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建筑的线性特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线性论文,中国古代论文,特征论文,建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J5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0238(2009)02-0146-04
中国古代建筑作为中国文化的美丽侧影,象征着民族精神的某种特质,映射着民族文化的潮汐涨落,也标示着中国哲学的深邃意蕴。中国古代艺术家不仅将线描绘于绢帛,挥洒在宣纸上,还让线铺设于大地,伸展于空中。罗丹所说的那条贯穿于宇宙的线,也贯穿于中国建筑的有机群落之中;石涛所说的那“收尽鸿蒙之外”的“一画”也烙印在宫殿官署、道观园林之上。线,在中国古代建筑中淡化和模糊了二维空间与三维空间的界限,将空间意识转化成时间流程,充分展示了“线”的活力和魅力。
梁思成先生说:“中国建筑既是延续了两千余年的一种工程技术,本身已造成一个艺术系统,许多建筑物便是我们文化的表现,艺术的大宗遗产。”[1](p2)从建筑的规模、形制、材料、技术等方面,我们可以窥见中国文化的兴衰与走向;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反映中国在一定时代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性质和面貌。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个延续了两千多年的独特的艺术系统,中国建筑有自己的“语汇”和“文法”,在这一方面,与西方又是那样大相径庭,即中国建筑中体现出“线”的艺术特征。中国建筑艺术的“线”的艺术特征具体显示在以下四个方面:平面铺展、飞檐翼展、中线对称和曲径通幽。为简约篇幅,略述于次。
1.平面铺展
中西建筑有一个明显的差异,西方以神庙和教堂构成其主旋律,冰冷的石头建构的是供养神的圣殿;中国则以宫殿建筑展示其艺术风采,暖和的木头为世上的君主们营造居住和生活的场所。反映在建筑的形制上,西方建筑以“高耸入云,指向神秘的上苍”为特征,强调向上空间的意识,中国建筑则是“平面铺开,引向现实的联想”。在将一个个空间单位组合成平面铺开的有机群体时,“实际上已把空间意识转化为时间进程”[2](p68)。这“时间进程”在视觉呈现中就是一条绵延的“线”。
先看万里长城,这件举世闻名的建筑奇迹,它西起嘉峪关东到山海关,在崇山峻岭之巅逶迤11300余华里,“像一条无尽的龙蛇在作永恒的飞舞。它在空间上的连续,本身即展示了时间中的绵延,成了我们民族伟大活力的象征。”[2](P68)这条永恒飞舞的龙蛇,不正是古代中国人用移山心力在苍茫大地上大写的一条“线”吗?这条“线”艰涩、沉重,而又流畅轻灵,它隐约若现而又连续不断。沿着这条磅礴恢宏的“线”,我们仿佛在翻阅自秦至明的近两千年的历史;这条“线”上贯穿着秦汉气势、六朝风流、盛唐辉煌、宋明余音。这条“线”又像凝冻的音乐,它的旋律简洁明快,以一个音调一个主旋律千万次反复吟唱,却能震彻天宇,响遍大地,发出雷鸣般的历史共鸣。
