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纠正新唐错误”新探_新唐书论文

吴振“纠正新唐错误”新探_新唐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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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宋史学,著述宏富,流派纷呈,考据学异军飙起。诚如王国维所说:“考据之学,亦至宋而大盛。”(王国维《静庵文集续编·宋代之金石学》)这一时期,考据蔚然成风,较有影响的史考佳著不断涌现,吴缜所著《新唐书纠谬》就是其中之一。(以下简称《纠谬》)

吴缜,《宋史》无传,生平事迹不可详考。南宋吴元美说他“字廷珍,成都人,熙丰时名公师孟之子”(《纠谬后序》)其父吴师孟,字醇翁,庆历间进士,以善书知名。刚直敢言,元丰中反对新法,是苏轼所称“矫矫六君子”之一(陆心源《宋史翼》卷一《吴师孟传》)。吴缜“治平中进士,年分无考。”(《成都县志》卷二《选举志》)《全蜀艺文志·吴氏族谱》则记载他“以世科官至左朝议大夫,知邛(四川邛峡县)、蜀(四川崇庆县)、洋(陕西洋县)、万(四川万县)四州。”吴缜虽“历数郡守,俱以惠政闻”(吴元美《纠谬后序》),但仕途并不得意,终是“游宦蹉跎,老为郡守”(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二)。生平力学,博通古今,尤以考史见长,“多求前史谬误而参订之,然未尝示人”(吴元美《纠谬后序》),可惜这成果大多未能流传下来。今所存者仅《纠谬》二十卷、《五代史纂误》五卷而已。

《纠谬》一书是吴缜“从宦巴峡”时所作,他在序中自述道:“缜以愚昧,从公之隙,窃尝寻阅《新书》,间有未通,则必反复参究;或舛驳脱谬,则笔而记之。岁时日久,事目益众,深怪此书抵牾穿穴亦已太甚,揆之前史,皆未有如是者。”元祐四年,吴缜解秩还朝,取道长江东下,舟中闲暇无事,即取昔日旧稿,以类相从,整理成编,题名《新唐书纠谬》。绍圣元年,由侍读胡宗愈推荐,表进于朝。

《新唐书纠谬》,初名《新唐书正谬》(吴缜《进〈纠谬〉表》),又称《唐书辨正》(《郡斋读书志》)、《唐书纠谬》(《直斋书录解题》)南宋绍兴年间吴元美刊行于湖州,题《新唐书纠谬》,一直相沿至今。

一、《纠谬》的撰作动机

《纠谬》一书,历来褒贬不一。我个人认为,探究吴缜作《纠谬》的动机,分析《纠谬》与《新唐书》的关系,全面认识《纠谬》的丰富内涵以及吴缜研究历史之方法,对于实事求是地评价吴缜及其《纠谬》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地位是必要的。

吴缜撰《纠谬》动机,自宋以来就有两说。一说其报宿怨,见于王明清所著《挥麈后录》卷二:

嘉祐中,诏宋景文、欧阳文忠诸公重修《唐书》,时有蜀人吴缜者,初登第,因范景仁而请于文忠,愿予官属之末。上书文忠,言甚恳切。文忠以其年少轻佻,拒之。缜怏怏而去。逮夫《新书》之成,乃从其间指摘瑕疵,为《纠谬》一书。至元祐中,缜游宦蹉跎,老为郡守,与《五代史纂误》俱刊行之。绍兴中,福唐吴仲实元美为湖州教授,复刻于郡庠,且作后序,以谓针膏肩,起废疾,杜预实为左氏之忠臣,然不知缜著书之本意也。说吴缜欲予修《新唐书》被拒,心怀不满而作《纠谬》。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引用了这条记载。这一观点,《成都县志》、《四库全书总目》全盘接受了,影响很大。

一说其复父仇,见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四,其文如下:

其父师孟,显于熙丰。序言修书之时,其失有八,而纠摘其谬误,为二十门。侍读胡宗愈言于朝,绍圣元年上之。世传缜父以不得予修书,故为此。认为吴缜父即吴师孟未能予修书事,其子吴缜作此书以报父仇,不过用了“世传”二字而不坐实。

