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背景化触发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主语论文,背景论文,非反指零形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引言
根据前人（Hopper,1979; Hopper & Thompson,1980）的研究，叙事篇章传达的信息有前景信息和背景信息两种属性。前景信息和背景信息的差异不但表现在篇章上，而且表现在一系列的句法一语义特征上。作为句法单位，不同类型的小句有不同的句法属性，有的小句具有独立性，承载的是前景信息；有的小句具有依附性，承载的是背景信息。本文关注的是属于后者的句法结构，如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和描写性关系从句。方梅（2008）深入讨论了这两类由背景化触发的句法结构：在前人（如陈平，1987；Thompson，1987）研究的基础上揭示了它们的一系列特征及产生机制。
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属于非内嵌小句，描写性关系从句属于内嵌小句。零形反指主语小句的零形主语与主句（后续小句）的显性主语是一致的。（方梅，2008）本文将讨论另一类由背景化触发的非内嵌句法结构，其零形主语与主句的显性主语不一致，我们称之为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例如：
这两个例句开头的小句的零形主语都不与后续小句的主语同指，可是都对后续小句有依附性。
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与英语的“悬垂分词短语”（dangling participle phrase）有一定的相似性，后者指的是这样的情况：分词结构在句首做状语时，其（隐含的）逻辑主语与全句的主语不一致，即该结构的零形主语与主句没有句法依存关系，导致该结构是“悬垂”的。悬垂分词短语一般被认为是一种病句。（Leech et al.,1982：180－181）例如：
（3）* Walking up the hill,the view was very beautiful.
（字面意义：沿着山冈往上走，景色很漂亮。①）
（4）* Selecting foodstuffs in the supermarket,the sign of“promotion”caught my eyes.
（字面意思：在超市里选食品，“促销”的标志吸引住了我的视线。）
例（3）“Walking up the hill”的逻辑主语是人，而不是“景色”（view）；这与全句的主语view不合。“Selecting foodstuffs”的逻辑主语是顾客，而全句的主语是“sign”，所以这两个句子不能接受。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如科学文献中的被动句里）悬垂分词短语被某些学者认为是可以接受的。（Leech et al.1982：181）例如：
（5） Using this new technique,more accurate resuhs have been obtained.
（字面意义：运用这一新技术，更精确的结果获得了。）
与英语里的悬垂分词短语不一样的是，汉语里的这些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都是可以接受的，另外，可接受的英语悬垂结构是一种无主语小句（主语是任指的，没有必要补出或无法补出），本文讨论的汉语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大多属于零形主语回指（anaphora）现象，零形主语通常回指的是前行句主语，是跨句子的。方梅（2008）深入考察了位于主句前的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但是其零形主语是反指（指向后续小句主语）的，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零形主语通常不反指后续小句主语的情况正好相对，大致可以说，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和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是同一类句法结构的两个小类。本文即考察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句法一语义等方面的特征，并力图揭示其跟信息背景化的关系。②
2.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辨析
在进一步讨论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以前，有必要排除某些貌似这类小句的形式。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必须满足下面的三个条件：1）必须是动词短语；2）出现在句子的前边，后面有主句；3）（逻辑）主语不出现，且隐匿的逻辑主语与主句的显性主语不同。根据这三条标准，某些结构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有交叉或类似的地方，但不属于后者。
