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修辞——初论卢梭《致达朗贝论剧院的信》的形式与结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卢梭论文,修辞论文,剧院论文,形式论文,结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前言
1758年2月的初春,避世于巴黎远郊——蒙莫朗西之退隐庐 (l'Ermitage de Montmorency)的卢梭迫不及待地挥笔写就了一封长达232页的“信”,①该信开篇就宣称:
我在犯错,如果这一次本不是出于必要而执笔的话。攻击达朗贝先生于我可是既无利可图也不让人愉快。②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位避居退隐庐的“孤独人”提笔写了这封长信?有人提议在日内瓦建座剧院,真的那么刺激这个隐居法国乡下的日内瓦公民?是什么逼使卢梭不念旧谊,不顾与之交往多年的“百科全书”派的朋友,更不消说他的挚友狄德罗,还敢于与声名如日中天的伏尔泰反目成仇?这封信写成后立即于阿姆斯特丹首版,仅隔四年,即1762年,由卢梭亲自修改甚至出了第三版,③他对这部作品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促使卢梭写这封信的导火索是《百科全书》副主编、自然科学家达朗贝(D'Alembert)在为“百科全书”第七卷撰写的“日内瓦”条目中所提出的建议:日内瓦应建一座剧院。众所周知,16世纪以来,日内瓦的宗教——严律的加尔文教福音主义使得日内瓦人的生活时时“处于教会法庭经常而严密的监督下”。在加尔文“要把日内瓦建成完美的基督教社会模范”的信念支配下,日内瓦成了欧洲的加尔文新教中心。加尔文于1559年创办的“日内瓦学园”成了归正宗(Reformed)神学教育的中心,为法国、尼德兰、英格兰、苏格兰、德国及意大利培养牧师。④处于这种宗教背景下的日内瓦共和国一直以敦化风俗为名禁止在该城建造剧院,这种严律的制度使得日内瓦的贵族和一些教士不满,同时也使得流亡到日内瓦的启蒙领袖伏尔泰满腹怨言。基于某种意图,“百科全书”派的启蒙领袖们借《百科全书》的“启蒙风暴”对欧洲产生的巨大影响,向这个顽固不化的宗教堡垒发起了进攻——卢梭的这封信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台的。
其实,早在达朗贝的“日内瓦”条目公开发表之前(即1757年10月),卢梭就从好友狄德罗处得知了启蒙阵营的这个计划:“日内瓦的上流社会已经商量好,要在日内瓦建立一个剧场;人们已经为此作好了准备,剧场的修建不久就会进行。”⑤卢梭一直没有公开发表意见,像是为了等待最佳时机,他说:
我对人家在我的祖国耍的这一套诱惑手腕感到愤慨,所以我急待载有这篇文章的那本《百科全书》出版,看看有无办法写篇答复,好对这不幸的一着防患于未然。⑥
这段话似乎说明了卢梭写作这封信的最初动机。可是,为什么卢梭会认为,在日内瓦建造剧院的建议是“一套诱惑手腕”,是“不幸的一着”?他自己不也是个戏剧迷么?他愤然出击的真实动机是什么?据说,卢梭决不错过一场在法兰西剧场上演的莫里哀喜剧。问题的另一面则是,卢梭到底在信中说了什么?显然,这封信像是捅了启蒙阵营的马蜂窝,让卢梭饱受昔日友人的指责——狄德罗于1758年 11月发表了《论戏剧诗》 (De la poé sietdramatique),⑦似乎意在回应卢梭对启蒙戏剧的攻击。将问题归结于文人间的意气之争,未免将问题简单化了,如果考虑到卢梭与启蒙阵营在戏剧问题上的明显分歧及其背后的哲人意图,问题就会显得复杂且有趣了。倘若追问下去,问题就是:卢梭在《论剧院》中要表达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卢梭的文字充满激情和张力,阅读卢梭的过程同时也是与研究者自身鏖战的过程,因为单纯从文字表面进入卢梭,盲目跟随字面的引导,很容易会陷入卢梭的圈套,这种读法是危险的。卢梭在《关于一本书的写作》的短文中曾告诫他的读者要小心:
对于同一个问题的许多提法,其中大部分彼此都有一种细微的相似之处,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联系。头脑平庸的人是见不到的,而有真正的天分的人是一下就会把它抓住的,一旦抓住了一条链子的一端,事情的进行就会非常容易。人们会惊奇地发现:有千百条似乎毫无共同之处的或者以各种方式互相交叉的蹊径不断引导你从一条比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更短和更稳妥的途径达到目标。⑧
