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展氏双杰到兄贤弟盗——柳下惠兄弟角色属性的早期演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贤弟论文,属性论文,角色论文,兄弟论文,柳下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102-(2010)06-0076-04
柳下惠,又称柳下季,展禽,其弟展喜。柳下惠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具体记载于《左传》、《国语》。孔子屡次提到柳下惠,从而使得他在先秦时期就有很高的知名度,许多典籍都相继用他的传说故事来阐明道理。柳下惠及其弟展喜,其原型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逐渐被故事化、寓言化,在历史原型的基础上发生演变。那么,这种演变是否有规律可循?造成演变的原因和契机是什么?演变的趋向是多极还是一元?所有这些,都是先秦文学研究需要作出回答的问题。
一、《左传》、《国语》中的柳下惠兄弟
关于柳下惠兄弟的事迹,最初记载见于《左传·僖公二十六年》:
夏,齐孝公伐我北鄙,卫人伐齐,洮之盟故也。公使展喜犒师,使受命于展禽。[1](P439)
文中的展禽,指的是柳下惠,展喜是柳下惠之弟。齐孝公率兵征伐鲁国,鲁僖公令展喜以酒食犒劳齐师,具体的应对辞令则由柳下惠拟定。《左传》的这条记载比较简略,《国语·鲁语上》则对事情的原委作了具体的交代:
齐孝公来伐,臧文仲欲以文辞告,病焉。问于展禽。对曰:“获闻之,处大教小,处小事大,所以御乱也,不闻以辞。若为小而崇以怒大国,使加己乱,乱在前矣,辞其何益?”文仲曰:“国急矣,百物唯其可者,将无不趋也。愿以子之词行赂焉,其可乎?”展禽使乙喜以膏沐犒师。[2](P151)
齐孝公之所以率兵伐鲁,是因为鲁国背叛了与齐国的盟约,在道义上是输家。臧文仲作为鲁国的执政大臣,深感形势的严峻。他想用外交辞令打动齐君,自己又没有这种能力,于是向柳下惠求援。柳下惠受命于危难之际,他拟定好应对的外交辞令,派其弟展喜前往陈述。《左传》、《鲁语上》对于柳下惠所拟定的辞令都有具体记载,这篇辞令不卑不亢,娓娓动听,使得齐孝公无言以对,只好撤兵返国,鲁国转危为安。
《鲁语上》还有如下记载: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以为三筴。[2](P154-162)
这件事发生在臧文仲执掌鲁国政事期间。臧文仲虚心接受了柳下惠的批评,并把他的话语用竹简记载下来,一式三份,供鲁国三位执政大臣参考。
《国语·鲁语上》记载:“夏父弗忌为宗,蒸,将跻僖公。”这件事发生在鲁文公二年。鲁国的君主是闵公在先,僖公继闵公为君。按照正常的宗庙祭祀规则,闵公应居于僖公之前。可是,由于鲁文公是僖公之子,身为伯宗的夏父弗忌掌管祭祀,他为了取媚于文公竟然违背礼制,把僖公的位次置于闵公之上。柳下惠对此加以批评:
展禽曰;“夏父弗忌必有殃。夫宗有司之言顺矣,僖又未有明焉。犯顺不祥,以逆训民亦不祥,易神之班亦不祥,不明而跻之亦不祥,犯鬼道二,犯人道二,能无殃乎?”[2](P165-166)
比较臧文仲的批评,他对夏父弗忌的斥责更严厉。
《左传》、《国语》有关柳下惠的记载,始于鲁僖公二十六年(前634),止于鲁文公二年(625),前后跨度为10年。此间,柳下惠作为鲁国政坛的重要人物出现。他娴于辞令,熟悉礼典,同时又直言敢谏,早期史书中的柳下惠,是一位重要的政治角色,在治国理政方面多有参与。
二、《论语》、《孟子》、《荀子》、毛诗中的柳下惠
先秦儒家典籍也提到了柳下惠,使这位人物由政治人物逐渐演变成道德楷模。
孔子参与社会现实的起始时段,上距柳下惠跻身鲁国政坛已经百余年。《论语·微子》篇云:
柳下惠三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3](P183)