再说阿房宫,尽管项羽一把大火使之变成焦土,但我们从杜牧的《阿房宫赋》中依稀可见它当年的规模: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这是怎样的宏伟壮丽啊!这决不是文学家的凭空杜撰和奇思妙想,它可与相关史料相印证。据《三辅黄图》载:秦之阿房宫:“惠文王造,宫未成而亡,始皇广其宫,规模三百余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巅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3](p216)从文学家和史学家的文字中,不难发现,阿房宫为依山而筑,作为土木建筑,又受当时建筑技术的限制,空间拓展能力相当有限,那么,这“覆压三百余里”、“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的阿房宫那难以数计的楼阁亭台就只能以“钩心斗角”的方式在平面铺展开来,组合成一个迷宫式的有机群体。这一有机群体在整体上就体现出“线”的特征,但它不像万里长城那样为单一的曲线延伸,其“线”的形态更丰富,有冷峻的直线、劲硬的折线、回环的弧线等等。一座阿房宫,简直可以说是一部“线”的交响乐。
中国建筑这种平面铺开的组合模式,不仅仅因为土木结构所限,更重要的是它与中国人“天人合一”,与自然亲和的时空意识是相通的。在一个淡泊于宗教,钟情于伦理的国度,与神的对话意识,通向天国的愿望被与大地、与自然的亲和、对人伦秩序、世俗情怀的热衷所淡化所消解,正如王振复所指出的:“中国建筑文化,是世代中国人与大自然不断进行亲密‘对话’的一种奇妙的文化方式,它令人深为感动地体现出‘宇宙即建筑,建筑即宇宙’的恢宏、深邃的时空意义。……中国建筑文化的时空意识,是一种典型的、人与自然相亲和的建筑‘有机’论。”[3](p200)
2.飞檐翼展
屋顶为建筑不可缺少的部分。在原始人建筑的房子上,屋顶不过是遮风蔽雨逐害的顶盖。这形同帽子一样的东西,在中国古代建筑师手中翻出层出不穷的花样,形成鲜明的民族特色。那一顶顶美奂美仑的“帽子”正是中国建筑文化的“桂冠”。梁思成先生在谈及中国建筑之特征时指出:“屋顶为实际必需之一部,其在中国建筑中,至迟自殷代始,已极受注意,历代匠师不殚烦难,集中构造之努力于此。依梁架层叠及‘举折’之法,以及角梁、翼角,椽及飞椽,脊吻之应用,遂形成屋顶坡面,脊端,及檐边,转折各种曲线,柔和壮丽,为中国建筑物之冠冕,而被视为神秘风格之特征,其功用且收‘上尊而宇卑,则吐水疾而霤远’之实效。而其最可注意者,尤在屋顶结构之合理与自然。其所形成之曲线,乃其结构工程之当然结果,非勉强造作而成也。”[1](p15)实用与审美,材质与技艺在屋顶上获得了和谐的统一。
追溯中国古代建筑技术的文脉,在三千余年的建筑历史中,中国屋顶建筑的形制和手法多得难以数计,“主要有庑殿、歇山、悬山、硬山、攒尖以及卷棚、盔顶、盝顶、单坡、囤顶、平顶、圆顶、拱顶、穹窿顶、风火山墙顶与扇面顶等多种,其中以前五种为最主要,以庑殿顶为最高文化品位,以反宇飞檐的造型为常见。”[3](p234)上述种种形制集中体现了中国建筑的曲线、折线之美,或舒放、或飘逸、或俊秀、或婉曲、或整肃、或硬拙,在反翘、卷杀、鸱尾、高耸等造型中穷极使巧,舒展如翼,飘然若飞,“使这个本应是异常沉重的往下压的大帽,反而随着线的曲折,显出向上挺举的飞动轻快,配以宽厚的正身和宽大的台基,使整个建筑安定踏实而毫无头重脚轻之感,体现出一种情理协调、舒适实用、有鲜明节奏感的效果,而不同于欧洲或伊斯兰以及印度建筑。”[2](p69)本来以温软的木头为主要材料的建筑能给人以柔和的观赏效果,上翘的飞檐所构成的轻灵曲线更使这种效果得以加强,形成了中国古典建筑的阴柔之美,与西方坚硬的石头建筑所呈现的阳刚之美,构成了建筑文化的两种不同范式。同时,屋顶的曲线也决非一味阴柔,在柔美秀丽中律动着无限生机和活力;静态的主体中呈现出了试图超拔于大地的飞动之势,这是屋顶曲线的又一大审美特征。对此,宗白华先生曾指出:“飞动之美”也是“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中国建筑特有的‘飞檐’,就是起这种作用。根据《诗经》的记载,周宣王的建筑已经像一只野鸡伸翅在飞。可见中国的建筑早就趋于飞动之美了。”[4](53-54)
