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梅雨意象_梅雨论文

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梅雨意象_梅雨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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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2)05-0095-07

古人善于观察自然,对风霜雨雪等现象的描述也极为形象,如“二十四番花信风”,①就是以各个不同时节的花卉命名的,具体可感而人人皆知。通过检索相关的文献我们发现,古代对雨的说法也类似于此,人们往往以该地区当令的植物命名相应时节的雨,如“杏花雨”、“桃花雨”、“梨花雨”、“榆荚雨”、“荷花雨”、“梅雨”、“豆花雨”等。在古代有关的文献中,“梅雨”起初是一种天气现象。与其它“雨”物象不同的是,梅雨是江南地区独有的天气现象,三国时吴陆玑撰,明毛晋疏《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卷上之下:“今江湘二浙四五月之间,梅欲黄落,则水润土溽,础壁皆汗,蒸郁成雨,其霏如雾,谓之‘梅雨’,沾衣服皆败黦。故自江以南,三月雨谓之‘迎梅’,五月雨谓之‘送梅’。传曰:‘五月有落梅风’,江淮以为信风,亦花信风之类。”②梅雨又是古代文学作品尤其是宋代以后的作品中较为常见的文学意象。古代文人对梅雨的体悟颇为深刻细致,从文学的角度为我们呈现了梅雨的自然特征。通过梅雨意象描绘出江南的雨中美景,寄托了丰富的思想感情,从而塑造了一个内涵丰厚的梅雨意象。从一种天气现象到文学意象,这其中存在一个渐变的过程。目前,学术界有关的成果绝大多数是气象或者气候学方面的,而未见将梅雨作为一个文学意象、从古代文学的角度加以研究的成果。笔者拟进行这方面的尝试。本文在分析有关文献和古代文学作品的基础上,论述梅雨意象的形成、内涵的丰富,探讨梅雨意象的文学和审美意蕴。

一、魏晋至唐代:梅雨意象的形成

“梅雨”一词较早见于西晋周处《阳羡风土记》,云:“夏至之雨,名为黄梅雨,沾衣服皆败涴。”③《风土记》即周处所撰《阳羡风土记》。阳羡,古地名,址在今无锡宜兴市南。《阳羡风土记》所记地区,据姚鼐《江宁府志》考证,知其“皆概言吴越风土,非专志阳羡也。”④又《晋书》卷五十八:“周处,字子隐,义兴阳羡人。”可见,西晋时,吴越地区已经有“黄梅雨”的说法了。这则记载点明了梅雨出现的时间、特征,但并未说明梅雨得名原因。初唐徐坚等撰《初学记》卷二:“《纂要》云‘梅熟而雨曰梅雨’,江东呼为黄梅雨。”⑤点名了梅雨得名的原因,并指出,在唐代,梅雨是“江东”即芜湖以东江南⑥地区的人们普遍熟悉的说法。《初学记》所言《纂要》,有梁元帝萧绎撰《纂要》和唐韩鄂辑《四时纂要》两种。《纂要》为梁元帝在荆州为政时所撰,荆州是梅雨发生的典型地区。韩鄂的生平事迹不详,但一般认为其生活在晚唐至五代间;《初学记》为初唐时类书,所引当出自前代即梁元帝萧绎《纂要》。由此可见,“梅雨”的名称最早在西晋就已经有了。但是,在唐代之前,文献对梅雨的记载尚不多。

梅雨的自然属性在人们的心目中不断积累,逐渐形成了原始认识,即梅雨的原型意义,此后,文人便借景抒怀,赋予梅雨以思想、情感,逐步形成了梅雨意象。

诗歌中较早写到“梅雨”的是庾信《奉和夏日应令》,诗曰:“朱帘卷丽日,翠幕蔽重阳。五月炎气蒸,三时刻漏长。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此诗写于江陵⑦,“梅逐雨中黄”是写景,通过描写梅子在夏天成熟变黄时连绵阴雨这种自然规律,写江陵地区夏天的景色。从全诗看,“梅”与“雨”都不是核心物象。查阅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尚未出现偏正结构的“梅雨”的固定搭配。也就是说,魏晋六朝时,“梅雨”尚未成为文学意象。但是,庾信此诗初步形成了梅雨意象的原型意义。

