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词二首系年略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二首论文,系年略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078(2002)01-0028-05
一
东坡词《渔家傲》:
临水纵横回晚鞚,归来转觉情怀动。梅笛烟中闻几弄?秋阴重,西山雪淡云凝冻。
美酒一杯谁与共,尊前舞雪狂歌送。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汝点浮生梦!
龙榆生《东坡乐府笺》编于卷三,未系年。
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6月第一版)在329页上,未作任何说明。
石声淮、唐玲玲《东坡乐府编年笺注》列在卷三(未编年词)中,有校语云:“傅注本、元本俱无。此词不似东坡作。闲得无聊,骑马散心,用‘舞雪狂歌’下酒,东坡没有这种富贵悠闲的生活。词未蔑视富贵而不说明理由,只是歌颂醉生梦死的享乐,看不出有苏轼的胸襟。‘雪淡云凝冻’与‘秋阴垂’相抵牾,苏轼不会出这种错误。姑因毛晋本收了它,留以存疑。”
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列在卷三(入翰林后之什)中,有“校记”云:“原本、百本、傅本俱无此阕。从毛本录出。《全宋词》编者案:‘此首《草堂诗馀新集》卷三误作明商辂词。’”(笔者所见《全宋词》329页此案语乃为《祝英台近》“挂轻帆”阕而作,不是为这首《渔家傲》作,未知薛本何据。)又有“考证”云:“《总案》、《纪年录》与《年谱》均失载,朱、龙二氏不编年。按:‘腰跨金鱼’必作于入翰林后。……此词即出守颖或出守定时也。……按词意,似应作于出守颖州时,故编辛未九、十月间,以俟更考。”
以上诸家中,石本的某些怀疑是看到了问题,薛本于“腰跨金鱼”考证详确,然系于颖州,似乎证据太少。笔者认为,此词肯定是东坡的作品,而且是作于将离开封赴定州任之时。下面略说四点理由。
第一,此词所写地域与定州合。“西山雪淡云凝冻”的西山,就在定州。陈师道《后山集》卷六有《寄送定州苏尚书》云:
初闻简策侍前旒,又见衣冠送作州。北府时清惟可饮,西山气爽更宜秋。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无违具一舟。枉读平生三万卷,貂蝉当复自兜鍪。
这是陈师道得知苏轼将离京赴定州任时的送行诗。《韵语阳秋》卷十一曾就此评论云:“洎坡知定州,时事变矣,又为诗劝之曰:‘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无违具一舟’。坡未能用其语,而已有南迁绝海之祸矣。所谓‘海道无违具一舟’者,盖用坡所作《八声甘州》‘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之意以劝公,而不知二句皆成谶也。”陈师道此诗中所说的“北府”,即定州。定州是古中山国之地。《元和郡县图志》卷十八言其沿革甚详,兹不赘引。苏轼《东府雨中别子由》说“今年中山去”,即以中山指定州。《元丰九域志》:“定州,博陵郡,定武军节度。唐义武军节度。皇朝太平兴国元年改定武军。治安喜县。”《宋史·地理志》河北西路:“中山府,次府,博陵郡。建隆元年以易、北平来属;太平兴国初,改定武军节度使。本定州,庆历八年始置定州路安抚使,统定、保、深、祁、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八州,政和三年升为府,改赐郡名曰中山。”故《北宋经抚年表》卷二载定州安抚使云:“中山府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知定州中山府,领中山一府,保、深、祁三州,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四军(初名定州路)。”定州当时既为特别州,又在汴京之北,故陈师道诗中直以“北府”称之。
