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童庆炳先生对于中国当代作家的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时节论文,中国当代论文,意义论文,作家论文,发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童庆炳的意义”这个话题之下其实可以谈论出许多内容。我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题目,是因为这个话题所谈者不多,或者说,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认真思考。
似乎有必要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谈起。莫言获奖后,有关莫言的段子迅速增多。据我观察,这些段子中,许多是与北京师范大学和童庆炳老师有关的,那既是民间对诺贝尔奖的一种解读,也是对北师大和童老师的一种祝贺。记得获奖的当天晚上,云南大学人文学院的宋家宏教授在我转发的一条微博后跟了两句话:“感谢童庆炳老师,两位高足先后获奖!后一位要感谢前一位,然后再感谢中国政府!”这条微博微言大义,话里有话,估计许多人会玩味一番。于是,童老师与莫言的师生关系、莫言的那篇硕士学位论文、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那个作家研究生班,才又一次以强有力的方式浮出水面,进入到公众的视野之中。
那个作家班的全名叫“文艺学·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据何镇邦先生回忆,自1984年文学讲习所更名为鲁迅文学院之后,全院师生都在为学历之事苦恼着,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最终,院领导想到了与高校联合招生。当其时也,童老师正担任着北师大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一职,何先生又与他相识,便与他谈两家合办研究生班之事。童老师说,北师大也正好有此意向,于是俩人一拍即合,开始运作。1988年6月22日,《关于试办在职人员“文艺学·文学创作”委托研究生班申请报告》由北师大研究生院呈送国家教委研究生司,报告中说:
目前我国文坛上有一批青年作家很活跃,他们作品有不少在国外获奖,如《红高粱》作者莫言、浙江的余华、大兴安岭作家迟子建等。但他们的通病是先天不足,文化专业水平偏低,知识根底浅,门类单一,呈一种贫血状态。所以,对这部分青年作家如何更上一层楼,是一个重要课题。为此,北京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招收的作家班,把不少作者提高到大学本科毕业水平,这一工作很有意义。但近年来,一些优秀作家已将封闭已久的中国当代文学推向世界……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没有一支有相当素质的作家队伍,几乎是空谈。因此把一部分已达到大学本科水平的作家提高到研究生水平,并结合自己本职工作,做出理论结合实践的论文申请学位,使部分作家实现“学者化”,是当前研究生教育工作中一件极有意义的事。作家“学者化”是许多作家多年来的向往。如果能办成“文艺学·文学创作”研究生班,将为中国作家学者化的工作尽一份力量。①
今天看来,这份申请报告除了其“实用”功能外,已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它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1980年代末中国文坛的现状、心情和焦虑。报告中说,许多青年作家没有学历或学历不高,这的确是事实。而学历问题的背后又反映出作家知识学养的贫弱。这个问题不解决,势必影响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步伐。于是“作家学者化”便成为那个年代的一种强有力的呼吁。最早提出这一问题的人是作家王蒙,他曾撰文指出:“高尔基如果只会洗碗碟和做面包,毕竟也算不得高尔基,他在他的‘大学’里读了比一般大学生更多的书。如果清代也有学士、硕士、博士这些名堂,曹雪芹当能在好几个领域(如音韵学、中医药学、园林建筑学、烹调学……)通过论文答辩而获得学位吧?现代文学史上的几位大作家: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巴金、曹禺、谢冰心……有哪一位不是文通古今,学贯中西的呢?鲁迅做《古小说钩沉》,鲁迅翻译《死魂灵》《毁灭》……鲁迅杂文里的旁征博引,郭老之治史、治甲骨文及其大量译著,茅盾《夜读偶记》之渊博精深,叶圣老之为语言学、教育学之权威;巴金之世界语与冰心之梵语……随便顺手举出他们的某个例子(可能根本不能代表他们的学问造诣),不足以使当今一代活跃文坛的佼佼者汗流浃背吗?”他还进一步刺激青年作家:“在五四时期乃至三十年代,几乎所有的名作家都同时是或可以是教授,国外的许多名作家也是大学教授,现在呢,翻开作家协会会员的名册吧,年轻一点、发表作品勤一点的同辈人当中,有几个当得了大学教授的?”②许多年之后,进入学院,成为教授,已成一些作家的时髦选择,他们中的佼佼者也确乎与一些大学喜结良缘。刘震云、阎连科进了中国人民大学,格非、岛子进了清华大学,王安忆进了复旦大学,毕飞宇进了南京大学,而莫言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也受聘成为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高校引进作家,作家成为教授,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值得专门解读。我这里想说的是,莫非这已意味着“作家学者化”修成了正果?