两种说法,均来自宋人,都认为吴缜是怀私怨、泄私愤而作,后代史家也大都深信不疑,直到清人周中孚首开疑问,他说:“夫文章天下之公器,本难防人之诋疵。其后廷珍于《新书》反复参究,正属好学深思之士,而乃为修怨起见,一则谓其复父仇,一则谓其报宿怨,说已两岐,恐非实录。”(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七十一)今人陈光崇、曾贻芬二位先生对此书作过考证,认为纯属无稽之谈,现概要引述如下:

辩驳关键,在于欧阳修入局修《新唐书》之时与吴缜或其父“初登第”是否吻合一致。

《新唐书》正式设局修纂在仁宗庆历五年(1045),其时贾昌朝任提举官,王尧臣等为刊修官。十年之后,即至元和年(1054)欧阳修才入局修史,此书于嘉祐五年(1060)修成奏上。欲修《新唐书》者若是吴缜,他是治平(1064—1067)年间进士,虽“初登第”确切年份难考,但即便是1064年登第,距《新唐书》修成已有四年之久了,王明清的报宿怨说不攻自破。若是吴缜父,更是难圆其说。《成都县志》明载他“历中进士及第”,清人陆心源根据宋人史书、文集编成的《宋史翼》卷二又谓“王安石当国,与师孟同年生也”,即王、吴同年登第。查王安石为庆历二年进士(1042),则吴师孟亦庆历二年进士无疑。若以庆历五年(1045)设局修史,吴师孟欲参予修史,那么与“初登第”吻合,可惜,当时欧阳修并不在史馆,此事当与欧阳修无涉;欧阳修于至和元年(1054年)入局修史,则吴师孟登第已长达十二年之久,“初登第”又从何说起?陈振孙的复仇说也已见其非。(参见陈光崇《吴缜事迹考辩》,载《中国史学史论丛》;曾贻芬《宋代对历史文献的校勘》,载《史学史研究》1992年第3期)。

那么,人们究竟为何要说吴缜撰《纠谬》动机不纯呢?由于史籍无载,仅作如下推测。

不满诬陷说。《新唐书》乃是欧阳修、宋祁大手笔所撰,当时就为朝野所推重,“学者传习,与迁、固诸史均焉。”(吴缜《纠谬序》尤其是欧阳修,文章、学问、人品为世人所敬仰,“为文天才自然,丰约中度,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超然独鹜,众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师尊之。”(《宋史》卷三一九《欧阳修传》)吴缜官微位卑,名不见经传,却无视天下所忌,对欧阳修所撰《新唐书》、《新五代史》大张挞伐,言辞尖刻,意含讥刺,当然会引来讥毁并至。

袒护陷害说。当代史学家柴德赓先生对妄说吴缜撰《纠谬》动机也有一说,他说:“欧阳修为北宋显学,王明清尊崇欧阳修至说欧阳之父决不出妻,为李心传《旧闻正误》所纠。此处仍是袒护欧阳修,不满吴缜,其言也未必可信。……欧阳修卒于熙宁五年(1072),其学派势力至南宋也还存在。吴缜因作《新唐书纠谬》和《五代史纂误》,其必为欧阳修的门生故吏所排挤无疑。”(柴德赓《史籍举要》)认为吴氏冤案是欧氏门徒为维护师尊而有意陷害所至。

惊诧妄猜说。吴缜在《纠谬序》及《进〈纠谬〉表》中,针对《新唐书》中“善恶多相异之辞,纪传有不同之事,虚实详略,年月姓名,阙漏重复,抵牾驳杂”、“抵牾穿穴亦已太甚”等问题,每每“感愤叹息”、“常切私愤”,从而在《纠谬》一书中诘难考驳,措词尖刻异乎常情。尤其是“常切私愤”和“感愤叹息”,人们对其感愤不能理解而产生妄猜,捕风捉影之说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实,吴缜撰《纠谬》的真正动机,是针对《新唐书》修撰中的失误、问题而发的,正像周中孚所说的“好学深思之士”。至于言辞中意含讥刺,弹纠中过于苛细,正所谓人们常说的“欲事改修,自不能不痛加指斥”。吴缜“颇欲为欧、宋之诤友”(清·沈初《浙江采集遗书总录》),实非心量窄小之人。他作《纠谬》弹劾《新唐书》,正是他对史书态度的集中反映。