在唐代文学中,“梅雨”成了固定搭配,成为雨的专有名称或约定俗成的说法,初唐张说《喜雨赋应制》“借如五月有梅雨之名,三春有谷雨之气”⑧的表述是最好的例证。值得注意的是,梅雨意象的原型意义在唐代诗歌中得到了发展,成为夏天景色的象征,如白居易《香山诗集》卷三十九《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郑谷《侯家鹧鸪》:“江天梅雨湿江蓠,此处烟香是此时。”《越鸟》:“梅雨满江春草歇,一声声在荔枝枝。”《送进士潘为下第南归》:“归去宜春春水深,麦秋梅雨过湘阴。”徐寅《徐正字诗赋》卷二《送王校书往清源》:“杨柳堤边梅雨熟,鹧鸪声里麦田空。”这些作品中的梅雨都是表示初夏或者盛夏景象。

不仅如此,唐代文学作品中还出现了以梅雨为题材的诗歌,如杜甫《梅雨》:“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茅茨疏易湿,云雾密难开。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吴融《唐英歌诗》卷中《梅雨》:“浑开又密望中迷,乳燕归迟粉竹低。扑地暗来飞野马,舞风斜去散酰鸡。初从滴沥妨琴榭,渐到潺湲遶药畦。少傍海边飘泊处,中庭自有两犂泥。”柳宗元《柳河东集》卷四十三《梅雨》:“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海雾连南极,江云暗北津。素衣今尽化,非为帝京尘。”

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和吴融的《梅雨》都是纯粹的写景诗,而柳宗元的《梅雨》诗则借梅雨意象渲染气氛,或者借景抒情。这首诗写于被贬谪之地柳州,以梅雨的“苍茫”无边描写绝望无助的心情,梅雨意象被赋予了强烈的主观象征色彩。这样的例子在唐诗中还有,如皎然《送吉判官还京赴崔尹幕》:“江南梅雨天,别思极春前。长路飞鸣鹤,离帆聚散烟。清晨趋九陌,秋色望三边。见说王都尹,山阳辟一贤。”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十六《送客之湖南》:“年年渐见南方物,事事堪伤北客情。山鬼趫跳唯一足,峡猿哀怨过三声。帆开青草湖中去,衣湿黄梅雨里行。别后双鱼难定寄,近来朝不到湓城。”均以梅雨渲染朋友离别时的感伤情绪。窦巩《忝职武昌初至夏口书事献府主相公》:“白发放櫜鞬,梁王爱旧全。竹篱江畔宅,梅雨病中天。”梅雨烘托了诗人身病痛苦孤独之感。司空图《长亭》:“梅雨和乡泪,终年共酒衣。殷勤华表鹤,羡尔亦曾归。”以梅雨意象烘托出诗人思念家乡的心情。

文学意象是客观物象与文人主观情感相融合的产物。由以上作品可以看出,唐代文学作品中的“梅雨”已突破了庾信作品中对梅子生长规律的简单描写而成为夏天的象征,并且与思乡、怀友、病痛、孤寂等主观情感联系在一起,表达出文人复杂多样的思想,形成了梅雨意象的基本内涵,这些文学内涵在后代有关的文学作品中不断呈现,并且衍生出新的意涵,形成意义丰富的梅雨意象。下面将对此加以论述。

二、宋代:梅雨意象内涵的丰富及其江南地域特征的显现

在宋代,由于政治文化中心的南移,江南的地理环境和气候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熟悉,人们对梅雨的认识也较前代深入,文献记载也就愈加丰富。陆佃《埤雅》云:“今江湘二浙,四五月间,梅欲黄落,则水润土溽,柱磉皆汗,蒸郁成雨,谓之‘梅雨’,自江以南,三月雨谓之‘迎梅’,五月雨谓之‘送梅’。林逋诗云:‘石枕凉生菌阁虚,已应梅润入图书。’”⑨陆佃(1042-1102),字农师,号陶山,越州山阴人,精于礼家各数之说。他对梅雨的发生时间、特征、地理范围等作了详细记述。罗愿《尔雅翼》卷十云:“今江南梅熟之时辄有细雨,连日不绝,衣物皆裛,谓之梅雨。”⑩罗愿(1136-1184),字端良,号存斋,徽州歙县呈坎人,精于博物之学,长于考证。与陆佃《埤雅》所记相比,罗愿所记述的“连日不绝,衣物皆裛”又表明了梅雨持续时间绵长及容易使衣物发霉变黑的特征。