卢梭在这里为后来的读者指明了走向其思想的门径:格外小心作品之间的内在关联,他会将那些他想告诉特定读者的智慧包裹起来,散置在不同的作品之中,期待有心人将这些散落的智慧串起来,直至卢梭隐藏在面具下的真面目向读者敞开。卢梭在《论不平等》中“关于附注的说明”里又善意地提醒读者注意文中的注释:
我有一个时作时辍的懒散习惯,所以我写成本论文后,又添加了一些注解。这些注解有时离题很远,不适于和本文一起阅读。因此我把它们放在本文后面了,在本文里,我尽可能地保持简练。有勇气重读一遍这篇论文的人,一定有兴趣搜寻我的末尽的余意,浏览一下注解。其他的人根本不读这些注解,也没有什么妨碍。⑨
卢梭对自己写作方式的说明,散见在他的很多作品中,这意味着卢梭的写作一直是面向两类读者的:普通的大多数和少数爱智者。⑩事实上,历史上伟大天才的思想家莫不如是,他们对待自己的作品总是异常小心,一方面是出于哲人的谨慎:哲人要将那些很复杂的、对社会有害的智慧和意见包裹起来,力图不危及社会的生活根基;另一方面,哲人又要将真理展示给一小部分人,他用这种方式吸引特定读者的探索和追问。启蒙之后的我们恐怕已不太能明白古人显得是“多此一举”的做法,然而,这可能是进入古典大书的最好途径。在这里,任何的小心和慎重都不会过分,真理的火会灼伤世人,同时却照亮爱智者的探求之路。“悉心写成的书是为善于悉心阅读的读者写的”。(11)因此,像卢梭自己那样理解卢梭倒也并不是瞎胡闹,笔者学识虽然不足仍心向往之。
因而,在对《论剧院》的读解上,首先将特别重视作者的修辞手法,从文本的文学性特征入手,关注文本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张力。论文的设计按作者本人在作品中的安排顺序,采取逐段疏解的形式。其次,联系作者其他作品,让卢梭自己说话,并将《论剧院》置入作者整体的论说中思考,结合时代背景,尽可能在文学史和思想史的背景下追问和呈现作者的意图。此外,考虑到《论剧院》是一封论战性很强的书信,文本在论战和知性思考的两个层面上交织推进,因此,笔者在读解时会格外注重来自卢梭对手的批评并以此作为解读的佐证。
正如卢梭本人不止一次告诉他的读者的,他的作品是一个整体,在碎片中难以找到真实的卢梭。因而,本文对《论剧院》的疏解将特别关注它与卢梭其他作品文本间的平行和义理的呼应。如同卢梭声明《社会契约论》只是《爱弥儿》的附录,《论剧院》也体现了卢梭思考的一贯性。《论剧院》和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1750年)、《略论语言的起源》(1753年)、《论不平等》(1754年)这些文本中的思考是一脉相承的,体现了他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与社会、道德及风尚之间的内在关系的思考。同时期写作的《新爱洛漪丝》也是《论剧院》最好的对勘本,这种对作品彼此互解的关切,笔者将会在对《论剧院》的疏解上详加分析。
要接近《论剧院》中的卢梭意图,除上文所构思的方法外,我们还要请出卢梭的老师,追问是谁在引导卢梭的思考。卢梭拒绝启蒙派的路向,转而问学古人,他找到了谁?《论剧院》的解读者不约而同地提到卢梭在1753年创作的《论戏剧性模仿:简论〈柏拉图对话集〉》(DE L' IMITATION Thétrale:Essay tiré des dialogues de Platon),(12)这篇写于《论剧院》之前的小文绝非只是对《柏拉图对话集》的笔记摘要。在这里得注意法文的标题:“模仿”(DE L' IMITATION)是全文大写,关注标题有助于把握卢梭的写作意图,模仿(μμησιs)是柏拉图《王制》第十卷中重点讨论的问题,是用以攻击诗人最厉害的武器。柏拉图之所以要驱逐诗人出城邦,最主要的理由是,诗人的模仿是第三重模仿,苏格拉底说:
悲剧诗人既然是模仿者,他就像所有其他的模仿者一样,自然地和王者(比喻,即真理,最高的)隔着两层。(《王制》 597e)(13)
诗人煽动了灵魂中纯情感的一面,释放了人的激情,煽动了“情爱和血气”(606d)这类情感,这与促使人克制的理性与法律冲突,对城邦不利。既然“我们的最善部分是愿意听从理性的指导的”(604d),因而,苏格拉底认为“模仿术乃是低贱父母生的低贱的孩子” (603b)。《王制》中苏格拉底对待诗人的态度和处理悲剧诗和喜剧诗的路径在卢梭的《论剧院》中再现,但是又得到了卢梭式的修正,这要结合卢梭的公民宗教来看。总之,苏格拉底式的卢梭如何处理灵魂中的血气,如何驯服和引导人与生俱来的激情(passion),对我们理解卢梭在启蒙戏剧问题上的立场至关重要。