首先，有的时间状语含有一个类似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成分，在功能上等于介词短语做状语，这样的结构是名词性的，不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例如：
（6）送到医院时，孩子已经生了。
（7）快到谢惠敏家的门口时，一个计划已在张老师心中初现轮廓：……（刘心武《班主任》）
例（6）“送”的逻辑主语乍一看好象是送孕妇的人，但是实际上应该是“孕妇”，即属于一个隐匿的被动形式。无论是哪种情况，其逻辑主语都与全句主语“孩子”不一致。不过，如果去掉“时”，“送到医院”就成了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见下：
（8）
，孩子已经生了。
其次，插入语不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有一部分插入语（含插入性结构）放在句首，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相似，但是因为其已经基本成了固定表达式，传递信息不如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具体，不属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例如：由此看来、显而易见，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概括地说、一般来说，照理说、推而广之、看得出来、换句话说、这么说吧、拿……来说、按……说、鉴于……、据……等等③，都不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例如：
（9）说来也怪，姚向东这么个后进生，偏跟杨强强那么个共青团员混得不错。（刘心武《钟鼓楼》）
（10）看得出来，这游戏使他们很开心，很兴奋。（王朔《动物凶猛》）
（11）按你这么说，夫妻任何一方单方面提出离婚，都是不道德的？（刘心武《钟鼓楼》）
如果承认汉语里存在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那么就需要重新考虑某些所谓含成对关联词的复句，如“一……就……”。如果两个分句的逻辑主语不同指，且前一个以零形出现，那么，前边的分句就可以考虑作为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例如：
将句中的“就”替换成其他副词“都”、“准”，句子照样成立，这表明“一”跟“就”在结构上的关联并非凝固不变。因此，我们主张将“每次一说他，他就跟你急”这样的句子归入含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做状语的单句，而不是两个分句地位并重的复句。至于“一……”不带配对的关联词（副词）的句子，如果前边分句隐去的主语不包含在后续句中，当然也属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例如：
（13）
，爸妈正在谈什么，看见小哥进来，他们仿佛楞了一下。（林海音《城南旧事》）
当然，也存在比较特殊的情况，即有的时候对前边的成分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例如：
例（14）的前一小句可以理解为主动意义，也可以是“被送”的意思，这样，主语就是零形反指，指“他”。按后一种理解，该句就不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例（15）的情况与此相同。
另外，有些小句没有逻辑主语，这样的小句也不宜归为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例如：
（16）一过下午三点，照射到鼓楼东墙根的阳光，便显得格外宝贵，因为至多还有半个来小时，这冬日的阳光不再具有暖意了。（刘心武《钟鼓楼》）
（17）还是热，心里可镇定多了。（老舍《骆驼祥子》）
虽然可以说第一句的“一过下午三点”的逻辑主语是“时间”，第二句的“还是热”前可以加“天”，但一般可看作没有逻辑主语，是严格意义上的无主（分）句。
3.两大类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
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不一样。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主语与后续带有显性主语的小句同指，因此零形主语的实际所指要到下文去找。（方梅，2008；陈平，1987）但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隐匿的主语却与主句或后续小句的显性主语不同指④。根据零形主语的情况，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可以分为两大类：回指零形主语小句和无主语小句。
3.1 跨句零形回指
这一类是跨句承前省略主语的零形主语小句，被省的主语的先行词出现在前边的语境，或紧邻或距离较远。大多数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零形主语属于此类情况。例如：
（18）有一天，我；打车要去现代城。
，的哥一脸纳闷：“这儿不就是？”（《百姓。TAXI》2009年5月号72页）