伴随着文献记载的细致深入,文学作品对梅雨意象表现也越来越丰富,不仅以文学的手法,通过人们对梅雨的感受描述了梅雨的自然特征,而且将“梅雨”与“江南”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突出了梅雨的江南地域色彩,表现了梅雨意象的美感和意蕴。

地理环境对人的心理和情绪产生直接的影响。梅雨的绵长细密往往会使人产生敏感而消沉萎靡的情绪反应。梅雨时的天气一般高温而无风,使人感觉湿热、沉闷、压抑,自宋代开始,文学作品中对此多有描写,如梅尧臣《宛陵集》卷三十四《梅雨》:“三日雨不止,蚯蚓上我堂。湿菌生枯篱,润气醭素裳……”薛季宣《浪语集》卷五《梅雨》:“霡霂雨黄梅,凝云绾不开。心知餋苗稼,眼见长莓苔。蜜箧几如渍,崇墉势欲隤。郁蒸任炎热,谁解酌金罍。”都描述了梅雨的高温、高湿、阴雨绵绵的特征。陆游是越州山阴人,对梅雨极为熟悉,其诗歌写及梅雨的作品也较多,《剑南诗稿》卷七十七《枕上》:“冥冥梅雨暗江天,汗浃衣裳失夜眠。商略明朝当少霁,南檐风佩已锵然。”都写出了梅雨时间长,空气湿度大,万物容易生菌发霉的特征。这种闷热、潮湿的空气使人心情压抑、昏昏欲睡,古人对这种感受的描述也很准确,如刘敞《公是集》巻二十九《梅雨》“无穷云雾湿梅天,终日昏昏只欲眠”,袁燮《絜斋集》卷二十四《梅雨》“江乡梅熟雨如倾,茅屋低头困郁蒸。小小闷人人莫厌,解教禾稼勃然兴”,都写出了梅雨的这一特征。

释文珦《潜山集》卷九《梅雨》:“梅雨无时下,霖滛一月余。”这种淅沥绵长、细如游丝的雨往往会触动文人的愁情愁绪,王之道《相山集》卷七《呈蔡元德二首》:“一叶黄梅雨,潺潺过麦秋。昏沉浑似醉,憔悴不禁愁。”梅雨意象中的愁思不言而喻。

虽然梅雨时间绵长,让人觉得烦闷压抑,然而,农人却可以借此将农事暂放一下,享受梅雨带给他们的难得的逍遥与闲适,唐韩偓《韩内翰别集》《奉和峡州孙舍人肇荆南重围中寄诸朝士二篇》即有“黄篾舫中梅雨里,野人无事日高眠”的描写。宋代文学作品这类描写更多,如邓肃《栟榈集》卷二《戏彦成端友》:“一天梅雨乱缤纷,二陆超然乐事并。师命炙牛携越妾,相如涤器对文君……”袁燮《絜斋集》卷二十四《梅雨》直接说道:“江乡梅熟雨如倾,茅屋低头困郁蒸。小小闷人人莫厌,解教禾稼勃然兴。”均表达了梅雨给人们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受。

宋代的江南一带成为文人聚集、活动频繁的地区,描写梅雨的文学作品较唐代大大增加,梅雨意象得到了充分表现,突出了其美感和文学意蕴,寄托着文人丰富的情感,梅雨的江南地域色彩也日趋鲜明。

宋代的文人似乎与梅雨有天然的情缘,贺铸因在其《青玉案》中“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吟咏而赢得众口交赞。曹勋《木兰花慢》下阕有句云:“常思,入夏景偏奇,是梅雨霏微。”梅雨缠绵、淅沥,如丝如缕,与文人细腻柔婉的性格极为相似,触动了他们的诗兴而歌咏抒怀,文人常用“轻”“细”“处处”“溟濛”等词描写梅雨时如烟如幕的景象。李纲《梁溪集》卷九《梅雨》:“小麦青青梅正黄,连山雾雨湿溪乡。轻丝袅袅摇空界,重滴涓涓响暮廊。”写出了梅雨的轻柔细密、缥缈无边的特征。赵师秀《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如烟拟雾的小雨、清脆热闹的蛙鼓,将江南的梅雨时节描写得如此清新自然而有生活情趣。晏殊《鹧鸪天》“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俞德邻《佩韦斋集》卷四《梅雨》“密雾蒙蒙笼翠幄,轻烟冉冉散青丝”等诗词,均抓住了梅雨的轻细如丝的特征,同时也表达出梅雨的美感。