总之,在重重修辞之下,卢梭向我们敞开又隐匿。在1770年2月26日写给圣日曼先生 (M.de Saint-Germain)的自传体书信中,卢梭隐晦地提到了这封导致他与“百科全书”派分道扬镳的信。(14)可见,要想真正读懂这封信不是那么容易,很可能这封信对重新认识和把握卢梭的整个思想意义重大。这封非同寻常的信是卢梭与18世纪以“百科全书”派为首的启蒙阵营的决裂书,或者说,是一封言辞激烈的挑战书。自此,他与昔日相与的朋友彻底分道扬镳。到底这封信的主题是什么?卢梭在信中说了什么?本文主要从该信的形式和结构进入,试图初步把握卢梭的写作意图。
一、《论剧院》标题中的密道
古典大书的标题是引领我们进入伟大天才思想密室的第一把钥匙,况且卢梭一贯喜欢在标题中埋下机关。笔者目前搜集到的这个原文本(胶片)是1762年经卢梭亲自修改出版的版本,从1762年版《论剧院》的标题来看,卢梭的意图非常有意思,这封信正式出版时,其标题长达40字,其标题的法文原文如下:(15)
J.J.ROUSSEAU
CITOYEN DE GENVE,
M.D' ALEMBERT,
De L' Acadé mie Franoise,&c.&c.&c.
Sur son Article GENVE
Dans le Ⅶ.Volume de l'ENCYCLOPDIE
ET PARTICULIEREMENT
Sur le projet d'établir un
THATRE DE COMDIE en cette Ville.
Dii meliora piis,erroremque hostibus illum.
全文译成中文是:
让-雅克·卢梭,日内瓦公民,致达朗贝先生,法兰西科学院、 巴黎皇家科学院、普鲁士皇家文学科学院和波洛尼亚学院院士的信——这是关于达朗贝在《大百科全书》第七卷写的词条“日内瓦”,特别是关于在这个小城建造一座喜剧剧院方案的信。
“上帝令虔敬者多福,却把疯癫留给我们的敌人。”(16)
这个标题阵势庞大,而卢梭本人又没添加任何副标题,一些现代译本(17)出于方便或为了引导读者进入作品,增加了副标题,如J.V.本的副标题是Lettre à d'Alembert sur les spectacles(《致达朗贝论演剧的信》),这里les spectacles是复数,可译作剧院或戏剧演出。 Bloom本的副标题是Lettre to M.D' Alembert on the theatre(《致达朗贝论剧院的信》)。晚近的注释本则避开历来在副题上的争论,将原文冗长的标题简化为:Lettre à d' Alembert(《致达朗贝的信》),如Baffat编订的M.B本和2004年 Kelly重新修订的Bloom本的英译本。(18)标题上的几经周折既显示了历来研究者的不同学养与阅读经验,同时也反映了卢梭这部作品的内容之复杂,意义之丰富。
然而,细究标题的形式不难品出卢梭的“别有用心”。在1862年出版的原本中,标题使用全文大写的名词是:J.J.ROUSSEAU (卢梭)、M.D' ALEMBERT(达朗贝先生)、 CITOYEN DE GENVE(日内瓦公民), ENCYCLOPDIE(《百科全书》);ET(并且)、 PARTICULIEREMENT(尤其是)、THATRE DE COMDIE(喜剧剧院)。大写并采用黑体加粗突显出来的几个词是:卢梭、达朗贝、喜剧剧院。
这意味着卢梭和达朗贝作为哲人的身份在喜剧剧院的讨论上是对等的(或对立的)。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忽略了标题的内容显示出的卢梭和达朗贝之间社会身份的对比:日内瓦公民(19)挑战法兰西科学院、巴黎皇家科学院、普鲁士皇家文学科学院和波洛尼亚学院的院士。
卢梭在这里使用了修辞,使得文字的形式与内容之间产生了一种内在的张力,通过这种形式隐晦地表达了作者的意图:这封信是在两个层面上讨论问题,一是哲学层面,一是城邦层面。文本中的卢梭言说更是戴着两副面具——哲人卢梭与日内瓦公民卢梭,两副面具间也构成了一种言说的紧张和矛盾。卢梭的意图以此应对两类听众:大众和哲人。落实到文本中,听众的队伍还加入了:诗人、政治家、教士,而卢梭的面具也随听众身份的变换而变换。
二、《论剧院》书信体形式的历史渊源
《论剧院》的书信体形式对我们理解这部大书意义重大。东西方书信体写作传统历史悠远,用书信来传递思想似乎成了对话之外的另一种哲学化表达,显示了个体的生存姿态。刘勰在《文心雕龙·书记》里记载了中国书信体写作的传统:
故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三代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盛,书介弥盛。……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汉来笔札,辞气纷纭。(20)
