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初盛唐诗歌美学的转捩人物,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盛唐论文,美学论文,诗歌论文,人物论文,张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11X(2002)04-0101-04
经过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放开嗓门的大唱,有刘希夷黄昏霞光的灿烂,更有张若虚月夜清光临照,沈、宋、“文章四友”的通力合作,加之陈子昂高举大旗、身体力行,通向盛唐的通衢大道已是路标明确,并开筑出来了。在这条大道上站立着一位招引、提携、呼唤众多诗人士子涌入盛唐大门的关键人物——张说。
一、有容乃大的诗歌美学思想
张说在一篇短短的《赠别杨盈川炯箴》中有一句十分重要的话:
虽有韶夏,勿弃击辕。
所谓“韶夏”是一种古乐,《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札来,……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关于“击辕”,汉代崔骃《上四巡颂表》:“唐虞之世,樵夫牧竖,击辕中韶,感于和也。”张说要求在高奏“韶夏”之乐时,不要舍弃“击辕”之曲。这就表现了张说美学思想的兼容性质。它既体现了张说的个人理解,又是时代要求所赋予。因为新的时代变革即将到来,新的社会霞光即将呈现,需要有新的社会理想,也需要有新的审美理想,特别需要有气度——无量气度,以对待美学史遗产和过去所发生的现象,铸造一种新型的审美理想。在这个转折时刻,由张说完成了使命。
张说在陈子昂专尚“风雅”论的基础上向前跨进了一大步,他力图把美学的致用功能和美学自身所需要的特征结合起来。
张说《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写道:“气有壹郁,非巧辞莫之通;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又写道:“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在《东都宴四首序》中写道:“吟咏德泽,播越人声,斯固雅颂之余波,政教之遗美。”这是作为一代名臣自觉的政治意识,文学美学应该为现实的政治功用服务。这种服务功能发挥得好,会使政治与美学之间的关系协调发展,出现则天、中宗时代的清和局面:“自则天久视之后,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
然而,张说又不狭隘地看待文学的审美功能,将其拘囿或局限在致用范围内。因此,他一方面认为诗美学“理关刑政”、“义涉箴规”,另一方面他又通过评价洛州司马张希元发表了下述的见解:
许以气类,交游豪杰;仕遘夷险,身更否泰。昔尝涉戎幽易,谪居邛巂。亭皋漫漫,兴去国之悲;旗鼓汹汹,助从军之乐。时复江莺迁树,陇雁出云。梦上京之台沼,想故山之风月。发言而宫商应,摇笔而绮绣飞。逸势标起,奇情新拔;灵仙变化,星汉昭回。感激精微,混韶武于金奏;天然壮丽,綷云霞于玉楼。
它涉及到这样一些审美观点:身世遭际影响着诗人的审美视野和内容;审美中还可以在关涉政用之外,“兴去国之悲”,更能够“助从军之乐”;审美的实践成果要有声律美听:“发言而宫商应”,要有文辞美丽:“摇笔而绮绣飞”;审美中应做到“逸势标起,奇情新拔”,独标异帜,别开生面;其感情的表达,又十分“精微”,其风格则是“天然壮丽”。所论所言均是美学的内行话,涉及到审美制作和风格中的一系列问题,规范了创作实践所应遵守的要求。他真正实现了把汉魏风骨与六朝“锦色”相结合的目标,从而铸合为“天然壮丽”的新型风格,这一风格正是李白所倡导,盛唐诗人所追求并创造的。
张说在表述美学思想时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善于通过描述某种感性现象,表达出某一深刻的美学原理。如《江上愁心赋寄赵子》写道:
江上之峻山兮,郁崎岖而不极。云为峰兮烟为色,欻变态兮心不识。江上之深林兮,沓冥蒙而不已。鸟为花兮猿为子,纷荡漾兮言莫拟。夏云阴兮若山,秋水平兮若天,冬沙飞兮淅淅,春草靡兮芊芊,感四节之默运,知万化之潜迁。伴众鸟兮塞渚,望孤帆兮日边。虽欲贯愁肠于巧笔,纺离梦于哀弦,是心也,非模仿之所逮。将有言兮是然,将无言兮是然?
