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杂传与传奇体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体制论文,传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唐人传奇的出现和兴盛,标志着中国古典小说的成熟和文体的独立,它在形象塑造及叙事 建构等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正如《五朝小说·唐人百家小说序》所言,唐人传奇 把“花鸟猿子”也写得“纷纷荡漾”,把“小小情事”也写得“凄婉欲绝”。可以说,唐人 传奇无论是在题材、主题、内容,还是在体制、语言等方面,都有着独特的艺术个性,也正 因为如此,它才被后世称为“传奇文”。当然,传奇文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单就其体制而言 ,它与六朝杂传就有着密切的联系。
这里有必要对杂传略作说明,杂传作为史部的一个子类,是正史“列传之属也,记一人之 事”[1](卷三)。杂传之称,《七录》已有,不过,其名称历代书目却稍有差异,《七录》 、 《隋志》、《旧唐志》称杂传,《新唐志》称杂传记,《宋志》以下称传记。这里我们沿 袭《隋志》,其内涵所指亦从《隋志》。正如《隋志·杂传序》所说:自“刘向典校经籍, 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尚志,率尔而作,不在正史……相继而作 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六朝是杂传创作极为兴盛的时期,杂传大量 涌现,积累了包括体制在内的 各方面的丰富创作经验。
唐人传奇在它产生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人们并不把它叫做传奇,而是将其与志怪一 起称之为“传记”、“记传”或“杂传记”,即杂传。如赵璘《因话录》卷五说:“有人 传集怪异记传,云玄宗令道士叶静能书符,不见国史。”赵璘所称“叶静能书符”即戴孚 《广异记·叶静能》(见《太平广记》卷三零零引),是传奇作品。又如韦绚《刘宾客嘉话录 》说:“传记所传:汉宣帝以皂盖车一乘赐大将军霍光……(指《续齐谐记》中汉宣帝故事) ”辛文房在《唐才子传》卷十说:“杂传记中多录鬼神灵怪之词,哀调深情,不异畴昔…… ”他们所说的“传记”或“杂传记”都是指的传奇或志怪作品。《太平广记》卷四八四至四 九二收录传奇13篇,题曰“杂传记”。
翻开目录学著作,我们还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历代书目在著录传奇时,大多把它系于 史部杂传一类之下,宋代目录著作中,《新唐书》就将郭湜的《高士外传》等录于 杂传类中,其它目录著作如《郡斋读书志》将《杨贵妃外传》、《赵飞燕外传》等,《读书 后志》将《周秦纪行》等,《直斋书录解题》将《飞燕外传》、《杨妃外传》等,《遂初堂 书目》将《梅妃传》、《赵飞燕外传》等也录于杂传类中。宋代以后直到清代,这种情况并 没有改变,如《文献通考》就将《次柳氏旧闻》、《飞燕外传》、《绿珠传》系于杂传类中 ,《百川书志》将《赵飞燕外传》、《次柳氏旧闻》、《杨太真外传》、《虬髯客传》、《 周秦纪行》、《高力士外传》、《莺莺传》、《任氏传》、《谢小娥传》等,《绛云楼书目 》将《赵飞燕外传》等,《读书敏求记》将《虬髯客转》等录于杂传类中。
书目著录中这种把传奇归入杂传一类的作法,当然不是书目作者的随意之举,它反映了一 个基本事实,那就是传奇与杂传存在着某种亲缘关系。可以说,正是由于它在体制上对杂传 的承继,才使人们将其称为杂传,并在书目著录中将它们归为一类。唐人传奇体制,承继六 朝杂传成熟而又灵活的体制而来,这种承继关系体现在几个方面。
一、对杂传外在形式的沿袭
在外在形式上,唐人传奇与六朝杂传极为相似,几乎毫无区别。这显然是由于唐人传奇对 六朝杂传外形沿袭的结果。从文本存在的形式看,六朝杂传有两种存在形式:一是单篇,一 是丛集。单篇杂传或称为散传,一般为个人传记,如《孙登别传》、《何晏别传》等。丛集 一般为多人的合传,大多以类相从,如《名士传》、《高士传》、《益部耆旧传》等。唐人 传奇的文本存在形式与杂传相同,也是以单篇和丛集的形式存在。单篇传奇如《补江总白猿 传》、《离魂记》、《任氏传》等。丛集如裴铏的《传奇》、牛肃《纪闻》等。