不过,作诗典雅的陈师道,这里其实还是暗用了故实的。《晋书·郄鉴传》附《郄超传》云:“时愔(郄超之父)在北府,徐州人多劲悍,温(指桓温)恒云:‘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深不欲愔居之。而愔暗于事机,遣牋诣温,欲其奖王室,修复园陵。超取视,寸寸毁裂,乃更作牋,自陈老病,甚不堪人间,乞闲地自养。温得牋大喜,即转愔为会稽太守。”《晋书》所载此事,本于《世说新语·捷悟》。刘孝标注此条引《南徐州记》曰:“徐州人多劲悍,号精兵,故桓温常曰:‘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晋书》与《世说新语》所说“北府”,是因为东晋建都建康,故称设于建康之北的南徐州(今江苏镇江市)的军府为北府。《世说新语·排调》:“郄司空拜北府”条刘孝标注引《南徐州记》曰:“旧徐州都督以东为称,晋氏南迁,徐州刺史王舒加北中郎将,‘北府’之号自此起也。”陈师道“北府时清惟可饮”,既以北府借指定州,亦暗带桓温“京口酒可饮”意,指定州酒好。盖定州乃中山国,古以产好酒名。《博物志》卷九:“昔刘玄石于中山酒家沽酒,酒家与千日酒,忘言其节度。归至家,当醉,而家人不知,以为死也,权葬之。酒家计千日满,乃忆玄石前来酤酒,醉当醒耳。往视之,云玄石亡来三年,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饮酒,一醉千日。’”弄明“北府”句是切指定州则“西山气爽更宜秋”之西山则是指定州之西山了。
定州有没有西山?不但有,而且是在整个北宋与辽国边事上处于很重要的地带。苏轼元祐八年(1093)十一月十一日所上奏议《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二首》(其一)云:
臣窃见西山之下,定、保之间,山开川平,无陂塘之险。澶渊之役,虏自是入寇。
这里的“定”,指定州,即今河北定州市。“保”,指北宋定州路所辖保州。《元丰九域志》河北西路:“保州,军事。建隆元年以莫州清苑县地置保塞军,太平兴国六年升为州。治保塞县。”《宋史·地理志》河北西路:“保州,下,军事。本莫州清苑县。建隆初置保塞军。太平兴国六年建为州。政和三年,赐郡名清苑。”其地就是今天河北省保定市。由此可知,苏轼文中所说的“西山之下,定、保之间”是一个很确切的地域。其所谓西山即指今河北境内太行山东侧,即满城县、顺平县、唐县以西一带包括狼牙山在内的山地。当时是宋辽边界区。因此可判定,陈师道诗中所言“西山气爽更宜秋”的西山,就是苏轼奏议《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二首》中所说的西山,也即是这首词中“西山雪谈云凝冻”的西山,其地在定、保之间的西面。故从所写地域上看,此词必当为涉定州情事之作。
第二,词中所写官职与苏轼的身份合。“腰跨金鱼旌旗拥”,既要分开看,又要合起来看。《宋史·舆服志》五:“鱼袋。其制自唐始,盖以为符契也。其始曰鱼符,左一右一。左者进内,右者随身,刻官姓名,出入合之。因盛以袋,故曰鱼袋。宋因之,其制以金银饰为鱼形,公服则系于带而垂于后,以明贵贱,非复始唐之符契也。”“凡服紫者,饰以金;服绯者,饰以银。”翰林学士佩鱼袋,始于蒲宗孟:“神宗元丰二年,蒲宗孟除翰林学士,神宗曰:‘学士职清近地,非它官比,而官仪未宠,自今宜加佩鱼。’遂著为令。
苏轼元祐四年至六年守杭时,官职全称是“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充浙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州事”,没有言及佩鱼袋的事。元祐六年五月二十六日至京,二十九日赴阁门受翰林学士承旨告命。六月初宣召再入学士院赐对衣金带马,其《谢赐对衣金带马状二首》(一上皇帝,一上太皇太后)中皆云:“伏蒙圣慈,以臣入院,特赐衣一对、金腰带一条并鱼袋、金镀银鞍辔马一匹者。”所以,他于当年八月二十二日到颍州任后,其自署衔皆言及鱼袋。如作于元祐六年十一月十日的《送张龙公祝文》云:“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颖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苏轼。”作于同年十二月八日的《祭张文定公文三首》(其一)所署与上引完全相同。简言之,今存苏轼表状文字中,谢赐对衣金带马的共有六组,依受赐原由时间顺序是:(一)元祐元年九月为翰林学士知制诰;(二)元祐四年三月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三)元祐六年六月再入学士院为翰林学士承旨;(四)元祐六年八月除龙图阁学士知颖州;(五)元祐七年八月除兵部尚书龙图阁学士兼侍读;(六)元祐七年十一月除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其中,(三)(五)(六)这三次有“并鱼袋”字样,其余没有。从我们上引颖州自署衔知道,苏轼“赐紫金鱼袋”的佩饰资格,从元祐六年六月起开始存在的,从那以后就可以说“腰佩金鱼”了。
