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末班车与文学观念的变革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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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文学理论批评界比较平静,既没搞什么“文学运动”,也不见什么“文艺思想斗争”。但文学论争总还是有的,其中具有“轰动效应”的之一,大概要算文学大师排座次的问题了。

有一位年轻的文学博士,编了一套《20世纪中国大师文库》。既然是大师,又是文库,当然就有一个谁是大师的问题。这文库之中,不可避免地还有一个哪位大师的书在前,哪位大师的书在后的排名问题。

据说传统的排名是:鲁迅第一,郭沫若第二,茅盾第三,巴金第四,老舍第五。而这位博士来了个反传统,他让沈从文排第二,巴金排第三,金庸排第四。

沈从文排第二,固然叫一些人接受不了,而金庸排第四,更使人大吃一惊!

于是就有几位先生表示反对。有一篇报道令人瞩目,那是香港《大公报》的署名文章《北大刮起金庸风》,说北京大学授予查良镛名誉教授。金庸在北大演讲,受到热烈欢迎。他说,尽管中国屡遭外族侵略,但是不但中国未亡,反而促使其壮大,这是因为华夏文化的开放和包容所致。

金庸终于被安排搭上了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的末班车。它说明:中国20世纪文学终于发现和选择了武侠小说,发现和选择了通俗文学。我以为这可说是世纪末中国文学观念深刻变革的必然结果。

金庸成名于50年代,他写的是武侠小说。世界上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小说,而世界上五洲四海都有华人,所以金庸把中国的武侠小说推向了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庸的小说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拳头产品”。

金庸的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和象征手法,建构了一个既与现实沟通、又遗世独立的“江湖世界”。在这个幻象世界里,想象之丰富,人物的异趣,民族传统文化思想之形象表现,都是无与伦比的。金庸的武侠小说,与20世纪中国的主流文学,即人们常说的现实主义,或革命现实主义小说不一样,它有别样的品格和韵味。

于是有一些热心人,研究金庸的小说,并谓之“金学”,正如当年研究《红楼梦》,称之为“红学”一样。

但武侠小说被称之为“成人的童话”,童话谓之“儿戏”,属“小儿科”。在文学史家看来,品位太低,不够档次,进不了高雅文学的历史殿堂。既然通俗文学被排除在文学史之外,武侠小说界的龙头老大的金大侠,也只配有中国江湖郎中的命运,称不上什么大师。

几十年来所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当代小说史》、《20世纪中国文学史》,全都是严肃文学史。除了极少数作为批判对象外,有哪一部论及通俗文学,论及武侠小说?这种局面至今没有改变。文艺理论家王先霈教授,在他和於可训先生主编的《80年代中国通俗文学》一书的《前言》中写道:

这样一种读者分布非常广泛,对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有着直接的巨大的持久的影响的文学种类,不应该长期置于文学的理论批评和历史研究的注视范围之外。……纯文学和通俗文学严重脱节和尖锐对立……不是民族的文学和文化成熟发达的标志,而是一种警告信号。

这话说得何等中肯呀!

这种通俗文学和纯文学严重对立,通俗文学被排除在文学史研究的范围之外的局面,是怎样形成的呢?这就不能不回顾一下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史了。

本世纪初,中国城市工业的发展大大地超过了19世纪末叶的规模,尤以1905年之后的几年,发展更为迅速。清政府也讲“维新”,采取了一些奖励工商业的政策,国内各地纷纷集资办厂开矿修铁路,民族工业得到发展。由于1902——1903年间,中英、中美、中日一系列通商行船续约的签订,各列强对华投资迅速膨胀。这就使得我国大城市和通商口岸的人口异常迅速地增长。以上海为例,1880年只有10 万多人, 到了1900年增至34万多人,到了1911年又增至125万人,30年间增长了12 倍多。

城市人口猛增,就必然要求与之相适应的城市娱乐消遣文化,于是通俗文化应运而生。中国的京剧和其他地方戏曲,说唱评弹等城市舞台和茶馆艺术,进入它的鼎盛时期就是明证。在文学方面, 从1909 年至1915年之间,《小说时报》、《游戏杂志》、《小说丛报》、《礼拜六》、《中华小说界》、《小说大观》、《小说新报》等一大批通俗杂志创刊。鸳鸯蝴蝶——礼拜六派作家独领风骚。言情小说、社会小说、历史演义、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类似于当今专揭阴暗面的纪实性的黑幕小说,大量出版。由于外国先进的印刷技术的输入,作家稿费制度的形成,使这一派作家人数不少,作品很多,二三十年代以前,中国的文学书刊市场,主要由这一派的作品占领。

民初通俗文学的繁荣,不但是民初城市工业经济发展的产物,也是外国通俗文学大举进入的影响。以《巴黎茶花女遗事》为代表的言情小说,以《黑奴吁天录》为代表的社会小说,尤其是以《福尔摩斯探案》为代表的侦探小说,科幻小说,风靡全中国。鸳鸯蝴蝶派之又称礼拜六派,就在于这一派的代表刊物叫《礼拜六》。因为早年美国的富兰克林创办了一本周刊,叫《礼拜六》晚邮报,后来成为欧美销路最广、最受读者欢迎的读物。中国的《礼拜六》周刊,正是抄袭模仿美国的《礼拜六》而得名。可见礼拜六派的出现,正是中外通俗文化沟通、接轨的结果。