相传柳下惠曾任狱官,三次遭到贬谪。至于遭到贬谪的原因,可以从《左传·文公二年》的记载中得到答案。孔子批评臧文仲三不仁、三不知,其中三不仁的首条就是“下展禽”,即排斥柳下惠。《论语·卫灵公》云:
子曰:“藏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3](P164)
臧文仲是否排斥、压制柳下惠,史无明证。但是,孔子的上述话语,却使柳下惠的角色属性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再是跻身鲁国政治中心的朝廷重臣,而是被排斥、遭压制的受害者,是被臧文仲在政治上边缘化了的怀才不遇之人。孔子对柳下惠所作的这种定性,很大程度上是对自身遭际的感慨,是借柳下惠的三黜寄托自己的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感,可谓同病相怜。
《论语·微子》还记载孔子对柳下惠的如下评论:“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3](P185)孔子把柳下惠列为“逸民”。所谓“逸民”,指的是被遗落之人,即在政治上处于边缘化的角色。孔子对柳下惠所作的这种定性,使得这个角色与社会政治拉开了距离,开始摆脱这个人物历史原型的政治属性,而向其他方面演变。
《论语·微子》主要是从道德方面评价柳下惠。先是赞扬他正道直行,不因为遭到贬谪而改变自己的志向。后面又认为柳下惠忍辱含垢,使自己的人格受到玷污,他所能做到的不过是言语有度、行为经过思虑而已。这些评价都是着眼于人格修养,专注于道德层面。
孔子对柳下惠所作的定性使得柳下惠由《左传》、《国语》中的历史人物变成传说人物,由政治人物变成道德人物。而把柳下惠视为怀才不遇之人则是他由历史人物向传说人物、由政治角色向道德角色演变的中间环节。没有这个中间环节,柳下惠的形象无法实现上述转变。
孔子对柳下惠所做的定性,对于孟子和荀子所产生的影响极其明显,因为“孟子毕生以学习孔子为目标”[4](P32),孔子的一言一行都会深深地影响着孟子。
《孟子·公孙丑下》记载孟子如下话语:
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谐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3](P240)
孟子对柳下惠所做的评价,基本是承续孔子而来。孟子主要是从道德层面评论柳下惠。《万章下》称:“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孟子一方面赞扬柳下惠的忍辱含垢、和光同尘,同时又指出他的“不恭”。柳下惠作为一位正面的道德角色出现,他有正道直行、兼容宽恕的美德,同时在行为上又流于简慢的缺欠。也就是说,柳下惠在道德上不是尽善尽美,却又多有可取之处,属于圣贤之列。
《公孙丑下》和《万章下》都引述柳下惠的如下话语:“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袒裼,指把罩衣脱掉;裸裎,指脱衣露体,光着身子。这段话是说柳下惠有很强的定力,即使有人在他身边赤身裸体,对柳下惠也不会有所玷污。孟子对柳下惠的评论集中在道德层面,并且深入到私密的个人生活领域。
《荀子·大略》篇称:“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对此,王先谦《集解》写道:
王念孙曰:“案《钟山札记》又引《吕氏春秋·长利》篇云:‘戎夷违齐如鲁,天大寒而后门’,高诱注:‘后门,日夕门已闭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云:‘暮而后门。’”[5](P339)