刘勰总结道,书信体写作是“圣贤言辞,总谓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中国书信体写作成于魏晋南北朝,(21)著名的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就是其与司马氏集团绝决的宣言,不过中国文人的书信体的写作鲜有公共性,多为文人之间的思想论争,隐微地抒发个人政治情怀和人生哲理,主要局限于士人阶层之间的私信往来,这与中国的社会结构有关,公共性是东西方书信体写作的分界点。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书简很早就不仅是一种私人或官方沟通和交流的媒介,也是文学体裁;换言之,书简并非一定是真的写给别人的通信,而是虚构的通信——并非真实的交流,而是虚构的传达。早在雅典民主时期,据说演说家们就已经很喜欢编造虚假的书简。在古罗马时期,拉丁语经典作家贺拉斯、奥维德甚至发明了诗体书简,还大受欢迎。诗体书简的出现充分表明,书简对于作家来说不是私人之间的交流媒介,而是一种文学形式。罗马政治家、哲人塞涅卡(Senecs)的《道德书简》堪称书简文学的典范——如此亲切的表达形式被用来发挥其斯多亚的哲学观念。启蒙时代的一些大作家善于利用书简体裁,可以说是在摹仿古人(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卢梭的《新爱洛伊斯》、维兰德的《阿里斯提珀》、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都是书简体小说)。为什么要用虚构的书简体?原因可能与虚构对话体一样,都是哲人、文人凭借的斗争手段 (而非仅仅是传达手段),以便在复杂的政治处境中更好地既表达自己的异见又保护自己。
《论剧场》这封写给启蒙主将达朗贝的论战信既是一部多声部的乐曲,又是一幕精彩纷呈的古典戏剧,出场的人物有:卢梭、达朗贝、加尔文教会的教士、日内瓦执政官。隐在幕后的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喜剧诗人莫里哀、悲剧诗人拉辛、伏尔泰、狄德罗。还有歌队:日内瓦的公民们。卢梭通过文中暗中转换的称呼“我”与“我们”、“你”与“你们”,使得他本人在标题中显示的两副面具哲人和日内瓦公民交错出现。
在《论剧院》中,卢梭以日内瓦公民的面具迎战“百科全书派”启蒙哲人。这种公民身份的刻意突出是为了提醒哲人们面对大众必须审慎,这个时候,卢梭尽量从最低、最世俗的东西谈起,但当他以另一面具——哲人显身时,就出现了哲学层面的讨论,比如第二部分讨论悲剧与喜剧的笔调,使人联想到柏拉图《王制》中诗与哲学之争,显然这时卢梭的身份已由民众转为哲人。信中的卢梭表现了对诗的两种态度:作为日内瓦公民的卢梭认为出现在城邦里的戏剧不会干扰社会的长治久安,而民众德性和风尚习俗又能得以保持,那么戏剧是可以出现在城邦里的,于是日内瓦的公民得出结论说:
演剧可以巩固民族性格,加强对自然的爱好,赋予一切激情以新的力量。(22)
此后,卢梭笔调一变,开始以哲人卢梭的面具出现,讨论诗学史上的“净化说”,即:面对激情,诗真的能“在激情高涨中净化激情”(23)吗?哲人卢梭持怀疑的态度,随后展开了一系列对悲剧、喜剧的分析,直到第107自然段,哲人卢梭才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展示出来:
假如认为演戏本身并不坏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么还需要考察它对其所服务的人民是否有害。(24)
最后,他得出了与公民卢梭直接相反的结论:对戏剧的看法应针对不同的处境,在好的城邦里戏剧是坏的,因为戏剧败坏了民众的道德风尚,戏剧里的价值观破坏了城邦的传统习俗;在坏的城邦里戏剧则是好的,因为可以阻挡道德继续败坏:
假如人民已被败坏了,看戏对他们是有益的;如果人民原来德性就很好,看戏就是有害的。(25)
类似的说法还出现在《新爱洛漪丝》的前言中:“大城市需要戏剧,腐化了的民族需要小说。”(26)可见,哲人卢梭的态度与日内瓦公民卢梭的态度也处于紧张中。
通过书信体这种形式, 《论剧院》的论战层面与哲人的言说相互交织,显示了卢梭何时对哲人发言,何时对大众发言,何时安抚日内瓦的教士和小政府。关注书信的形式有利于我们分清楚《论剧院》的讲话对象,对于理解卢梭在文本里的各种修辞十分重要,但是背后隐藏了卢梭什么样的秘密呢?