倘若的确如此,我们就更应该关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家班、研究生班在“作家学者化”的进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起过怎样的作用。可惜,就笔者目力所及,似乎还没有人去做这方面的研究。
回到1988年,那份申请报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果然很有成效。不久,“同意”的批复下来了。于是,通过出招生简章、报名、作品审查、办预备班、正式入学考试等一系列环节,研究生班于1989年5月8日举行开学典礼,然后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当时规定:学完十四门学位课并修满三十个学分后方可毕业,毕业后两年之内写出毕业论文并通过答辩,便可获得硕士学位。
这一届的研究生班共招收四十多位学员,阵容强大。据何先生详细统计,学员中有莫言、刘震云、余华、迟子建、王刚、严歌苓、肖亦农、邓九刚、路远、刘毅然、宫魁斌、李沙青、李本深、刘亚伟、张坚军、王连生、季清荣、刘恪、毕淑敏、冯敬兰、江灏、雷建政、王宏甲、简宁、李平易、黄康俊、王树增、魏志远、彭维超、海男、洪峰、何首乌、陈虹、白冰、寇宗鄂、李秀珊、蔚江、于劲、王明义、千华、岛子、贺平、黄殿琴、孙大海、徐星、贝奇、叶文福、芳洲等。③这些人中,后来自然也有转行改道者,但我们也看到,大约有半数作家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创作队伍的主力军。
简要介绍文学创作研究生班的情况如上,是要为童老师的出场做些铺垫。不过,在他出场之前,我们还需要弄清楚一个问题:80年代中后期的童老师都在忙活些什么?还是先来看看他的夫子自道吧:“1985年开始的几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忙季’。当时我在北师大研究院担任行政职务,同时又一下子招进了十三个硕士研究生,与此同时又协助黄药眠先生指导六位博士生。这还不够,我又不自量力地申请到了国家社会科学研究‘七五’规划的一个重点项目——心理美学(文艺心理学研究)。”④从这种叙述语调中,我能够感受到童老师那种“忙并且快乐着”的心境。80年代中后期本来就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时代,在那种时代氛围中,估计年届(过)半百的童老师也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他与号称“十三太保”的研究生细读苏珊·朗格的《艺术问题》《情感与形式》,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讨论、争论甚至辩论,不知疲倦;他写出并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淡紫色的霞光》(1987),已积累了不少创作经验;他精心组织了那场《审美与人的自由》的博士论文答辩(1988),轰动一时,让它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他穿行于教学、读书、科研、创作与行政之间,样样做得精到,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至1988年,博士生硕士生都已毕业,他们的研究成果(如“心理美学丛书”十三种、《现代心理美学》等)也即将面世。北师大的文艺学专业本来就坐着国内的头把交椅,经过这番深入研究,童老师更是站到了文艺学学科的最前沿。在我的想象中,那时候的童老师应该是身体倍儿棒,年富力强,治学有路,教学有方。说句玩笑话,他已武装到了牙齿。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童老师与何先生“被任命为这个班的总导师”⑤,他也又一次走上讲台,开始了专为研究生班开设的“创作美学”课的讲授。关于这门课,我们现在已看到了许多人的说法。童老师说:“因为学生中有这么多的‘能人’,所以不敢懈怠,无论是对所讲题目,还是对具体内容的阐述,都认真思考过,下了一些功夫的。文学创作问题是十分复杂的问题。我对所讲的问题都力求做到既有根据,又有新见;既讲中国自己的文论,也涉及西方的新学派新论点;既讲理论,也分析作品;既分析大作家的作品,也分析学生已发表的习作;既介绍别人的观点,有时也谈论自己对生活的一些感悟。讲稿写了满满的五个硬皮笔记本。”⑥何先生说:“他从1988年秋起开始认真备课,直至1990年春开始上课,每周四节,共十六次,即十六讲,成为一门既有较完整的理论体系,又能联系创作实践,尤其是学生们创作实践的课。这门课很受学生的欢迎。记得每次上课,简直就是研究生班的节日。童庆炳教授把它看作是节日,着装整齐(常常是穿上西服,结好领带,以示郑重),教态亲切,内容丰富,论述精辟,把一门精深奥秘的理论课讲得生动活泼,花团锦簇;学生们也对此课特别认真,出勤率高自不待言,那种聚精会神听课的态度也是别的课少见的。我有时也旁听这门课,发现老童果然讲出华彩来。”⑦余华说:平时上课,教室常常只坐十多个人。“每当童老师来上创作美学时,大教室立刻坐满了学生,几乎是无一缺课。”刘恪说:“童教授的课学生到得最多且听得认真,教室里面格外安静,多数人都在认真做笔记。”⑧而童老师讲课留给迟子建的印象是八字概括:“认真、洁净、儒雅、温和。”“恍惚记得夏季时他穿白衬衣的时候多。白衬衣穿得好了,就像雨后晴空中的白云一样悦入耳目。”⑨在毕淑敏的记忆中,童老师讲的课有了细节:
童老师讲课的时候,仪态温和,神容关切,语调沉稳。而且,不知是我的独特感受还是别人也有同感(我从未和别的同学交流过此点)——我总是在他的表情中,看到一点点天真。
比如,记得童老师讲到行文的过渡与衔接时,说道:这好比是一个人上下身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中间要有一个铺垫,就像人的皮带,承上启下。皮带,通常是什么颜色啊?
他看着我们,我们看着他。一时间,教室寂静。能把一个如此重要的理论问题,讲得这般有趣,让我们大吃一惊,甚至忘了回答他的提问。
皮带通常是棕色的,棕色是一个包容度很大的颜色,这就是过渡,这样就不显突兀……他自己说下去。
妙极了!学生们醒过味来,笑声顿起。
当童老师讲这一段的时候,正好有阳光从窗户照到他脸上,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无锡泥娃娃般的单纯和诚实。我恍然悟到,只有真正的学者,才能将理论,化作这般大智若愚的表达,背后是举重若轻的内力和一种对文学的雄浑参透。⑩
从童老师的自述和他人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一、这帮作家不好“侍候”,所以备课必须更加充分;二、童老师上课有一种吸引力,缺课者很少;三、童老师着装得体、讲究,即便挑剔的女学员也印象极深;四、童老师善于把学术问题生活化,生活问题学术化,这其实是讲课的一个很高境界。验之于童老师在别处的说法和我听过童老师无数次课的感受,这些说法应该是既可信又可爱的。童老师曾把上课看作人生的节日,既然是过节,便有了很多讲究:上课前要洗澡,以便让自己神清气爽,上课时“必须穿上最好的服装”(童老师说:“我有几身西装,真过节时,倒很少穿,可上课时是一定要穿的”),皮鞋要擦亮,以便让人看着舒服;上课一定要站着讲,边走边讲,以便手势、动作的尽情发挥(11)。当童老师如此要求着自己时,他就不仅是在讲“创作美学”,而且也以自己的形象建构了一种“身体美学”和“服饰美学”。这种身体语言或服饰语言往往先声夺人,既有“震惊”效果,很可能也会让课堂平添许多节日的气氛。
当然,更重要的是课堂语言——讲课时的表述。据我观察,童老师讲课时与他的讲义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当他要强调某一个问题时,他会去念一念讲义,这样可以保证所传递的信息清晰、准确、无误。当他要把问题阐发开来时,他便离开讲义,即兴发挥,举起他身边的例子——故乡景物、少年往事、照相馆为母亲拍摄的那张照片。这些例子大都是他经历过并体验过的生活琐事,而一旦把它们拿到课堂上,并让它们与某一个文学问题、美学问题结合到一起,二者就有了一种“互文”效果,甚至有了一种什克洛夫斯基所谓的陌生化效果。如此阐发,自然已达到了深入浅出的目的,同时又会让学生感到惊奇、惊喜乃至惊艳。那应该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震惊”效果吧。
许多年之后,童老师在超星学术视频上完整看完了我讲的一堂课,马上给我打来电话。他表扬我讲得不错,尤其是一些例子举得生动。我讲消费文化时说:一头牛,假设能卖一千块钱,但从这头牛身上取下一块皮,做成一条皮带,同样也能卖一千块钱。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它的名字叫皮尔·卡丹。一个人牵着一头牛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多么富有,但是一个人如果系着一条皮尔·卡丹的皮带,他可能就觉得自己成了牛人。这就是商品的符号价值。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童老师对这个例子感兴趣,或许是因为他有“皮带情结”,他早已把皮带的故事琢磨成一个美学问题了。
最重要的,自然还是童老师所讲授的内容。
在始为讲稿后来成书的《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中,我们看到了整整齐齐的十六章内容,涵盖文学的观念、结构、性质、艺术特性(审美场)、符号特性(语言)、艺术真实、艺术真理、内涵整体性、心理场效应,作家的童年经验、原型经验、审悲经验、审丑经验、艺术知觉力、艺术情感力、艺术想象力等。这些内容中,有的可看作文学理论的一般常识,但更多的却是专门针对作家对症下药似的设计。而在我看来,这些内容对于作家了解自己的创作过程,发现自己的写作资源,激活自己的联想与想象等等,都是大有帮助的。