首先,吴缜对修史要求很高,认为史书受到后人诋斥是正常的。他说:“史才之难尚矣!……自秦汉迄今千数百岁,若司马迁、班固、陈寿、范晔之徒,方其著书之时,岂不欲曲尽其善而传之无穷?然终亦未免后人之诋斥。至唐独称刘知几能于修史之外,毅然奋笔自为一书,贯穿古今,讥评前载,观其以史自命之意,殆以为古今绝伦。及取其尝所论著而考其谬戾,则亦无异于前人。”(吴缜《纠谬序》)认为史书受人抨击是常情,即使是备受人称誉的“前四史”和史学大家刘知几的著作都不免后人诋斥,《新唐书》也莫能例外。而且,他从刘知几撰《史通》,批评历代修史成败和史书优劣,从而阐述自己的史学主张中得到启发,自己另辟蹊径,寓批评于专书考辨之中,言之有据,以便更能服人,这是值得肯定的。

其次,既然有错就应改正。吴缜认为《新唐书》之修撰,令人失望。宋代重修《唐书》,有《旧唐书》作参鉴,辅之以新出史料;又开史馆专修,前后历时十七年,以欧、宋大家主之。此书本应修撰得较好,更何况书成后又自诩“文省事增”、“义类凡例,皆有据依”(曾公亮《进〈唐书〉表》)。吴缜进行实际考察,认为并非如此,故“从吏之暇,披卷以寻”(吴缜《进〈纠谬〉表》),仅以本史自相质正,纠出谬误四百余条,分门别类,编纂成书,正是可取之举。

当然,吴缜在弹纠考辨之中,是否非要言辞尖刻,意含讥刺不可,则值得商讨。平心而论,《新唐书》规模宏伟,卷帙繁富,勒成删定,非出一手,其中抵牾舛驳之处,势所难免,这也是不必讳言的客观事实。吴缜弹劾《新唐书》,如果纠所当纠,言辞又不太过火,就不会授人以柄,为同仁所指摘。正如钱大昕所说:“新史舛谬固多,所纠非无可采,但沾沾自喜,只欲快其胸意,则非忠厚长者之道。”(钱大昕《纠谬跋》)

综观诸家对《纠谬》评价,我个人认为,不能因“为贤者讳”而私存偏见,更不能因人废言,因事废著,应该实事求是地具体分析《纠谬》对《新唐书》所纠究竟正确与否,才能得出合乎理性的评价。正如柴德赓先生所说:“学术问题,当从学术本身研究讨论。吴缜既作《新唐书纠谬》,应当看他所纠的是不是谬,不必问他对欧阳修是否有成见。先从枝节问题予以打击,不再齿及他的论点,这便是排斥异己,压制思想。”(柴德赓《史籍举要》)

二、吴缜为《新唐书》有功之臣

《纠谬》与《新唐书》的关系,《四库全书总目·新唐书》条有如下说法:

书甫颁行,吴缜《纠谬》即踵之而出。其所攻破,亦未尝不切中其失。然一代史书,网罗浩博,门分类别,端绪纷拿,出一手则精力难周,出众手则体裁互异。爰从三史,以逮八书,抵牾参差,均所不免,不独此书为然。……吴缜所纠,存备考证则可,因是以病《新书》,则一隅之见矣。认为《新唐书》纵然有诸多失误,亦属常见,不足为奇;吴缜所纠,虽有可取处,但也是一家之说,仅可“存备考证”而已。我以为,此论有偏见,所说理由,不能服人,有因人废言之嫌(四库馆臣也认为吴缜是泄私愤而作《纠谬》)。所纠为常见之误,并不能贬低《纠谬》的成就;而越是常人视而不见的错误,才更应纠正,这样,史书才能日臻完善,就这点而言,吴缜是《新唐书》的有功之臣。

《纠谬》一书,分二十门,共计四四九条,就《新唐书》在编纂上的前后矛盾、剪裁不当,以及史实脱误、史例不明、文字乖谬四个方面进行纠驳。所纠《新唐书》谬误四四九条,不乏精审卓识,可供后人参鉴者颇多。

其一,弹劾编纂有据,深中其病。如自相违舛,一事两见而异同不完者,卷十“吴凑韩皋传不同”条:

《吴凑传》云:“贞元十四年夏,大旱,谷贵,人流亡,帝以过京兆尹韩皋,罢之。即召凑代皋。”今案《韩皋传》云:“拜京兆尹,奏署郑锋为仓曹参军。锋苛敛吏,乃说皋悉索府中杂钱,折籴粟麦三十万石,献于帝。皋悦之,奏为兴平令。贞元十四年大旱,民请蠲租赋,皋府帑已空,内忧恐,奏不敢实。会中人出入,百姓遮道诉之。事闻,贬抚州员外司马。”由此言之,则皋之为京兆无政之甚者,而《吴凑传》所云,乃似皋本无过,而德宗以之为过。其意殊与皋传不同,书法如是可乎?一事两见,评析本应一致,京兆尹韩皋被罢职因由说法不一,是“无政之甚”还是“本无过,而德宗以之为过”,前后叙述矛盾,作者又怎能自圆其说?

其二,考证史料精到,辨析入微。这里仅举卷一“以无为有”门“代宗母吴皇后传”条的考辨为例,《新唐书》记载宰相李林甫阴谋不测,太子(李亨,后为肃宗)内忧,玄宗与高力士见其宫不整,故恻然为太子选配偶,于是生李豫(后为代宗),生后三日,负姆嫌其丑陋,便取他儿代之,而玄宗不乐。吴缜便举出四条证据反驳其说。1,据本纪,李豫生于开元十五年,李林甫开元二十年才当宰相;2,李豫生时,其父李亨也不是太子,至开元二十六年李豫十二岁才为太子;3,太子之宫有典司之人,不可能不整饰;4,负姆换儿,纯属小说家言,天子的皇嫡长孙岂能轻易更换。所以断言,《新唐书》之说,漏洞很多,“出于传闻小说增饰之言,不足取信于后世。”这条考辨,很有说服力。其它如清人李慈铭举出吴书“据贞观四年天下断死罪二十九人辨六年京师死囚四百之谬;据高宗年辨《孝敬皇后传》称萧妃女义阳、宣城二公主四十不嫁之谬;据王承宗反及李吉甫再入相岁月辨《郑絪传》言吉甫谮絪漏言于卢从义之谬;据杨子琳、杨惠林二人时地先后,辨《刘昌裔传》、《戴叔伦传》以子琳作惠琳之谬;据《穆宗纪》及《刘总传》、《温造传》、《崔植传》,辨刘总所纳卢龙军八州九州七州不同之谬;据《玄宗纪》及《韦庶人传》、《刘幽求传》临淄王以夜入宫诛韦氏,辨《安乐公主传》所称方览镜作眉闻乱之谬;据《张孝忠传》载其子茂宗尚公主孝忠遣妻入朝执亲迎礼,辨《蒋父传》所称茂宗尚公主母亡遗占丐成礼之谬”,考证精审,“皆有功于史学甚大”(《越缦堂读书记》三《历史》)。

其三,品评体例恰当。如卷十七“编次未当”门“孟诜无隐概而入隐逸传”条:

今案:孟诜,本方术养生之士也。《旧唐书》止列于艺术传,且未尝有隐概,今书乃入隐逸传,莫谕其说。考《新唐书》中《孟诜传》,致仕后虽曾隐居山林,但生平行状仍以仕宦为主,归入隐逸传,确有牵强附会之嫌。“类例既分,其义自明”,若归类不当,则易引起误解。

其四,指责文字错讹,也有不少可取之处。吴缜所纠第二十门“字书非是”,指责《新唐书》误用字、不经字、讹错字之类,计七十八条,后世学者攻击最多。《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六条谓“今观其书(指《纠谬》),实不免有意抨击。如第二十门‘字书非是’条,至历指偏旁点画之讹以讥切修等,大都近于吹毛索瘢。”其实,吴缜所纠《郑善果传》“聊城”误作“辽城”;《仆固怀恩传》“横水”误作“黄水”;《王羲方传》“庞萌”误为“蓬萌”;《李怀仙传》“仙”字误为“先”,已不仅仅是一字之误,而牵涉到地理、地名诸多史实问题,不纠则今人费解甚至误解。