三、《论剧院》结构中的伏笔
在《论剧院》的谋篇布局上,卢梭同样没有放过埋下伏笔以隐藏真实意图的机会。可以说,《论剧院》的结构是卢梭的最大伏笔,与卢梭关于“剧院”的隐喻暗中勾连。
借助前人的眼睛,我们应该注意到《论剧院》的段落安排。除前言外,全文共有230个自然段,通过第80、70和68自然段中冗长的过渡和讨论,卢梭将《论剧院》截成了三个部分。第1至10自然段(导论);第11-91自然段为第一部分;第91-161自然段为第二部分;第162-230自然段为第三部分。前两部分包含了卢梭关于戏剧、道德和教育的信念和准则,第三部分则表达了日内瓦的特殊处境。头十个自然段主要讲日内瓦的宗教和特殊的信仰背景。但是,显然不能忽略头十个自然段的要害。卢梭在这里隐微地讨论了宗教与理性的冲突、哲人与大众的冲突(这是整篇书信的大背景、基调)。卢梭攻击达朗贝对日内瓦神职人员的评论,这与前言部分形成对照。回想他在前言部分只引述了达朗贝撰写的“日内瓦”条目中“剧院”建设的提议,仿佛只有剧院建设方案才是本文写作的动机,可是开篇就谈到与剧院关系甚远的日内瓦僧侣。与开头相对应的是《论剧院》的结尾“共和国的娱乐”小节中罗马式的广场节日的欢乐结束。罗马的庆典一般以祭神为主题,卢梭以异教徒的宗教庆典与开头的日内瓦加尔文教相对照,暗中置换了民众的信仰。那么在基督教与异教之间夹着什么呢?我们现在可以回过头看看卢梭在文中依次谈论的主题:剧院的性质、悲剧、喜剧、爱情、奢华、法律和习俗、女演员和男演员、社会结构、共和国的德性。在近10个主题中,处于中间位置的是法律和习俗。我们不能设想,卢梭是个盲目写作的人。这本经过他亲自修改过的书呈现出的这种结构显然是有用意的。
现在该回来谈谈《论剧院》中最大的隐喻,否则我们还是难以进入这封书信,读不懂书信中矛盾的卢梭,他真的反对在共和国里有剧目吗?不要忽略他在最后一个主题“共和国的娱乐”中以肯定的口吻所说的话:
怎么!难道这就意味着共和国中根本不能有娱乐活动吗?相反,在共和国里需要很多的娱乐活动。(27)
他甚至说,赞成再多些娱乐表演。他接下来说了一段含义很深的话:
但是让我们不要接受一类高高在上的娱乐演出,这类表演把一小部分人情绪低落地关在一个黑暗的洞穴(antre obscur)里,在洞穴里只让他们保持胆战心惊、沉默静坐且无所作为的状态,给他们看的只有监狱、长矛、众兵士、奴役和不平等情形下的痛苦图景。(28)
卢梭在描述了这一番情况后转而向日内瓦民众疾呼,要求他们找回自己民族应有的狂欢娱乐,要民众们走出洞穴,到空气、蓝天中接受太阳的照耀,在阳光下面舞蹈、狂欢。至此,我们大致能断定,“剧院中的人”在卢梭的笔下等于柏拉图的“洞穴人”,他们都生活在黑暗中,看到的是虚像,离真实总是相隔甚远。剧院里上演的戏目是诗人(同时也是一些哲人)虚构出来的,诗人们夸大其词地模仿生活中的悲伤、苦难,这不但不能缓解民众生命中的忧伤和苦痛,反而在密集的灾难中使人们对生命本身麻木,在和台上戏中人作命运的对比时暗自庆幸自己平安无灾,从此心安理得地堕落,苟且一生。狄德罗针对卢梭《论剧院》写就《论戏剧诗——献给我的朋友格里姆先生》同样是西方美学史上的名篇,在谈到“格调”时,他宣称:
诗里的真实是一回事,哲学里的真实又是一回事。为了真实,哲学家说的话应该符合事物的本质,诗人说的话则要求和他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一致。根据情欲和利益去描写,这就是诗人的才华。(29)
这些正是卢梭对启蒙阵营失望和忿然的原因。因为,当人们的激情逐渐消亡时,自爱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私自利的利益至上和对恶的麻木。没有了向善的渴望,灵魂会日益枯萎,人心会更加败坏。想想现代启蒙之后的社会,卢梭天才的预见让人惊叹。
然而,文本的修辞还没有完结。与“剧院/洞穴”比喻相关涉的是另一个隐喻:“教堂/洞穴”。这是卢梭隐匿最深的“恶毒”。卢梭在《论剧院》中对“剧院/洞穴”的描述不难让人联想到牧师用以布道的教堂。这一点结合卢梭散见在文中对教士的攻击大致可以成立,如在第10自然段:
真正值得高兴的是我们有了神学家团体,这些人都能作哲学思考,又能平易近人,简直可以说是道德的仆人和美德的听差,我经常想到他们有可能变成头脑简单的宗教信徒的危险而心惊肉跳。(30)
卢梭在这里运用了反讽手法,看似赞美日内瓦的教士们,内里却是贬斥挖苦。而且他还嫌这种挖苦不够味儿,居然还在“道德的仆人”这一词下加了注释:
神甫圣·皮尔(Saint Pierre)总是这么叫这些牧师们,不知道他是因为看到他们实际上的这个样子,还是指望他们应当是这个样子。(31)
由此,我们慢慢地发现了一个攻击基督教的卢梭。(32)教士和演员一样,他们同样占据了舞台(圣坛),同样面对着大众的静默和无所作为,演员和教士都与真实(真理)阻隔。我们也能看清了,为什么启蒙阵营要想尽办法占据戏剧舞台。伏尔泰、狄德罗们想要获得与教士相同的、公开面对大众宣讲的权利。卢梭呢?他看起来既反对启蒙又反对基督教,他与基督教的关系在《论剧院》中充满了吊诡——如何看待卢梭的信仰问题是疏解《论剧院》的关键之一,笔者将另文撰述。
此外,需要商榷的是《论剧院》的中译本译名的问题。迄今为止,中国学界尚无真正意义上的《论剧院》的译本,卢梭这部意义非凡的著作得以被中国学界了解,是经过俄国人的译介。《论剧院》的中译本于1994年5月由三联书店出版,此译本由王子野先生根据1967年苏联文学艺术国家出版社《卢梭选集》第一卷俄文版转译,这是大陆学界唯一的《论剧院》译本。俄文注释由巴赫墨特斯基编写。(33)王先生为《论剧院》加的副题是《关于戏剧演出给达朗贝的信》,封面则简化为《论戏剧》。笔者无从考究该版本所采用的俄文本是根据《论剧院》的哪个注释本,不好对王先生的译本妄下断言。不过,笔者对勘法文原文,中文的“戏剧”一词在法语中有三个词可对应:(34)
1.thétre;2.spectacle;3.drame.