试举两例。讲稿中有一讲内容是《伟大而珍贵的馈赠——作家的童年经验》。童老师从童心与诗心的异同讲起,谈到了儿童的“赤子之心”与作家的真诚之心的相似性,“第二次天真”对于作家的重要性。接着又讲童年经验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方式——童年经验如何作为审美对象进入创作过程,童年经验如何作为先在的意向结构对创作产生影响。最后他又讲保持童心和利用童年经验的问题,最终让此讲内容成为了一个完整的问题链。在讲述中,他把海明威那句“不愉快的童年”是一个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拿过来,以此说明缺失性体验的重要;又把卡夫卡与其父亲的矛盾的例子举出来,以此阐述“母亲意象”与“父亲意象”的区别,同时他也不忘分析学员的小说:“迟子建的短篇小说《北国一片苍茫》,我很喜欢”,“因为这个悲惨的故事从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儿芦花心灵中过滤出来,才变得那么明净轻柔,富于韵味和诗意。”(12)
不清楚莫言是否听过童老师的这次课(据何先生回忆,莫言因回老家盖房子,缺课曾达五次之多),但他最终选择的学位论文题目——《文学创作与童年经验》(后易名为《超越故乡》)——却与此讲内容有关。在这篇论文中,莫言把故乡与童年经验、童年视角糅在一起加以思考,既是回望过去,也是在固定自己未来的写作走向。据莫言讲,这篇论文能够写出,与童老师的“动员”有关,并无多少新意(13)。但在我看来,论文有无学术价值已是次要问题,重要的是,利用这次机会,莫言有了一次收心内视的机会。或者说,他不得不借用一些理论(比如童年经验等)去打量自己的创作,理论也因此成为凯尔纳所说的那种“看待事物的方式”,它能“帮助个人去看和阐明现象、事件”(14)。或许正是借助这种“理论眼光”,莫言不仅看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好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因为前者“有宗教,有上帝,更重要的是有母亲,有童年”;而且意识到了“超越故乡”的重要性,因为托马斯·沃尔夫的一段论述曾激起他强烈的共鸣:“我已经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找它。”(15)如此看来,即便这篇论文做得如何不合学术规范,它也依然成了理论激活经验的一种回响。正是因为这篇论文,莫言才对自己的创作有了一次像样的盘点。
讲稿中还有一小节内容谈形式与内容的相互征服。通过大量举证,尤其是通过对蒲宁小说《轻轻的呼吸》的分析,童老师论述了一个重要命题:艺术的美不是形式消极适应内容的结果,而是形式与内容的对立冲突,最终形式征服内容的产物。《轻轻的呼吸》写了一个放荡的女中学生被哥萨克士兵枪杀的故事,内容很可怕,但被这篇小说的形式征服之后,通篇“都渗透着一股乍暖犹寒的春的气息”(16)。
这一发现既讲出了文学创作中的一种规律,也把“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做了辩证分析。而最终落到“怎么写”(形式)的问题上,我甚至觉得在很大程度上呼应了80年代文学、文学理论“向内转”的思潮,很令人玩味。这堂课莫言肯定听了,而且还有了如下感受:
我记得童老师在讲授“形式情感和内容情感的互相冲突和征服”时,曾以俄国作家蒲宁的小说《轻轻的呼吸》为例,来说明文学的内容和文学的形式之间的对抗所产生的审美愉悦。当时我就很兴奋,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伟大的东西,但朦朦胧胧,很难表述清楚。十几年来,我经常地回忆起这堂课,经常地想起蒲宁这篇小说,每次想起来就产生一种跃跃欲试的创作冲动。我一直也弄不明白这堂课为什么让我如此难忘,直到近两年来,在我又一次进入了一个创作的旺盛期后,才省悟到,童老师这堂课里,实际上包含了一个小说秘诀,那就是:轻轻地说。(17)
“轻轻地说”的概括,显然又是理论诱发思考、激活经验的结果。而在《檀香刑》《生死疲劳》和《蛙》等长篇中,我们也确实看到了莫言对形式创新的那种迷恋。从某种程度上讲,这种技法或许都可以看作是对“轻轻地说”的文学实践。如此实践曾经让一些评论家兴奋,莫言本人也颇为自得,但我依然想指出的是,也许在这个问题上,莫言对童老师的论说做了过度理解。因为童老师固然说过“形式消灭内容”,但他同时还说过:“形式总体上必须归顺内容,受到内容的支配。”(18)这意味着文学作品形式与内容的相互征服总是构成了一种张力,如此,艺术之美才能出现于内容与形式的交涉部。莫言懂得了“轻轻地说”,这是好事,但他又让这种“形式之轻”逼退了“内容之重”。而当他最终有了那句“结构就是政治”(19)的感悟时,我以为他的征服已是形式对内容的单向征服了。
当然,这个问题说起来要更复杂一些,我这里只能点到为止,是不宜展开的。(20)
