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惺《诗》学略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锺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晚明是中国《诗》学史上一个特殊的而又长期以来为人所忽略的时代。它的特殊性在于这 个时代一改传统《诗经》经学研究的模式,而将《诗经》研究引入了文学研究的视野,随之 掀起了《诗经》文学研究的高潮。在这场高潮中,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诗经》文学批评专 家,其中对后世影响较大、声誉最高的是晚明竟陵诗派的首领锺惺。
锺惺曾因与同里谭元春矫七子、公安派之弊,另立“幽深孤峭”之宗而名噪一时。“海内 称诗者靡然从之,谓之锺谭体。”[1](第570页)故关于他的生平及其诗歌理论,研究者甚多 。而其有关《诗经》的研究及理论,国内外只有少数的几篇文章,且多属基础性工作。笔者 此文则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所作的进一步探讨。锺惺关于《诗经》的著作,以其名行世者 有 :批点《诗经》四卷(《小序》一卷,端有《诗论》)、《诗经纂注》、《古名儒毛诗解十 六种》二十卷、《诗经备考》(署锺惺、韦调鼎撰)、《诗经图史合考》二十卷。因为他的名 气很大,而且是以“诗”名世的,因而这些著作有些可能是书贾托其名而发行的。像《诗经 纂注》、《诗经图史合考》等,杂俎成书,讹误甚多,很难相信是锺氏所为。《毛诗解》乃 抄摘前贤十六家说,与《唐诗归》、《古诗归》同一路数,可算得是锺氏一部真正研究《诗 经》的著作。
锺氏的《诗经》评点,到底成于何年,今不大清楚。今所知有泰昌元年(1620)刊本。据一 本前的《诗论》说,他生前最少也有原本与修订本两种不同本子。晚明的《诗经》研究受他 的 影响很大。凌濛初也算得一名评点高手,他也曾评点《诗经》,可是一见锺惺的《诗经 》评点,遂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便索取刊刻,公诸于世。其在刻锺氏评本的序言中即云:“ 吾友锺伯敬,以诗起家,在长安邸中示予以评本。领会要归,表章性情,摘发字句,标示指 月。为言虽不多,而说诗诸法,种种具备。予读而快心。予不敏,家世学《诗》,得窥一斑 ,亦曾诠解一二,自享敝帚,不敢示人。今未免气夺大巫,觉我形秽。”[2]其侄杜若题识 亦谓 锺氏《诗经》评本,“皆于文字外别阐玄机”。[2]黄道周《诗经琅玕》亦于例言中云:“ 竟陵锺伯敬先生以《诗》活物,不事训诂,耑慎批点,如老泉评《孟子》,叠山品《檀弓 》,差为诗人点睛开面。”[3]晚明治诗之家多引锺氏评《诗》之语,亦好用其法读诗,故 四库馆臣及《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的作者,多斥之曰:“以竟陵之门径,掉弄笔墨。”[4]( 第140页经部,第319页)
锺评《诗经》闵氏刻本前有一篇《诗论》,(注:此文亦收入《隐秀轩文》中。以下引锺氏文,凡出自《诗论》一篇者皆不标注。出自《
隐秀轩文》他篇者,只标篇名,亦不另标注。)
这是锺氏一篇极重要的《诗》学论文。在此
文中他提出了一个极具灵性的理论问题,即“诗活物”说。这实际上也是他评点《诗经》的一个主导思想。他说:
《诗》,活物也。游、夏以后,自汉至宋,无不说《诗》。不必皆有当于《诗》,而皆可 以说《诗》。其皆可以说《诗》者,即在不必皆有当于《诗》之中。非说《诗》者之能如是 ,而《诗》之为物不能不如是也。何以明之?孔子删《诗》者也,而七十子之徒,亲受《诗 》于孔子而学之者也。以至春秋列国大夫与孔子删《诗》之时不甚先后,而闻且见之者也。 以至韩婴,汉儒之能为《诗》者也。且读孔子及其弟子之所引《诗》,列国盟会聘享之所赋 《 诗》,与韩氏之所传《诗》者,其诗、其文、其义,不有与诗之本事、本文、本义绝不相蒙 而引之、赋之、传之者乎?既引之、赋之、传之,又觉与诗之事、之文、之义未尝不合也。 其何故也?夫诗,取断章者也。断之于彼,而无损于此。此无所予,而彼取之。说《诗》者 盈天下,达于后世,屡迁数变,而《诗》不知,而《诗》固已明矣,而《诗》固已行矣。然 而《诗》之为诗,自如也,此《诗》之所以为“经”也。
所谓“活物”,就是指其无限的可阐释性。它似乎是怎么讲怎么对,怎么说怎么通。从孔 子 到韩婴,各家引《诗》、赋《诗》、传《诗》,意并不相同,而且有“与《诗》之本事、 本文、本义绝不相蒙”者,可是又觉得与“诗之事、之文、之义未尝不合”。历代对《诗》 的解说、认识都在变化,可是《诗》并没有在因解说的变化而造成的歧义纷呈中晦隐其意, 相反却“固已明矣”,“固已行矣”,充分显示了其为“活物”的“灵性”。它似乎就在这 诠解的历史变化中展示出了其具有生命灵性的姿彩。在这里锺氏颇似现代西方哲学解释学及 接 受美学的认识。传统认为,解释作品,就是要探求作品的“本意”、“原意”,即作者寄托 在作品语言中的意旨。要求读者通过文字训诂、历史考据、情景分析,展示一个纯客观的背 景,排除自己主观偏见的干扰,返回到历史的时代,纯客观地认识问题,揭示出作品的“本 意”。认为这样的研究才是科学的,正确的。而现代解释学则认为,所谓追求“原意”,只 是一种幻想和信念,人不可能超越历史的存在,以一个完全剔除历史偏见的清明之体存在。 任何新的理解产生之前,已经存在有一种理解,这种理解就是“偏见”,也叫“前理解”, 它是由语言中所包容的历史文化、人类经验以及个人经验、记忆、动机、意象等多方面的因 素构成的,这是人们理解历史或作品的始点。不仅每一代人有一代人与前不同的“前理解” ,而且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以自己经验的独特性和对语言理解的差异,占有一个他人无法取代 的理解视野。对作品解释的差异性,源自每代人、每个人生活经验形成的视野的独特性。人 们通过解释历史或作品,与之建立生活意义方面的联系,历史由存在上的关系,进入我们的 时代与生活。正是因为历史进入我们的时代,我们才能感知到历史与我们之间的张力。从表 层上看,人们是在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解释历史或作品,而实际上潜伏于人们心理 底层的是人们自我理解的要求,理解历史的活动由每个人自我理解的欲求所驱使着。由此而 言,两代人对同一历史的理解不可能完全一样,两个人对同一部作品的解释也不可能完全相 同。锺氏虽然没有像现代哲学解释学那样深刻的理论和认识,然而他看到了每个时代对《诗 经》解释的差异,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环境中对同一部作品理解的差异性存在,而且 承认了这种差异存在的合理性。他说:
(《诗经》评本)业已刻之吴兴,再取披一过,而趣以境生,情由目徙,已觉有异于前。友 人沈雨若,今之敦《诗》者也。难予曰:“过此以往,子能更取而新之乎?”予曰:“能!” 以予一人心目,而前后已不可强同矣。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何不能新之有!盖《诗》之 为物,能使人至此,而予亦不自知,乃欲使宋之不异于汉,汉之不异于游、夏,游、夏之说 《诗》,不异于作《诗》者,不几于刻舟而守株乎?故说《诗》者散为万,而《诗》之体自 一;执其一,而《诗》之用且万。噫!此《诗》之所以为“经”也。
在这种差异之间,他认为很难是此非彼,如果“是汉儒而非宋,是宋而非汉,非汉与宋而 是己说”,这则是把自己的理解认作了“《诗》之旨归”,是既狭隘又固陋的认识。因为“ 《诗》之体自一”,而“《诗》之用且万”。汉宋之解是“用”,虽有“万”种不同,也是 合理的。这里所谓的“用”,其实就有建立历史与自身联系的生活意义以及追求自我理解的 主观欲望在内。
值得注意的是,锺氏把这种解释上的差异,并不像西方哲学解释学那样,归之于认识主体 的历史视野,而认为是由《诗》的本质决定的。因为“《诗》,活物也”,无法用一种“本 义”去限定,它具有丰富的生命内涵与永久的意义。故朱熹“非以为《诗》尽于吾之注”, 锺氏自己也“不敢以吾之注,画天下之为《诗》者”。人人有权用自己的心灵体会诗之意义 ,并对《诗》作出自己的理解,但人人都不可能用一种解释括尽诗义。锺惺在《毛诗解序》 中也曾说:“六经而有一定之解,不成其为六经矣。”[5]而《诗》更特殊,“《诗》之理 至足而义无穷”,有言内之意、言外之意,其“活物”的本质决定了其无限的可阐释性,故 “解可也,不解可也,千百解而终无一解可也。”“乌得泥乎哉!”但锺氏并不是主张对诗 作随意的曲解,相反他认为《诗》“活物”的性质,驱使人们必须对它作“活”的理解,否 则就会出现“近滞者,近痴者,近疏者,近累者,近肤者,近迂者”之病,即所谓“非说《 诗》者之能如是也,而《诗》之为物,不能不如是也。”
追本寻源,《诗》之“活物”的性质,一得之于其出自“性情之真”。锺氏在《董崇相诗 序》中说:“故诗人曰‘风人’。‘风’之为言无意也。性情所至,作者不自知其工,诗已 传于世,而姓氏或不著焉。”“性情”之“倪动籁宣”,虚不得,假不得,故谓之曰“真” ,也就是其所谓的“真诗”。其在《诗归序》中说:“真诗者,精神所在也。”精神所在也 就是性情所在。性情的自然表达,“真我”便在其中。而因其发乎必然,成之自然,其自有 “活”性在。二得之于诗人的“灵心”。其《与高孩之观察书》说:“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 为诗者。”“灵心”乃是一种境界,是一种无所依傍地驰骋于天地间的超然。这种“灵心” 形之于诗,便使诗字句灵动神妙。锺惺是继公安派之后,倡导“性灵”说最力者,故时人说 :“锺、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6](明代卷第525页)其实所谓“性情”、“真 诗”、“灵心”,也都与其“性灵”说有关系。“性灵”说强调“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 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这自然有一个“真”字在内,而“性灵”之本质,与“性情” 、“灵心”,实不大殊。也就是说,《诗》之所以为“活物”,乃在于其是“性灵”的外化 。对于读者而言,“性灵”之物不能用逻辑去推求,也不能用理性去分析,只有用心灵、用 感觉去触摸、去体悟。因而一部锺氏的《诗经》评本,便是一部以个体的心灵,触摸、体悟 存在于“活物”中的性情世界的产物。