综上所述,认为吴缜是《新唐书》的有功之臣应不为过。《新唐书》修成进呈之时,仁宗即谓“《旧书》不可废”;日后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且“悉据旧史,于《新书》无取焉”(《十七史商榷》卷六十九);“二十四史”当中,也只有欧阳修的《新唐书》、《新五代史》是一朝两史,这都是《新唐书》存在诸多不足的明证。吴缜无视天下大忌,以一人之力,不遗余力,专书弹纠欧宋,值得褒扬。虽然,钱大昕参诸家之说,精考详究,对《纠谬》用功“老而不衰”(钱大昕《纠谬跋》),于《纠谬》各条之下多有校注案语,另外又纠摘出《纠谬》之误三十余条《据钱大昕《纠谬跋》统计),但是,当代史学家岑仲勉先生却评价说:“钱氏作《纠谬》案语,意欲为《新书》张目(观其甲午跋知之),然读书莫弊于先存家数之见,强为辨护,时不免束茧自缚也。抑钱氏癸丑八月自记言,‘又续得辨正若干条,并写以贻之’,若自名其文曰辨正者,但各条中常实证《纠谬》所纠之不误,以称‘辨证’,名实弗符。”(岑仲勉《唐史余渖·刘总以八州归朝》)即便钱氏所纠极是,《纠谬》全书四四九条,钱氏所纠也十不及一,正如李慈铭所说:“吴氏专著一书,纠并时新出之史,而欧、宋皆大臣盛名,官修进御,吴欲以一人之力考之,其用心自更精当,故得者尤多。……要其全书中瑕类不及十之一,晁公武讥其不能属文,多误有诋诃,固未确论也。”(《越缦堂读书记》三《历史》)章学诚也有同感,他说:“二十篇书隶四百余事,偶因一事失检而遂谓多有误诋,毋乃刻与?”(《文史通义》外篇二《唐书纠谬书后》)

三、《纠谬》的史学思想

通观《纠谬》全书,分析吴氏《自序》,我个人认为,《纠谬》一书不是简单的一部纯粹校勘学、考据学著作,而是一部很有历史眼光,颇多真知灼见的史学专著。吴缜不但精于校勘、考证,而且对史书编纂学、史料学,也有比较完整的认识。关于《新唐书》修撰八失之说,以及《纠谬》在弹纠《新唐书》各类问题时,散见于各类中的议论,都是他史学主张的反映。

其一,以史为鉴的历史观

宋代文史之士,有鉴于五代不知人间有羞耻事,道德沦丧,风气衰败,力倡取唐代以为龟鉴,如范祖禹深明唐代三百年治乱兴衰,认为“观古所以知今,明往所以察来”,“唐与本朝,如夏之于商,商之于周,厥鉴不远,著而易见”(《范太史集》卷十三《上太皇太后表》)而修《唐鉴》;孙圃著《唐史记》七十五卷,直言“唐君臣行事,以推见当时治乱,若身履其间,而听者晓然,如目见之。”(《宋史》卷二九五《孙圃传》)吴缜也不例外,他说:“史之所记,必系乎兴亡治乱、礼乐政刑、褒贬劝惩、贤愚邪正,有益于名教,有考于后人,则虽多书而无害。”(《纠谬》卷十三)在以史为鉴的前提之下,吴缜特别强调修史详略取舍的重要性,以为“文省事增”乃“古之良法!”他说:“增事者,广记备言之谓也;省文者,详略适中之谓也。广记备言,则后世得以考察;详略适中,则无重复丛冗之弊,后世有所矜式。”(《纠谬》卷十二)故特列“事状丛复”、“当书而反阙”、“宜削而反存”三门,以为欧宋之《新唐书》并不是真正的增文省事。为此,他对记载那些与兴亡治乱无损益之事大加指责,如卷十三“安乐公主览镜作眉”是“徒于简策而贻讥诮也”、“杜审权手自下帘”是“人之闲居燕处常事末节,又何足载于史乎?”反之,礼仪制度、忠孝节义之类,“有益于名教”,则宜备载无遗。他认为“九宫贵神”是“自唐中叶以还,世世崇奉,人主尝所亲祝。礼次昊天上帝,列为大祠,迄今不改,其礼盖亦甚重。此正古所谓有其举之莫敢废,而史氏所宜记录者也。”(《纠谬》卷十四)以及《忠义吕之臧传》漏载马元规事迹,“无以旌忠节而助风教”(《纠谬》卷十四),实不应该。

