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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居”数说辨
关于陶渊明从出仕到归田,专家在编年谱时,都认为陶公在州召主簿不就后,即在家闲居数年,等待第二次出仕。今择其影响大者九家予以介绍。
1、邓安生《陶渊明年谱》
太元二十年乙未,二十七岁。
是陶渊明始仕之年,不久,自解归。
隆安二年戊戌,三十岁。
其时渊明正闲居寻阳,仕于桓玄。
2、龚斌《陶渊明年谱简编》
太元二十一年丙申,二十八岁。
初仕江州祭酒,不久,即自解归。
隆安三年己亥,三十一岁。
是年冬,渊明始仕桓玄。
3、陶澍《陶靖节年谱考异》
太元十八年癸巳,二十九岁。
是岁为江州祭酒,不久自解归。
隆安三年己亥,三十五岁。
始作镇军参军,当在是年。
4、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
太元十八年癸巳,二十九岁。
初仕,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自解归。
隆安三年己亥,三十五岁。
是年为桓玄官吏。
5、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
太元十八年癸巳,二十九岁。
是岁为江州祭酒,未几辞归。
隆安四年庚子,三十六岁。
始作镇军参军。
6、杨希闵《晋陶征士年谱》
太元十八年癸巳,二十九岁。
起为州祭酒,少日,自解归。
隆安四年庚子,三十六岁。
是年为镇军参军,移家东下。
7、丁晏《晋陶靖节年谱》
太元十八年癸巳,二十九岁。
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
隆安四年庚子,三十六岁。
始作镇军参军。
8、唐满先《陶渊明生平与著作年表》
太元十八年癸巳,二十九岁。
开始出仕,任江州祭酒,不久即辞归。
隆安四年庚子,三十六岁。
在这年任桓玄幕僚。
9、袁行霈《陶渊明年谱汇考》
咸安元年辛未(371),二十岁。
潜弱年薄宦,指此年;既曰薄宦,时间必不长,姑以两年计,后年复归家。
宁康元年癸酉(373年)
结束薄宦归家。
隆安二年戊戌(398),四十七岁。
入桓玄幕。
归纳起来,有四种意见:一是闲居四年,一是闲居七年,一是闲居八年,一是闲居二十五年;而没有说未闲居的。
但是,从初仕到归田的年限究竟是多少呢?陶公自己触及到这个问题:一是在《归园田居五首》之一中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一作十三年)。”一是在《饮酒》十九首中说,“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一是在《杂诗四首》之二中说,“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尽管根据具体情况提出了三种不同的数字,可都含有连续出仕,从未闲居的义蕴。为着不致产生误解,首先作些说明。
关于“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两句中所谓的“十载”,应根据上下诗句的承接而作出判断。诗的第三句是“驱役无停息”,至第十一句点出时间已经有了十载;但接下去是暂为人所羁”,可见还不是终止从仕的语气,而具有已经从仕十年,真不知何时可以退出仕途的意思。故不能认为是指由初仕到归田的十载,仅在说明是从初仕连续工作的十载。并不能作为初仕后到归田的终止符看。
《饮酒》第十九首,是一首总结由初仕到归田全过程的诗。全诗共分两个层次:第一层十句,旨在说明为什么在向立之年出仕,又为什么在工作十二年后决意归田的原因;第二层四句,是对拂衣归田里作的补充说明。层次井然,密而无间。可有的却说,“亭亭复一纪”是指陶公归田十二年后写此诗的时间,如从篇章结构方面去考察,明眼人自能知之!清陶澍《陶靖节年谱考异》也说,“然考《饮酒》诗云:‘亭亭复一纪’,自癸巳数至乙巳,适一纪,于年为合”,可见前人亦有所察觉了。
关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两句的解释,分歧至大。袁行霈说,“尘网与丘山对举,乃指市廛,非指仕途也。误入尘网,应自步入市廛算起。《汇考》于二十五岁下系其移居市里,自此即落尘网,一去三十年者,离开园田居三十年也。”谓陶公闲居于城市三十年,很难作出圆通解释。因为《颜诔》说,“晋征士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陶公自己也说,“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朝为灌园,夕偃蓬庐。”“聊为陇亩民,依依在耦耕。”怎能于二十五岁后在城市家居达三十年之久?又说,“一去三十年,与第四首‘一世异朝市’句正相应,三十年为一世,则此三十年无误。”按第四首的“一世异朝市”句,是当时流行的成语,旨在说明事物变异之速,并非实指三十年,立意有别,不能引作论据。尽管袁说新奇,但脱离实际,没有说服力。