锺氏与孙矿、戴君恩等人的《诗经》评点的显著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是直接进入文本的艺 术 分析,而是首先领会诗旨,其次才展开对诗之情感、义理、艺术的分析。对于诗旨,他往往 要言不繁,直探骊珠,给读者以醒目之感。如云:
《有孤》,思配也。
《木瓜》,笃友也。
《君子于役》,闺思也。
《中谷有蓷》,悲离也。
《葛藟》,叹依人也。
《采葛》,有所思也。
《丘中有麻》,迟所私也。
《将仲子》,淫始也。
《有女同车》,怀佳人也。
《丰》,失约也。
《子衿》,思良友也。
《扬之水》,畏间也。
《野有蔓草》,晤好友也,即班荆之意。
这些序言,简明而有力,颇得诗人之旨,冠于篇首,确能为诗点睛开面。
当然锺惺推定诗旨,在很大程度上是把目光投向诗之伦理道德意义上的。如《郑风·子衿 》,朱子以为是“淫奔之诗”,一个“淫”字自然使此诗失去了道德意义;而“思良友”则 表现出人伦之常,是有伦理道德价值的。故锺氏说:“坐青衿以淫奔,当罪加一等矣。甚哉 ,考亭之故人也!止以‘挑挞’二字作证佐,刻哉!”《东门之土》篇,《诗序》以为是 “刺淫”的,朱子以为是淫诗,锺氏则定为“相思也”。并云:“秦诗‘所谓伊人’六句 ,便是‘其室则迩,其人甚远’。妙!注坐以淫奔,枉甚。”又曰:“千古相思,深微尽在 此 二语,亦说得其人甚高。”“淫”是违背人伦道德的,而“相思”则是人性所具有的。从人 之性情出发,而探求诗人之情感世界,推求诗旨,这自然要比背离人性之常、纯以教化角 度论经典大意,要高妙得多。
锺惺正是以此为基点对《诗经》展开研究的。张寿林评锺评《诗经》云:“今考其书,大 旨欲以意逆志,以破汉儒之拘牵。盖惺本文士,又为竟陵一派之宗,故其说《诗》,意在品 题。与经生说《诗》之株守门户、斤斤于名物训诂者,固自不同。其于经文之旁,加以圈点 ,且各附眉批旁注,以摘发字句,标示语脉。虽不脱时文之习,然其间品题玩味,多出新意 ,不肯剽袭前人。揆之性情,参之义理,颇能平心静气,以玩索诗人之旨。于篇内微言,词 外寄托,未尝无所阐发。”[7](第321页)这是很有道理的。“揆之性情,参之义理”,可谓 锺评《诗经》的最大特点。他能用一个诗人的心灵,去领悟诗中的情感,去探求文字中浮动 着的诗人性情;同时又能从传统的儒家诗教伦理出发,对诗义作出新的认识;也就是说,他 能将诗之艺术与人之性情、诗之义理三者结合起来进行分析,这是在孙氏与戴氏的《诗经》 评点中都很少见的。在有些诗的分析中,我们会感觉到他的伦理道德观念似乎重了一点,如 《野有死》篇,旧以为是写女子能贞洁自守、不为强暴所污的。锺氏故于二章 “有女 如玉”句批曰:“‘如玉’作女德坚贞看,承上启下,有情。”《摽有梅》,旧以为是言 女子能以贞信自守、惧其嫁不及时,而有强暴之辱的。但诗中却说:“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锺氏认为这是女子“机警”的表现。“女子全节,不专在贞一,而在机警。”《齐风· 南山》是讽刺齐襄公与其妹鲁桓夫人私通的,末章说:“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 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锺氏分析说:“四‘如之何’,深思之词,‘礼法 ’二字,穆然凛然,俱在其中。”但这种具有诗教意味的分析,在锺评《诗经》中并没有展 开,在更多的情况下,他还是从性情出发的。他只是“参之义理”,更主要的则是“揆之性 情”。如《邶风·燕燕》是一篇送别诗,诗中悲悲切切,情调颇为悲伤。旧以为是庄姜送戴 妫的。朱子《诗集传》说:“庄姜无子,以陈女戴妫之子完为己子。庄公卒,完即位,嬖人 之子州吁杀之。故戴妫大归于陈,而庄姜送之,作此诗。”锺氏同意这种认识,在此说的基 础上他展开了分析。他说:
庄姜送陈女,是何等事,何等时!原不是寻常离别之情。曰“泣涕如雨”,曰“伫立以泣” ,曰“实劳我心”,两人心中各有一段说不出来之苦吞吐言外。“仲氏”一章,似只泛言其 作人之好,而不及其他,尤为苦心。“先君”一语,其意微露,然其隐痛益深矣。
显然锺氏是进入了一种情境,庄姜、戴妫二人失夫、丧子、处于困境、被迫别离的情景皆 横 于胸中了。由理推之,“两人心中各有一段说不出来之苦”,揆之性情,她们的“苦心”、 “隐痛”皆在说不出中。其立言之妙,则在“似只泛言其作人之好,而不及其他”,于“先 君”一语,也只“微露”其意,这样那种“苦心”、“隐痛”以及“说不出”的苦衷,皆从 诗中隐隐透露出来。《日月》篇,锺氏以为是庄姜自伤的诗,所以于首章批曰:“庄姜自处 ,则曰‘我思古人’,望人则曰‘古处’,便是一肚皮不合时宜。”他这是从庄姜自身出 发而作出的体会。相反,同样是写庄姜的《硕人》篇,他分析的角度就发生了变化。他认为 《硕人》不是庄姜自作,而是从第三者眼中写庄姜的。故云:
(二章批)画美人不在形体,要得其性情。此诗前五句犹状其形体之妙,后二句且并其性情 生动写矣。
(尾批)庄姜自作诗,则曰“我思古人”,曰“古处”,此其所以益不合也。诗人代为之言 ,另换一番说话,一字不及正理,此处脱之妙。学诗能言,可以悟出。
三复此诗,皆以常情望其君,深得告庸主之法。语愈鄙而愈妙,然反常则亦怪矣。庸到极 处,亦能反常。
在锺氏的分析中,既从第三者眼中看出了庄姜的“性情生动”处,又表现出了第三者在面 对一位绝代佳人被冷落时的心境,以及其所执有的“常情”,自然其中也有对庄姜之怜与对 庄公之怨的意思。《君子偕老》篇;锺氏以为这是刺宣姜淫乱的诗。国君夫人淫乱,失国母 之 道,这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是一件值得羞惭和悲伤的事。锺氏由此出发,体会当时诗人的心情 云:
后二章只反复咏叹其美,更不补出“不淑”义,故是诗人含蓄映带之妙。而一种伤心不忍 言之事,作者自不欲说明。看“云如之何”四字,多少感慨在内!
由理推之,在国人心中这当是“伤心不忍言之事”,揆其性情,则有“多少感慨在内”; 论其艺术手法,则是前一章点出“不淑”二字,后二章“反复咏叹”、有“含蓄映带之妙” 。
锺氏在分析诗篇时,在相当多的情况下,自己进入了情境之中,自己参于诗人的情感体验 ,并用自己的生活体验,理解、体味诗意。如:
(《周南·兔罝》)武夫为周之干城、好仇、腹心,固是周之多才,亦是古人看人才特达精 细处。具此心眼,有才何患不知!何患不用!用之何患不尽!
(《卫风·木瓜》)千古交情,尽此数语!觉“报”“施”两字浅俗,不能出口矣。“匪报” 一语,宜三复之。
(《曹风·蜉蝣》)“归处”者,犹今人言“这里说不得,到家里说”。“归息”、“归说 ”者,犹言“急忙说不得,歇一会与你说”。婆心婆舌,从“心之忧矣”一句生来。诗有不 可解,不必解,然亦有可解且不可不解者。今人于不可解不必解者,必欲解之;于可解且不 可不解者,反置之不解。甚矣,诗之难言也!
