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断肠词》版本考述与作品辨伪,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版本论文,作品论文,朱淑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宋代女诗人朱淑真以其“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的作品和传说中“匹偶非伦、弗遂素志”、“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竟悒悒抱恨而终的身世深为后人同情、叹惋〔1〕。 她的作品当时就流传甚广,“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见《断肠诗集》魏端礼序),并且在南宋后期著名诗人刘克庄所编选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简称《后村千家诗》)中入选颇多。至于那首题为《惜春》的七绝:“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更可谓脍炙人口。元明以来,论者每以朱淑真与李清照并称;在宋代文学史上,《断肠》、《漱玉》二集后先辉映,堪称双璧。但是,历来治《漱玉》者甚众且不乏名家,《断肠集》则颇受冷落。除了文学成就的差距,史传资料缺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近十数年来,相继问世的两部朱淑真集校点本和一大批研究论文、专著在作家作品研究上大开局面,创获颇丰。特别是缪钺先生、(香港)黄嫣梨女士,分别对朱淑真生平进行考辨,引证诗文,掘微发隐,澄清了前人流传中的许多谬谈〔2〕;作品整理方面, 孔凡礼先生从《后村千家诗》、明抄本《诗渊》中辑得佚诗十九首(《朱淑真佚诗辑存及其他》,见《文史》第十二辑),冀勤先生又多辑出诗二首、《酹江月》词一首(《朱淑真佚作拾遗》,见《文学遗产》1983年第2期。 按:此《酹江月》词绝非朱作,说见后文),这些成果都反映在冀勤校点本《朱淑真集注》和张璋、黄畲校注本《朱淑真集》中。这两个校本,诗集部分均以影元抄或影印元刻本之《新注朱淑真断肠诗集》(南宋郑元佐注)为底本,附以辑佚,详加校勘,颇称完备。但《断肠词》就远不如《诗集》幸运了:不但晚至明末方有刊本(毛晋汲古阁刊),而且还羼入了诬朱淑真以“桑濮之行”,被毛晋称为“白璧微瑕”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一词(此词实非朱淑真作,前人早有考证,可是直到九十年代仍有人不加分辨地引用该词来探究朱淑真的情感世界,实在是不幸中之大不幸)。冀勤本和张璋、黄畲本的词集部分即以毛晋汲古阁刊《断肠词》作底本,加以辑佚并罗列校记,全无辨析剔伪。但是《断肠词》并非无伪可剔。唐圭璋先生《全宋词》是宋词校勘、辑佚、辨伪领域集大成的著作。自然,先生的精湛学识也体现在《断肠词》的校辑中。但限于体例,《全宋词》只是片言揭要,未能周详地论证,遂使一些人昧然而疑之。笔者臆度,莫非此即前人考证既明而后人仍袭旧误不改的原因?
我们知道,“不先正底本则多诬古人”(段玉裁《经韵楼集》卷七),建立在不可信材料之上的研究何啻痴人说梦!在对《断肠词》版本源流详加考察之后,我们发现:今本《断肠词》经明人淆乱,变更次第,增减篇目,已非旧本原貌。因而,本文拟在《断肠词》版本考述的基础上,恢复其旧本编次,进而对历代编入集中的有关词作加以考证辨析(包括新辑得的《酹江月》词一首),尽量在现有资料和前人成果之上进一步去其乖谬存其本真,为朱词研究提供一个较为接近原貌的底本。至于一些暂难考定的作品则提供笔者历年搜绎的材料和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存疑以俟诸将来。