（19）……第二天我跟我们掌柜的；逛‘荷花市场’，
，满耳朵听见的全是那大火的事……（刘心武《钟鼓楼》）
隐匿的主语甚至要到上一个段落里去找。（为节省篇幅，以下例句用#号表示原文另起一段。）例如：
（20）……在这里，跑步几乎达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域。我；跑，故我在。#
，这种心情变得尤其强烈。（《青年文摘》2009第12期34页）
（21）……老蔡给他们说了许多同志的消息；又说到牛大水给敌人抓去以后，还没有信儿。他一面打发人接陈大姐，一面安顿她俩；休息。#
，老蔡就对她俩说：“以后别再乱跑了。……”（袁静等《新儿女英雄传》）
有时候，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后续小句是一个存现结构，或若干个小句内含有一个存现结构。例如：
（22）
，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老舍《骆驼祥子》）
（23）
，耳朵里塞满了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一根根高大的烟囱林立着，无声地往外喷吐着青灰的烟。（《青年文摘》2009第12期66页）
在这类句子里，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零形主语仍是回指上文的某一成分。⑤
3.2 无主语小句
这类的施为者往往是任指的，没有必要补出来。这类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有逻辑上的主语，但是一般不出现，这跟§2提到的严格意义上的无主句不同。例如：
有时，在具体的语境里，这类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逻辑主语似乎是上下文所涉及的一个具体的人，但是实际上仍然以看作泛指的更合理。例如：
（27）每天从开园到静园，人一直像稠粥似的。
，游客随着时间更替，也有作规律的变换。（邓友梅《话说陶然亭》）
（28）一些人很努力却得不到的东西，有些人无须努力却唾手可得。#
，这或许是一种幸运。（《青年文摘》2009第12期34页）
“细看一下”和“细想起来”的行为发出者，可以是“我”，但是也可以是任何人，因为后续分句揭示的是一种道理。
顺便说一下另一种情况，零形主语有时隐含在后续小句的主语以外其他成分（如宾语，或者宾语里的一部分）里。例如：
（29）
到了门口，岗哨让
去找传达室，传达室的门是关死了的，窗上的玻璃也全部用白报纸遮严，……（王蒙《悠悠寸草心》）
（30）走出大门，煦阳扑面照来，一团柳絮轻轻地飘落在秦慕平，霜白的鬓角上。（张弦《记忆》）
（31）初到燕郊，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楼盘让记者；看得眼花缭乱……（《百姓TAXI》2009年6月号）
（32）看着老张上个厕所都这么艰苦，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刘心武《钟鼓楼》）
据方梅（1985）考察，这类零形主语小句，从指称上看，未出现的主语实际是跨句承前主语省略。
4.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背景化特征
4.1 两类非反指零形小句的共同句法语义特征
我们认为，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形成是背景化触发的一类句法单位。同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一样，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也有其背景化标记和特点，在句法和语义类型上都有体现。
4.1.1 句法特征
信息背景化使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动词出现非谓语化的倾向，具体表现在失去谓语动词的某些功能、逻辑主语隐去、结构较为简单以及否定形式的出现受到局限等几个方面。
（一）逻辑主语隐去
从句法上看，隐匿主语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一大特征。在这一点上，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具有一样的特征。
逻辑主语隐去形成零形主语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背景化的重要标志。这样的主语隐匿，与因情景而省略不一样。因情景而省略的情况是在上下文、对话中，承接上文或另一说话人所说内容而省略主语，而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逻辑主语的隐去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是背景化的需要或体现。我们把前者称为“情景省略”，把后者称为“背景化缺省”。两者的不同体现在三个方面：
1）情景省略是为了避免重复，而背景化缺省是因为背景化的需要，即让一个结构不出主语而使之具有依附性，进而成为主要信息句的辅助、依伴信息。
2）情景省略的主语虽然省去了，但是所指必须是明确的；而背景化缺省的主语（的具体所指）可能是明确的，也可能是不明确的（任指的）。具体情况和例子均已见于上文。