屋顶曲线除了审美意义外,还具有象征意义和隐喻功能。许祖华指出:“象征与隐喻在建筑学中,它们都是与建筑的精神内容密切相关的语言技巧与艺术手段,它们的价值也就在于它们能表现建筑所想表达的精神内容。”[5](p178)如埃及的金字塔象征生命的永恒。麦姆嫩神像以超常的体积来表现法老的崇高与伟大,以超常的坚固来表现法老生命的永恒。再如哥特式建筑,被房龙称作“丑陋世界里的一篇美丽动听的童话”[6](p177),那直指上苍,高耸入云的尖顶,表达了人试图与“天国”对话的观念,那阴森、纵深、逼仄的空间令人感到恐惧、渺小,是人类“原罪”意识的隐喻。中国建筑的屋顶曲线的象征意义和隐喻机制随着其形制的不同而体现出不同的时代特点,如风行于汉代的大屋顶——反宇飞檐,象征的正是一个海县清一的泱泱大国的气度;唐代屋顶曲线的厚重舒展,不正隐喻和暗示着这个盛极一时的帝国汪洋辟阖,雄视天下的磅礴气势吗?元明清的屋顶峻峭、僵滞、死板,涂抹着浓烈的理性色彩,尤其是清代,那精美无比、却极端程度化的硬拙造型,是森严的等第观念的极好诠释。
3.中轴对称
中国建筑“其所最注重者,乃主要中线之成立。一切组织均根据中线以发展,其布置秩序均为左右分立,适于礼仪(Formal)庄严场合;公者如朝会大典,私者如婚表喜庆之属。”[1](p17)无论东方、西方,再没有一个民族对中轴对称线如此钟爱与恪守。从皇家宫殿、公共官署、佛道庙观以及一般民宅,都依严格的中轴线分布;从群体组合到一室布局都呈现出中轴线的特征。
先看北京故宫,王振复分析道:
整个明清时代的北京城,自明永乐帝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大兴土木,体现了中国后期封建社会都城以皇城为中心的建筑设计思想,重要宫殿建筑群即紫禁城,是明清整座北京城的主要建筑。它自南向北,沿着一条长达7.5公里长的中轴线有机地组织在一起。该中轴线以最南端的永定门为起点,以景山向北的地安门到形体世硕的钟鼓楼为终点,其间建筑空间序列重重叠叠、高潮迭起又井然有序,尤以紫禁城三大殿的平面布局以富于中轴线的建筑美感为特色。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太和门、天安门、午门、端门等故宫重要建筑,穿越中轴线呈纵直排列,其余建筑的设置,亦在中轴线两则呈两两对称呼应之势。[3](p220)
再看中山陵,陵园的总体依南北中轴线,布置在钟山南麓的缓坡上。依这个平面布局,大致可以为南北两部,南部包括入口的石牌坊和缓长的墓道;北部包括陵门、碑亭、石级、大平台、祭堂、墓室等,在整齐、庄严、肃穆中表现中山先生的精神不朽。[7]此外,号称“江南三大名楼”的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天下名胜如北京之潭柘寺、杭州之灵隐寺、曲阜之孔庙、太原之晋祠、开封之相国寺、成都之武侯祠、海南之五公祠、台湾之郑成功庙等等,主题建筑的中心即是中轴线之所在,副题建筑皆依中轴线左右对称分布,显现出井井有条的秩序感。即使在民宅中,中轴线亦触目可见,如北京的四合院,山西的平遥古城、无锡周庄的民宅等等,无论群体组合,还是单个建筑,中轴线的凸现都是很明显的。