但是,把“腰佩金鱼”和“旌旆拥”合起来说,其意义就特殊了。苏轼元祐八年十一月在定州所写的《祭韩忠献公文》中自署衔为:“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左朝奉郎、定州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知定州军州事、上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苏轼。”在元祐九年四月十六日所作《北岳祈雨祝文》中所署与上引完全相同。将其与知杭知颖比较,区别显然。简单说来,知杭时带“浙西路兵马钤辖”,但无赐紫金鱼袋,所以不可能说“腰跨金鱼旌旆拥”。知颖时,已“赐紫金鱼袋”,但未带兵马钤辖,所以也不可能说“腰跨金鱼旌旆拥”。而知定州就不同了,带安抚使和马步军都总管,所谓“开幕府在中山”,是一路帅臣。试看苏轼在定州时缮修营房、整纠军政的作为,特别是春天举行大阅复军礼一事,可见其统兵的威严。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记此云:“春大阅。军礼久废,将吏不识上下之分,公命举旧典,元帅常服坐帐中,将吏戎服奔走执事。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出。公召书吏作奏,将上,光祖震恐而出,讫事无敢慢者。定人言,自韩魏公去,不见此礼至今矣。”这些事是在知杭、知颖、知扬时均不能有的。苏轼自己这时也颇有前此未有的感觉。他在元祐九年二月二十日所作《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诗中说:“君方论道承华勋,我亦旗鼓严中军。”在《三月二十日开园三首》(其一)中云:“雪髯霜鬓语伧狞,淡荡园林取次行。要识将军不凡意,从来只啜小人羹。”冯应榴对此案云:“定州兼知军事职衔有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故诗中得自称将军。”这种元帅、将军的自我感觉,才是与“腰跨金鱼旌旗拥”的心理相合的,也就是说,此词中写的官职与定州时的身份相合。
第三,词中的总体情绪与赴定前心态相合。元祐八年五月,有董敦逸四状攻苏辙、黄庆基三状攻苏轼事,用语皆极险恶。赖有吕大防为之辩解,更关键的是宫中太皇太后高氏的态度鲜明,董黄之流的恶毒目的暂未得逞。但朝廷也要苏轼自己上一个《辨黄庆基弹劾札子》说清问题。六月八日,苏轼即请知越州,诏不允。六月二十六日朝廷同意其补外请求,除知定州,即此可见其在朝堂无法容身之状况。七月,苏轼再乞改知越州,诏不允。八月一日,其妻王闰之卒。八月十六日,太皇太后高氏有疾,朝中两派都处于紧张状态。九月初三日,太皇太后高氏卒,哲宗亲政。一切在迅速变化中,九月十四日,苏轼赴定前辞别子由所作《东府雨中别子由》说“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客去莫叹息,主人亦是客。”对时事变化趋势已经预感到了。不出所料,苏轼要求面辞而哲宗根本不愿意见他。《施谱》谓:“先生将赴定,不得面辞,直批书令起发赴任。……时朝廷议论已变,公不以身退而废忠言。”《宋史》本传亦言:“时国事将变,轼不得入辞。”苏轼自己在九月二十六日所作《朝辞赴定州论事状》中说得很明白:“臣备位讲读,日侍帷幄,前后五年,可谓亲近。方当戍边,不得一见而行。”细读此文,知他内心是多么难过,而于朝政变化的趋势实际上是完全感受到了的。所以词中说:“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汝点浮生梦!”事情还要你做,但并不信任你,下一步将如何收拾你,还是未知数。这局面,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上引陈师道于此时来诗送行,劝其静退,也就是这个原因。
第四,词中所写时间,正为赴定前夕。苏轼是十月二十三日到达定州任所的。其离京时间是九月二十七日。上引《朝辞赴定州论事状》明言:“臣已于今月二十七日出门。”所以如果这首词是作于到定州后,则词中“秋阴重”一语无法理解,既言“秋阴重”,必得是在九月三十日以前。苏轼在出都前,不免与周围有人事交往。如孔凡礼《苏轼年谱》卷三十二载:“出都前,尝过雍丘访米黻,黻亦来。此前黻尝应约来,饮酒作字甚欢。”这种友朋间别前交往当不止米黻一人。试以此意观该词,则全篇通畅,没有矛盾。“临水纵横回晚鞚,归来转觉情怀动”,是应友人送别游宴之后回家而有所感触。“梅笛烟中闻几弄?秋阴重,西山雪淡云凝冻”,是言时光流逝,《梅花落》的笛曲才听几遍,又是夏去秋来,甚至秋天也快完了,秋阴中将要去的地方,将是冻云薄雪笼罩的定州西山啊!
