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俄罗斯诗人的“美学宣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俄罗斯论文,美学论文,透视论文,诗人论文,宣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世界诗歌中,俄罗斯诗歌占有重要的位置。不必一一列举俄罗斯大诗人的名字,单从俄罗斯文学两个辉煌的时期即“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都是借助诗歌的光芒而彪炳于世的这一事实,就可知道俄罗斯诗歌的非同凡响。在纯社会学研究占主导地位的年代,一些著名的俄罗斯诗人如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等,其创作的社会性或政治性大都被阐释或被发挥得过于充分,有时甚至淹没了他们作为诗人的人的个性和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艺术特性。譬如,普希金在大多数情况下被描述为一位政治诗人——所谓“政治抒情诗”的作者,殊不知在他800多首抒情诗中,“政治抒情诗”只占极少数。俄罗斯诗人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个问题不仅是饶有兴味的,而且对于学术界和创作界也是很有意义的。这里仅就几位俄罗斯诗人的“美学宣言”,从一个侧面对这个问题进行一些探讨。
一般说来,所谓“美学宣言”是诗人和作家阐述自己艺术观的理论性的文字,在俄罗斯诗歌史上,有些诗人就诗歌创作的重要问题发表过自己的意见,作为创作者宝贵的艺术经验的总结,这些见解无疑是研究诗歌创作规律的重要依据,同时也是研究该诗人创作特色的重要依据。可是,有不少诗人却几乎没有或很少以“理论化”方式发表自己的艺术见解,而常常在自己的创作中以形象化的诗句表明自己的美学思想和趣味,而这样一些诗意化的表述,作为诗人对生活和艺术的某些“奥秘”的领悟和发现,往往比那些抽象化的论述性文字更加真实,更加生动和更加深刻地表达诗人的艺术观念,我们在这里所涉及的主要是这样一种诗意化的“美学宣言”。
一
茹科夫斯基(1783—1852)是“俄罗斯第一个真正的抒情诗人”,俄罗斯抒情诗的“始作俑者”。别林斯基说:“如果没有茹科夫斯基,我们就不可能有普希金。”[1](13页)由此足见他在俄罗斯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今天看来,茹科夫斯基是一位抒情大师,在创作和理论上的贡献是很大的,特别是在浪漫主义诗学上。是他首先确定了俄罗斯诗歌的抒情方向,从而使俄罗斯诗歌摆脱了古典主义的陈规陋习,走上了真正的诗歌轨道;是他最早在俄罗斯发现和提出有关诗歌的本质和诗歌创作中的一些重要的问题,如直觉、预感、想像等,从而促进了俄罗斯诗歌的迅速发展。遗憾的是茹科夫斯基在诗学上的贡献,长期以来被认为是神秘主义的,至今也没有受到重视。
1806年,茹科夫斯基创作了著名的抒情诗《黄昏》,这首诗可以说是俄罗斯浪漫主义诗歌的开篇之作,茹科夫斯基在诗中写道:
歌唱造物主、友谊、爱情和幸福,
啊,诗歌,质朴心灵的纯洁的硕果,
只有用芦笛赋予短促人生以盎然生气,
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
这四行诗可以认为是他的美学宣言,也可以说是俄罗斯浪漫主义的美学宣言。其核心在于它提出了诗歌写什么的问题,提出了诗歌的本质问题——诗歌是心灵的果实。顺便说说,过去有人根据“歌唱造物主”这一点对诗人大加批判,而现在一些人谈到俄罗斯文学时又“言必称宗教”。茹科夫斯基有2首著名的诗涉及诗歌创作过程中的一些重要问题,也可以说是“如何写”的问题,这就是《神秘的造访者》和《难以表述的》。在茹科夫斯基看来,“诗”也是一位神秘的造访者,它来自天国,是神圣的和不可捉摸的。这一说法的价值,不在于对诗歌来源的解释,其实这只是一种比喻而已,而在于它道出了诗歌创作的某些重要的特点,因为诗意的萌发,“灵感”的降临,的确是人们无法预料的。当诗人谈到对大自然的美的表现时,提出了这样的见解:
灵感能把它们捕捉……
可有谁能将它们的神韵复活?
又有谁能用语言重建造物?