3）从信息传播的角度而言，情景省略的主语很重要；背景化缺省的主语不太重要。换句话说，就前者而言，会话参与者或读者（听众）必须知道主语的确切所指，有时主语就是话题或焦点；而就后者而言，主语的确切所指并非会话参与者或读者（听众）必须知道的，即不是他们所关心的话题或焦点。
有一种比较特殊的情况：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逻辑主语所同指的成分出现与否会影响该小句逻辑主语的实际所指。比较下面两个句子：
（33） a.站在中间，大伙儿都能看见
。
b.站在中间，大伙儿都能看见。
（33）a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逻辑主语与后续句宾语同指，即属于特殊的反指零形小句。但是（33）b省略了后续句的宾语，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逻辑主语就模糊了，即任何人站在中间，大伙儿都看得见，所看得见的是“任何人”，而不是具体的“你”，这类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已属于第二类无主语小句类。这一类小句还可分析为话题，详见后文4.2。
（二）失去谓语动词的某些功能
据Reinhart（1984），从属性是背景信息的重要特征，这一规律也适应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从句法关系的角度看，信息背景化使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对主句具有明显的依赖性，动词失去做主句谓语时的一些句法特征。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时（tense）的出现受到限制，没有语气（mood）成分，这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情况类似。（参看方梅，2008）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动词部分形式很有限，主要有以下几类：
格式 例子
一＋动（＋名）一进大堤
动＋了＋名到了门口
动＋着＋名望着树冠上的万千绿叶
动＋趋（＋名）细想起来／走进屋里
动＋处所 坐在一个胡同口上
动＋结果补语＋名 打开门／卸完
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动+名”构造不多见，动词后的动态成分以“了”和“着”为最常见，不出现表示过去时间的成分，不出现句末语气助词“
”等。例如：
（34） a.跑进了最后漫长的花园跑道，这种心情变得尤其强烈。（《青年文摘》2009第12期34页）
b.*跑进最后漫长的花园跑道了，这种心情变得尤其强烈。
这是因为，这类结构缺少完句成分，不能作为独立的小句使用（黄南松，1994；贺阳，1994；孔令达，1994）。这也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情况类似（参看方梅，2008）。
汉语里某些具体结构形式与某些动态助词（如“了、过”）连用受到限制，或者习惯性需要某一形式（含词语）相配合，一般只作为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出现，至少是只充当背景小句。例如：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考虑到……”就有强烈的依附性。比较下面的句子：
（35）a.
，消费品零售总额的实际增速基本与上年同期持平，消费需求增长的步伐事实上有所放慢。（网文）
b.？考虑物价上涨的因素，消费品零售总额的实际增速基本与上年同期持平，消费需求增长的步伐事实上有所放慢。
c.*考虑到了物价上涨的因素，消费品零售总额的实际增速基本与上年同期持平，消费需求增长的步伐事实上有所放慢。
汉语里的“V到……”里的“到”有明显的格式化、语法化的倾向，“考虑”与“到”结合排除了“时”和“语气”，依附性增强，信息出现背景化；“考虑”直接带宾语，有一定的直陈语气，依附性减弱，与此处需要的信息背景化有一定抵触；“考虑到了”有强烈的体（aspect）的意味，信息出现明显的前景化，与此处需要的信息背景化有强烈抵触。
“考虑到……”（肯定形式）的强烈依附性决定了它属于非谓语动词结构。非谓语动词化的具体表现之一是，动词结构只能以背景信息出现，不能以前景信息出现，这一特点导致的句法后果是：不能充当单句的谓语，不能出现逻辑主语。例如：
（36） a.
，这件事情耽误不得。
b.*我们考虑到目前的形势。
c.*我们考虑到目前的形势，这件事情耽误不得。
（36）b将“考虑到……”谓语化和前景化，违背了该结构只能负载背景信息的原则；（36）c必须省去逻辑主语“我们”，是“考虑到……”背景化的强制手段之一，这是因为需要满足“一个句子，一个显性主语”的句法要求。（参看方梅，2008）
不仅“考虑到”（肯定形式）这个具体形式，甚至句首肯定形式的“V”加上“到”也可以起到近似于英语的非谓语动词的作用。或者可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肯定形式的“一到”是前景句降格为背景句的形式标志之一。如“想到”、“意识到”等也通过类似悬垂的方法进而背景化了。例如：
在前景信息小句里可出现“动词＋结果补语＋了＋名”，但是，在背景小句里通常不可以。上文的“考虑到了物价上涨的因素”即违反了这一要求。再看下面的例子：
（39）a.