在所有情感中,爱情是最为缠绵悱恻的,而这与梅雨丝丝缕缕、如烟如雾的自然状貌极其吻合,因此,古代文学作品在表达男女之间绵绵不绝的相思时,常用梅雨比喻或衬托,最典型的莫过于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写出了爱情失意的痛苦、感伤,即景抒情,辞藻工丽。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云:“语精意新,用心良苦。”(11)这与结尾处的“烟草”“风絮”“梅雨”三个鲜明、新颖的意象是分不开的,《竹坡诗话》甚至因此称贺铸为“贺梅子”。(12)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云:“山谷有诗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其为前辈推崇如此。”(13)史浩《鄮峰真隐漫録》卷四十八《青玉案·入梅用贺方回韵》下阕:“萧萧鹤发虽云暮,曾得神仙悟真句。久视长生,亲见许,离愁扫尽,更无慵困,怕甚黄梅雨。”“离愁扫尽,更无慵困,怕甚黄梅雨”句则以否定的形式恰恰肯定了梅雨意象的爱情相思意蕴。

用梅雨的细婉表达一种缠绵感伤或者凄婉的情绪在宋词中较为多见,如晏殊《鹧鸪天》:“陌上蒙蒙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日愁烟长为谁。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何事天涯犹未归。”以梅雨比喻拂去还来的相思愁绪;程垓《忆秦娥》:“愁无语,黄昏庭院黄梅雨。黄梅雨,新愁一寸,旧愁千缕,杜鹃叫断空山苦。相思欲计人何许,一重云断,一重山阻。”以梅雨比喻绵绵不绝的思念之情;向子諲《鹧鸪天》:“只有梅花似玉容。云窗月户几尊同。见来怨眼明秋水,欲去愁眉淡远峰。山万叠,水千重。一双蝴蝶梦能通。都将泪作黄梅雨,尽把情为柳絮风。”句子的梅雨则比喻潸然而下的涟涟泪水;无名氏《镜中人·相思引》:“柳烟浓,梅雨润,芳草绵绵离恨。花坞风来几阵,罗袖沾春粉。独上小楼迷远近,不见浣溪人信。何处笛声飘隐隐,吹断相思引。”以梅雨渲染出女子对心上人无端无绪的缠绵情意。这些描写均抓住了梅雨的特征:轻柔、缠绵、无绪,与男女之间的离愁别恨极为相似,因此,能恰到好处地表达男女之间的相思之情。

梅雨飘洒在江南的春归时节,绿肥红瘦的自然代序容易引发文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春愁或叹息。宋代文人对此也有表现,如李新《跨鳌集》卷六《暮春泛舟涪江》即写道:“十里江风吹昼梦,一川梅雨敌春愁。”赵长卿《浣溪沙》:“薄雾轻阴酿晓寒,起来宿酒尚酡颜。柳莺何事苦关关。新恨旧愁俱唤起,当年紫袖看弓弯。泪和梅雨两潸潸。”

由以上论述可见,梅雨意象的内涵与文学、情感意蕴在宋代得到了极其充分的表现。不仅如此,笔者还发现,宋代及后代文学作品还将“梅雨”与“江南”并提,形成了“梅雨江南”或“烟雨江南”这一诗意浓厚的固定表达。

三、元、明、清时期:“梅雨江南”或“烟雨江南”经典表述的形成

梅雨钟情于江南,唐代皇甫松《望江南·江景》中早有描写:“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梅雨似乎是江南的标签,宋王琪《望江南》六《江景》这样描述:“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沈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飘洒正潇然。”写出了梅雨的细密轻柔。依依杨柳,碧瓦红墙……一切都沉浸在无边的烟雨中,迷迷蒙蒙,若隐若现,潮湿的雨气似乎浸透了女子的衣衫。“红绡香润入梅天”因绝好地表现了江南梅雨之特征而深得王安石赏爱,《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六:“陈辅之诗话云:‘王君玉有《望江南》十首,自谓谪仙。荆公酷爱其“红绡香润入梅天”之句。’”(14)梅雨是江南的水墨,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似乎也因为这迷蒙的烟雨而尤具诗情画意,这是典型的江南梅雨季节的写照。