那无可名状的美,岂能是词语的从属?……
惟有心灵方能渗透这里的神圣奥秘。[2](25页)而在茹科夫斯基看来,只有诗人才拥有这样“心灵”——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诗心”。
在诗人的创作过程中,预感也是常见的现象,其实它就是“心灵的直觉”的产物。茹科夫斯基十分形象地谈到了创作中的“预感”: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情景:/仿佛有谁飞向我们,/她晶莹剔透,光彩照人,/掀开面纱,她在向我们召唤。换句话说,只有拥有一颗“诗心”的人,或者说具有浪漫主义精神和气质的人,才会常常感觉到来自生活各个方面的“召唤”。
二
另一位杰出的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1803—1873)与茹科夫斯基、普希金是同时代人,可他作为一位古典诗人,却获得了“现代诗人”的称号。
丘特切夫成功的秘诀,首先在于他对诗歌本质的理解,和茹科夫斯基一样,他也把诗歌视为心灵的产物。他在10岁时就开始“求助”于“心灵”赐予他以诗情,写出献给父亲的诗作。他的全部创作本身及其创作过程较之于茹科夫斯基、普希金等职业诗人更接近诗歌的真谛。他终身只是一个业余诗人,他之所以创作,仅因为要满足心灵的需求,而对诗人的桂冠毫不在意,甚至他的诗集也是别人编辑的,而他连校样也不愿读一遍。而茹科夫斯基作为宫廷诗人却要不断地“歌功颂德”,普希金也要靠稿费谋生,而且有时还不得不向书商出卖“手稿”。
丘特切夫拥有一个“预言家”的灵魂,他敏锐地关注着自然世界和人类的感情世界的种种现象,探索它们的奥秘。他在《“哦,我的未卜先知的灵魂”》一诗中这样描述:
哦,我的未卜先知的灵魂,
哦,我的充满惊恐的心,
好像是在两种生活的门槛上,
你是这样地跳个不停!
你是两个世界的居民,
你的白昼是病态的热情的,
你的幻梦是朦胧的预感,
好像是神灵的启迪……
这首诗可以视为诗人的创作自白,或者说是诗人的“美学宣言”。在今天看来,这种对创作的描述甚至还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诗人是一种有特殊的气质和感觉的人,他对周围的物质世界和人心中的精神世界的认识和把握的方式也是与一般人不同的。丘特切夫在这里所说的“两个世界”其实就是白昼和黑夜,在诗人看来,白昼的喧嚣惊扰着诗人,会令他的举止和情感变得怪异甚至病态;而黑夜才是诗人的天堂,他的才思会有如神助,他的预感会未卜先知。其实,丘特切夫早就被人称为“夜的诗人”,不仅因为他喜欢描绘黑夜,也因为他的诗多半是夜中写就。他在《幻象》一诗中这样描述了他创作过程:在一个万籁俱静的午夜,/有那么一个神奇的时分,/宇宙中有一辆灵巧的马车,/正朝着天庭的圣殿行进。//夜色正浓,如同水中的一片混沌,/人失去了知觉,仿佛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笔者)压着大地,
充满预感和启示的梦里,
只有缪斯的心灵被神驾驭。
值得注意的是,丘特切夫所说的仿佛是“神灵的启迪”的诗人的“朦胧的预感”,颇有些柏拉图的意味,同时也是与茹科夫斯基的见解相通的。
三
以小说创作为俄罗斯文学赢得欧洲声誉的屠格涅夫(1818—1883),同时又被欧洲人誉为“抒情诗人的”的美称,在他的“天鹅之歌”《散文诗》中,以一首题名为《留住!》的散文诗,形象而又精炼地表达了他的艺术观。
据说,散文诗《留住!》是献给维亚尔多夫人的。从这篇作品的内容来看,屠格涅夫以其细腻的感受和精湛的技巧描绘了维亚尔多夫人的艺术天才及其魅力,描述了作者被艺术和美所唤起的激情和思考。可是《留住!》的意义远不止它字面上的这些内容,它含蓄地、然而又是深刻地表达了作者的艺术观,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屠格涅夫的“美学宣言”。
“留住!我现在看你是怎样……请你就怎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这是艺术家对审美对象的一种凝神观照,在这种观照中,艺术家发现了美。任何艺术作品的产生首先来自艺术家的发现。生活中有许多美,一般人也许发现不了或难以发现,然而艺术家却独具慧眼,以其特殊的敏锐而捉住了美。而一旦捕捉住了美,艺术家心中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要留住它。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屠格涅夫的“留住”是有原则的,他要求美“是怎样就怎样地留住”,也就是说他要求的是真实,是美的本来的样式。联系屠格涅夫的全部创作和他以往所发表的一些艺术观点来看,这首散文诗所表达的观点符合他的创作实践的,也是与他过去的艺术主张一脉相承的。