théatre:剧院,剧场; 舞台美术;剧场艺术。拉丁词源:(35)theatrum,名词 (希):1.剧院,半圆形有层层看台的剧场;2.剧院(内)的观众;3.活动场所; 4.舞台。英文:(36)theater,名词:1.戏院,剧场,影剧院;2.(影剧院)全场观众; 3.戏剧,剧本,剧作;4.(古希腊、古罗马式的)露天圆形剧场。
spectacle:既指戏剧总称,又指戏剧演出 (含有戏剧表演、剧本的意思)。拉丁词源:spectaculum,名词:1.景色、景象;2.(戏剧或角斗的)演出;3.(惯用复数)剧院或竞技场的座位;观众;4.世界奇迹。英文:spectacle,名词:1.景象,奇观,壮观;2.公开展示,展览,演出。
drame:戏剧,戏;正剧;剧本; (转)悲剧,惨剧, 悲惨事件。拉丁词源: drama,名词:戏剧,剧本。英文: drama,名词:1.(一出)戏;剧本;2.(总称)戏剧;3.戏剧性,戏剧效果。
卢梭在标题中用un thétre,显然指剧院。 1762年的R E Y本和J.V本、M.B本凡是提到“戏剧”(按王先生的译文)的地方,卢梭却用了spectacle或thétre、drame,可见“戏剧”一词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
笔者结合书信的内容,认为Bloom本的副题更能切合作者的原意。虽然在信中,卢梭用了很长的篇幅谈论戏剧,但是卢梭在文本中布置重重机关,谈论戏剧只是卢梭的表层意图,内里含义远不止此。而且,如前所述,“剧院”在文本中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和卢梭整部书的意图关系重大,用《论戏剧》实在难以涵盖整部作品的意蕴,如果单用《致达朗贝的信》(M.B本)则易与卢梭其他的通信混淆。经再三斟酌,本论文采用《致达朗贝论剧院的信》这一标题。
总而言之,本文只想指出,卢梭在《论剧院》中采用的形式、文本的结构安排无一不蕴藏深意,笔者对《论剧院》的形式和结构的初步解读也只是揭开卢梭修辞意图的冰山一角,而对《论剧院》的全文疏解乃是研读卢梭的重要工作之一,意义深远。
注释:
①页数按卢梭《致达朗贝论剧院的信》第三版计,lettre à M.D'Alembert (Amsterdam:Marc Michel Rey,1762年),下文简称《论剧院》。
②引文见卢梭《论剧院》的序言,阿姆斯特丹1762年版, A2页。译文参见卢梭:《论戏剧》,王子野译,三联书店 1994年版,2页。
③卢梭在1758年2月中开始写《论剧院》,花了三个星期,于3月初完成。1758年10月在巴黎印刷,2日出样书, 20日在阿姆斯特丹公开发行。1759年在阿姆斯特丹出了第二版。1762年,Marc Michel Rey出版社出版第三版(简称REY),卢梭对1762年的版本作了一些改动;1782年日内瓦出版的《卢梭全集》(Collection complete des
ceuvres de J.-J.Rousseau;简称C.C.)收入1762版的《论剧院》,注释中保留了卢梭的改动。——目前笔者收集到的最早版本是1762年第三版的REY本。
④参见沃尔克:《基督教会史》,孙善玲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441-449页;冈察雷斯:《基督教思想史》,陈泽民等译,金陵神学院2002年版,937页。
⑤⑥引自卢梭:《忏悔录》(第二部),范希衡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611页。
⑦中译本见狄德罗:《狄德罗美学论文选》,艾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130页。这篇论文简直就是针对《论剧院》来谋篇布局的,狄德罗与卢梭在戏剧问题上针锋相对。
⑧卢梭:《卢梭散文选》,李平沤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5年版,155页。
⑨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李常山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9页。
⑩卢梭对隐微和显白写作的区分,西方解经家在这方面做的总结足以帮助我们至少做一个清醒的读者。古典解释学关注作者不同作品之间、作品的表面形式与思想内涵,以及作品修辞与作者意图之间的隐秘关联。施特劳斯对古人隐微和显白的笔法的重新发现影响其后的学人重新读解西方古典大书,庚续了在19世纪至20世纪前半期中断了的古典解释学,参见Leo Strauss,Persecution and the Art of Writing(Free Press,1952);"What is Political
Philosophy",in on a Forgotten Kind of Writing(Free Press,1959)。另参见坎特:《施特劳斯与当代解释学》,陈开华译,见《经典与解释5:古典传统与自由教育》,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
(11)引自迈尔:《卢梭论哲学生活:〈孤独漫步者的遐思〉的修辞和意图》,中译文刊《经典与解释11:回想扦克维尔》,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194页。
(12)参见Pamela K Jensen,"The quarrel between Philosophy and Poetry reconsidered:Rousseau's on Theatrical Imitation",in Lorraine Clark and Guy Lafranee eds.,Rousseau et la critique,
Pensé e libre,1995,183-194页;L.E.Sorenson,"Rousseau's Socratism:The Political Beating of Theatrical Imitation",in Interpretation,1992-1993,20期,135-156页(中译文刊于《经典与解释6:卢梭的苏格拉底主义》,肖涧译,华夏出版社2005版,101页)。
(13)译文引自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392页。