(《小雅·雨无正》)读此诗,使人不敢言“明哲”二字,然君子处乱世,身在局外,乃可 用此二字。若在事中,止用得一“敬”字,除此皆免矣。故“我友敬矣”、“各敬尔身”、 “各敬尔仪”、“敬尔听之”,诗人屡言之也。
或是叹人才,或是感交情,或是以今解古,或是言处世,其中自然都有自己的生活体验在 。这样解诗虽容易背离诗旨,但也能消除作者与读者之间因时间而造成的距离感,使诗篇焕 发出活力。
像以往的研究者一样,锺惺也很重视诗之字法、句法、章法以及立言之法。但明显可以看 出 ,他的眼光比一般研究者敏锐,认识要深一步,往往能三言两语把问题点透。如《卷耳》 ,他用“虚象实境”四个字,概括其“章法”之妙,甚得其要。《唐风·绸缪》写婚礼庆幸 之状,首章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二章言“见此邂逅”,三章言“见此粲者”。“良 人”是女称男,“粲者”是男称女,“邂逅”是双方偶遇。锺氏评云:“‘邂逅’着在中章 ,章法便不板。若庸手,定在末章矣。”确有道理。《桃夭》篇分析几个“宜”字说:“三 ‘宜’字妙,只是停当相安意。女子无非无仪,一停当相安便是。求加焉,遂失之矣。”他 把“宜”字的意义与传统的妇德联系了起来,丰富了其内涵。《小雅·正月》首章评云:“ 一‘独’字是古今乱亡通患,若忧之者众,亦不至乱矣。”把“独”字的妙意一揭而出。《 唐风·无衣》云:“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锺评:“‘燠’字妙甚。非唯 居 之不疑,且久假不归矣。”他不但能指出其妙,而且能揭出其所以为妙的原由来。这是他比 其同代的一些评点《诗经》者要高出一筹之处。
锺氏讲诗法,有时是在把握诗人“性情”的前提下进行的。如于《汝坟》云:“‘不我遐 弃’,四字情深,后人闺诗,不能出此。”所谓“情深”,正在于其表现出了对相见的庆幸 、对别离的恐惧之情。《邶风·终风》篇末二章首二句说:“终风且曀,不日有曀。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锺批云:“写出千古黑暗世界不痛不痒光景。”这种黑暗世界, 正是诗人心中的一种感觉,是外部环境投射于情感之网上所呈现出的情景。于《陈风·衡门 》篇批云:“只‘可以’字、‘岂其’字、‘必’字,正反翻弄,而自得无求之意跃然。” 这则是从隐者自得的性灵中体验的。于《汉广》云:“咏叹得妙。妙在一‘汉’字映带得来 。作比看,便隔一层。”又说:“末四句复说一过,一字不更,妙在于此。更却一字,即是 后来作诗文手脚。”美人隔水,相望而不相及,这是诗人的一种感受,这种空惘之感由“汉 ”字映带出来,表达着诗人心灵深处的感伤。如认作比喻,这种情感便会消失。而“一字不 更”的咏叹,更能体现出诗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情怀来。《鄘风·干旄》朱子以为是写卫大 夫乘车马、建旄旗去见贤者的。首章言“良马四之”,二章言“五之”,六章言“六之”。 论者多以四、五、六为实数。如徐光启就说:汉制太守驷马,加秩中两千石,益右骖,故太 守称“五马”;《尚书》有御六马之说,“则五之六之,古有此制。”[8](经部,卷六四, 第171册)而锺惺说:“‘五之’、‘六之’,妙!不必求其数实之。”也就是说,“五之” “六之”,只是顺沿“四之”趁趣言之的,其“妙”也正在于他能表达出一种欢乐之情;若 认作“实数”,则便成了死局。
锺氏于诗篇紧要处略施字句评点,也往往能使诗体耸动,醒人耳目。如《大雅·皇矣》篇 第三章评云:“‘帝省其山’句,说得天眼甚近。‘作邦’二句,看断商周运数、太伯王季 行 藏。”如此一评,似乎上帝即在头上,监察人间。《小雅·天保》评云:“前后九‘如’字 ,笔端飞舞。”如此,似可见诗体飞动之状。评《小雅·南山有台》云:“通诗‘德’‘寿 ’二字相错,似乱似整,亦非后人笔端。”亦颇得其要。《小雅·隰桑》篇首章言:“既见 君子,其乐如何。”末章言:“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锺氏评:“ ‘如何’二字藏末章意。”遂使诗篇通体灵动。《卫风·氓》篇二章云:“以尔车来,以我 贿迁。”锺评:“画出私奔图,草草在目。”《小雅·节南山》第九章云:“昊天不平,我 王不宁。”锺评:“二语见天心君心相通,洞察远想之言。”这种评点,无论正确与否,都 确实能震人心魄。
