点是洪,三日是洪日。太兄隐诏:洪日作主,复建上帝已毁之殿。”(52)《圣差言行传》(使徒行传)15:13~21耶稣门徒雅各伯说到外邦人信徒时,提到经上说过重修大卫被毁之堂的事。洪秀全亦批曰:“今上帝基督下凡,再建上帝殿堂在天京天朝矣。普天下合一,一均求上主矣。”(53)在《圣人约翰天启之传》(启示录)第三章他甚至批曰:“今太兄至矣。天朝有天父上帝真神殿,又有太兄基督殿,既刻上帝之名与基督之名也。由天父上帝自天降下之新也路撒冷,今天京是也,验矣。”(54)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验矣”,就是因为洪秀全竭力想证明,圣经中关于天国的一系列预言,现在已经实现在太平天国这里了。太平天国的神圣根据,就在圣经的预言里。他的这种读经方法跟一些人“用人为的努力来证明神定的计划”类似。比如,一些千禧年主义者就喜欢用诸如二战后以色列国的恢复来证明其神定时代论的观点。

       四、结语

       解经是一件非常复杂的工作。圣经是在很长的时段内由不同的作者写成的,里面有不少彼此矛盾之处,如果不能“全面”地、“平衡”地看到正反两面,而只专注于一面,确实很容易出问题。上述涉及天国和暴力斗争的经文,一般的神学家会注重其末世论含义,认为辨别和拣选世人的“好”“坏”,这是上帝在末世时的工作。人不能自封为义,自居为神,越俎代庖,替天行道。公元四五世纪时,教父奥古斯丁在与当时的多纳特派论战时,就指出过多纳特派以为自己有能力辨别谁是好麦坏稗、好鱼坏鱼,是在以为自己是上帝,是一种自以为义。而其实任何人都是有罪之人,在知识和能力上都是有局限的,因此这样的审判的工作还是交给上帝好了,不要妄图在地上分辨,否则只会导致多纳特派那样的分裂教会的严重后果。(多纳特派认为自己是纯洁的选民,而当时的公教会是不纯洁的。)(55)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处于复杂的、不断进行的“判别”过程中,因此,现实跟理论往往不能协调。中世纪裁判所、迫害女巫不也是在代上帝审判吗?宗教改革后,像再洗礼派、英国清教徒革命、清教徒在美国发展早期,不也是将宗教与政治、暴力搅在一起吗?与太平天国同处于19世纪的一些受“大觉醒运动”影响的新兴教派,尤其有前千禧年主义色彩的(如耶和华见证人),不也是一再强调他们才是“真正的”“纯洁的”基督徒,他们将在行将来临的末日审判后进天堂,而别的教派都是虚假的伪善的基督徒,最终要被扔进硫磺湖吗?

       洪秀全既有强烈的道德感觉,又持性善论,没有因原罪的观念而致的自我批判和反省,加上政教合一的体制,世界在他眼中非黑即白,明明白白好坏分明,一旦他以为真理在握,占据了道德高位,无疑就会导致空前的暴力革命,造成内战巨大的伤亡了。

       总之,洪秀全删改、批注圣经,以及撰写一些集中讨论神学问题的谕诏(尤其对西方人的),是为了证明自己作为天王下凡建立天国是有圣经和神学上的根据的,是受命于皇上帝,有其超越的合法性。他的上帝观是神人同形同性的,他通过“异梦”可以跟上帝直接交往并受命;他把三一论改造成了上帝大家庭论,他是上帝的次子、耶稣的弟弟,在斗妖战魔的斗争中,上帝和基督都站在他一边,他们并且与他一道下凡来到人间,要建立一个地上天国,新天新地。

       我们很容易把洪秀全的这一套做法,视作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托命于天、明王出世、弥勒下凡一类故伎,因此认为太平天国只是民间宗教(教门)之一种。但是,如果追溯“天国”的来源,完全可以在基督教中找到一个源远流长的历史,洪秀全的“天国”,只不过是它在中国当时环境下的一个特别的显现而已。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宽到18世纪、19世纪同一时期的英美基督教,则能看出,洪秀全的“天国”,不过是当时英美千禧年主义在中国激起的一个大浪潮而已。