(一)版本源流述要 《断肠词》版本不多,本文将各主要版本的收词状况依旧本词序列表于侧,以便比勘。各版本述要如下:
1.戴冠和词 明人戴冠《邃谷词》内有其《和断肠词》一卷,保存着旧本《断肠词》的面目。但该集仅见于赵万里先生《明词汇刊》和张璋、黄畲校注本《朱淑真集》附录。研究者每以其简短而忽略不论,偶有涉及亦未究根本。该集有词十七调、二十六阕。卷末跋尾称:“始予得朱淑真《断肠词》于钱塘处士陈逸山,阅之,喜其清丽,哀而不伤。癸亥岁除之夕,因乘兴遍和之。……弘治乙丑九月望后三日题。”跋中癸亥为明弘治十六年(1503)。盖戴冠此集前距洪武百年,下迄毛晋刻词又近百年。此本可贵之处在于其和作全依旧本次第,词题并同,虽然戴氏和词所据的底本已经亡佚,但从其和词中仍可窥见旧本《断肠词》之概貌。黄嫣梨女士《朱淑真研究》云:
至于戴冠的和朱淑真《断肠词》二十六首,更是对淑真词喜爱之至了。……淑真《断肠词》三十二首,另断句一句。和词十七调,二十六首,其中《生查子》(年年玉镜台及去年元夜时)二首、《月华清》(雪压庭春)、《绛都春》(寒阴渐晓)、《阿那曲》(梦回酒醒春愁怯)、《酹江月》(爱君嘉秀)等六首无和词。和词中除原韵外,大部分连小目也是相同的。……陈振孙所录之一卷不可复见〔3〕, 戴氏依而和者止于二十六首之数,未知是否即陈氏所录,今无可印证,则不知戴氏所依而和者何本也。(上海三联书店版第189页)足见黄女士对戴和词所据的底本已颇为关注,但她终未详究为何有六首词无和作。其实,如果我们由此出发,从版本源流的角度在《断肠词》内部细心求证,不难推出它与毛晋《诗词杂俎》本《断肠词》的关系。
首先,本文附表前26阕次序即全依戴和词。试将其中多次出现的调名删去,可以发现所剩异调调名的排列次序与表右所附“诗词杂俎本词序”之调名排列正同(不同之处仅在于杂俎本较戴和词少《西江月》“办取舞裙歌扇”一调)。例如戴和词《浣溪沙》有二首,分别为第二阕之“春巷夭桃吐绛英”、第七阕之“玉体金钗一样娇”。《诗词杂俎》本则将第七阕之“玉体金钗一样娇”同调归列于第二阕的“春巷夭桃吐绛英”之下,列为第三阕。馀词同例。显然,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而且正是通过这个过程,杂俎本才呈现了现在的排列状态;其次,再看词题,依戴和词排列则明显地呈现出了以季节时序为次的编辑意图,与《断肠诗集》的编次方式正同。而杂俎本在词题(实即词的内容)上的排列则显得杂乱无章。实际上它是在戴和词词序的基础上归列了同调词,这显然是典型的明人风格。虽然我们不能断定戴和词所据之本必与《诗集》同出一时,但从其编次来看,它早于杂俎本且为杂俎本之所从出是可以肯定的。
2.毛氏汲古阁《诗词杂俎》本 此本与李清照《漱玉词》合刊。毛晋在《漱玉词跋》中述其来源说:“庚午仲秋,余从选卿觅得宋词廿馀种,乃洪武三年抄本,订正已,阅数名家中有《漱玉》、《断肠》二册,……真鸿宝也。急合梓之,以公同好。”《四库提要》遂以为毛氏全照旧抄刊刻〔4〕,今人亦以为“后经毛晋搜辑, 得明洪武间抄本《断肠词》一卷,凡十六调,词二十七首”(《朱淑真集》前言)。实则不然,由上文已知,毛氏杂俎本正由戴和词所据之本而来。与戴和词相校,杂俎本较之少《西江月》“办取舞裙歌扇”一阕(此词除戴和词外各本均无,当为流传中佚去),多《生查子》二阕。此二阕,一为“年年玉镜台”,杂俎本于调下注云:“世传大曲十首,朱淑真《生查子》居第八,调入大石,此曲是也。集中不载,今收入此。”注末二句乃毛晋校词常用术语,可见是毛晋所补辑的佚词;另一阕即“去年元夜时”,杂俎本题下注云“见《升庵词品》”〔5〕, 显系毛晋据杨慎《词品》辑入,非洪武旧抄原有。