从篇名上看,杂传常称“某某传”、“某某别传、内传或外传”,如《曹瞒传》、《孟宗 别传》、《尹喜内传》、《关令内传》,或有称“记”者,如《毋邱俭记》。《四库全书总 目》传记类小序说:“传记者,总名也,类而别之,则叙一人之始末者为传之属,叙一事之 始终者为记之属……”在六朝杂传中,特别是单篇散传中,以传为名者,写人为主,以记为 名者,叙事为主。当然,六朝杂传也并不是全都以“传”、“记”名,还有以“录”、“志 ”等为名的,如《会稽典录》、《海岱志》等即是。唐人传奇的篇名与杂传相类,也多以“ 传”、“记”名,如《李章武传》、《柳氏传》、《古镜记》、《镜龙图记》等,为“传” 、为“记”的区别,也大致如六朝杂传,李宗为在《唐人传奇》一书中说:“取名为‘记’ (包括‘志’、‘录’等)的,相对来说比较侧重于故事情节的奇幻怪诞,对人物形象注意较 少,较多地保留了志怪小说的形式并大多荟萃成集;取名为‘传’者,则更注意于人物形象 的 刻画,对主要人物的叙述比较完整……”[2](第32页)李宗为所言,揭示了在传奇作品中, “传”类也主要是以写人为主,“记”类也主要是以记事为主,与杂传一致。除主要以“传 ”、“记”名以外,唐人传奇也如六朝杂传一样,还以“录”、“志”等为篇名,如《昭义 军别录》、《宣室志》等。
二、对实录的有意标榜
唐人传奇多是为了显露才藻、抒情叙志而作,是有意识的创作,这一点,明代的胡应麟已 有先见,他在《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六中说:“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鲁迅 先 生也说唐人传奇“是意识之创造”[3](第51页)。有意而为的唐人传奇,虚构是它的重要特 征。鲁迅先生在答北斗文学社问时说过,唐代传奇,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那事迹的虚构,以 见他想象的才能。虽然唐人传奇的虚构性明显而突出,但有趣的是,唐人传奇在故意虚构的 同时,却又不遗余力地标榜实录。作者甚至不惜直接介入,走到读者前面,亲自解说,如在 《离魂记》的结尾,陈玄佑就对读者说:“玄佑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 ,遇莱芜县令张仲枧,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枧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明明虚构无 疑,而他却欲擒故纵,自言“或谓其虚”,然后说明此事得之于其中人物张镒的堂侄,而证 明其真实可靠。诸如此类的作法在唐人传奇中比比皆是。如《任氏传》、《南柯太宗传》、 《李娃传》、《莺莺传》等。
唐人传奇对实录的有意标榜,最常见的作法就是作者的介入,这种介入,一般是在结尾, 如上引诸篇均是。也有在开头介入的,如《东阳夜怪录》开头云:“前进士王洙,字学源, 其先琅琊人。元和十三年春擢第。尝居邹鲁间名山习业。洙自云,前四年,因随籍入贡,暮 次荥阳逆旅。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虚者,以家事不得举,言旅故里。遇洙,因话辛勤往复之意 。自虚字致本,语及人间目睹之异。”此故事出自“成自虚”,其名就显露了它的虚构性, 然而,这段前序的目的却在于说明下文所记之事是成自虚的亲生经历,真实可信。有时,作 者在故事的中间插入,如《谢小娥传》作者就两次插入,一方面是出于情节发展的需要,另 一方面,也是为了标榜所记谢小娥事的真实和无可怀疑。不管作者在何处介入,其主旨大多 是介绍所写故事的来源、显示其为作者的亲见亲闻,确凿无疑。
除了作者亲自解说之外,为了使其虚构之事如同真实,在唐人传奇中,往往对人物的生平 交 游、籍贯爵里做详尽的交代,其中人名、地名也多真实可靠。而且还常以真实的人物作主 人公,如《补江总白猿传》中的欧阳询、《柳氏传》中的韩翊、《霍小玉传》中的李益等等 。
唐人传奇的这种既显示虚构又故意标榜实录的矛盾作法,源自于传奇对杂传体制的承继和 套用。这种承继和套用,也体现在唐人传奇中时间的具体和精确上,如《长恨歌传》,时间 交代就十分清楚,提及“开元中”、“天宝末”、“元和元年冬十二月”。与此相比,《东 城老父传》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开头介绍老父贾昌“开元元年癸丑生,元和庚寅岁,九十 八矣。”又云“开元十三年,笼鸡三百,从封东岳”、“十四年三月,衣斗鸡服”、“二十 三年,玄宗为娶…”、“大历元年”、“建中三年”、“元和中”,如此具体精确的时间, 显然是对杂传的刻意仿效。在为史时,人物、地点、时间的准确是最基本的要求,杂传虽杂 虚诞怪妄、传闻不经之言,但在这一点上却不例外,唐人传奇在这方面的作法,与此相关。
三、对杂传行文模式的承继