古代文献也不乏此类记载,宋代龚明之《中吴纪闻》卷四“王主簿”:“王仲甫,字明之,岐公之犹(幼)子,风流翰墨名著一时,后客于吴门。尝有所爱,往京师,为岐公强留之,逾时不返,因作诗云:‘黄金零落大刀头,玉筯归期划到秋。红锦寄鱼风逆浪,碧箫吹凤月当楼。伯劳知我经春别,香蜡窥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梦,满天梅雨是苏州。’此诗效古乐府……”(15)苏州地处江南,水泽处处,虽有山峦,然而一般地势较低,初夏梅雨时,青草、池塘、山峦、树木、粉墙黛瓦,沉浸在如丝如雾的烟雨中,缥缥缈缈,若隐若现,如诗如画,别有情韵,因此,在王仲甫心中,没有比一派迷蒙的烟雨更能代表苏州了。对于“漫天梅雨是苏州”句,清代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五“诗地相肖”云:“范仲闇(文光)在金陵尝云:‘钟声独宜着苏州,用唐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如云‘聚宝门外报恩寺’,岂非笑柄。予与陈伯玑(允衡)论此,因举古今人诗句,如‘流将春梦过杭州’,‘满天梅雨是苏州’,‘二分无頼是扬州’,‘白日澹幽州’,‘黄云画角见并州’,‘澹烟乔木隔绵州’,‘旷野见秦州’,‘风声壮岳州’,风味各肖其地,使易地即不宜,若云‘白日澹苏州’,或云‘流将春梦过幽州’,不堪绝倒耶?”(16)这段话虽是谈作诗用字之法,然而,借用他的“诗地相肖”的理论观点,则“梅雨”与“苏州”是极佳搭配。苏州是典型的江南,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梅雨是典型的江南景色,钱塘厉鹗《樊榭山房集》卷六《送沈确士归苏州》这样说道:“满天梅雨合思吴,早挂烟中十幅蒲。”这首诗与前引王士祯所言的那则捧腹绝倒的笑话都说明,在清代,“江南”与“梅雨”已经固化为一个经典意象组合,说起梅雨即使人联想起江南。这是地理意义上的“梅雨江南”。“从美学上看江南,首先,江南美学意味着一个地理、气候、生态上的范围,所谓地域江南。其次,江南美学需要主体从中感受到美,并把这一美感从客体创造出一种艺术样式,从主体上生成一种心理结构,所谓心理江南。心理江南虽然必须建立在地理江南之上,但要从心理江南升华为美学江南,还需要具备文化优势。再次,是文化优势(由政治或经济优势或二者合一而来)让地理上的独特性得到突出,主体感受性得到强化并美化。当这三个方面汇聚在一起的时候,美学江南才呈现出来。”(17)在明清时代,江苏、浙江不仅成为地理意义上的江南,还因其经济、文化优势而成为人们心理认识意义上的江南。研究相关的文献和文学作品我们也发现,这一时期描写梅雨的作品数量多,梅雨意象的江南地域性也被广泛而明显地表现出来,“梅雨江南”、“烟雨江南”的表达模式逐渐形成。这与人们对梅雨更加深刻细致的认识有关。

元代高德基《平江记事》有这样的记载:“吴俗以芒种(一般在端午节前后)节气后遇壬为入梅,凡十五日,夏至中气后遇庚为出梅。入时三时亦十五日,前五日为上时,中五日为中时,后五日为末时。入梅有雨为梅雨,暑气郁蒸而雨,沾衣多腐烂。故三月雨为迎梅,五月为送梅。夏至前半月为梅雨,后半月为时雨。遇雷电谓之断梅。入梅须防蒸湿。入时宜合酱造醋之事。”(18)高德基是平江人,因此,对吴地风俗颇为熟悉。《平江记事》中的这则记载说明,在元代,梅雨已经成为江南民俗认识的一部分。清代杜文澜《古谣谚》卷二十五“黄梅谚”条云:“《月令广义》谚云‘黄梅寒,井底干’。”杜文澜(1815-1881),字小舫,清代浙江秀水人,有《宋香词》、《古谣谚》等传世。《月令广义》,明代冯应京、戴任撰。冯应京,字可大,号慕冈,盱眙人,万历进士,官湖广按察使佥事。戴任,字肩吾,新安人。正如《古谣谚》刘毓崧“序”所言:“诚以言为心声,而谣谚皆天籁自鸣,直抒己志,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19)在长期的生活与生活实践中,江南地区的人们熟悉并掌握了梅雨的特性和规律,梅雨谣谚的流行说明了当时人们对梅雨认识的普遍。