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则说,“太元癸巳,先生初为州祭酒,至乙巳,去彭泽而归,不应云三十年,当作十三年。”何孟春注:按靖节年谱,太元十八年起为州祭酒,时年二十九,正合《饮酒》之十九‘投耒去学仕,是时向立年’句。以此推之,至彭泽归,才十三年,此云三十年,误矣。”唐满先、魏正申同意此说。
逯钦立说,“三十年乃十年之夸辞,十而称三十,古有其例。如《史记·匈奴传》:‘秦灭六国,而始皇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蒙恬传》则称,‘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伐戎狄。’可以作证,陶公出仕十余年而夸言三十,极言其久。”其说也同意陶公出仕十余年。
邓安生《陶渊明年谱》云,“三十言其多,如《诗·小雅·无羊》云:‘三十维物’。鲍照《代结客少年场》云:‘去乡三十载’。任昉《出郡传舍哭范仆射》云:‘结欢三十载,生死一交情。’三十,均夸言年月之久。渊明此诗之一去三十年,《赴假还江陵》诗之“闲居三十载,义皆同此。”
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云,“三十年,当作已十年,三为已之误。《杂诗》其十:‘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可知渊明在仕途前后十年。”
关于陶渊明自言工作年限的诗句。尽管对“一去三十年”和“亭亭复一纪”的理解有异议,但对“荏苒经十载”则无异辞,即是说陶渊明至少连续工作达十年之久。可各家《陶谱》都说在初仕后归田前在家闲居至少是四年,多达三十年;即以四年计,除去守孝,实际工作时间只有三年,与陶诗所言不合。
因此,我觉得有重新探讨的必要。第一,陶公自己一再表明学习方向(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和政治抱负(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已有工作机会,岂能轻易放弃?第二,诗中多处提到自己的行踪,岂能是无的放矢?第三,他在晚年仍通过《读山海经》写出“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的诗句和《述酒》、《咏荆轲》、《咏三良》、《读史述九章》等诗,这岂能说不是儒家思想在起作用?“不识陶诗真面目,只缘思囿老庄中。”今作探讨,发潜德之幽光。
为什么不就主簿之职
陶渊明二十九岁开始学仕,“起为州祭酒,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历来都认为在家闲居。窃渊明是因母老子幼家贫才出仕的,工作已经作了安排,为什么又弃而不干呢?历代对此,置之不论。我则认为有其原因在,兹简述数点,以见渊明此时之思想趋向。
第一,渊明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门弟子。他追求的是“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具有积极的进取精神。了解他的应数辛弃疾和龚自珍。辛词有三十八首词谈到陶渊明,约占全词十九分之一,并肯定说,“陶县令,是吾师。”还常常把渊明引为知己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所谓“吾侪心事”,自然是指报效国家而言。“古今长在”,有“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内涵。“高山流水”,则在指自己才是陶渊明的知音人。龚自珍的“莫谓诗人最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骚”,亦是中肯之论。所以,我们不能把陶渊明看成是一个浑身静穆的人,而有他的抱负在。
第二,自东晋元帝即位建康后,荆扬两系军阀,明争暗斗,互争雄长。有志之士,多转入政治漩涡,后果最难推测。北府兵和西藩兵代表着两派的势力。同时在晋惠帝元康元年分扬州之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荆州之武昌、桂阳、安城十郡,因江水之名而置江州。请注意:江州是从扬州和荆州分别划出而重新组合的,两大派力量最容易在此发生磨擦而出现矛盾,故江州刺史的去留特别引人注目。
第三,公元393年,正渊明学仕之年,当时江州刺史为王凝之。当时东晋政权,主要是得到北方流亡大地主集团的支持,其中领袖就是王导家族。而王羲之正是属于此家族之成员。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故属于扬州派。至于陶侃,则属于西藩派。渊明在江州工作,自有许多不便的地方。