以上二阕既据毛氏校语可知非洪武旧抄原有,那么,毛氏对于旧抄所作的“订正”就很清楚了:首先,他对洪武旧抄作了同调归列,然后补辑进了自己见到的两首“佚词”。
3.毛氏汲古阁未刻词本 毛氏刻成《宋名家词》六十一种后,又搜集到词集四十种,未能刊刻,以抄本流传了下来,后世藏书家称之为“汲古阁未刻词”。此中即有《断肠词》一卷。清末况周颐从吴县许玉瑑处得到此本后,欣赏不辍,以“毛刻校雠不精,跋尾又袭升庵臆说,青蝇玷璧,不足以传贤媛”,而此本“著录甚富”、“与杂俎本互有异同”,遂“依其篇第,订误补遗,得词三十一阕”,刊刻流传(以上引文见《四印斋所刻词·断肠词》序跋)。而事实上,未刻词本与杂俎本并无大异:检《四印斋所刻词·断肠词》可知,毛抄未刻词本原有词二十八阕,其卷末《西江月》、《月华清》二词为毛氏据《花草粹编》辑入(本文附表中以“○”表示),毛氏已于《西江月》调下注云“下二首见《花草粹编》”。再看本文附表,除此二首,所馀二十六阕较杂俎本只少了《浣溪沙》“玉体金钗一样娇”一阕(此词当为毛晋有意删掉,详见后文)。且毛氏所辑得的《生查子》二首赫然在目;杂俎本所缺的《西江月》词未刻词底本亦仍缺,据《粹编》辑入;同调词间的排列次序未刻词仍与杂俎本同,都证明了未刻词本与杂俎本一脉相承的关系。事实上,二本最大的差异只是在于排序。如果说杂俎本只是归列了同调词,还依稀保有旧本面目的话,未刻词本则以之为底本按词调字数多少进行重编,完全是明人风格了。
毛晋似乎是想用他的校勘成果为人们提供一个较为完善的本子,因而将杂俎本中已见于《尊前集》韩偓词的《浣溪沙》删去,然后按词调字数由少到多进行重排,并在卷尾辑入了见于《粹编》的两首词,是为汲古阁未刻词本。清末况周颐又以此为底本补入了见于《粹编》的《浣溪沙》、《绛都春》各一阕和见于《古今词统》的《阿那曲》,使《断肠词》的作品数量达到了三十一首。并于《绛都春》题下注云“案:毛氏知从《粹编》补前二阕,而佚此阕,亦疏于校勘也”。实则,他所补的《浣溪沙》词为毛氏有意删去;《绛都春》则又见于汲古阁刻《词苑英华》本《草堂诗馀》,作朱敦儒词,毛晋亦当因此而存疑未补。恐怕并非如况氏所说“疏于校勘”而漏辑。(按:以上词作的辨析不便在此论及,详见本文词作考辨部分。)
4.《全宋词》所据《紫芝漫钞》本 唐圭璋先生校辑《全宋词》所用为《紫芝漫钞》本《断肠词》。该集原有词二十六阕(词目见本文附表),《全宋词》删去其中见于《尊前集》韩偓词的《浣溪沙》“玉体金钗一样娇”和见于扬补之《逃禅词》的《柳梢青》三首,又据《花草粹编》补辑《西江月》、《月华清》二词和“王孙去后无芳草”断句一条,共计二十五首(包括断句),又附存目词七条,其中有六首伪词和一首见于《诗集》的仄韵七绝(即《古今词统》作为《阿那曲》的“梦回酒醒春愁怯”一诗)。将《紫芝漫钞》本原词二十六首与杂俎本对勘,可以看出,二者题注均同,杂俎本所缺的《西江月》词,《紫芝漫钞》本亦同缺。只是较杂俎本少《生查子》“去年元夜时”一阕,且毛晋所辑入的大曲仍在,从二者题注、次序均同来看,此本亦出自毛刻杂俎本,只不过删去了明显属于欧词的《生查子》而已。
与《紫芝漫钞》本情况相同的有《四库全书》本《断肠词》,该本亦据毛刻杂俎本且同样删去了“厚诬古人”的《生查子·元夕》词。至于冀勤本,如表所示,是将有关著录中所有的朱淑真词收录,未加甄别。张璋、 黄畲本较冀勤本多收《阿那曲》一阕,馀全同。 与朱淑真词有关的选本还有《全芳备祖》、《诗渊》、《花草粹编》。《全芳备祖》成书于南宋理宗宝祐年间,收录朱淑真《卜算子》(竹里一枝梅)和《柳梢青》(玉骨冰肌)二词,说明了扬补之词窜入朱集由来已久;《诗渊》收朱词达七首,收词量仅次于《花草粹编》,且有不见于《断肠词》者。该书辑成于明初,对校勘有特殊的意义;《花草粹编》收朱词达二十六首(包括断句一条),其中《月华清》、《绛都春》和断句“王孙去后无芳草”均为现存朱集所不载,当别有所据,其意义不言自明。