(14)在这封信中,卢梭隐匿地提到他与狄德罗友情破裂的原因,并重申自己对真理的热爱胜过对荣誉的热爱。
(15)本文照录的是《论剧院》1762年第三版原文本的封面,有些单词的拼读与现代法语有出入:如thé atre的现代法语拼写为thétre。标题中加黑的文字是原本的标题样式,这是经卢梭本人亲自修改后出版的。遗憾的是笔者未能搜集到1758年初版的《论剧院》原本,如果能加以对勘会更有趣。
(16)卢梭原注引自Géorgiques Ⅲ,513。
(17)卢梭逝世后,时人开始编辑卢梭的作品,《论剧院》的校勘本自18世纪末起,迄今不断有新的编辑本问世:Leon Fontaine编:Garnier,Paris,1889(1921年重版),这个本子是以1781年改动后的增加了注释的本子作底本,以“日内瓦”条目为附录(以下简称L.F本,编者给书信的每个自然段标上号码,以此研究各个部分的关系);Brunel编:Hachette,Paris,1916(以下简称Brunel本);Max Fuchs编:Lille et Genéve,1948,收于Max Fuchs编评的“法国文学读本”丛书(以1758年首版做底本,带注疏);Michel Launay编并撰写导言:Garnier Flammarion,1967;Jean Ehrard编并撰写导言:《社会契约论和其他政治论文》,Paris,1980,“Classiques Gamier”; Jean Vailoot编并撰写导言,编者合并了卢梭的《论科学与艺术》,Paris,Gallimard,1987,coll“Folio”(简称J.V注疏本,此本编者参照L.F本的段落编号,将作品分为三大部分,对《论剧院》有较详细的读解并辑有相关文献和重要的研究文章年表);Marc Buffat编:GFFlammarion,Paris,2003,注疏本(简称M.B本)。英译本:《日内瓦的卢梭致巴黎达朗贝的信:剧场娱乐对人类习俗的影响》(A letter from M.Rousseau,of Genevak,to M.d' Alembert,of paris:cortcernmg the effects of theatrical entertainments on the manners of mankind),从法语翻译, Imprint [S.1.]:J.Nourse,1759; Allan Bloom译并撰写导言:《政治与艺术:卢梭致达朗贝论剧场的信》(Politics and the Arts:J.-J.Rousseau's Letter to M.d' Alembert on the Theatre),Comell University Press,1968(笺注本,简称 Bloom本);Bloom和Christopher Kelly编译:《致达朗贝先生的信与戏剧作品》,收入《卢梭作品全集》,卷10,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2004(简称A.C本);另参见1997年Melissa Butler编辑出版的《卢梭的艺术和政治文集:〈致达朗贝的信〉》(Rousseau on Arts and Politics:
autour de la Lettre à d' Alembert,Ottawa,Pensée libre,1997),收录了各式研读《论剧院》的文章。
(18)在1968年出版的《致达朗贝论剧院的信》的英译本中, Allan Bloom认为卢梭这封书信的关键点是剧场而不是戏剧演出,2004年Kelly重编了卢梭这部作品,A.C本修订了Bloom本的个别译词,标题改为《致达朗贝先生的信》。
(19)卢梭在同时期创作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漪丝》的第二篇序言中宣称,他不会随便用“日内瓦公民”这一称呼,他认为这一称谓只能用在“我认为能使它荣耀的作品上”。见《新爱洛漪丝》,中译本参见伊信译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27页。
(20)参见刘勰:《文心雕龙·书记》,周振甫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1)关于中国的书信体写作传统,详见闵振贵编著:《历代书信体散文译释》,黑龙江人民出版1983年版。
(22)(24)(25)(27)(28)(30)(31)卢梭:《论剧院》(M.B本),68,84,181,182,61页。
(23)在这里卢梭质疑了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六章中提出的“净化说”,“净化说”中的katharsis最初的意义是赎罪。赎罪之后,犯者心中得到安慰而净化了,或心中的忧郁得到了宣泄,这些是赎罪的延伸义,或是赎罪的本义。正因为有了赎罪的本义,净化说才有了人性原始的基础。参见《亚里士多德〈创作学〉译疏》,王士仪译注,联经出版公司2003年版,92页。
(26)参见卢梭:《新爱洛漪丝》第一、二卷,伊信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4页。
(29)狄德罗:《论戏剧诗——献给我的朋友格里姆先生》,收入《狄德罗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196页。
(32)卢梭指出:“每一个政治社会之上都奉有一个神;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神……可是我们今天,居然还把各个不同民族的神混为一谈,那就未免渊博得荒唐可笑了。”参见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167页。
(33)参见《论戏剧》译者后记,王子野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221页。
(34)《新法汉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版。
(35)谢大任:《拉丁语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印书馆1988年版。
(36)《英汉大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