第四,晋制:每州设主簿一人,录阁下众事,省署文书。自主簿以下置人多少各随州定,无定制。祭酒,分掌诸曹兵贼仓户水铠之属。陶渊明在当时是胸怀壮志的知识分子,岂愿从事这类工作?又岂能在此地工作?当然是起为州祭酒,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也不就了。
是否第二次闲居
唐注以及其他各家所注,均认为州召主簿不就至三十六岁出仕桓玄幕僚前这一段时间,在家闲居,即第二次闲居。(二十九岁以前的闲居,即闲居三十载的闲居,算第一次闲居。)各家对此从无异词,我则认为有重新探讨的必要。
陶渊明是为母老子幼生活困难才出仕的,他不就州主簿,应该是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不然的话,他“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怎能使自己坐以待毙呢?我想可从下举的事例中获得答案。
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父,屡立战功,及王敦平,迁都督荆雍益梁诸军事,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楚郢士女,莫不相庆。在晋明帝时,又因站在庾亮一边,平苏峻之乱有功,封长沙郡公。侃死,故吏刊石立碑画像于武昌西。庾亮继侃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而侃曾与庾亮同平苏峻乱,关系不错。亮弟翼曾是陶侃佐吏,及兄亮卒,授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翼见桓温于总角之中,便期之远略;桓温是当时最有才干的野心家,权势倾人主。他有六个儿子,其中两个最有出息:一是五子伟字幼道,平厚笃实,居藩为士庶所怀,历持使节督荆益宁秦梁五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西昌侯,赠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二是六子玄袭南郡公,在荆楚积年,荆州刺史殷仲堪敬惮之。外祖父孟嘉,江夏人,名冠州里,声流京邑,陶侃以第十女妻之;庾亮辟为庐陵从事,劝学从事;又为安西将军庾翼府功曹;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晋书》还把孟嘉列传附在桓温列传之后,可见其关系之不同一般了。祖父陶茂曾为武昌太守。《命子》诗云,“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则其在武昌自有良好的政治基础。
再说,南渡后,东晋还拥有扬徐江荆湘广交七州的领土,梁益豫兖司冀幽平秦并十州一半以上的领土,有志之士,皆欲北伐中原,还我河山;在鄂豫方面,陶侃在荆州,亦活动频繁,力主恢复故土,影响深广。甚至居住在辽西的鲜卑族首领慕容廆也致书陶侃说,“凶羯暴虐,中州颠沛”,而提出“戮力同心,悉五州之众以相助”。可以说,陶侃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爱国将领。
根据上面史实的介绍,就会知道陶渊明会考虑到,江州是扬州派和荆州派互争雄长的地方,工作起来诸有不便;而在他曾祖父祖父和外祖父工作过的地方工作,关系不同,自见方便得多;尤其荆州周围,是北伐的主要根据地,欲图中原,非此莫属。于是舍近而求远,去湖北一带工作,这便是我认为陶渊明从州召主簿不就后,即离开旧居到湖北去工作,并没有作第二次闲居的理由。
我还可以从他的诗中作出说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的第二首,一开头就说:“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仅仅是一次从都还,且又是走的水路,旅途何能感到如此劳顿?写诗何须如此开端!后面又说,“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请注意:“久游”一词,不是在外工作多时,不会这么说。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今老母在堂,久游在外,才用“久游”一词。故曰:渊明早就在荆州周围一带工作,非一朝一夕之故。《杂诗四首》之二的“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中提到的十载,即指从二十九岁到三十七岁母亲病故的十载,可见并没有作第二次闲居。
从《杂诗四首》看其行止