综上所述,可知朱淑真《断肠词》最初是按季节编次,与《诗集》体例正同。明末毛晋得到洪武三年抄本后,增辑《生查子》词二阕,并打乱原本次序,将同调词归列,淆乱了旧本面目,将之刻入《诗词杂俎》。此后各本均从杂俎本出。毛晋又出于好意,删去了杂俎本中互见于韩偓词的《浣溪沙》一阕,按词调字数重编,并辑入见于《花草粹编》的朱词二阕,是为汲古阁未刻词本。清末况周颐得到这个重编本后增辑至三十一首,刻于四印斋。八十年代,两部朱淑真集校点本均以杂俎本为底本,广泛搜集,又补入了其实本非朱作的《酹江月》词一首。
纵观《断肠词》的流传校辑过程,的确是舛误迭出,但只要我们本着审慎科学的态度辨源析流,详加考证,必然能去伪存真,得到较为可信的结论。
(二)《断肠词》作品考辨 以下按本文附表顺序对一些有争议的词作如前文所述,提供笔者历年搜绎的材料并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敬候专家学者指正。
1.《浣溪沙》(玉体金钗一样娇) 此词冀、张两校本均称又见于《香奁集》,作韩偓词。《全宋词》亦因此而将之列为存目。施蛰存先生《读韩偓词札记》云:韩偓 “《浣溪沙》二首见于《尊前集》,又《花庵绝妙词选》。汲古阁本《香奁集》亦有,调下注云‘曲子’,而涵芬楼影印旧钞本则无。此二首当为韩偓作无可疑。然不当在《香奁集》中,盖毛晋所辑入者,非旧本原有也。”(《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4辑)所言极是。 所以本词的真正出处是《尊前集》,而非《香奁集》。检《尊前集》,其词为:
拢鬓新收玉步摇,背灯初解绣裙腰。枕寒衾冷异香焦。 深院下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残醉却无聊。分明是一个贵族妇女怨抑无聊、孤独感伤的场景,其中的“玉步摇”、“异香焦”与“残醉”透露着富贵繁华中的苦闷。而《断肠词》各本几乎均为:
玉体金钗一样娇,背灯初解绣裙腰。枕寒衾冷夜香销。 深院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和梦更无聊。
如果细心体味,也许会发现前后二词或者并不是很相同。而且此二词同见于《花草粹编》,该书以词调字数为次,韩词见于《浣溪沙》调的第二阕,朱词则为此调末起第三阕,相隔并不太远。虽然我们不能断定编者是否有意两存之,但无论是陈氏失审误收还是有意两存,都至少说明了二者命意、词境上有所不同。从《断肠诗集》郑元佐注可以看出,朱淑真尤擅化用前人诗句,有时甚至是整句的挪用。如《暮春三首》“燕子楼台人寂寂”句下郑注云“唐白居易诗全句”;《海棠》诗“胭脂为脸玉为肌”注云“东坡诗全句”;《新冬》诗“日一北而万物生”注云“《太玄经》全句”;《得家嫂书》诗“非干病酒与悲秋”注云“《凤凰台上忆吹箫》词: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其他郑元佐未出注的如《春归》诗“片片飞花弄晚晖,杜鹃啼血唤春归”联融入秦观《八六子》词“那堪片片飞花弄晚”句和北宋王令《送春》诗“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句意;《湖上小集》“门前春水碧于天”直用五代词人韦庄《菩萨蛮》“春水碧于天”句等等,不胜枚举。一如李清照引《世说新语》中“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句入《念奴娇》“萧条庭院”词且浑融无间,宛若已出,这些句子一经朱淑真化入作品,便别具韵味,别开生面,成为诗歌意境中的有机组成。因而,笔者以为,朱淑真“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对自己喜爱的作品稍加点窜,并不是不可想象的。当然这只是个人看法,在没有力证之前只能归于揣测,仅供参考而已。