江上的景色美不胜收,千奇百怪,而且变化万千,因不同的时空而变。由种种江上景色而引起作者胸中的诸多愁思哀绪。愁思哀绪更是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非模仿之所逮”。这就传达了一种重要的心理经验现象,心绪是不可言传的,“将有言兮是然,将无言兮是然?”“有言”与“无言”在复杂精微的对象面前都显得无能为力。《山夜闻钟》一诗写道:“夜卧闻夜钟,夜静山更响。霜风吹寒月,窈窕虚中上。前声既舂容。后声复晃荡。听之如可见,寻之定无象。信知本际空,徒挂生灭想。”这些诗的描述是对虚无缥缈现象的审美体认。张说在《洛州张司马集序》中写道:
夫言者志之所之,文者物之相杂。然则心不可蕴,故发挥以形容;辞不可陋,故错综以润色。万象鼓舞,入有名之地;五音繁杂,出无声之境。非穷神体妙,其孰能与于此乎?
审美在本质上是一种异常复杂微妙的活动和现象,不可言诠和形容,因此需要有深切的心理体验和感应能力。张说提出“穷神体妙”是对其所作的深刻说明。
作为一代文宗的张说对当代的诗人作出了许多评价,在评价中可以看出其审美理想和标准。
(许景先)虽无峻峰激流崭绝之势,然属词丰美,得中和之气,亦一时之秀也。
(《旧唐书·文苑传》)
(杨)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炯闻之,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其后崔融、李峤、张说俱重四杰之文。崔融曰:“王勃文章宏远,有绝尘之迹,固非常流所及。炯与照邻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说曰:“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信然;愧在卢前,谦也。”
(《旧唐书·文苑传》)
(徐)坚谓(张)说曰:“诸公昔年皆擅一时之美,敢问孰为先后?”
(张)说曰:“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皆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富嘉谟之文,如孤峰绝壁,壁立万仞,丛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乎!若施于廊庙,则为骇矣。阎朝隐之文,则如丽色靓妆,衣之绮绣,燕歌赵舞,观者忘忧。然类之风雅,则为罪矣。”
(徐)坚又曰:“今之后进,文词孰贤?”
(张)说曰:“韩休之文,有如太羹玄酒,虽雅有典则,而薄于滋味。许景先之文,有如半肌腻体,虽秾华可爱,而乏风骨。
张九龄之文,有如轻缣素练,虽济时适用,而窘于边幅。王翰之文,有如琼杯玉斝,虽烂然可珍,而多有玷缺。若能箴其所阙,济其所长,亦一时之秀也。”
(《大唐新语·文章》)
俯视文坛,从容评说,臧否得宜,是张说这样的人才会有的气派。在逐个评点中可以看出他不断进行着理性与感性平衡性的说明,毫不偏颇。内容要有风骨,合风雅之道,而形式上又要有优美的色彩。如韩休之文,虽然“雅有典则”,但“薄于滋味”;而许景先之文,又是另一种现象,虽然“秾华可爱”,但缺乏“风骨”。可以看出,张说的美学观有一种良好的平衡感和综合性。这正是他的通达之处,善于而又巧于兼容,这样也就使他的美学思想显得雍容大度,这又正是盛唐这个时代所需要的。
二、舒卷自如的文学审美创作