，一大堆苍蝇扑面而来。
b.*打开了门，一大堆苍蝇扑面而来。
因此，含“动词＋结果补语＋名”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非谓语化导致一般排斥完成体。
（三）结构相对简单，修饰成分的出现受到限制。例如：
（40）a.
，结论都不会变的。
b.？仔细测多少次，结论都不会变的。
（41）a.考虑到各方面的难处，这件事最好放弃。
b.*反反复复地考虑各个方面的一些难处，这件事最好放弃。
由于结构比较简单，偶尔在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分句和后续分句之间没有明显的停顿，在书面上可不用逗号。例如：
（42）“
我不能不上地！”玉生说罢走了，没有去担水。（赵树理《三里湾》）
“打了钟”的隐含主语是生产队里负责打钟的人，玉生说话语速快，“打了钟”又很简短，因此没有明显的停顿。
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一般需要直接依附在后续的主句（等立小句）上。偶尔也有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与后续主句被其他成分（如插入性成分或其他小句）隔离的情况。例如：
（43）
，眼看着快挖透了，忽然窗边的人紧张地弯过腰来，小声说：“来了，来了！”（袁静等《新儿女英雄传》）
在例（43）中，“弄了老半天”的逻辑主语是一拨人（挖土墙的人），“窗边的人”是另一拨人，是为挖土墙的人放哨的。“弄了老半天”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眼看着快挖透了”的“眼看着”标明这个结构属于背景化程度更高的插入性成分。“窗边的人”是主句（等立小句）的主语。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与其所依附的主句被隔离了。
有时，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内部的某一成分含有多项并列成分，这时整个分句可以比较长，但是结构仍然较为简单。例如：
（44）
，这人儿最好帮妈妈买菜，当什么工人啊！（孔捷生《因为有了她》）
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并列连用的情况很少。例如：
（45）
，三个女学生上车去外语大学，上车之后三个人同时掏腰包，争执不下。（《百姓TAXI》2009年5月号72页）
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相比，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连用明显少些。我们认为，这是因为，一方面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依附的是后续小句，但是其零形主语大多依赖（即回指）前文的某一成分，而不是依赖（即反指）后续分句的显性主语，因此这种“脚踏两只船”的句法特点带来一种微妙的句法后果：如果它过长（特别是多项连用）的话，就会减弱其依附性，给人游离后续分句的感觉，读来不大紧凑，甚至不大顺畅。
此外，某些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否定形式受到局限。请比较：
（46）a.考虑到细节问题，这件事还得再议。
b.？没考虑到那么多细节，这件事情耽误下来了。
4.1.2 信息（语义）特征及类型
背景信息的从属性不但体现在句法特征上，而且也体现在信息类型上。主句是前景，表达事件过程；从句是背景，表现事件过程以外的信息，如时间，条件、伴随情况等。（Reinhart，1984；Tomlin，1985）同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一样，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情况也符合这一规律，即也作为背景信息，表现事件过程的外围因素。这些因素主要有下面几种：
（一）表伴随或相关情况（含动作）。例如：
（50）上网时抬头看劫匪就坐对面（《半岛都市报》2006年8月26日目录）
例（48）“启碇”的逻辑主语是船或船员，而不是“我”。例（49）的“聊着聊着”的逻辑主语并非只是“女孩”，而是“我”和女孩。因此“启碇续行”和“聊着聊着就到地方了”都不是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而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
（二）表方式／依据。例如：
4.1.3 句法地位