明代顾充《古雋考略》云:“黄梅雨,‘梅’当作‘霉’,因雨当梅熟之时,遂讹为梅雨。”(明顾充辑《古雋考略》,首都图书馆藏明万历二十七年李祯等刻本)顾充(1535-1615),字仲达,一字回澜,浙江上虞人。谢肇淛《五杂俎》云:“江南每岁三四月,苦霪雨不止,百物霉腐,俗谓之‘梅雨’,盖当梅子青黄时。自徐淮而北则春夏常旱,至六七月之交,愁霖雨不止,物始霉焉。”(20)谢肇淛,字在杭,明代福建长乐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方以智《通雅》卷十二“天文·月令”条云:“阴湿之色曰‘黴’,‘黴’音‘梅’……湿气着衣物生斑沫也……。《埤雅》以梅子黄时雨曰‘黄梅雨’,人遂以黴天为梅天。”(21)方以智(1611-1671),安徽桐城人,明代著名哲学家、科学家,崇祯十三年进士,擅长古音考释,其《通雅》就是一部“古音系统”。(22)他认为,由于“梅”与“黴”读音一样,连绵阴雨、衣物发霉,这种现象的发生与梅子变黄基本同步,人们便根据《埤雅》所言将“梅天”称为“黴天”。明代王鏊撰《姑苏志》卷十三“风俗”也这样说道:“芒种后得壬日为梅始,梅日则多雨,故亦谓之梅天。”(23)清代赵之谦等撰《江西通志》卷一:“四月梅雨蒸溽,俗称‘烂梅天’,亦作‘霉’。地、砖、石础皆润。”(24)由此可知,“梅雨”是江南一带的通俗说法,具有明显的地域色彩。

“身份以及身份的标识是由差别决定的。我们认识某一动物或某一植物,不是因为它身上带有什么烙印,而是看它和其他动物或植物有什么不同。”(25)人们对梅雨的认识也是如此。江南梅雨的湿热难耐成为人们的共识,甚至把各地类似的天气都称为“梅雨天”,清代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四十一就有题为《阴雨连绵颇似江南黄梅天气》的诗歌,其中有“南中五月熟梅天,北地应呼杏子雨”的句子。

从实际生活看,梅雨仍然是江南的标签。茶是江南的物产,从采茶习俗看,梅雨与茶有着密切关系,清代陆廷灿《续茶经》卷上之三:“……梅茶,以梅雨时采,故名梅茶,苦涩且伤。”(26)梅茶的得名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

再看古代文学作品对梅雨的描写。翻阅有关作品我们发现,“溟濛”、“迷蒙”、“烟雨”等表达一派迷离、如烟似雾的景色的词语出现频率很高,这在雨意象中是特殊的,也是别有韵味的。

明钱子正《三华集》卷三《即事》言:“江南四月黄梅雨,人在溟蒙雾霭中。”迷蒙如雾是梅雨状貌的特征,元明清时期的文学作品对梅雨的美感的描写无不突出这一点,明代高启《大全集》卷十五《梅雨》:“江南烟雨苦冥蒙,梅实黄时正满空。洒竹暗连湘女庙,随云远渡楚王宫。”杨慎《升庵集》卷十九《送人之吴楚》:“佳丽东南地,登临罨画中。竹云笼晓渚,梅雨澹烟空。”写出了梅雨迷蒙满空、如烟似雾、缠绵婉约之美。又如,清代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四十六《梅雨》云:“半月蒙蒙雨,千畦释释耕。”毛奇龄《西河集》卷一百四十三《寄答上海徐允哲》之三也这样写道:“槐堂初入暑风清,梅雨江南一望平。”这些诗句无不写出了梅雨时节烟雨迷蒙、霏霏满空的美丽景色,这也正是梅雨的特征。