后门,指傍晚关闭门户。后门者,谓因傍晚关闭门户而无处投宿者。柳下惠接待了这样一个人,并且与之“共衣”。这里的衣是指覆被、遮蔽之物。柳下惠与无处投宿者“共衣”,就是和他同盖一条被子。荀子讲述这个故事赞扬柳下惠,并说他的这种举措没有受到别人的猜疑,仍是从道德层面评论柳下惠,援引的是幽深的私密之事,至于与柳下惠同盖被子者究竟为男性还是女性,荀子没有明言。不过,从言说者的语气判断,女性的可能性较大,否则,不存在是否引起别人猜疑的问题。
西汉毛诗解释《诗经·小雅·巷伯》时,云:
鲁有男子独处于室,邻之釐妇又独处于室,夜暴风雨至而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而不纳。妇人自牖与之言曰:“子何为不纳我乎?”男子曰:“吾闻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间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纳子。”妇人曰:“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男子曰:柳下惠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不可,学柳下惠之可。”[6](P717)
所谓的“妪不逮门之女”,指用身体温暖因闭门而无处投宿的女性。妪,谓给人以爱抚,送去温暖。柳下惠的上述传说,出自毛诗学派。《初学记》卷二十一写道:
孔子以《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曾申授魏人李克,李克授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汉人鲁国毛亨;作《诂训传》,以授赵人毛苌。[9](P171)
在《诗经》的这个传承谱系中,毛诗出自荀子,为《诗经》作《诂训传》的毛亨是荀子的弟子,传授《诗经》的毛苌则是荀子的再传弟子。由此可以推断,《荀子·大略》篇所说的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指的就是毛诗所说的柳下惠“妪不逮门之女”,两个传说故事出自同一源头。先秦儒家对柳下惠所作的道德认可,在汉初毛诗学派那里再次得到确证。
从《论语》到《孟子》、《荀子》,再到毛诗,柳下惠所充当的角色经历了微妙的变化。孔子使柳下惠的角色由政治领域转向道德领域,孟子则把柳下惠在道德领域的担当由社会深入到个人的私密空间。荀子及毛诗学派,则把柳下惠在私密空间的操守进一步具体化为坐怀不乱,是在两性亲密接触中保持情操之士,是令人钦佩的贤人。
《礼记·中庸》首章写道:“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3](P17)按照这种理念进行衡量,幽隐细微之处最能检验人的操行品德,尤其在独处时更需谨慎。《孟子》、《荀子》及毛诗中的柳下惠传说,就是在儒家“慎独”理念统辖下生成的,体现的是在私密的个人空间中所达到的至高的道德境界。
三、《庄子》中的柳下惠兄弟
《左传》、《国语》中的柳下惠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论语》、《孟子》、《荀子》及毛诗中的柳下惠,是由历史原型演变而来的故事主角。至于《庄子》中的柳下惠兄弟,则是寓言中的人物形象。
《庄子·盗跖》开篇写道: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车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8](P990)
这则寓言是虚拟的,不具有历史的真实性,古人早已认识到这个问题。成玄英疏写道:
展禽是鲁庄公时,孔子相去百余岁,而言友者,盖寓言也。[8](P990)
成玄英的辨析是有道理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则寓言是怎样生成的?为什么把柳下惠说成孔子之友?又为什么把柳下惠之弟说成是大盗?