我并不想夸大两家合办的这个班和童老师讲的这门课的作用,因为谁都清楚,文学创作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作家最终能写到怎样的程度,能否写出好作品,并不取决于他是否上过研究生班,听过“创作美学”课。但是,如果我们返回到那个特定的历史现场,可能就会意识到,上没上过这个班,听没听过这门课,对于一个青年作家的成长来说还是大不一样的。何先生说,对于那届学员来说,“研究生班是他们创作经历中的一个重要的加油站”(21)。此说我以为是持平之论。毕淑敏说:“童老师的课程,在我这一人生道路选择和转变的过程中,起了重大的促进作用。我看到了一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家的风度,我被他对文学的执著和献身所鼓励。他使我感到了文学的美丽和魅力,使我在学习的过程中,渐渐地充实和自信起来。”(22)此说关联着一个人的人生道路选择问题,自然不可能具有普适性,但它也从一个侧面呈现出了这门课的价值。如果再扯得远一些,如果没有这个班,就没有余华与陈虹的恋爱与结婚。而在浙江师范大学余华研究中心官方网站所推出的《余华生平年表》中,不但列出了二十九岁(1988)的余华进入这个班学习的信息,而且还记载了1992年发生的一件大事:“与作家班同学陈虹女士结婚。余华认为,妻子陈虹对自己后来的创作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23)这种收获已超出了我所能够论述的范围,却更耐人寻味,因为拐弯抹角之后,它的落脚点依然是文学创作。
而在我看来,对于更多的青年作家来说,上研究生班和听老师的课,其作用更像是盐溶于水,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一定会立竿见影,但这种经历、体验、灵感闪现、灵光乍现,等等,却会长久地植入到自己的记忆之中,成为写作的某种诱因、酵母或联想资源。后来进入鲁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的邱华栋曾这样反思:
我觉得在鲁院的学习主要是开阔思路,因为每个人的写作资源都在自己内心积淀着,如果在这几个月的学习中,同行、老师的一句话打动你,或者某一个什么契机触动你,让你突发灵感、拨动心思,可能就写出来了。我觉得这个最重要,在鲁院学习,实际上等于老师们和同学们帮助你发现你自己,然后自己得到提高。超越自己。作家是独立的精神食粮创作者,最重要的一种能力是超越自己。但是,超越自己有时候你自己完成不了,需要老师、周围的同行、同学刺激你,帮助你完成这个过程。(24)
这番话说得很实在,也道出了读研讨班、听课、相互交流与作家写作之间的隐秘关联。高级研讨班的学制已缩短,是新世纪以来鲁迅文学院的新生事物,自然与那个研究生班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我以为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可以把邱华栋的感受看作是80年代那个研究生班学员的心得体会。
而对于童老师来说,因为这个班,他也有了让理论直接面对作家的机会,高高在上的理论因而落地。在我的心目中,童老师是一个真正懂得文学、并能吃透文学诸多奥秘的人,于是文学在他那里便能敞开、显豁、透亮。唯其如此,他才能够把来自自己阅读、创作、生活感悟的经验上升为理论,又在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中去印证自己的经验,最终提炼出某种文学规律。所谓的创作就这样被理论之光照亮了,它的内在机制、内部肌理因此纤毫毕现。面对这样的思考、讲授、呈现与展示,作家岂能不终生受益?汪曾祺说,沈从文先生的课教会了他“要贴到人物来写”(25),而在我看来,童老师的课不仅教给了学员“轻轻地说”之类的写作技巧,更重要的是,他还教给了学员收心内视的眼光,打捞文学记忆的途径(如童年经验),截获文学语言的方法(如“冲口而出,纵手而成”),提升文学价值的方向(如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要形成某种张力)。除此之外,他还向学员输入了一种既古典又现代、历久弥新的文学观(如“穷苦之言易好”等)。
然而,时过境迁,所有这一切已成空谷足音,今天已不可能复制和重现。如此看来,那段流年往事就不再仅仅是文学佳话,而且也变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的一个神话。后来者固然也可以追模,但最好还是景仰吧。
2013年9月5日
①何镇邦:《鲁院首届文学创作研究生班的前前后后》,载《芳草》2012年第2期。
②王蒙:《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载《读书》1982年第11期。
③何镇邦:《鲁院首届文学创作研究生班的前前后后》,载《芳草》2012年第2期。
④童庆炳主编:《现代心理美学·后记》,76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