中轴线作为中国建筑的一大民族特色,它给人以整齐严肃、有条不紊的视觉感受,实际上它是中国政治伦理的感性呈现,是古代理性精神的物质外化,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等级,到长幼有别,尊卑有序的家庭、家族秩序,莫不要求严格、规范、秩序化。一条中轴线如千古不易的神圣律条,不能冒犯、不可解构。同时,这条中轴线还直接通向滥觞于先秦、成熟于秦汉、延续两千余年的中国理性精神。政治伦理需要秩序,理性精神强化了秩序。正是这两方面的亲密联手,才使得两千多年来的建筑师以“集体无意识”的状态将中轴线遍布中国大地,直至近代。
4.曲径通幽
如果嫌中轴线太僵硬、太冰冷、太程式,那么,就该到园林中去触摸相对柔和、温暖自由的曲线。相对于中轴线而言,园林建筑可以说是“一反常态”,建筑师们穷极巧思,苦心经营,通过建筑与山、水、花、木的精妙配合,营构出一个人化的自然,以实现人类诗意栖居于大地的理想。
园林的美,在于自然与诗意的结合。置身于园林中,仿佛人在画中游,这里的一石一水、一亭一廊、一花一叶都饱含着诗情画意。建筑师将自然浓缩,游览者将自然放大,在曲屈幽深的有限空间里去感受宇宙的博大、造化之灵奇、人生的妙味。如苏州拙政园,假山与池沼的配置、草木的映、花墙与廊子的层次设置、门窗的装饰、墙与梁桩的颜色搭配等等,构成一幅立体的画。[8]在园林建筑这幅立体的画中,没有中轴线,拒绝直线,而在婉曲流动中展示诗意画意。
首先,园林的路径一律是曲折的,沿着这一条条曲径,配置以楼、阁亭、榭,点缀以山、水、花、草,而且一步一景,决不雷同。漫步在曲径之上,奇景常新,使人感到山水的幽远、深邃。
其次,园林的地形是逶迤起伏的,虽为人造,宛若天开,得自然之美。这里没有悬崖绝巘,没有陡峭的坡度,所有的景物就绵延在这流动的曲线上,像一条没有和声,没有大跳的单音音节构成的婉约旋律之线,这画也变成了“音画”,这景也变成了“乐景”,令人流连忘返,逸兴遄飞。
再次,园林的水是曲的,一段不算长的曲水却能给人以悠长的心理感受;曲屈流逸的水更具鲜活感,更能呈现出丰富的生命姿式。
第四,园林的长廊是曲的,曲折逶迤的长廊穿花透树,经山历水,沟通景观。穿行长廊,如坠仙景,没有倦怠,只有愉悦。
第五,园林景物的远近层次,建筑与景物的虚实相生,山水的动静结合,花草树木的参差错落等等,无不形成一条条富有乐感和韵律的曲线。
最后,园林的景观还是流淌在时间中的曲线。园林中的自然,“不仅是崇山峻岭,千岩万壑,水流蜿转,它还是时光流逝刻画在树木上的年轮、疤结和裂纹,是岩石风化的表面和斑驳的苔痕,是地老天荒式的古朴苍桑之感……它是百年风雨摧折成的虬枝曲干,是龟裂干涩的老树枯藤,是千年萧瑟刻在岩石上的嶙峋瘦骨、沉寂、冷漠和怪异;它还是雨水拍打在粉墙上的晕痕、浸渍在地上的苔衣,是夹杂着细草和苔鲜的深灰色瓦顶,是褪色的木桩、窗棂……”[9](p280-281)因此,在园林中,我们不仅可以欣赏自然景观的奇异,花草树木的活色生香,还可以感悟地老天荒式的古朴苍桑,感悟时光流逝的声响与印痕,感悟人生的无常与永恒。
中轴对称式建筑与曲径通幽式的园林,作为中国建筑两大风格类型,实际上都是中国哲学思想的象征和隐喻,前者是大写特写在大地上的儒家之“礼”,后者则是随心所欲点缀在大地上的道家之“游”;前者更趋理性,后者则更具浪漫情怀。二者相辅相成,“以玩赏自由园林(道)来补足居住的整齐屋宇(儒)”[2](p71),在中国建筑中真正体现了儒道互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