锺氏在评语中还屡言及“立言”之法。如评《陈风·株林》曰:“疑疑信信,隐隐明明, 妙得立言之法。”评《小雅·节南山》云:“后二章不用过文,径接到王身上,甚有本领。 可见从前说尹氏,句句是说王。立言深如此。”评《大雅·皇矣》云:“古公传季历以及文 王,经史中无如此诗说得明备婉至,而立言甚妙,不露嫌疑形迹,大要归之天意。开口便言 上帝‘求民莫’,作一篇主意。所谓‘莫民’,不独指古公王季时言。天豫知有纣之虐,而 欲传文王以安之,故不得不立王季,况王季又复贤明。‘帝省其山’二章,意最详,明古公 亦承上帝求莫之意以立王季耳。‘帝谓文王’以后四章,详言文王,以终古公,上承天意王 季传昌之意,周之王业机缘,决于此矣。言止文王不及武王者,似为古公讳剪商之迹,独于 王 季章‘施于孙子’映带之。以当代人言当代难言之事,无妙于此者。始终意归重文王。”看 来所谓“立言之法”,乃是指整体构思言之的。
在《诗论》中,锺惺将“断章取义”认作是一种合理的读诗方法。认为“断之于彼而无损 于此”。在他的《诗经》评点中,也往往用此法评诗,颇得“诗活物也”之旨。如《邶风· 谷风》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葑、菲是罗卜类的植物。朱熹解释说:“言采葑采菲 者,不可以根之恶而弃其茎之美,如为夫妇者,不可以其颜色之衰,而弃其德音之善。”锺 氏评此二句云:“用人妙诀。”显然锺氏并没有把此二句与一篇的整体内容联系起来,而仅 是就此二句断章之意而言的。《小雅·车攻》第七章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 ,大庖不盈。”朱熹解释说:“萧萧”、“悠悠”是闲暇之貌;“不惊”是指步卒车御都不 喧哗;“不盈”指不乱猎物,取之有度。锺评云:“四语妆点太平气象,大道理,大议论。 ”显然他所揭示的不只是诗句的本意,更主要的反是其延伸出的意义。
研究者认为,锺惺“性灵”说与公安派的不同,在于他之以幽深孤峭为宗。“公安派的性 灵说是一种开放的、积极入世的、努力表现生活多种情趣的文学观;锺、谭的性灵说是内向 的、避世的、一种静观默照式的孤怀幽诣。”[6](第525页)这种理论投射于其对《诗经》的 研究,便出现了其对“奇奥工博”的发现。他在《文天瑞诗义序》中说:“《诗》之为教, 和平冲澹,使人有一唱三叹、深永不尽之趣。而奇奥工博之辞,或当别论焉。然秦诗《驷驖》、《小戎》数篇,典而核,曲而精,有《长杨》、《校猎》诸赋所不能赞一辞者。 以是知‘四诗’之中,自有此一奇奥工博之致,学者不肯深思,畏难就易,概括于和平冲澹 以文 其短,此古学之所以废也。”不过这种认识在他的《诗经》评点中还没有充分体现出来。
总之,锺惺以《诗》为“活物”,“揆之性情,参之义理”,对《诗经》作出的评点,独 树一帜。对于《诗经》的文学研究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并将《诗经》的评点推向了一个 高峰。尽管钱谦益、顾炎武之后,人们对于他恶评如潮,从人格到文学评点、诗文创作都给 予贬抑,(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称锺氏“寡陋无稽”,顾炎武《日知录》以其“不孝贪污”, “好行小慧,自立新说”,“亦败坏天下之一人”。冯班《钝吟杂录》则嘲其为“屠沽家儿 ”。《四库全书总目》于其所撰书的提要中,皆有讥嘲,或谓之“杜撰无稽”,或谓之“谬 陋难言其状”,或谓其“掉弄聪明”。连其最富声名的《诗归》,也斥之“连篇之诗,随意 割裂,古来诗法,于此尽亡”。)
但这并无损于其对于《诗经》文学研究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