⑤⑥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自序》,17、17—1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⑦余华:《思辨与感受结合》,见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序三》,1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⑧刘恪:《从中外古今的历史编织经纬》,见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序三》,1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⑨迟子建:《遥远的祝福》,见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序三》,1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⑩毕淑敏:《愿树长青》,见李春青编:《手握青苹果:童庆炳教授七十华诞学术纪念集》,7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1)童庆炳:《我的“节日”》,见《苦日子甜日子——童庆炳美学随笔》,60—6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12)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260—29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13)莫言说:“《超越故乡》确是我硕士论文的题目。毕业之后,1991年,正是文学低潮期,我根本不想做什么论文,北师大童庆炳老师动员我,你还是做吧,对你们这种人也不会像其他那些学生那么严格,大概有那么一万五千字就可以过关。童老师说,这个硕士头衔,现在的确没用,但将来没准儿有用。于是我就糊弄了一篇。实际上也没什么新的发现,也没有新的观点。只是把对故乡的认识、概念梳理了一下;文章中那些引经据典之处,都是童老师给我加上的。”见《莫言对话新录》,114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
(14)[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文化》,丁宁译,42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15)莫言:《超越故乡》,见《会唱歌的墙——莫言散文选》,228、242页,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
(16)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434—43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17)莫言:《轻轻地说》,见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序三》,1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18)童庆炳:《在历史与人文之间:童庆炳文学专题论集》,126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9)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的》,载《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1期。
(20)此问题笔者已有较详细的分析,参见赵勇:《莫言这个“结构”主义者——关于〈生死疲劳〉致友人书》,见《读药》周刊第89期,http://book.ifeng.com/shupingzhoukan/detail_2012_11/08/18966542_0.shtml.
(21)何镇邦:《鲁院首届文学创作研究生班的前前后后》,《芳草》2012年第2期。
(22)毕淑敏:《愿树长青》,见李春青编:《手握青苹果:童庆炳教授七十华诞学术纪念集》,7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23)《余华生平年表》,http://yuhua.zjnu.cn/ArticleOne.aspx?id=372.
(24)赵兴红等:《鲁迅文学院建院六十周年访谈录》,载《芳草》2011年第2期。
(25)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见《汪曾祺全集》(三),465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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