“五四”以后,它仍在发展并与民国相始终,直到1949年大陆解放,才基本上消失,故又称“民国旧派小说”。这一派不但创作通俗小说,而且在文学理论上,公开提倡文学的“趣”、“利”与“消遣”。

总之,民初礼拜六派的产生,标志着中国现代形态的通俗文学的正式出现。

“五四”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文学革命”,以及30年代的“革命文学”,均对鸳鸯蝴蝶——礼拜六派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这种批判不仅仅是对具体作家的具体作品,而且是整个地否定武侠小说、黑幕小说,甚至言情小说、侦探小说这种文体,这种文类。它不但否定了当时的通俗文学,而且否定了这类文学赖以存在的理论基础。《文学研究会宣言》庄严宣告:“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这就否定了文学具有的那种娱乐消遣功能,否定了以娱乐消遣为重点的文学。

在文学发展史上,任何一个文学流派,都有权发表自己对文学的独特主张,有权开展对别一文学流派的批评。那时不但革命文学批判过鸳蝴派,鸳蝴派也攻击过革命文学,但两派文学都有自己的广大读者群,据说鲁迅的母亲、赵树理的父亲就很喜欢读张恨水的小说。所以这两派文学骂归骂,吵归吵,实际上虽然有消长,但仍在平行发展。

在民主革命时期,中国的革命文学家,为了打倒中国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而对中国现代通俗文学进行批判,这也是历史的必然。问题在于1949年建国之后,作为一个国家的文艺政策,整个地否定了文学的娱乐消遣功能,否定通俗文类,武侠小说基本上被禁止出版,这就不能认为是正确的了。

这一局面一直维持到70年代,80年代初才逐步开禁。

粉碎“四人帮”后,特别是三中全会以来,在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的主持下,我国的基本国策由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在经济上实行对外开放,引进外资,对港台提出“一国两制”,回归祖国。对内实行经济改革,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城市鼓励发展私营经济。经济政策的变革,当然也会要求与之相适应的文化政策的转变。以前的文艺提“工农兵方向”,“为政治服务”,现在改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人们要求有认识教育功能的严肃文艺,也要求有娱乐消遣功能的通俗文艺,于是对通俗文学的开禁,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港台和欧美的通俗音乐,流行歌曲;通俗舞蹈,迪斯科和摇滚,健美操之类;通俗影视、武打片等等,伴随着现代传播媒体电视机、收录机、卡拉OK等,一齐涌入了尘封了30多年而一旦敞开的中华之门,“回归”祖国。国内的民族通俗文化,如评书曲艺、气功武侠、各种民俗文化节,也在文革扫“四旧”10多年之后,出现了复兴的局面。

正是在这种经济改革,通俗文化繁荣的大气候下,80年代中期,中国出现了“通俗文学热”,它包括:

1.创刊热:《今古传奇》、《中国故事》、《中国通俗文艺》、《中国法制文学》、《通俗小说报》、《章回小说》等一大批通俗文学期刊和报纸纷纷创刊。

2.出版热:中国古代、近代、现代通俗小说,港台、日本、欧美通俗小说大量出版。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曾经六七个出版社同时出版,以致闹到了个别地方出现纸荒,小说教材都出不来的地步。

3.市场热:几十年来,全国的图书只有一个单一的新华书店发行系统,这时形成了一个以通俗文学书刊、小报为主体的图书市场,以通俗歌曲、录像片为主体的音像制品市场。

4.阅读热:从这时起,阅读、欣赏通俗文学、影视的读者观众,远远多于阅读欣赏严肃文艺的读者观众。

5.创作和理论热:出现了一批通俗文学作家和作品。各级通俗文学学会开始成立,组织了作品评奖和理论征文活动。通俗文学的理论研究开始启动。对鸳鸯蝴蝶——礼拜六派,对张恨水开始重新评价。

于是,这种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两大类别的文学平行发展、互相竞争的文学生态格局,又历史地形成了。历史又好像回到了本世纪初,本世纪的二三十年代。

于是人们得出结论:一个正常发展的社会,必然有两类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

著名作家王蒙在中国小说学会第二届年会上说:“我丝毫不主张把所谓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截然分开。一个高得不得了,一个懦弱得不得了,我没有这种观点。”他又说:“拥有巨大精神力量的小说会以扫荡娱乐性、消遣性的小说为代价吗?这是不会以价值判断为转移的。这个社会的结构和生活的结构,大家关注的热点,必然会越来越多样化。同时还会出现小说艺术多元化的格局。”〔1〕

王蒙的这些话,反映了本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某种经验和教训,表现出世纪末文学观念正在变革。有些作家生前轰轰烈烈,死后随风飘逝;有的作家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成了时代的宠儿,这种历史的颠倒,无一不是文学观念变革的结果。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明乎此,则金庸在本世纪中后期,在大陆出的文学史上,名不见经传,而到了本世纪末,却被年轻人推上了文学大师之席,虽曰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1995年10月31日

注释:

〔1〕培红《王蒙说:小说位置正从中心走向边缘》1995年10 月28日《武汉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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