江南这方山环水绕的天地因着轻柔、缠绵梅雨的笼罩而别有韵味,因此,在人们的心理上,“烟雨江南”即是指初夏梅雨时节的江南之景,宋王质《雪山集》卷十五《效竹枝体有感四首》之四:“江南烟雨梅子肥,稻针刺水青离离。江南风物亦如此,所恨情怀非昔时。”“江南烟雨梅子肥”、“江南风物”等词,已直接告诉了我们这一点。元代顾瑛《谢静远惠蜜梅》:“江南烟雨未全黄,谁使青酸堕蜜房。”顾瑛(1310-1369),(江苏)昆山人,诗中的“烟雨”显然是确指梅雨。又如明杨基《杏花》云:“当时庭馆醉春风,客里相逢意转浓。只恐臙脂吹渐白,最怜春水照能红。一枝争买珠帘外,千树遥看小店中。惆怅先生归去后,江南烟雨又蒙蒙。”“江南烟雨又蒙蒙”也显然是指杏花落后的暮春初夏的梅雨时。然而,这种极富诗意的表达又因梅雨意象所具有的离愁别绪意味而成为文人抒发情怀的常用语,如《御选宋诗》卷六十八宋代周紫芝《朝盘二首》其一:“郭索何人捕草泥,朝盘新见玉团脐。却思烟雨江南夜,红火青蓑入稻畦。”即蕴含着思乡之情;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五十四《如梦令》:“刚是子规催去,又被鷓鴣留住。行不得哥哥,烟雨江南何处。难据,难据,央个醉乡为主。”“烟雨江南”又是因离别而令人黯然伤神的地方。在宋代,“烟雨江南”还是对江南春夏风光或文艺作品意境之美的赞誉,如张嵲《紫微集》卷十《题鲜于蹈夫墨梅二绝句》之二:“不御铅华看素衣,玉奴风调似清姿。何郎不作凌风句,幻出江南烟雨时。”胡铨《澹庵文集》卷三《和张庆符题余作清江引图》:“何人半醉眼花昏,画出江南烟雨村。满世庾尘遮不得,聊将醉墨洗乾坤。”翻阅明代郁逢庆编《续书画题跋记》、张丑《清河书画舫》,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的《石渠宝笈》、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等书画典籍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如《续书画题跋记》卷九有马治“云山海上千里,烟雨江南几村”题句等,这表明,在元明清时期,“烟雨江南”已经固化为一个经典而诗意的表达。迷蒙的烟雨江南正是梅雨自然美的绝好体现者,这样,我们就更不难理解为什么宋代王仲甫身在京师却有“满天梅雨是苏州”的抒怀了。

综上所述,梅雨是中国古代文献记载颇为丰富的自然现象,又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较为特别的雨意象之一。与其它意象形成的过程一样,梅雨由一个气象名词渐变为一个文学意象经历了较为漫长的时间,从南北朝时期的原型意义的产生、唐代时梅雨意象的初步形成到宋代梅雨意象的丰富及其地域特征的显现,再到元明清时期“梅雨江南”、“烟雨江南”这一经典表达的定型,梅雨意象的文学内涵与美感意蕴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一个别具韵味的意象。

注释:

①程杰:《“二十四番花信风”考》,《阅江学刊》2010年第1期。

②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卷上之下,毛晋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61-62页。

③周处:《阳羡风土记》,广陵书社,2003年,第18页。

④黄苇:《中国地方志词典》,黄山书社,1986年,第15-16页。

⑤徐坚等:《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年,第23页。

⑥王青:《唐前历史地理和诗歌地理中的江南》,《阅江学刊》2010年第3期。

⑦庾信:《庾子山集注》第1册,倪璠注,许逸民校点,中华书局,1982年,第298页。

⑧董诰等:《全唐文》卷二二一,中华书局,1983年,第2227页。

⑨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中华书局,1985年,第19页。

⑩罗愿:《尔雅翼》,洪焱祖释,中华书局,1985年,第111页。

(11)南卓等:《中国文学参考资料小丛书·碧鸡漫志》,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63页。

(12)周紫芝:《竹坡诗话》,中华书局,1985年,第7页。

(13)龚明之:《中吴纪闻》,中华书局,1985年,第42页。

(14)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廖德明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82页。

(15)龚明之:《中吴纪闻》,中华书局,1985年,第60页。

(16)王士祯:《池北偶谈》,中华书局,1982年,第358页。

(17)张法:《当前江南美学研究的几个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

(18)高德基:《平江记事》,中华书局,1985年,第6页。

(19)杜文澜:《古谣谚》,中华书局,1958年,第385、1页。

(20)陈留谢:《五杂俎》,中央书店,1935年,第21页。

(21)方以智:《方以智全书》,侯外庐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22)李开复:《汉语语言研究史》,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93页。

(23)王鏊:《姑苏志》,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第197页。

(24)赵之谦:《江西通志》,京华书局,1977年,第105页。

(25)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第61页。

(26)陆羽:《茶经·续茶经》,陆廷灿续辑,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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