2.《柳梢青》(玉骨冰肌)等三首这三首词又见于南北宋之交著名画家扬无咎的《逃禅词》,《全宋词》因此将之从朱淑真词中删去,置为存目。但历来无论是《断肠词》的任一版本,还是明代的选本《诗渊》、《花草粹编》,还是南宋晚期的类书《全芳备祖》,都归为朱淑真所作。《全宋词》注语甚略,今补证如下:这三首咏梅词其实是扬无咎的题画之作。翻开宋末词人周密的词集《蘋洲渔笛谱》卷二有这样一段话:“余生平爱梅,仅一再见逃禅真迹。癸酉冬,会疏清翁孤山下,出所藏《双清图》,奇悟入神,绝去笔墨畦径。卷尾补之自书《柳梢青》四词,辞语清丽,翰札遒劲,欣然有契于心。……因次其韵,载名于后。”他所次韵的扬词原作即“雪艳烟轻”、“傲雪凌霜”、“茅舍疏篱”、“月堕霜飞”(按:《断肠词》此词首句略异,作“雪舞霜飞”。然《诗渊》引朱淑真此词正作“月堕霜飞”)四词。这四首词,与周密同时的词人陈允平也有和作(见其词集《日湖渔唱》)。扬无咎,字补之,清江人,自号逃禅老人。《四库提要·逃禅词》称其在秦桧时耻于依附,屦征不起,所画墨梅,历代宝重。又刘克庄的《题扬补之词画》云:“其墨梅擅天下,身后寸纸千金。所制梅词《柳梢青》十阕,不减花间、香奁及小晏、秦郎得意之作。词画既妙,而行书姿媚精绝,可与陈简斋相伯仲。顷见碑本,已堪宝玩,况真迹乎!”(《后村先生大全集》)刘克庄所说的梅词十阕,当即包括前面提到的四词。从宋人和作及记载来看,《断肠词》中的《柳梢青》三首应归于《逃禅词》,绝无可疑。但它们又是如何窜入朱集的呢?
由明杜琼《题朱淑真梅竹图》、明沈周《题朱淑真画竹》(参见冀勤本附录)等材料可知朱淑真工于书画。她的题为《代谢人见惠墨竹》的七言古诗,风神爽朗,笔健兴逸,洵为难得。更有《墨梅》诗云“若个龙眠手,能传处士诗。借他窗上影,写作雪中枝”(“龙眠”指北宋著名画家李伯时,号龙眠居士。“处士诗”指北宋号为孤山处士的林逋所作的咏梅佳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我们知道,墨梅从扬补之开始成为一时风尚,广为流传。扬补之在渡江之后,声价满江湖,其书迹亦曾刻石传世。朱淑真生当其时且工于书画,见到“江西墨梅”且由此得到其词的可能性不言自明。而扬词又实在写得清新工丽,与朱淑真风格相仿佛,无怪乎后人未能将之从朱集中剔去。至于朱淑真当时或手自书之,吟赏把玩;或学画江西墨梅,偶题其词于纸上,均不可想见矣。
3.《菩萨蛮》(湿云不动溪桥冷) 这首词列在戴和词的最末一阕,《花草粹编》卷三亦作朱淑真词。但南宋理宗时成书的《全芳备祖》前集卷一梅花门乐府祖却注此词作者为“东坡”。《全宋词》第1册332页据以辑为苏轼佚词,并附案语云:“案:此首亦见朱淑真《断肠词》,但《断肠词》颇多舛误,疑以《备祖》所载为是。”同时,唐圭璋先生又据《紫芝漫钞》本《断肠词》将之列为朱淑真词,且在辨析互见词的时候谓此词“《全芳备祖》作苏轼词,而《东坡乐府》不载,当以作朱词为是”(上海古籍版《词学论丛》290页。另见《全宋词》第5册附录《互见词》)。可见唐先生亦在两可之间。今以《备祖》所载苏词与汲古阁本相校,略有异处,且看《全芳备祖》苏轼词:
湿云不动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桥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比人应瘦。莫凭小阑干,夜深花正寒。
汲古阁本《断肠词》则为:
湿云不渡溪桥冷,蛾寒初破霜钩影。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
其相异之处,读者自见。另外,在《四库全书》本南宋杨冠卿的《客亭类稿》卷十四乐府编中有《菩萨蛮·雪中送李常川》一阕(亦见《全宋词》第3册1862页),与此词韵脚全同,是否偶然, 识者当有以告我。