我们知道,陶渊明不是一个甘为“牛后”的人物。他在《杂诗八首》中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第五首)“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第四首)可说渊明的出仕,固为母老子幼,生活困难所致;但他是有抱负、是欲拯民于水火之中,并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的。同时,他也具有坚强的意志,曾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十写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后来写的《咏荆轲》,便是这种思想的继续流露。但是,当一想到“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时候,不禁“眷眷往昔时,念此断人肠”了。可以说,陶渊明初出茅庐的思想与归田后的思想是大相径庭的。我们不能将此一个阶段中的重要思想动态避而不谈。渊明去湖北工作,既然具有这样的思想认识基础,自然要从事这方面的行动,我们从《杂诗四首》中理出脉络,以见一斑。
《杂诗四首》是组诗,有它自己的思想线索。大约第一第二首,旨在说明自己一直在外工作,有时取道水路,有时取道陆路,旅途感到非常劳顿,而且离家很远;活动的范围也见广阔:有时在西北或北方,有时也来到东南方。但工作的结果,大都事与愿违,很不顺心,于是在第三首反映了这种情况。诗人终究不是一个悲观者,于是又从自我欣赏的角度回忆着童年,写出第四首,结束写此组诗的心情。
《杂诗四首》之一开头便指出:“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遥遥”,指工作在遥远的地方;“两端”,指工作中经常存在奋进和勇退的矛盾心理状态,非指心在想家。两句即是说,在外工作时间很久了,但阻力重重,有负抱负。第二联说,“掩泪泛东逝,顺流追时迁。”如果解作是去南京替桓玄办事,且工作时间不长,又在长江中下游行走,何须要用“掩泪”一词?其所以“掩泪”者,一在照应开头的“遥遥”,一在暗示万水千山不等闲也。再看第三联的“日没星与昴,势翳西山巅。”“星”,南方七宿的第四宿;“昴”,西方七宿的第四宿;“昴”与“毕”,又为冀州的分野;此处提出星与昴,一方面在说明星与昴相对的地理位置,暗示自己所工作的区域;一方面在指出严寒的到来(《书经·尧典》云:“日短星昂,以正仲冬。”);“势翳西山巅”,指星与昴覆盖了广大的西方地区。连同上联的“掩泪泛东逝,顺流追时迁”进行欣赏,有“天被山欺,水求石放”的特色;不是长江中下游所具有的,故其位置应在西北的方向。第四联是“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餐。”“萧条”,照应严寒的到来;“天涯”,指离家很远;如果是去南京办事,不会用上这样的词语。“念常餐”,指在旅途感到劳顿。第五联是“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慷慨”,情绪很激动;“南归”,由西北向南走,才合南归意。如果是从江陵顺流而下,也只叫东归,不能叫南归。盖在西北向东逝,虽离家近了些,但还是很远,故以“路遐无由缘”承之。最后是“关梁难亏替,绝音寄斯篇”。表示因为关山阻隔,不独不能及时回家省亲,即音讯也不能互通,只有在诗的字里行间去留下痕迹了。
从诗的内涵作概括,可以知道,陶渊明此时在荆州的西北或北方工作,正在向东方回还;但时届严冬,家人多想自己回家团圆啊!由于离家很远,要想南归省亲已不可能,所以心情非常激动。
《杂诗四首》之二,仍在继续说明长期在外工作的情况。所不同的,第一首说的是走水路,本诗说的是走陆路,故两首诗是姊妹篇。第一联的“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羁”,是在说过去那种闲居的生活,已一去不复返了。如果他在闲居,不会这么开头。第二联的“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说明经常取道陆路工作。第三联的“沉阴拟薰麝,寒气激我怀”,有北方气候的特征。第四联的“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的“来”字、郭注作归来的来解;唐注作未来的来解,即我的未来快要完了。其实,此“来”字,即指来此地工作的“来”。即是说,我来此地工作的时间够长的了。故接下去第五联说,“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上一首说:“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可见他写此两诗时的心情是多么的不平静:“慷慨”,是来此长时间工作后所产生的思想感情;“绸缪”,是初来时所抱有的一种有所作为的思想感情,即“此情”。这是对比的写法,两句的意思是:我现在工作的情绪与初来时相比是大不相同了。第六联的“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是在说,工作已经十年了,但还没有建树,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已。最后一联是说“庭宇翳馀木,倏忽日月亏”,许久没有回家,庭宇的树木都觉得长高了许多,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叹惜。