传统语法根据是否具有独立性将小句（clause）分为两大类：独立小句（independent clause）和依存小句（dependent clause）（Quitk et al.,1972:721－722）⑥。从篇章功能的角度看，这种传统的二分法已经不能很好地反映信息背景化的不同层次。本文依照方梅（2008）的做法，采用Foley & van Valin（1984）的句法等级系统：小句可以通过是否具有“依附性”（dependent）和“内嵌性”（embedded）分为三个等级，即1）等立（coordination）、2）主次（cosubordination）和3）从属（subordination）。等立小句既不具有依附性，又不具有内嵌性，属于前景化的小句，句法等级最高；主次小句和从属小句都是背景化的小句，具有依附性，其独立性弱于等立小句；其中主次小句有依附性，但没有内嵌性，句法等级低于等立小句，而从属小句既有依附性，又有内嵌性，句法等级又低于主次小句。（参看方梅，2008）
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一样，都属于非内嵌依附小句。方梅（2008）已经深入论证了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句法地位，指出：“句法独立性介于等立句与从属句之间。它具有一定的依附性”。事实表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句法独立性也介于等立句与从属句之间，具有一定的依附性。根据上文的分析，其依附性体现在下面三个方面：
1）“时”受限，没有语气，结构形式有限。
2）不能直接独立成句。
3）逻辑主语（零形主语）与后续小句的显性主语不同指，在大多数情况下需要依赖前行句，与前行句的显性主语同指。这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形式正好相反，但它们具有依附性的实质是一致的。
由此可见，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句法地位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句法地位相仿，这说明非内嵌依附小句具有内部的统一性。
4.2 两类非反指零形小句的内部差异
两类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背景化程度存在差异，这些差异在篇章功能、句法功能和语义等方面有一系列的表现。
（一）回指零形主语小句所传递的信息类型多于无主语小句。
回指零形主语小句在语义上不叙述事件过程，或不侧重叙述事件过程，但可以传递事件过程以外的多种信息；无主语小句在语义上不但不叙述事件过程，而且连传递的事件过程以外的信息也很有限，多数只是设定前提或条件等。上文列举的“综合起来看”、“仔细想想”等即属于此类情况，甚至有语法化的倾向。（详见上文4.1.2）
无主语小句里有一类虽然通常也是设定前提或条件，但是与话题一说明结构里的话题语义的“关于”（aboutness）相似或有交叉关系，因此这类无主语小句既可以分析为对主句具有依附性的从句，又可以分析为不属于依附性成分的话题（topic）。例如：
（63）读寄宿，家里人放心不下。
（64）躲起来，谁看得见？
（65）跳一两个舞，别人不会有意见。
“读寄宿”等可以是后面的分句的条件或前提（形式上可以转换为状语从句），又可以是被后续句说明的对象，所以既可以被看成是修饰性（状语性的）小句，又可以被当作话题。汉语的话题与主语具有同等的定位，都是句子的基本成分，不是附加性成分。（徐烈炯、刘丹青，1998；张新华，2006）因此，当“读寄宿”等作为话题看待时，已经超出了依附小句的范围。我们认为，那是另一种零形主语小句，有一系列的有别于依附性小句的句法、语义特征，需要单独考察，本文不具体展开讨论。
当然，很多无主语小句仍然不能分析为话题。如：
这两句开头的分句都不宜看作话题，因为后面的内容不是对零形主语小句的说明。至此，我们可以根据零形主语能否分析为话题将无主语小句再分为话题性无主语小句和非话题性无主语小句。前者因具有话题化倾向，是非典型的；后者属于单一的依附性小句，是典型的。
（二）回指零形主语小句动词的非谓语程度高于典型的无主语小句。
回指零形主语小句动词没有虚化，典型的无主语小句动词出现虚化现象。由此带来一系列的句法差异。回指零形主语小句可以出现的修饰成分相对较多；伴随出现的虚词（如助动词）不固定，没有固定格式化（习语化）的倾向。例如：
而典型的无主语小句很少出现修饰语，伴随出现的虚词（如助动词）基本固定，有格式化（习语化）的倾向。这类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包括“考虑到……、细说起来、乍一看／听／想”，等等。例如：
“考虑到……、细说起来、乍一看／听／想”等高度背景化，可以是介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小句）和插入语（或话题标记）之间的句法成分。事实上，有些插入语就是这种高度背景化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进一步虚化成了介词短语或其他插入语，例如上文提到的“鉴于……”、“据……”、“看来……”。
英语里有类似的情况。像considering、providing／provided、given等引导的状语已经高度虚化，基本成了介词短语。但是有的学者仍然把它们看作悬垂分词结构。例如：
（77）Considering how much it costs,this machine is a failure.