4.《绛都春》(寒阴渐晓) 此词《断肠词》各本均不载,最早见于元至正本《草堂诗馀》,列在《孤鸾》词之前,周邦彦《花犯》词之后。此词与《孤鸾》词均未注撰人,《全宋词》据以作无名氏词。但是明代陈耀文《花草粹编》将《孤鸾》词署名朱希真(即朱敦儒),将《绛都春》署名朱淑真。明嘉靖间一部舛误甚多的《类编草堂诗馀》又将二词同题为朱希真作,不知何据。《花草粹编》收朱淑真词达25首之多几近于全集,且其中所载不见于《断肠词》各本的《月华清》(雪压庭春)词又见于明初抄本《诗渊》,可证其不谬。可见,《粹编》将《绛都春》列为朱淑真词还是不容轻易否定掉的。更何况由洪武刻本《草堂诗馀》中《绛都春》调下阴文小注之“新增”字样可知,就算《草堂诗馀》最初成书时未收朱词,但在其流传过程中的增辑、添补时也可能将已流传于世而失去了撰人名姓的朱词收入。故而此词至少应慎重地列为存疑,而不可遽然否定。
5.《阿那曲》(梦回酒醒春愁怯) 此词本见于《断肠诗集》卷三,题为《春宵》。明末卓人月《古今词统》始将之列为词作,调《阿那曲》。况周颐校补汲古阁未刻本《断肠词》据《古今词统》辑入。张璋、黄畲校注本亦收之。我们对于词调的辨析要立足于历史的考察,如果宋人都不以之为词,晚在明末的卓氏又将何以为据而归作词调呢?更何况《阿那曲》是唐代七言歌诗的曲调,宋人从无填者。因而《全宋词》以其是诗非词而列为存目完全合理。
(三)《酹江月》词考辨 前文已述,冀勤继孔凡礼先生之后,从明抄本《诗渊》中多辑出朱淑真诗二首、词一阕。其词即:
《酹江月》咏竹
爱君嘉秀,对云庵亲植,琅玕丛簇。结翠筠稍津润腻,叶叶竿竿柔绿。渐胤儿孙,还生过母,根出蟠蛟曲。潇潇风夜,月明先透筛玉。 雅称野客幽怀,闲窗相伴,自有清风足。终不凋零材异众,岂似寻常花木。傲雪欺霜,虚心直节,妙理皆非俗。天然孤淡,日增物外清福。(辑自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本《诗渊》第4册2299页)
此词辑出之后,研究者对之一致肯定,毫无疑议。朱淑真集两新校本亦将之作为佚词收录。黄嫣梨女士《朱淑真研究》一书中曾有数处称引,谓其下片“正为淑真爱竹的心声及其人格的比喻”。邓红梅更以之为朱淑真暮年寄居尼庵的“明证”(《朱淑真事迹新考》,《文学遗产》1994年第2期)。然而此词是否真为朱淑真所作呢?
冀勤先生《朱淑真佚作拾遗》称《诗渊》“凡所收录之诗,属于同一朝代者,仅在第一首诗作者姓名上标出朝代;凡同一作者,仅于第一首诗上标出作者姓名;同一诗题者亦如是,而于后录之诗标一‘又’字。全书体例统一,眉目清楚”。但笔者曾翻检《诗渊》全书对篇目作者进行考析,感觉其体例并非尽如先生所言:首先,《诗渊》虽然有同作者之诗仅注撰人于前作的现象,但并非常例。相反,全书中随处可见的倒是同作者的数首诗不厌其烦地全部加注撰人。这与该书分类编排的体例有关。而且由于它只是个“接近稿本的抄本”(孔凡礼),材料来源又颇为芜杂,因此出现了许多淆乱体例、漏注失题的现象。全书朝代、撰人失注的作品有近千首之多,岂可均以同作者之诗后者不注撰人例之?如杜甫《和裴迪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一首,见于《诗渊》第4册2534页,但未注撰人。 该诗列于南宋诗人方岳的咏梅绝句之后,方澄孙《见梅》诗之前,幸而这是杜甫的名篇,否则一旦失检,竟归于方岳名下,岂不大谬?又如《诗渊》第3册1617 页录有朱淑真《书王庵道姑壁》绝句一首,题下不注撰人。该诗前为陆游《题丈人观道士壁》,后为黄庭坚《题西太一宫壁》诗,若无《断肠诗集》参证,莫非竟要归于陆游?诸如此类,所在都有。因而,对于《诗渊》中不注撰人的诗作,我们只能采取慎而又慎的态度小心求证。
在叙其体例后,冀文又云:“朱淑真在册十三中共有三首咏竹的诗词,她的名字仅在第一首《咏竹一律》上出现,次则是《酹江月》咏竹词,又次则是《咏直竹》(已见于朱集之《后集》卷五)一诗,这后面的两首都未重标她的名字。”(任按:册十三指北图所藏《诗渊》抄本二十五册之一,本文所据均为书目文献出版社合订为六巨册出版的影印本,故册数有异。)笔者所见却略有不同,现将影印本中实际排列状况略举如下:
咏竹一律 宋朱淑真 一径浓阴覆古墙……
咏竹 酹江月 爱君嘉秀……
咏直竹 宋朱淑真 劲直忠臣节……
这数首相连的诗词中,朱淑真的名字并非仅在第一首《咏竹一律》上出现,见于《断肠诗集》的《咏直竹》也同样题有朱淑真的名字。因而,将此《酹江月》词归为朱淑真作,从体例来看明显地证据不足。更何况在《诗渊》中,同一人的作品中杂有未注撰人的他人作品并不鲜见,孔凡礼先生校辑汪元量的作品时,曾说到:《诗渊》“如所引戴复古、刘克庄之词中,皆羼入金元道士之作”(孔凡礼《增订湖山类稿》附记)。这些“金元道士之作”有数十首之多,或以类、或依调散见于《诗渊》各处,均不注撰人。如果我们不审慎考察,必然会引起淆乱。孔凡礼先生在据《诗渊》补辑《全宋词》时对之进行了大量的辨析、剔除,但仍未去净。如《诗渊》第6册4105页:
菩萨蛮 宋赵希蓬 何人四座环歌扇……
又 慧刀挥处人头落……
孔先生即据以将第二首辑作赵希蓬词,但实际上,与其它金元道士词一样,该词见于《全金元词》谭处端名下,是一位全真道士的作品(这些误辑为宋词的作品在《全宋词补辑》中还有遗存,笔者将另文撰述,此处从略)。那么这首《酹江月》词中“对云庵亲植”、“日增物外清福”的话语会不会并不是朱淑真尼庵生活的自道,而是出自一位全真道士之口呢?笔者根据以往校辑此类作品的经验,细心翻检《全金元词》,果然在400页发现它赫然印在谭处端的《水云集》内。 至此,我们通过对《诗渊》体例的考察和该词原始出处的寻绎两个途径证明了将《酹江月》词归为朱淑真作只是今人对《诗渊》体例的错误理解,它的真正作者是金元之际的谭处端。
更何况从词作本身来看,该词中“渐胤儿孙”之句也已犯了宋太祖赵匡胤的御讳,这在宋代诗歌中是极为少见的。宋代避讳尤严,除非万不得已,言语书写之中绝对不能触犯御讳嫌名,实在无法避免,也要缺笔示敬。因而该词为宋人作品的可能性本就不大。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在丘处机的《蟠溪集》中找到了一首非常近似的词:
无俗念亦名《酹江月》
虚心翠竹,禀天然一气,生来清独。月下风前堪赏玩,嘲谑令人无俗。嫩叶萧骚,隆冬掩映,秀出千林木。英姿光润,状同玄圃寒玉。 好事东里曰侯(自注:乃东邻庵主也),南溪新种,使我开青目。尽日高吟窗外看,风飐筠梢摇绿。冉冉幽香,萧萧疏影,坐卧清肌肉。云龛相伴,雅怀惟称仙福。
以之与谭作相较,不仅韵部相同,连用语和境界都十分近似。两词都用了“筠梢”、“非俗”诸语,一谓“闲窗相伴”,一谓“云龛相伴”;一谓“清福”,一谓“仙福”。且所咏翠竹均在庵前,又均称其傲雪凌霜的奇节,月下风前的雅韵。丘处机与谭处端同为全真教创始者,都以词为宣传教义的工具,创作过大量教化词。而且从《全金元词》可以看出,二人互相酬赠的词作很多,《酹江月》词当即其一吧。
以上,即本文对于朱词版本源流和作品的考辨、示疑。至于《生查子》“去年元夜时”一词前人辨之已详,不再赘述。关于文内悬而未决的问题,笔者诚候诸位师长、方家不吝赐教。
朱淑真《断肠词》词目简表
序戴 花 诗 未 紫 张 诗 本
调 名 首 句词 题 冠 草 词 刻 芝 璋 词 词
号和 粹 杂 词 漫 校 杂 序
词 编 俎 本 钞 本 俎
1 忆秦娥 弯弯曲
正六夜月 ● ● ● ● ● ● 弯弯曲
2 浣溪沙 春巷夭桃
清明● ● ● ● ● ● 春巷夭桃
3 生查子 寒食不多时 春 ● ● ● ● ● ● 玉体金钗
4 谒金门 春已半春半 ● ● ● ● ● ●寒食不多时
5 西江月 办取舞裙 赏春 ● ● ○ ○年年玉镜台
6 江城子 斜风细雨春 ● ● ● ● ● ●去年元夜时
7 浣溪沙 玉体金钗春 ● ● ● ● ● 春已半
8 减兰独行独坐春 ● ● ● ● ● ●斜风细雨