《杂诗四首》之三,郭注说,“此诗是一首隐喻诗,诗人用形象性的语言比况了眼前的政治形势及几类人物。”我则不这么看,认为是一首为怀才不遇而写的诗。诗脱胎于宋玉《九辩》的开头部分。今作对比说明如下: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零落而变衰,憭憟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上面内容,相当“我行未云远,回顾惨风凉”。“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噰噰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上面内容,相当于“春燕应节起,高飞拂尘梁;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离鹍鸣清池,涉暑复秋霜”。“独申旦而不昧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亶亶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上面内容,相当于“愁人难为辞,遥遥春夜长”。
陶渊明为什么要将此诗脱胎于宋玉的《九辩》呢?主要有两层意思:第一,宋玉亦曾经入仕,但地位并不高。习凿齿《襄阳耆旧记》说宋玉是楚王的小臣;刘向《新序》也说宋玉事楚王而不见察,政治上没有什么表现,与渊明的情况差不多。第二,王夫之曰,“宋玉《九辩》,盖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绍古体而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辞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盖楚声也。”今渊明采撷其辞其意,大约亦旨在通过其激宕淋漓,以明己志耳!
《杂诗四首》的前三首,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指出连续工作十年,并未有第二次闲居;二是时而水路,时而陆路,工作非常辛劳,一直没有机会回家省亲;三是工作在荆州的周围及其西北和北方一带;四是事与愿违,未能实现抱负。至于第四首,则是一首自我欣赏的诗,约相当于回忆录。因为一个人在工作不称心时,总会对美好童年作回忆。
雪鸿留爪纪实
陶渊明究竟到过哪些地方呢?仍从陶诗中明其行踪。
《拟古九首》之二写道,“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陶渊明在诗中已明确说明此行的目的,是去学习田子泰的高贵品质和工作经验。而其特色是在隐居徐无山后,在山中定法纪,办学校,使地方大治。所以陶渊明要来作彻底了解,俾能对自己今后的工作提供借鉴。很多注陶专家认为,这首诗是采用托言的形式写的,这是因为他们主观地认定渊明在家闲居,无法作出解释,而出此言论耳!
《拟古九首》之八写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诗的开头四句提出两点:一是在少壮年时曾被派往到遥远的西北和东北去工作;二是曾经到过张掖至幽州这一带。(这里说的是自己去行游,盖当时政治气候阴暗,不能明言,而此行又值得铭记,故采用此种写法。)但唐注释为作者假托自己少年时曾经远游全国,寻找知己;郭注认为这是诗人想象纵横边疆的写法。因此,有重新推敲内涵的必要。
《尔雅·释地》:“燕为幽州,即今河北省北部和辽宁省西部一带。东汉州治在蓟,晋州治在涿。”田子泰隐居的地方,在今河北蓟县,陶渊明来此访问,即是到过幽州的明证。又同他曾祖父有过深密交往的鲜卑族慕容廆部,仍长盛未衰,也以锦州为根据地,有很大影响。锦州在幽州范围之内,所以渊明来过幽州,不是想象,而是现实。
凉州刺史张轨的儿孙,世守凉州,据有一方,中原纷乱时,凉州比较安定,中原汉人来避难的络绎不绝。前凉控制了西域和内地的联系。汉人段业于397-401年建立北凉,都张掖,故张掖至幽州同样不能说是想象,而是事实。