张说是唐的重臣、名相,作应制诗当然难免。然而,他的另一些诗作则是抒情之篇。《蜀道后期》写道:“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诗人把归期之心表达得别开生面,“争日月”的急切,期程的预测,描述得尽入情理。然而“秋风不相待”,突生转折,出人意外,“先至洛阳城”,便深入一层地表现了思归的心绪,显得隽永有致。《送梁六自洞庭山》曰:“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首句便展现出一幅阔长的面画,“巴陵一望”便是满目的洞庭秋色。每天所见则是“孤峰”飘浮于水上的景象。秋气之萧瑟,孤峰之浮荡,于景语中含情语,是诗人心情之写照。“闻道神仙不可接”略一顿挫,“心随湖水共悠悠”引入更为深远的意境之中。诗人的送归之心如同洞庭之水悠悠长长,也融进了洞庭湖水之中。诗人的情感表达至深至切,盛唐之风在这里已经吹动起来了。胡应麟《诗薮》曾说:“唐初五言绝,子安(按:子字为王勃字)诸作已入妙境。七言初变梁陈,音律未谐,韵度尚乏。”在初唐,七言诗的成就不及五绝,但是,张说的七绝却更变此伏,直接导入盛唐。于是,胡应麟又接着论述道:“至张说《巴陵》之什(按:指此诗《送梁六自洞庭山》),王翰《出塞》之吟,句格成就,渐入盛唐矣”。这就可以看出本诗在初唐进入盛唐转折时期的意义。
《邺都引》写道:
君不见,魏武草创争天禄,群雄睚眦相驰逐。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都邑缭绕西山阳,桑榆漫漫漳河曲。城郭为墟人代改,但见西园明月在。邺旁高冢多贵臣,蛾眉曼睩共灰尘。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
邺都曾为曹操所定都城,诗人以曹操生前辉煌、死后萧条的情景为对象,抒发了深沉的历史伤感。曹操草创之期,与群雄逐鹿中原,何等威武雄壮!他兼得文治武功。《三国志》裴松之注引曾说曹操“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新,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张说诗中“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便是其写照,形成了统帅与词宗的和谐统一。经曹操的治理,整个邺都一派繁荣景象:“都邑缭绕西山阳,桑榆漫漫漳河曲”,楼阁相接,环绕西山,树木蓊郁,漳河两岸一派葱绿景象。但是,现今却零落为荒景,城郭沦为废墟。虽然西园明月仍然如故,但人事日非,那些高冢之旁所葬多为贵臣,当年的绝色美人都已化为“灰尘”。最后,诗人无限伤感地概叹:“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深沉的悲慨中有着沉重的历史感。
这是一首七言歌行,它在唐诗美学史上仍然有着开启性意义。胡应麟《诗薮》说:“唐七言歌行,垂拱七子,词极藻艳,然未脱梁、陈也。张、李、沈、宋、稍汰浮华,渐趋平实,唐体肇矣。”
然而,张说的意义又不限于此,或者说,张说的诗美成就的开启价值仅占其总体价值之一小部分。张说的主要意义还在于他那领袖文坛的作用,如前所说,他是招引、呼唤人们进入盛唐世界的人物。
三、张说在初盛唐诗歌美学上之地位
在唐玄宗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权力之争中,张说独支李隆基,在李隆基登位后,张说自然得到重用。《旧唐书·张说传》写道:“始玄宗在东宫,(张)说已荣礼遇,及太平用事,储位颇危,说独排其党,请太子监国,深谋密画,竟靖内难,遂为开元宗臣。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莫能及者。喜延纳后进,善用己长,引文儒之士,佐佑王化,当承平岁久,志在粉饰盛时。”李隆基的《命张说兼中书令制》曾称张说是“当朝师表,一代词宗”。《旧唐书》本传还言“其封泰山,祠脽上,谒五陵,开集贤,修太宗之政,皆(张)说为倡首”。作为一代重臣、词宗,他以宰辅之度延纳文士,显得气象阔放。《旧唐书·张说传》写道:
时中书舍人徐坚目负文学,常以集贤院学士多非其人,所司供膳太厚,尝谓朝列曰:“此辈于国家何益,如此虚费,将建议罢之。”(张)说曰:“自古帝王功成则有奢纵之失,或兴池台,或玩声色。今圣上崇儒重道亲自讲论,刊正图书,详延学者。今丽正书院,天子礼乐之司,永代规模不易之道也。所费者细,所益者大,徐子之言,何其隘哉!”