9 眼儿媚 迟迟风日 春半 ● ● ● ● ● ●独行独坐
10 鹧鸪天 独倚栏杆 春深 ● ● ● ● ● ●迟迟风日
11 清平乐 风光紧急 春暮 ● ● ● ● ● ●独倚栏杆
12 点绛唇 黄鸟嘤嘤 闻莺 ● ● ● ● ●风光紧急
13 蝶恋花 楼外垂杨 送春 ● ● ● ● ● ●恼烟撩露
14 清平乐 恼烟撩露 夏日游湖 ● ● ● ● ● ●黄鸟嘤嘤
15 菩萨蛮 秋声乍起 秋
● ● ● ● ● ●风劲云浓
16 其二山亭水榭
● ● ● ● ● ●楼外垂杨
17 鹊桥仙 巧云妆晚 七夕 ● ● ● ● ● ●秋声乍起
18 菩萨蛮 也无梅柳 木犀 ● ● ● ● ●山亭水榭
19 点绛唇 风劲云浓 冬
● ● ● ● ● ●也无梅柳
20 念奴娇 冬晴无雪 催雪 ● ● ● ● ●湿云不渡
21 前调鹅毛细剪 雪
● ● ● ● ● ●巧云妆晚
22 卜算子 竹里一枝梅 梅 ● ● ● ● ● ●冬晴无雪
23 柳梢青 玉骨冰肌 梅
● ● ● ● ● ●鹅毛细剪
24 前调冻合疏篱 梅
● ● ● ● ● ●竹里一枝梅
25 前调雪舞霜飞 梅
● ● ● ● ● ●玉骨冰肌
26 菩萨蛮 湿云不渡 梅
● ● ● ● ● ●冻合疏篱
27 月华清 雪压庭春 梨花 ● ○ ○雪舞霜飞
28 绛都春 寒阴渐晓 梅
● ○
29 阿那曲 梦回酒醒 春宵 ○
30 断句王孙去后
● ○
31 生查子 年年玉镜台 ○ ● ● ●
32 前调去年元夜时 元夕 ○ ● ●
33 酹江月 爱君嘉秀
咏竹○
注:●为各版本所据底本原有。○为各版本辑者所增,底本原无。此表词题系以戴和本为主,参照其它各本整理而成,限于篇幅,不一一注出。又:《减兰》为《减字木兰花》之简称;《忆秦娥》词题为“正月六日夜月”之省略。
注释:
〔1 〕以上引文出自朱淑真《断肠诗集》南宋魏端礼序和明田艺蘅《纪略》,均转引自冀勤《朱淑真集》。
〔2〕缪钺《朱淑真生活年代考辨》、《朱淑真生卒年再考索》、《论朱淑真生活年代及其〈断肠词〉》,分别见《文献》杂志1991年第2期、第4期以及《四川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 黄嫣梨《朱淑真研究》,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3〕今本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并无朱淑真《断肠词》之目,《四库提要》不知何据。亦或黄女士别有所据。
〔4〕《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断肠词》:“《断肠词》一卷, ……其词则仅《书录解题》载一卷,世久无传。是本为毛晋汲古阁所刊,后有晋跋,称词仅见二阕于《草堂集》,又见一阕于十大曲中,落落如晨星。后乃得此卷,为洪武间抄本,乃与《漱玉词》并刊。然其词止二十七阕,则亦必非原本矣。杨慎《升庵词品》载其《生查子》一阕,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语,晋跋遂称为白璧微瑕。然此词今载欧阳修《庐陵集》卷一百三十一卷中,不知何以窜入淑真集内,诬以桑濮之行。……今刊此篇,庶免厚诬古人,贻九泉之憾焉。”
〔5〕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明代正德、 嘉靖间人,较毛晋生活时代为早。他勤于披览,强于记诵,著作之富为明代第一。但所撰《词品》及《词林万选》每有疏失讹误,《全宋词》对之校正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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