这首词显然是收到陈师道寄来的送行诗以后所作,对其中“西山气爽更宜秋”而发。陈师道劝其静退,故言西山秋爽宜人。《世说新语·简傲》:“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陈师道诗暗用此典以指定州西山,堪称雅妙,而苏轼以此时被拒见的烦恼心情和对未来预感,故言所去的西山是秋阴浓重、凝云薄雪的苦寒境界。秋时秋景,随主体心绪而染上不同色彩。“美酒一杯谁与共”,伤别离感孤独。“尊前舞雪狂歌送”,写对酒筵歌舞的独特感受——疾舞狂歌伴送别酒。下面结穴到目前,此时此地此身此职,又能干啥呢?古人说的浮生若梦的体验又自然涌上心头了。
就以上简单的举证,我以为这首词当是苏轼赴定州前夕之作,时间是元祐八年九月中、下旬。
二
东坡词《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傅注本存目阙词。
元延祐刊本《东坡乐府》在卷下,无词题。
龙榆生《东坡乐府笺》编于卷三,未系年,校云:“毛本题作春景,子作小。”
石声淮、唐玲玲《东坡乐府编年笺注》列在卷三(未编年词)中。校云:“元本‘绕’一作‘晓’。毛本题作‘春景’,‘子’作‘小’。《全宋词》本同毛本。”
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列在卷三(入翰林后之什)中,有“校记”云:“元本无题。傅本存目缺词。‘燕子’,毛本误‘子’作‘小’。‘飞’,《二妙集》本、毛本原注‘一作来’。‘绕’,元本注‘一作晓’。”又有“考证”云:“《纪年录》、《年谱》、《总案》均失载,朱、龙二氏不编年。按:《冷斋夜话》与《林下词谈》均云朝云在惠州常歌此词(详见附录),《林下词谈》姑无论,《冷斋夜话》作者惠洪与东坡同时而稍晚,其言或不无据。果如此,当作于惠州时期或更早。因乙亥为东坡在惠州所经第一春,暂编于此,以俟详考。”此言乙亥,即绍圣二年(1095)。
这首词究竟说了什么?作于什么时候?只有从其内容上加以考察。
在生活中,要判定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以及为什么要这样说,唯一的办法是把他的言词与其行事心态作全面的对照分析。文艺作品的情况,当然更复杂得多,所以《文心雕龙·情采》中刘勰已慨叹有些人是“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元遗山《论诗三十首》中也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不过,我们换个角度看,刘勰、元遗山在慨叹中实际上已经知道了这些人在“作假”,这些人的“作假”也正是他的“真貌”的表现,正如小丑鼻上的白粉。从这个意义上说,《法言·问神》讲的“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是无例外的普遍规律。词的情况,比一般文艺作品又更为特殊一些,所以历来关于词的比兴寄托的讨论,盈篇累牍。世界上没有“皇帝的新衣”,一切义蕴要表达,必然有其运载符号体系。只要坚持这个总原则,加上详细周全的相关事实的掌握,通过“声”和“画”是可以见“心”的。
《蕙风词话》卷五云:“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刘永济先生《词论》绎解说:
“盖研诵文艺,其道有三:一曰通其感情;二曰会其理趣;三曰证其本事。三事之中,感情理趣,可由其词会通,惟本事以世远时移,传闻多失,不易得知。然苟察其所处何世、所友何人、所读何书、所为何事,再涵泳其言,而言外之旨,亦不难见。此学者所当知者一也。至作者当性灵流露之时,初亦未暇措意其词果将寄托何事,特其身世之感,深入性灵,虽自写性灵,无所寄托,而平日身世之感即存于性灵之中,同时流露于不自觉,故曰“即性灵、即寄托”也。学者必深明此理,而后作者之词虽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自能由其性灵兼得其寄托,而此所寄托,即其言外之幽旨也,特非发于有意耳。此又学者所当知者二也。”
况、刘两位前贤的说法,我是相信的。循此意以读东坡的这首《蝶恋花》,我认为其上下片的意象群各有一个核心。上片的核心就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下片的核心就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上片的风光景物层面之下,有其情感寄托;下片情事层面之下,也有其情感寄托。这两点寄托所由产生的心态,只能是在他罢定州任谪知英州启程南下之时才会有的。因此我认为这首词是他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三日后离定南行路途触景而发。理由如下:
第一,元祐八年(1093)九月三日,太皇太后高氏死,哲宗亲政,打着“继述”旗号的新党人物上台,对于元祐人士一律进行打击。九月下旬,苏轼赴定州知州任,按宋朝旧例,当上殿面辞,而哲宗降旨不允见而促其行。此后朝局迅速变化。到次年四月十一日,苏轼即被加以前掌制命语涉讥讪的罪名,落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依前左朝奉郎责知英州。第二天,四月十二日,就改元为“绍圣”。第三天,四月十三日,苏轼又被降充左承议郎,仍知英州(这时他在定州还不知道这些,还在忠心耿耿地干事)。北宋后期的年号,就是当权者的政治口号,“绍圣”即绍继熙宁、元丰圣政之意,表明斗争以元祐党人失败告终。闰四月三日,谪命到达定州,他得立即起行。而在这之前,首相吕大防三月四日贬知颖昌府,两天后又改知永兴军。门下侍郎苏辙于三月二十六日贬知汝州。四月中旬,侍讲学士范祖禹出知陕州。紧接着另一宰相范纯仁出知颖昌府。到闰四月十三日礼部侍郎孔武伸出知宣州,十四日工部尚书李之纯出知单州……元祐人士纷纷被赶出朝堂,而时间正是暮春初夏时节,这首伤春伤情的小词,正好是他此时此地沉痛心情的必然抒发。
词的上片写伤春。花残杏小,燕子翩飞,柳绵快吹尽,芳草遍天涯。在这样的描写中透出无恨伤痛情绪,其中寓托着的,应当是对朝局变换、元佑人士遭遇的感叹。所谓“柳绵吹又少”这一核心意象,正是我们前文说的元祐诸人络绎遭贬、被驱除殆尽的事实,经身世性灵之感的折射镕铸而成。“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用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意,感叹诸同仁普遍被谪外地,同时芳草就是《楚辞》“美人香草”的香草,喻正人君子,而今都远窜天涯了。想其下笔之时,根本用不着心存比兴,因为最集中最强烈的情感,会自然而然地就即目所见,找到它节律感应的对应物——妙合无垠的最佳载体。
第二,下片写墙外行人和墙里佳人的“多情”和“无情”、“笑”和“恼”的对比。这是生活中或可能有的普通情事,但一经作者摄入词中即作了哲理性升华,从而寓托了此时此地内心的复杂感受。作者又何以会对此类情事抱有极敏感的摄取能力呢?这就与他心中积聚的情感矛盾有关了。“多情却被无情恼”,正是他多年来对宋王朝一片忠心而却遭贬岭南的最恰当写照。他在赴定州任而哲宗拒绝见他时所上《朝辞赴定州论事状》中有一长段诉说:
“臣虽不肖,蒙陛下擢为河北西路安抚使,沿边重地,此为首冠,臣当悉心论奏,陛下亦当垂意听纳。祖宗之法,边帅当上殿面辞,而陛下独以本任阙官、迎接人众为词,降旨拒臣不令上殿,此何义也?臣若伺候上殿,不过更留十日,本任阙官,自有转运使权摄,无所阙事。迎接人众,不过更支十日粮,有何不可?而使听政之初,将帅不得一面天颜而去,有识之士,皆谓陛下厌听人言,意轻边事,其兆见于此矣。臣备位讲读,日侍帷幄,前后五年,可谓亲近。方当戍边,不得一见而行。……今陛下听政之初,不得乘乾出震见离之道,废祖宗临遣将帅故事,而袭行垂帘不得已之政,此朝廷有识所以惊疑而忧虑也。臣不得上殿,于臣之私,别无利害,而于听政之始,天下属目之际,所损圣德不小。臣已于今月二十七日出门,非敢求登对,然臣始者本俟上殿,欲少效愚忠,今来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便废此言,帷陛下察臣诚心,少加采纳。”
这段正是“多情”对“无情”的诉说。反反复复,绕来绕去,其心可见。此后,带着这种心态去到定州,其所作所为都是对王朝继续“多情”的表现,如经过调查研究,上了二道《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结果是“不报”;当贬谪朝旨已下他还不知道,还在那里热心军民政事,祈雨北岳等等。直到闰四月三日,接到的却是无情的谪命。所以“多情却被无情恼”是他此时此刻内心深处矛盾聚焦点之一,当外界情事迹象与之有某种契合时,便会自然喷射出来了。
就以上两点看,我认为这首《蝶恋花》当作于定州被谪首途南下之时。全词写景写事,鲜明如画,语言优美,情感浓郁;比兴神妙,风调缠绵,寄托在有意无意之间,更增其妍丽与醇厚。
收稿日期:2001-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