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主义”概念的多种语境及其义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境论文,多种论文,概念论文,主义论文,其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第一种含义的“生产主义”是和“消费主义”相对应的概念,指的是重生产轻消费的社会体制及其发展模式。这一概念的使用者以韦尔斯(A.Wells)为代表。韦尔斯在《显像管帝国主义——美国电视对拉丁美洲的影响》中建议,“‘现代化’概念急需用‘消费主义’(consumerism)和‘生产主义’(producerism)概念进行分析性的破解和重新定位”。他把“生产主义”和“消费主义”看成是相互对立的,将“生产主义”理解为奉行物质生产至上、苦行僧式的发展型文化模式,是“一个社会劳动人口动员力的增长和经济的非消费部门中的劳动的更高效率”,而把“消费主义”理解为消费甚至挥霍社会财富的享乐主义文化模式。笔者把这一生产主义概念称之为“狭义生产主义”。
这种意义上的生产主义有几个显著的特点:(1)把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区分开来,特别是把生产和消费截然分开,把生产界定为对有用的物质产品的创造和再创造,将消费限定为商品交换完成后的使用活动。(2)从生产主体方面看,它的典型代表就是“富兰克林—韦伯式”的资本家。这种类型的资本家具有强烈的生产积累和财富积累意识,勤劳、节俭为的是“以钱生钱”。(3)借用英国学者西莉亚·卢瑞(Celia Lury)的术语,这种社会是一种“生产者主导理论”的社会经济体系,它生产的商品是因为有用才有意义,而不是因为有意义才有用。如果是后者,就是“消费者主导理论”的社会经济体系。(4)就社会经济活动主体的精神世界而言,他们信仰的是“拜物主义”,这些生产者因此是地地道道的“拜物教主义者”。在他们眼里,一切都与金钱相联系,都可以与金钱相联系,都应该与金钱相联系。(5)就社会经济的目的而言,生产的根本目的是获利而不是满足人的需要,因而形成的是桑巴特概括的“获利型经济”。在这种社会里,支配经济行动的形式和活动目的的是“获得不受需要限制的利润”,其结果是物质财富的快速增长和积聚,使社会获得强劲的物质生产发展速度。
二
第二种含义的“生产主义”是广义生产主义,其中的“生产”是指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的完整运行体系。如果我们把生产简化为生产和消费两个环节,那么,它既包括生产,也包括消费。当代学者从生产理论、价值理论、社会理论等层面上,对所谓的“后工业社会”(贝尔)、“消费社会”(鲍德里亚)、“景观社会”(德波),或发达资本主义、晚期资本主义(哈贝马斯、曼德尔、杰姆逊)的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时,都是在广义上使用生产主义概念的。广义生产主义也可以称为“泛生产主义”或“泛消费主义”。
这种生产主义比起前一种意义上的生产主义具有如下特点:(1)这里的生产是一种广义的生产,它包含着社会生产和再生产的一切环节及过程,因而这种生产主义不是与消费主义相对,而是包含着消费主义。(2)消费社会里的人不同于生产社会里的人。在生产社会里,人的观念里存在的只是“拜物教”意识,在这种意识的无意识支配下,人们为物奋斗,形成的是占有欲和积累欲。到了消费社会,人们不是为了积累财富而是为了消费而劳动,为了再生产而消费,形成的是消费欲和及时行乐意识。(3)社会的财富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财富像商品一样不是因为它有用而成为财富,而是因为它被文化赋予特殊的意义才成为财富。财富的灵魂不再是“物性”,而是文化灵性。一旦文化观念发生变化,物的文化有用性就必然发生变化,财富也必然发生变化。(4)社会的财富随着物质文化观念的变化而不断发生着变异。这一变化对财富的影响甚至比恶性通货膨胀对原有财富的影响都要重大,价值连城的财富可能因为财富观的变故而变成包袱,原来的垃圾也许价值连城。(5)就社会的总体特征来说,如果我们使用广义的生产概念,那么,这是一个带有“生产幻象”(the phantom of production)的社会,“生产的爱欲”成为社会的普遍公式,“生产主义”的话语支配了一切,即“社会财富或语言,意义或价值,符号或幻象,这一切都是根据生产‘劳动’制造出来的。”;“人们处处都在反观自身,想象自身,根据特定的生产方式设置自身,生产本身被人们视为最终的价值和意义的尺度”。
三
第三种含义的“生产主义”通常表述为“经济决定论”、“经济主义”、“唯生产力论”、“生产一元论”、“生产力一元论”和“经济一元论”或“历史决定论”。这种意义的“生产主义”,指的是一种理论形态,一种社会哲学。其核心是用“物质生产”活动说明一切社会活动,用“经济关系”说明一切社会关系,用物质生产的发展说明社会历史的发展动力、道路和形态。故被葛兰西称之为“经济主义”(Economism),直到阿尔都塞、吉登斯还是用“经济主义”概念表达这种历史观。
这种含义的生产主义有两种理论形态,一种是与狭义生产主义和广义生产主义社会体制相适应的理论形态,它有以生产为核心的三大相互关联的内容板块,即资源无限的“自然”理念、欲望为本的“人性”理念、经济制导的“发展”理念。另一种用法主要来源于第二国际的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误解形态。这后一形态自身也有三种不同性质的理论形态。一是第二国际的理论家对于马克思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在他们眼里,马克思主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误解,主要代表人物是考茨基、梅林、拉法格、伯恩斯坦,还有普列汉诺夫。二是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曲解形态,代表人物是卡尔·波普尔。他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等著作中,对历史唯物主义先是歪曲而后批判。三是以柯亨为代表的功能主义者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首要性的论证。