这里充分体现了张说的雄才大略。当徐坚建议罢集贤院时,张说据理力争,指出其“所费者细、所益者大”。开元十三年(725)张说以宰相之身知集贤殿书院院事。他的“博采文士、旌求硕学”、“以养天下之士”(张说:《上东宫请讲学启》)的主张,极有利于士子的进取、人才的发育。他以名相之身份大量延纳人才,同时营造了唐代文化建设的宽松环境。这一切都给广大唐代士子以激励、呼唤和感召,也为盛唐气象作了人才、氛围上的充分准备。这正是张说功绩之所在,意义之所在。
在张说的身上真正显示了唐人才有的气度、气概和气象。因此,他不同于隋代和初唐的一些人否定前代、否定一切,而是表现了宽容性的气度。《卢思道碑》写道:
昔仲尼之后,世载文学,鲁有游、夏.楚有屈、宋,汉兴,有贾、马、王、杨.后汉有班、张、崔、蔡,魏有曹、王、徐、陈、应、刘,晋有潘、陆、张、左、孙、郭,宋、齐有颜、谢、江、鲍,梁、陈有任、王、何、刘、沈、谢、徐、庚.而北齐有温、邢、卢、薛,皆应世翰林之秀者也。吟咏性情,纪述事业,润色王道,发挥圣门,天下之人,谓之文伯。
这里充分体现了张说公允的态度,这种态度正是唐人的态度。张说对杨炯美学史地位的确定:“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信然;愧在卢前,谦也。”评价的背后体现了一种气度和态度,这是身居宰相的人才可能具备的。
曾经受到张说提携的张九龄在《故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左丞相燕国公赠太师墓志铭》中说:“始公之从事,实以懿文,而风雅陵夷已数百年矣。时多吏议,摈落文人,庸引雕虫,沮我胜气,丘明有耻,子云不为,乃未知宗匠所作,王霸尽在。及公大用,激昂后来,天将以公为木铎矣。”《论语·八佾》云:“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可以看出张九龄对张说做出了何等崇高的评价!
张说是盛唐文坛的领袖型人物,《新唐书·张说传》说:“开元文物彬彬,(张)说力居多。”是对其贡献、地位的肯定、评价。对上,他影响了唐的最高统治集团,《旧唐书·张说传》曰:“每军国大事,帝常遣中使先访其可否。”《新唐书·张说传》说:“帝好文词,有所为必使视草。”对下,他则广为汲纳文士,从而为盛唐文学美学的繁荣做了人才上的准备。史书上多有载录,《旧唐书·孙逖传》说:“狄幼而英俊,文思敏捷”,“说尤重其才,逖日游其门,转左补阙”。《旧唐书·王翰传》说:“王翰,并州晋阳人,少豪荡不羁,登进士第,日以蒲酒为事”,“说镇并州,礼翰益至,会说复知政事,以翰为秘书正字,擢拜通事居人,迁驾郭员外。”《旧唐书·贺知章传》载:“开元十年,兵部尚书张说为丽正殿修书使,奏请(贺)知章及秘书员外监徐坚、监察御使赵冬曦等人皆入书院,同修《六典》与文纂等。”《旧唐书·韦述传》载:“中书令张说专集贤院事,引述为直学士,迁起居舍人,说重词学之士,述与张九龄、许景先、袁晖、赵冬曦、孙逖、王干常游其门,赵冬曦兄冬日,弟知壁、居贞、安贞、颐贞等六人,述弟迪、逌、逈、、巡亦六人,并词学登科,说曰:‘赵韦昆季,今之杞梓也。’”这便为盛唐文学提供了庞大的群体。
张说极为欣赏他提携过的诗人王湾的两句诗:“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王)湾词翰早著,……游吴中作《江南意》诗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殷璠:《河岳英灵集》)
张说本人也曾写过跟王湾诗意相类似的诗句:“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这里可以看出,张说不仅对自然节候的转变较为敏感,而且对时代转替、审美理想替代、美学史更迭表现出敏感性。他感应时代,得风气之先,矗立在初唐、盛唐的交界点上,从而成为具有时代意义的人物。
[收稿日期]200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