以史为鉴,并不是吴缜的发明,但以此评判史书编纂详略取舍是否得当,则是他人所未发,吴缜所为,使史书作为“惩劝”、“垂世”之训的教科书味更浓重了。

其二,传信求实的史料观

吴缜《纠谬》一书特别强调“史之所以传信也”,而且自己身体力行,“多求前史谬误而参订之”,认为修信史就须重事实。他说:“夫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书,斯谓事实;因事实而寓惩劝,斯谓褒贬;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实矣,而褒贬、文采则缺焉,虽未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未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又失为史之意矣!”(吴缜《纠谬序》)认为“史”包含“事实”、“褒贬”、“文采”三要素,而“事实”是修史中的第一要素,也是信史的必然要求。首先要尊重事实,据实直书,然后寓褒贬于行文之中,辅之以文采,才能成为一部好的史书,否则事实舛误,一味褒贬、文采,则背离了修史的目的。这种先事实,后褒贬、文采的思想,是十分可贵的。

我国史学历来就有寓褒贬、别善恶的传统,中唐以后更为强调。赵匡胤建立北宋后,一方面,政治上强化中央集权,消灭地方割据势力。另一方面,在思想上大力提倡《春秋》学中的“尊王攘夷”,尤其是“尊王”、“大一统”观念,修史则重褒贬书法、《春秋》义例,对史实考证不甚重视,这种情形,尤以仁宗朝为盛,其代表作有孙圃的《唐史要论》,欧、宋的《新唐书》,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在此前后,与重褒贬笔削,效法《春秋》相表里,注重史论,强调阐发封建伦理纲常,求历史的“龟鉴”之作也大量产生,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是代表作之一,其他如范祖禹的《唐鉴》、石介的《唐鉴》、江休复的《唐宜鉴》,这些著作,除《资治通鉴》外,大都不重史实考证。另外,宋世讲学之风颇盛,笔记小说风行,门户之见甚深,清人赵翼说:“宋人之家传表志行状,皆子弟门生所以标榜其父师者,自必扬其善而隐其恶。”修国史者,“乃不及考订真伪,但据其书抄撮成篇,毋怪乎是非乖谬也!”(《陔余丛考》卷十三《宋史七》)在这种背景下,吴缜提倡传信求实的史料观,先事实,后褒贬、文采,应该说是有功于史学的。

其三,史出一家的编纂观

宋代设史馆专修《新唐书》,弊端不少,尤以史实错漏违舛为甚。吴缜有感而发,提出了修信史的标准。他说:“必也编次事实,详略取舍,褒贬、文采莫不适当,稽诸前入而不谬,传之后世而无疑,粲然如日星之明,符节之合,使后学观之而不莫轻议,然后可以号信史。”(吴缜《纠谬序》)怎样才能修纂信史,他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即史出一家之言。他说:“夫古今修史多出一家,故司马迁、班固、姚思廉、李延寿之徒皆父子论撰数十年方成,故通知始末而事实贯穿不抵牾也。惟后汉东观群儒纂述无统,而前史讥之。”(吴缜《纠谬序》)他指责“东观群儒纂述无统”之语,实际上是针对宋代官修《新唐书》,即设馆修史的通病而发的。设馆修史,由宰相监修前代及本朝史制度始于唐朝,它给我国史学发展带来了重大影响。其优点,如设局网罗各类专家集体纂述,各抒所长,对资料的采择可以比较周全,对体例和史学方法讨论也可进一步深入。但其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如人多品杂,历史认识不一致,下笔时又怕得罪权门贵族等。刘知几就鄙视唐初官修诸史,并在《史通·辨识篇》中对设馆修史大加指责。宋承唐制,但史官任情避祸,流弊更大。宋太宗时苏易简说:“今人多不欲修史,盖善恶之间,惧其子孙为仇隙。近代委学士扈蒙修史,蒙性巽法,逼于权势,多所讳避,甚非直笔。”(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五“淳化五年四月癸末”条)欧阳修在《论史馆日历状》中也说:“近年以来员具而职废,其所撰述简略遗漏,百不存一;至于事关大体者,皆设而不书,……其弊在于修撰之官,惟据诸司供报,而不敢书所见闻故也。今时政记虽是两府臣寮纂,然圣君言动有所宣谕,臣下奏议事关得失者,皆不记录,惟书除目辞见之类;至于起居注亦然,与诸司供报公文无异。修撰官只据此铨次,系以日月,谓之曰日历而已。是以朝廷之事,史官虽欲书而不得书也!自古人君皆不阅史,今撰述既成,必录本进呈,则事有讳避,史官虽欲书而又不可得也。”(欧阳修《欧文忠公集》卷一0八)其实,吴缜在指责官修史书诸多不足,提倡史出一家的同时,并未回避当时史馆官修的现实。随着史实的增多,史学内涵的扩大,若仍坚持一人之力修史,则皓首而丹青无日。合众人之力,设馆专修已成为历史必然。吴缜的高明之处,正是他认为“出一家之言”与史馆专修并不矛盾。史馆专修,只要设立课程,专其责任,划一体例,精审严校,也能达到“出一家之言”,这就为后代官修史书指明了出路。他所提倡的“史出一家之言”,乃是有识史家的呼声。