如前所述,孔子对柳下惠做过评论,赞扬他的正道直行,并且把他说成是受臧文仲挤压的怀才不遇之人。孔子同情柳下惠,因此,到了《庄子·盗跖》篇,就超越两个人所处历史阶段的先后悬隔,把他们说成是生活在同一时期的朋友。《庄子》寓言经常采用这种虚拟笔法,这不过是众多案例中的一个。
《盗跖》篇将柳下惠说成是孔子之友,其原因很简单,较易理解。至于把柳下惠之弟说成是盗跖,原因则比较复杂,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柳下惠之弟展喜,见于《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史书对他的记载只有这一处,其他文献也没有提及。这样一来,必然使人产生疑问。展喜的去向如何?他的人生结局怎样?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由此会生发出各种猜测。
第二,《左传·僖公十五年》记载:“震夷伯之庙,罪之也,于是展氏有隐慝焉。”[1](P336)夷伯之庙是展氏祖庙,它被雷电所击,人们由此猜测展氏有人所不知的罪恶而加以隐蔽,因此遭到上天的惩罚。直到西汉后期的刘歆,还是持《左传》的上述看法。《汉书·五行志》记载刘歆的观点:“展氏有隐慝,故天加诛于其祖夷伯之庙以谴责知也。”[9](P1445)雷击夷伯之庙,发生在柳下惠拟定应对齐国辞令的前十一年,以理推断,柳下惠当时已进入成年。可是,展氏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罪恶,史书没有任何记载。《庄子·盗跖》的作者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把展氏的罪恶和展喜挂钩,把他写成大盗。
第三,在先秦儒家那里,柳下惠是与伯夷等高士相提并论的贤人,有很高的声望。而在《庄子》作者看来,贤人与强盗并没有根本的区别,《胼拇》所持的就是此观念:
伯夷死于首阳之下,盗跖死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若其残生伤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8](P323)
在《胼拇》作者看来,伯夷、柳下惠这类贤人,与盗跖那类恶人,其人生取向殊途同归。所谓殊途,指的是贤人殉名,而恶人殉利。所谓同归,这两类人都是残生伤性。这样一来,就把贤人和强盗划了等号。《盗跖》篇把盗跖说成是贤人柳下惠之弟,所持的正是上述理念,是以调侃的方式颠覆儒家的善恶之分、贤愚之辨。
把盗跖写成柳下惠之弟,这则寓言是虚拟的。但是,盗跖作为文学形象,又留了展喜的某些投影。
《庄子·盗跖》篇称,孔子不听柳下惠的忠告,坚持要面见盗跖,对他加以劝导。相见之际,“盗跖方休卒徒大山之阳”。大山,指太山,亦即泰山。《庄子·大宗师》:“肩吾得之,以处大山。”[8](P247)成玄英疏:“肩吾,神名也。得道,故处东岳为太山之神。”[8](P429)盗跖率众处于“太山之阳”,即在泰山的南边驻留。柳下惠是鲁国人,春秋时期的鲁国正处于泰山之南。盗跖所处的地域,与柳下惠所居鲁国的版图相吻合。
柳下惠及其弟展喜,都以擅长辞令著称。《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记载的辞令,由柳下惠拟定,展喜出面向齐孝公陈述。一席话使得齐孝公哑口无言,只好退兵。历史传说和寓言故事中的盗跖,同样是伶牙俐齿,长于辞令。《荀子·不苟》篇先是提到惠施、邓析的善辩,接着写道:“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尧舜俱传而不息。”[5](P24)这里所说的“吟口”,实指能言善辩,与惠施、邓析属同一类型,《说文·口部》:“呻,吟也,从口,申声。吟,呻也,从口,今声。”段玉裁注:“呻者吟之舒,吟者呻之急,浑言则不别也。”[10](P60)吟,指的说话的语速很快,盗跖“吟口”,指他的语言表达流畅,能言善辩。《庄子·盗跖》篇假借柳下惠之口说道:
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8](P991)
文中的盗跖确实能言善辩,用大段话语教训、羞辱孔子,以至于孔子丧魂落魄:“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7](P1001)盗跖言辞所具有的杀伤力,被渲染到极致。
《左传·僖公十六年》记载的展氏兄弟,都是擅长辞令的贤人君子,堪称展氏双杰。可是,到了《庄子·盗跖》篇,还是这两位展氏兄弟,却变成兄为贤人,与孔子为友;弟则是强盗,与孔子为敌。从展氏双杰到兄贤弟盗,这种演变是在《庄子》书中完成的,也是柳下惠由历史人物向文学形象的演变。
在先秦儒家典籍中,柳下惠从历史人物演变为故事传说的主角,道德化倾向日益明显。而作为文学形象出现在《庄子·盗跖》篇的柳下惠兄弟,则通过盗跖之口彻底颠覆儒家的价值观、道德观。在先秦儒家和道家那里,展氏兄弟扮演的角色存在差异,道德取向也大相径庭。
收稿日期:2010-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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