“经济主义”的首要人物当数拉法格,是他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整个马克思主义称为“经济决定论”。为此,他专门写了《经济决定论》(中译本名为《思想起源论》,实为译者顾忌拉法格的荣誉)一书,另外还写了题为《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唯物主义》的长篇文章。在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中,即使是比较重视批判机械唯物论的梅林和普列汉诺夫,也未能避免机械唯物论的深刻影响。梅林在1893年发表的《论历史唯物主义》的论战性文章中,虽然正确地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已经达到绝对真理的封闭体系。它是适用于研究人类发展过程的科学方法”,但在论证科学发现、技术发明、国家、法、哲学以及历史人物的出现等问题时,一律用“经济需要”、“经济生产过程”来说明。由于受当时新兴的社会学和新康德主义者的影响,他们倡导实证主义方法和“科学”理念,淡化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功能;在社会发展的评价标准上,他们坚持经济标准,排除道德标准,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把道德标准从整个历史研究范围中排斥出去,就是因为道德标准使任何科学的历史研究成为不可能”,主张用“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东西为“唯一可靠的标准”,“来研究时而较慢、时而较快的道德观的改变”。
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之所以会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经济决定论,与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当时的斗争需要“过多”强调物质经济的社会历史作用有关。我们知道,马克思从事理论研究的目的是改造当时不合理的资本主义制度,而当时有重要影响、也影响着马克思改造社会主张的是青年黑格尔学派。这一学派的思想家认为,“思想支配世界”,只要对支配当时德国思想体系的宗教进行彻底的批判,让人们从宗教思想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德国社会就能够理想化。马克思也曾相信过,“思想的闪电一旦彻底击中这块素朴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第二国际理论家的出发点是通过坚持经济决定论来坚信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这一目的始终为马克思主义者所赞同。同时,他们也反对急于对资本主义社会实行革命改造,这一目的因为他们反对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而为后来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所强烈反对,并因此被认为走向了马克思主义的反面。许多正统马克思主义者是因为第二国际理论家反对“十月革命”才反对他们的经济决定论或生产主义的,并没有从理论上深入分析“经济决定论”和“生产主义”的错误。
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通过深入研究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发现资本主义社会并不像青年黑格尔派想象得那样脆弱,因为它是由物质生产方式的经济必然性建构起来的坚硬体系。经济必然性不是靠理论批判所能够改变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力量必须靠物质的力量来摧毁。为了寻找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行、可靠的手段,马克思与这些唯心主义者作了不懈的斗争,目的是让人们放弃幻想,采取切实的社会实践来改造由经济必然性支配的现实社会。这就是他论证唯物主义原则,特别是论证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的根本原因。正如恩格斯后来所说,他们为了反对当时的唯心主义而“过多”地强调了唯物主义原则,即强调了生产、经济对于人们的思想观念、社会行为、政治制度的支配作用,而对思想、观念的对于物质、存在、生产、经济、实践、制度、体制的作用重视不够。遗憾的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过多”强调,变成了后来马克思主义者的“过分”强调;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不够”的内容,在后来的马克思者那里由“不强调”发展到“否定”,谁强调这一点谁就被认为是唯心主义。
尽管对于历史唯物主义和整个马克思主义的“生产主义”歪曲在当时就受到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后来又受到不少马克思主义者的批评,但是,包括中国学者在内,无论是在学术专著还是在教科书中,即使口头上不承认“经济决定论”、“生产主义”,而在理论逻辑体系中,却几乎都把历史唯物主义论证为事实上的“经济决定论”或“生产主义”,进而把这样一种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形态当作马克思主义本身。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一直坚信资本主义的经济必然性与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内在关联。
西方马克思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都是在上述三种意义上批判当代的生产主义社会体制、社会历史观和意识形态的。虽然学者们使用的“生产主义”概念各有区别,但是,一旦深入问题和展开讨论,其界限就越来越模糊。究其原因,就在于生产和消费的不可分割;生产、消费、经济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作用始终是各种哲学所关注的重要问题。所以,这三种意义的生产主义也是相互关联、相互贯通的。
面向人类未来,迫切需要冷静对待物质生产;反思当代社会,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正确评价“生产主义”。这就要求哲学家们首先应该反省“生产主义”的社会体制和意识形态。这是当代社会现实给马克思主义提出的严肃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