如前所述,杂传是正史的“列传之属”,因其已“不在正史”,故为杂传。和列传一样, 杂传行文时,一般来说,有头有尾,始末必具。杂传开头总是先交代人物姓名、字号、籍贯 、先世父祖以及时代和故事发生的时间等,是史传贯常的陈述式句式。如钟会为其母传开头 就说:“夫人张氏,字昌蒲,太原兹氏人。”(见《三国志》卷二八裴注引)又如《陆玩别传 》:“玩字士瑶,吴郡吴人。祖瑁,父英,仁郡有誉。”(《世说·政事》第13条刘注引)唐 人传奇之行文,大多亦如此,如《任氏传》开头云:“任氏,女妖也。”《谢小娥传》开头 云:“小娥,姓谢氏,豫章人,估客女也。”杂传在人物简介之后,接着就进入正文,传述 人物生平,细写重要事件,凸显主旨。
杂传的结尾,常交代人物的归宿,甚至述及他们的子孙。如夏侯湛《宪英传》(见《三国志 》卷二五裴注引):“宪英年至七十有九,泰始五年卒。”又如《吴质别传》(见《三国志》 卷二一裴注引):“…质其年卒。质先以怙威肆行,谥曰丑侯。质子应乃上书论枉,至正元 中乃改谥威侯。应字温舒,晋尚书。应子康,字子仲,知名于时,亦至大位。”时或略加点 评。如皇甫谧《列女传·庞娥亲传》(《三国志》卷一八裴注引)结尾处,皇甫谧就评论说: “玄晏先生以为父母之仇,不与共天地,盖男子之所为也。而娥亲以女弱之微……”唐人传 奇也是如此。如《任氏传》结尾就介绍了郑六的归宿:“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 ,年六十五卒。”并附韦鉴之终。又论云:“嗟呼,异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节,徇人 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这种结尾作者的议论,不论是语气,还是称谓,都与 史传如出一辙,它是传奇脱胎于杂传的最为明显的遗传特征,中国古代小说一直拖着这条尾 巴,到了清代,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我们仍能发现它的存在。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我们说的是“一般情况”,正如李剑国先生所说,唐人传奇的开头结 尾“也有些新的变化”[4](第97页),此不赘述。其实,六朝杂传的开头结尾也不是完全如 正史的列传,它也有新变,如上所引《宪英传》的开头,夏侯湛就没有按照常规做介绍,而 是说:“宪英聪明有才鉴,初,文帝与陈思王争为太子……”直接进入主要内容。再如《蒲 元传》(《艺文》卷六零、《书抄》卷一二三、《御览》卷三四五引)起首就说:“君性多奇 思,得之天然,忽于斜谷为诸葛亮铸刀三千口……”也是开门见山地进入故事。
唐人传奇对六朝杂传体制的承继,在更深的层次上,体现在叙事安排方面。这里我们是就 宏观而言,至于其细处,那是叙事建构的问题,将另做讨论。
唐人传奇的叙事安排颇为完善,且不拘一格,与六朝杂传相比,表现出相当大的灵活性和 创造性,六朝杂传已不能和它同日而语,但却不能因此否定六朝杂传对它的影响。正是在六 朝杂传大量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才有唐人传奇完善的、不拘一格的叙事安排。
六朝杂传叙事,多以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为序,这一叙事安排,称为“顺叙”,它是史传 叙事的常法。六朝杂传的叙事安排也多用此法。但仅用顺叙,行文显得呆板,缺少生气,所 以,六朝杂传在主要运用顺叙的同时,常会兼用插叙、补叙、倒叙等法,使行文活泼起来, 更具感染力。
如《曹瞒传》,整篇传文主要用顺叙之法叙写,从曹操少时起笔,直写到其死,按理,传 文就应该到此收笔,但作者却似乎觉得意犹未尽,还没能写尽曹操的性格特征,于是,又补 叙了几件事,以表现曹操的“佻易无威重”和“酷虐变诈”。《曹瞒传》中也用了插叙之法 ,在述及司马防时,就插入了对他的简介:“建公名防,司马宣王之父。”(见《三国志》 卷一裴注引)又如,《孙资别传》在顺叙中有插叙,介绍他在未达时田豫等人忌害之事:“ 初,资在邦邑,名出同类之右,乡人司空掾田豫,梁相宗艳,皆忌害之……”(见《三国志 》卷十四裴注引)六朝杂传叙事安排的多样化,使其行文有了跌宕变化,特别是补叙的运用 ,使文势徐徐收束,不至于显得突兀,而结尾也因此有了余韵缭绕之感。这一点,唐人传奇 就加以了充分发挥。如《任氏传》、《莺莺传》、《虬髯客传》、《南柯太守传》等结尾都 有 一段补叙,引人回味,让人遐思。
从总体上说,唐人传奇与六朝杂传一样,主要以散体为文,以上,我们就此讨论了它们之 间的承继关系。当然,唐人传奇并不是只有散体,在局部的分析中,正如人们通常说的那样 ,唐人传奇是“文备众体”,在散体之中,杂有骈体文、诗歌、议论。通过以上粗浅的论说 ,唐人传奇之体制,在总体上承继六朝杂传而来,应无异议,那么,唐人传奇的“文备众体 ”是否与六朝杂传有关呢?