Leech et al.（1982：181）说这样的悬垂非限定小句（dangling non- finite clause）已经被作为习惯用法接受，在句中做状语，依附性很明显。
上文说到，句首的“一般说来”、“老实说”等已经习语化，成了插入成分或话语标记，也不宜归为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英语里也有类似的情况，例如：
（78）Broadly speaking,logistics covers a wide scope of business activities.
（79）Generally speaking,the Scandinavian countries dominate the Nordic events.
这类悬垂分词结构在英语里已被普遍接受。
回指零形主语小句能通过添加主语和语调的办法升格为独立的句子。例如：
祥子饿了三天。大家叫你“大腕”。渡轮过了八公里的瞿塘峡。
无主语小句大都不能通过添加主语和语调的办法升格为独立的句子。例如：
*人们细说起来。 *们综合起来看。
*他乍一看。
总之，回指零形主语小句背景化程度低，无主语小句背景化程度高。当然，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高低背景化界限不是截然分明的，呈现出连续统分布。例如：
（80）还真看不出来，他们是一对夫妻。
这个句子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传递的事件过程以外的信息相对清晰，但是有接近固定说法的趋势，“看不出来”的概念意义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淡化，因此可以说是介乎于高度背景化分句和低度背景化分句之间的。
5.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产生机制和来源
方梅（2008）在研究小句主语零形反指和描写性关系从句时指出，“体现背景信息属性是篇章功能的需求，为了满足这个功能需求，将背景信息以句法上的低范畴等级进行包装，这是小句主语零形反指和描写性关系从句产生的动因。”这一现象同样适应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在英语这样的有形态变化的语言里，做状语的分词结构（含合语法的悬垂分词结构）通过动词的非谓语形式使其句法范畴降级；汉语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这样的非谓语化手段，句法降级便转而通过其他手段，这就是句法手段（如不出现句末语气词，采用零形主语，等等）。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句法降级和信息背景化通过句法手段得到了实现。
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是一种带有状语性质的小句。我们认为，现代汉语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主要是由相应的状诏从句（状语小句／小句状语）演变而来的。在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前往往可以加上某个关联词（有时在主句里也需要加上相应的关联词），使整个句子含有某种复句关系，如因果、假设、条件等。
有的时候，可以加“当……”或“（当）……的时候”或“（在）……的时候”等，使得整个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变为一个状语。例如：
（83）a.（）送到医院，孩子已经生了。b.（当）送到医院时，孩子已经生了。
因此，状语从句有潜在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化的趋势。但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并非状语从句的直接减缩，因为虽然在形式上可以添加关联词语，添加以后等于一个状语从句，但是可以添加的关联词有时并非唯一的，就是说，在逻辑（语义）上，这类小句隐含的与主句的语义关系可能有不同解释。例如“住乡下，条件不大好”里的“住乡下”作为依附性小句看待时，至少可以有以下两种解释：
因此，我们主张，从小句的类型上说，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已经成为单独一类具有状语性质的依附性小句，而不是一般状语从句的变体。换句话说，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及其主句所构成的句子是一种独立的句子形式，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表示某种句法关系的复句。
至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历史来源，可能有20世纪汉译西方著作的影响，但是至少也有汉语本身的发展动因。本文并不打算全面探究其来源，不过我们发现在更早的材料里，已经可以见到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萌芽：
（85）
，王冕已是十岁了。（《儒林外史》第1回）
在（85）里，“看看三个年头”这样的说法表示时间，是背景信息，属于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