陶渊明到幽州,既是要去了解田子泰的工作作风和工作内容,也可能与准备参加北伐中原而外出联系有关;至张掖也可能有同样的目的。故他于第三联说,“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首阳山”,一说在河南偃师;“易水”,在今河北省中部,源出易县。此两句似乎可以意识到此行的目的何在?此行可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所以接着说,“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其言外之意显而易见,故最后不得不感慨系之说,“此士难再得,吾行复何求”了。他这一种求而未得的思想,始终存于脑际。当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年),刘裕北伐,收复长安,灭掉后秦,驻军关中,左将军朱龄石派长史羊松龄赴关中祝贺时,陶渊明在《赠羊长史》诗中说,“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说明自己虽然没有参与北伐中原的机会,但当听到刘裕灭后秦的消息后,其希望看到祖国统一的心情,仍然溢于言表,可见陶渊明的内心还有很多方面不大为人所理解。
至于在《饮酒》之十中说的“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其语调与上举诸例相比,大不相同,而同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的第二首和《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可能是纪在桓玄工作时的情况。
历代研陶者都认为陶渊明直到三十六岁,即隆安四年庚子,才任桓玄幕僚。是第二次工作的开始,至于隆安四年以前,都未提及。我认为,此时可能在桓玄的五哥桓伟属下工作,因为桓伟为人平厚笃实,居藩为士庶所怀,而且他历使持节督荆益宁秦梁五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西昌侯,赠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同时也以北伐为念,就当时各种条件来说,只有成为桓伟的幕僚,才有广阔的活动空间;后来忽然在桓玄处出现,可能是他哥哥推荐的,因而立即得到桓玄的信任而命他去办理大事。由于陶渊明的细心观察,可能不久就了解桓玄的为人,故庚子从都还,便不急于返任,后因催促,才回江陵,其不愿做桓玄的幕僚的思想显而易见。幸好该年母亲在家病故,便离职回家守孝,后又躬耕,以便了却政治纠葛。当桓玄还没有彻底失败,扬州派推进至九江时,刘裕又要他出山当参军,而又不得不赴任,于是写了《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这首诗。诗的标题很值得注意:一是“始作”,表明是第一次作这种工作,减少刘裕对自己的猜忌;二是“经曲阿”,因为曲阿为兵家必争之地,故诗中说,“目倦川途异”。“川途异”者,“城春草木深”也。来日如何,前途难卜,故在诗的最后说,“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陶渊明的宗族观念很深,又是在西藩派桓氏家族下面工作。同时他也了解刘裕,因而不能不考虑其间的复杂关系。故后来刘裕两次征辟,皆不应命,非不为也,不可为也。为着苟全性命于乱世,便不求闻达,这便是陶渊明为什么要归田的根本原因。
结束语
我们要认识陶渊明的真面目,就不要老受过去评论家的局限,而置陶渊明于浑身静穆的境地。其实,陶渊明从二十九岁到三十七岁的九年中,是想施展抱负的九年,也是毕生不能忘记的九年。此九年主要是在西藩派桓氏家族下面工作,既要讳莫如深,又想留下痕迹,不枉人生,于是他在写作方面便匠心独运,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那便是化整为零战术的运用,而落实到写组诗方面。
陶诗中组诗占的比重很大,至其组诗的内容,往往不保持一致而见广泛。他到过的地方,分别通过《杂诗四首》、《拟古九首》和《饮酒二十首》去说明;他工作多长时间,则通过《杂诗四首》、《归园田居五首》及《饮酒二十首》等其中的诗去说明;而其北伐中原还我河山的初衷和决心,又是通过《读山海经十三首》及《咏荆轲》等去说明;同时,他还在标题方面煞费苦心,设下机关,如《杂诗》的“杂”字,本有杂乱无章义,他趁机把次序打乱,把讲这九年的《杂诗四首》放在后面,而把回忆往事的《杂诗八首》放在前面,使人不知所云,会产生扑朔迷离之感。同时,把重要的内容作杂诗写,不易使人发觉,又收到保留史料的效果。以“杂”命名,乃掩人耳目耳。《拟古九首》本重在摹拟古诗,何曾拟古,完全是在抒写自己怀抱或经历的诗,只不过借其名义而已。《读山海经十三首》,过去总认为与道家或道教思想有关,陈寅恪等学人力持此说。但实际是在借神仙人物故事以寄拟情怀的诗,如第九第十两首,旨在通过神话人物所具有的富于理想毅力和斗争精神,去抒发当年自己的豪情壮志。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生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是否还能“心有灵犀一点通”呢?现在是“见微知著”,“重与细论文”的时候了,但愿“愚者不无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