       注释:

       ①如密迪乐接触到赖汉英,认为后者的信仰是纯正的。参见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3页。

       ②1860年艾约瑟撰写《上帝有形为喻无形为实论》赠给洪秀全,规劝洪秀全从有形上帝观转向无形上帝观,洪作了一首诗批在该文之后,作为回答:“上帝最恼是偶像,爷像不准世人望。基督暨朕爷亲生,因在父怀故见上。”见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672页。又在次年3月17日的《天王诏旨》中说:“自古人无见上帝,虑人作像陷沉沦。神父唯神子能识,哥朕识父有耳闻。”除了天兄基督,只有他才能见到天父的形象。非常有趣的是,只比洪秀全稍早十多年的另一基督教异端——美国摩门教的创立者约瑟夫·史密斯,在“翻译”(编订、改动)圣经时,将《约翰福音》1:18“从来没有人看见上帝,只有在父怀里的独生子将他表明出来。”改为:“从来没有人看见上帝,除了生来就有圣子的凭记的(borne record of the Son);因为除了借着他(圣子),没有人能够得救。”史密斯自居“先知”,是有圣子的凭记的。见Philip L.Barlow,Mormons and the Bible,Oxford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Xoford,1991.p.52.

       ③④⑤⑥北京太平天国历史研究会编:《太平天国史译丛》(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25、10~14、19~20页。

       ⑦北京太平天国历史研究会编:《太平天国史译丛》(第一辑),第20~24页。

       ⑧如《东王杨秀清通令朝内军中人等朝晚拜上帝诰谕》,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3),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2页。

       ⑨(12)(13)(14)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329~330、4、2、9页。

       ⑩对洪秀全版新旧约修改及批注的详细对比和分析,可参见罗尔纲:《〈新遗诏圣书〉〈钦定旧遗诏圣书〉〈钦定前遗诏圣书〉跋》,广西太平天国史研究会、广东太平天国史研究会编:《太平天国史论文集(续集)》,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21页;夏春涛:《天国的陨落:太平天国宗教再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7~157页。据夏分析,1860年10月罗孝全到天京后与洪秀全在教义上有不同意见,引起洪秀全的质问:“孝全、西洋同家人,识得朕心否?”并以批注和删改《新约》作为自己的神学回答。

       (11)王庆成认为,洪秀全“大概认为,天父天兄既曾帮助他号召了人民创建了天国,一定还能够帮助他维系人心、巩固领导的权威而防止‘为君之权谋下夺’,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杨韦石事件后的内部问题。”其实若仅是为此,则何不在此前几年便开始改国号。实际上,从神学上看,这跟此时洪秀全在与传教士来往时专注于读经有关,洪要面对传教士的质疑证明他的“正统性”,证明天父天兄天王下凡成立太平天国的神学合法性。参见王庆成:《关于“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历史研究》1978年第9期。

       (15)洪秀全通过“拆字”从中译圣经中“读出”自己,可视为一种“索隐法”。这类“索隐法”,白晋等耶稣会传教士也做过。白晋等人通过“拆字”“析音”、数字神秘主义等方法,也在中国的《易经》等典籍中“读出”了三位一体、道成肉身、末世论、救世主以及甚至挪亚、大卫等人。参见柯兰霓:《耶稣会士白晋的生平与著作》,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93、101、111、151页。参见魏若望:《耶稣会士傅圣泽神甫传:索隐派思想在中国及欧洲》,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191~201页;吴莉苇:《当诺亚方舟遭遇伏羲神农:启蒙时代欧洲的中国上古史论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7~258页。

       (16)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13~14页。基督教一般以麦基洗基身兼祭司与王来预表救世主(弥赛亚)基督。洪秀全以天王自居。

       (17)(18)(20)(22)(23)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323、358~359、114、124、126页。

       (19)和合本为:“(约瑟、马利亚、耶稣一家)住在那里,直到希律死了。这是要应验主藉先知所说的话,说:‘我从埃及召我的儿子来。’”

       (21)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115页。此句《圣经》和合本为:“耶稣受了洗,随即从水里上来。天忽然为他开了,他就看见神的灵仿佛鸽子降下,落在他身上。从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

       (24)(25)(29)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150~151、167、344~346页。

       (26)《圣经》和合本译为:“文士怎么说基督是大卫的子孙呢?大卫被圣灵感动,说:‘主对我主说,你坐在我的右边,等我使你仇敌作你的脚凳。’大卫既自己称他为主,他怎么又是大卫的子孙呢?”