其四,独到见解的校勘观

一般说来,校勘,是指用精密的方法、确凿的证据,校正古书中由于抄写或翻刻等原因产生的字句、篇章等错误,校勘的目的是复原求真,力图恢复古书的原貌,和著书者本人无涉。但吴缜并不认为这样,他在《新唐书》修撰八失之一的“校勘者不举校勘之职而惟务苟容”中说:

方《新书》之来上也,朝廷付裴煜、陈荐、文同、吴申、钱藻,使之校勘。夫以三百年一朝之史而又修之几二十年,将以垂示万世,则朝廷之意,岂徒然哉!若校勘者止于执卷唱读,案文雠对,则是二三胥吏足办其事,何假文馆之士乎?然则朝廷委属之意重矣。受其书而校勘者,安可不思?必也讨论击难,刊削缮完,使成一家之书,乃称校勘之职。而五人者曾不闻有所建明,但循故袭常,惟务暗黑,致其间讹文谬事,历历具存。(吴缜《纠谬序》)认为校勘不只是校出文字的异同,还要校出纪事上的矛盾出入;校勘并不仅是校出史书在流传过程中产生的讹误,同时也包括著书者本人的一切错误,这就把校勘的范围扩大,要求也提高。按照吴缜对校勘的理解,核之以《纠谬》一书,则卷四之“自相违舛”,卷五之“年岁时世差互”,卷九之“纪志表传不相符合”,卷十之“一事两见异同不完”,卷二十之“字书非是”,都是著书者本人失误,而校勘者又未称职所造成的。吴缜这种校勘观点,近代国学大师梁启超称之为“广义校勘学”。他在总结清儒校勘五法时说:“第四种校勘方法是:根据别的资料,校正原著之错误或遗漏。前三种方法,都是校正后来传刻本的错误,力求还出原书的本来面目,校勘范围总不出于文句的异同和章节段落的位置。然而校勘家不以此自足,更进一步对原书内容校其阙失。换言之,不是和抄书匠和书匠算帐,乃是和著作者算帐。这种校法,也分根据本书,根据他书两种。根据本书者,例如《史记》记载战国故事,《六国表》和各世家各列传矛盾之处便不少,便据世家列传校表之误,或据表校列传之误。……这种工作,限于史部,经子两部却用不着。这种工作,若把它扩大,便成独立的著述,不能专目为校勘;但目的若在替一部名著拾遗补阙,则仍属校勘性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古书校勘,本应是对事不对人,凡是文字讹误,史实错乱,不管是著书者还是传刻者造成的,均应在改正之列。如果一味囿于忠实原著,“执卷唱读,案文雕对”,那与校对又有何异?“复原”仅是校勘的出发点,“求真”即文从字顺、史实不诬、体例归一,而不是“求善”即替古人修改文章,才是校勘的真正归宿。“必也讨论击难,刊前缮完,使成一家之书,乃称校勘之职。”吴氏此论,别有新意。

《纠谬》开启了专书弹纠当代人著作之先河。南宋以后,此风大昌,同类著作层出不穷。从吴缜《纠谬》本身的史学意义及其对后世的影响上看,其人其著在中国史学史上地位是值得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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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振“纠正新唐错误”新探_新唐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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