当然，文体不同也会对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选用产生影响。比如，在自述体的语篇里，说话人处于事件当中，在叙述时常被略去，便产生了零形主语小句。例如，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有较多的零形主语小句（含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这与该作品以第一人称叙述有关系。在“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这样的句子里，主要是因为“走”的主语“我”是预设的，所以被隐去了。当然，同是自述体，有时省了“我”，有时不省，仍然跟是否背景化有一定关系。“走进里屋去”的主语采用零形式虽然与自述体有关，但是仍然有背景化的需要，因为隐去主语，就突出了屋里的摆设，而“我”进去的动作成了次要的信息。
6.余论
汉语存在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该结构是信息背景化的结果，也是信息背景化的一个表现。信息背景化给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带来了一系列的句法后果，其中最主要的是非谓语化（动词部分出现由定式动词（finite verb）向非定式动词（non- finite verb）转化的倾向）。非谓语动词化的主要表现为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逻辑主语一般需要隐去，时（tense）的出现受到限制，没有语气（mood）成分，具体表现为不出现表示过去时间的成分，不出现句末语气助词“”等。结构相对趋于简单，否定形式的出现受到一定的局限。
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与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有明显的区别，即前者的零形主语是反指的，后者是非反指的（回指或任指），但是它们作为非内嵌零形主语小句，具有很相近的句法语义特征。二者构成了对立统一的整体，将二者合起来观察，可以更加清楚地揭示非内嵌零形主语小句的本质特征，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及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存在，可能是人类语言的共性，至少是某些语言共有的句法现象。
汉语到底存不存在定式动词（结构）和非定式动词（结构）的区别，是否有定式小句（finiteclause）和非定式小句（non- finite clause⑦），目前尚有争议（徐烈炯，1999；Hu，Pan & xu，2001；邓思颖，2004）。对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研究，或许能提供新的视角。
小句在各级句法单位中，是很重要的一类。作为最小的、基本的动态单位，小句起到中枢的作用，很值得重视。（邢福义，1995；储泽祥，2004）其中零形主语小句是很有特色的一类，过去，对零形主语小句有了一定的探讨（陈平，1987；胡明扬，1989；方梅，2008），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应该说这方面的研究仍然还有工作可做，我们对汉语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研究表明信息背景化的零形主语小句这一领域还有进一步挖掘的余地。
注释：
①为了显示原文的结构关系，本节的英文句子的对应中文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译文，只是照字面解释大意，所以标明“字面意思”字样。
②已经有人指出汉语存在悬垂话题（dangling topics），例如“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里的“他们”与述题里的动词没有选择关系，但述题跟主题“有关”（aboutness），这就是悬垂话题。（Li & Thompson,1981; Pan & Hu,2002；杨大然，2008）。悬垂话题指的是名词性成分，但是与本文讨论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有相似之处：无论悬垂话题还是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在全句或主句的述题部分找不到句法空位。
③关于插入语的概念，学界并无统一的界定，常与独立语有纠葛。本文采用黄伯荣、廖序东（1997：96－98）的处理办法，将插入语作为独立语的一个小类，具体实例可参看张成福、余光武（2003）。
④一般说来，后续小句就是主句（陈平（1987）称为“主部”）。但是，如果后续小句有两个或多个的话，那么主句应该只是其中的一个。除非另有说明，本文的后续小句指的就是主句。
⑤关于“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样的句子的结构一直有争议，有的人认为是主语倒置。我们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此类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的零形主语与后续句的主语不同指。
⑥这里所说的“传统语法”不是指古希腊、罗马时期的语法著作（如Dionysius的希腊语语法和Varro的拉丁语语法）为代表的语法体系，而是指不同于现代流行的语法理论（如形式语法、功能语法、认知语法）的语法体系。
⑦non-finite 也作 nonfinite。邓思颖（2004）将 non-finite clause译为“不定式小句”。为了避免将 nonfinite 与 infinitive 两个不同的概念都译为“不定式”，我们将 non-finite clause 译为“非定式小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