       (27)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167页。关于天母有诸多儿女的想象,可能来自对其时中译本《启示录》12:17“龙遂怒妈,往战与余剩之苗裔”(龙向妇人发怒,去与她其余的儿女争战)的误读。将本指教会的“妈”(妇人)误会成了天母,而且这个天母有不少儿女。

       (28)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344~346页。洪秀全依据的郭士立译本为:“凡信耶稣乃基督者,由上帝而生也。……在天上帝圣神真神独一,即天父上主皇上帝是其独一也。……吾知上帝之子降临,赐我通达识圣主,吾亦在圣主即神子耶稣基督也。”

       (30)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制通考》,香港:简氏猛进书屋,1958年,第1715页。

       (31)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116页。此句圣经和合本为:“那坐在黑暗里的百姓看见了大光;坐在死荫之地的人有光发现照着他们。”

       (32)(33)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115~116、142~143页。

       (34)韩文山:《太平天国起义记》,简又文译,载邓之诚,谢兴尧等编:《太平天国资料》(第6册)(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3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6年,第848~849页。圣经和合本《诗篇》19:10为:“全然公义,都比金子可羡慕,且比极多的精金可羡慕。”

       (35)广东省太平天国研究会、广州市社会科学研究所编:《洪秀全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5~216页。

       (36)《长谢爷哥福久长诏》提到大洪水和耶稣三日复活都预示了洪秀全的到来:“爷怒惑蛇降洪雨”“哥活三日兆洪日,洪日出天来救主”。见广东省太平天国研究会、广州市社会科学研究所编:《洪秀全集》,第208页。

       (37)《劝世良言》,第21页。

       (38)比如,教父们普遍认为所谓“天国”即是信众像父、子、灵三位亲密相爱成为一体,结成一个爱的团体。见:Henri de Lubac,Catholicism,Ignatius Press,San Francisco,1988,p.118.

       (39)圣经和合本:“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40)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117页。

       (41)(42)(43)广东省太平天国研究会、广州市社会科学研究所编:《洪秀全集》,第189、194~195、205页。

       (44)《改太平天国为上帝天国诏》,广东省太平天国研究会、广州市社会科学研究所编:《洪秀全集》,第209页。

       (45)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274页。和合本:“所种的是血气的身体,复活的是灵性的身体。若有血气的身体,也必有灵性的身体。……弟兄们,我告诉你们说,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

       (46)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274页。

       (47)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367页。作为对照,可参见洪仁玕:《英杰归真》所说:“今又蒙天父、天兄下凡带真主、幼主作主,而天地更新也。虽同是此天地,世人外观谁云不旧?若人人能悔罪改过,弃恶归善,弃伪归真,力求自新,转以新民,改邪术而行真理,去偶像而拜上帝,拆妖庙而建礼拜堂,化愚顽而归良正,脱俗见而遵新化,视听言行既殊,而耳目手足斯新,万物情理既真,而天地世人即新。……凡能见此者,必受天父上帝圣神感化,而真信基督救世主者乃有此慧眼,始能认识新天新地新人新世界也。”洪秀全注重新天新地的外在制度,而洪仁玕更注重内心,即圣灵的感化。《太平天国印书》,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775页。

       (48)(49)(51)(52)(53)(54)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125、129、354、148、228、351页。

       (50)罗尔纲、王庆成主编:《太平天国》(第2册),第361页。洪秀全自称“禾王”,因其名“秀全”中有“禾”“王”二字,东王杨秀清被称为“禾乃”,乃拆其名字中的“秀”字而得。

       (55)周伟驰:《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89页。奥古斯丁本人对待裂教者的“宗教强制”,参见夏洞奇:《尘世的权威:奥古斯丁的社会政治思想》,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307~3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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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秀全对太平天国革命的圣经解读_洪秀全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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