唐人传奇文备众体的形成,赵彦卫在《云麓漫钞》卷八推其原因说:“唐之举人,先借当 时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投献所业,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 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赵氏所论,可疑之处甚多, 不过,通过创作传奇来表现作者多方面的才华,当有一定道理。文备众体是唐人传奇的显著 特征,治唐稗者多认为这是传奇的独特创造。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传奇中的骈体文,即所谓“以对语说时景”,一般认为是直接受辞赋的影响,其实,在六 朝杂传中,以骈俪之句来描写景物、状物抒情的情况就已经存在,且相当普遍。如《夏仲御 别传》中的一段:“夏仲御诣洛,到三月三日,洛中公王以下,莫不方轨连轸,并南浮桥边 碶,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灿烂……”(《御览》卷三零引)又如:“黄帐之衷,西施之 孙,郑袖之子,肤如凝脂,颜如桃李,徘徊容与,载进载止,弹琴而奏,青角翔风,至而玄 云起,若乃携手交舞,留盼颉玩,足逾鞞鼓,口衔笙黄,……”(《夏仲御别传》见《御览 》卷五六八)六朝时期,为文的骈俪化是普遍倾向。杂传也不例外,所以,唐人传奇中的以 “ 对语说时景”,并不是直接来自辞赋,而是在六朝杂传实践基础上的进一步拓展和完善。
散体中插入诗歌,也并非是唐人传奇的独创,在六朝杂传中,也有插入诗歌的现象,如《 蔡琰别传》:“汉末大乱,为胡骑所获,在左贤王部伍中,春月登胡殿,感笳之音,作诗言 志曰: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艺文》卷四四、《书抄》卷一一一均引) 在叙述中插入谚语谣歌,则更比比皆是。如《曹瞒传》之“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又 如《益部耆旧传·张霸》之“童谣曰:弃若戟、弃若矛,盗贼尽,吏皆休”等等。唐人传奇 中的诗赋,主要用于言志抒情、绘景状物以及男女之间传情达意,从上引六朝杂传中的诗赋 看,其用意也大抵如此。
至于议论,它本身就是传记文的一部分,所以,在局部的分析上,唐人传奇的文备众体, 即以散体为主、在散体中杂以诗赋议论,实际上也与六朝杂传有关,是在六朝杂传已有实践 的基础上形成的。只不过唐人传奇出于逞露文才、藻思的需要,将其显著化,对它们的利用 更加自觉,使它们之间的结合更加紧密罢了。
新兴的唐人传奇,选择并继承了杂传体制,这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包括杂传从六朝一直 到唐初创作的兴盛、史的崇高地位和史传传统的巨大影响等等,其中也有传奇作家多为史家 的因素,如《古镜记》的作者王度就是一个历史学家,曾奉诏撰国史,“大业之末欲撰《隋 书》,俄逢丧乱,未及终毕”。《任氏传》的作者沈既济为史家,曾任史馆修撰,著有《建 中实录》、《选举志》各十卷。《长恨歌传》的作者陈鸿也长于史传,撰有《大统纪》三十 卷,自序云“少学乎史氏,志在编年”。
作为中国古典小说成熟和文体独立标志的唐人传奇,它对杂传体制的承继和沿袭,对形成 有中国特色的小说形态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同时,它无疑也表明中国古代小说曾寄生于史 ,受到史的巨大影响,为我们梳理中国小说的发生、发展提供了重要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