美是生活。生活是美的源泉。自然、社会、艺术、爱情都是生活的具体内容,都是艺术家描写和表现的对象。不过,我们要注意到,《留住!》中所描述的美,并不是自然美。相对说来。“留住”大自然的美,较之“留住”其他的美似要更容易一些。特别是在今天,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已经使人们“留住”大自然的种种美不成为一件难事,从这一点上说科学技术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传统的文学观和艺术观。可是要“留住”另一种美,即精神的美或者说情感的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自然的美是客观存在的,一般说来这种美是外在的;而精神的美或情感的美却是人的一种创造,有人也把它称作“第二自然”。这种美是内在的,甚至是转瞬即逝的。艺术家必须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和鉴赏力才能发现它、捕获它,必须具有高度的艺术修养和艺术技艺才能留住它。在散文诗《留住!》中,我们看到“从最后一个富有灵感的声音脱口而出……”开始,作家便在感受和捕捉美,这是作家凝神观照的审美对象——维亚尔多歌唱时显露出来的一种夺人心魄的美。在同时代人的回忆和描述中,维亚尔多夫人的相貌并不美。他的同胞、批评家莫洛亚甚至还认为她有些丑。可是作为享誉欧洲的歌唱家,她不开口则罢,一旦开口,那充满魔力的歌声会使每一个在场的人如醉如痴。这是一种音乐的美、艺术的美,更是一位歌唱家的灵感和天才焕发和创造出来的美。这种美确实是难以描述的。我们看到,即使是以精细纤巧的风格著称的屠格涅夫都无法去正面描述这种美,他用的是一种虚写,或者说是一种衬托。他全身心沐浴着这种美,可要他具体地实在地说出这种美,他也无法办到,因为他也在寻思:“那比阳光更纤柔更纯洁、洒满你全身体的,充溢你衣衫每一个皱褶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辉?”他甚至有点儿像柏拉图求助于种灵:“是怎样一位神灵的抚摸使你散乱的卷发向脑后飞扬?甚至想象是神灵把他的吻燃烧在你大理石般的苍白的额头上”。
也许不同的作家在感受和描述美的方式会有所不同,但重要的是发现它。而对于屠格涅夫来说,他是认定了这一瞬间的美,这一美的瞬间。他惊喜呼喊着:“这就是它——公开的秘密,诗歌、生活、爱情的秘密!这就是它,这就是它,这就是不朽!再没有其它的不朽——也不需要,在这一瞬间你是不朽的。”这里,屠格涅夫把美看成是一种秘密,而且是一种公开的秘密。也许在屠格涅夫看来,生活中倘若没有这种秘密,生活就会失去它的神奇和魅力;而对于这种秘密,即使是一种公开的秘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领略的。由此屠格涅夫进而认定美的不朽性,从而从美学的角度提出艺术的崇高使命:“这一瞬间将会过去——于是你将重又成为一撮尘土,一个女人,一个婴孩……然而这于你又何妨?这一瞬间——你变得崇高了,你变得超越了一切转瞬即逝的过眼烟云之上。这是你的永不终止的瞬间。”因为艺术能够把这美的瞬间或瞬间的美永远地留住。
我们还注意到,作为一个主观性极强的作家,屠格涅夫绝不会忽视创作主体的作用。艺术家按自己方式来感受美、发现美又必然会按照自己方式来再现美、创造美、所以屠格涅夫在呼唤“留住”美的同时,还用自我去拥抱美:“让我加人你的不朽之中吧!让你永恒的回光,照射到我的灵魂里来吧!”
作为一首优美的散文诗,《留住!》展露了屠格涅夫个人生活中的一朵浪花,表现了他的情趣、他的眷恋、他的爱情。
作为一个美学纲领,《留住!》中所表露的现实主义的(也有浪漫主义的)文学观和诗学原则则贯穿在他的整个创作之中。而在他全部创作中,最富于典型意义的是包括《留住!》在内的散文诗作品,这些记录作家某些瞬间的情感和思索的作品,正是这样被作家自己一篇篇地“留住”了,并且也永远地“留住”了。
四
诗人费特(1820—1892)是俄罗斯“纯艺术派”的代表人物。他长期在军队供职,但是他毕生醉心的却是与戎马生活相去甚远的诗歌创作。上帝没有赐给他一副诗人的外貌,而缪斯却赋予他一颗诗人的心灵。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以至他毕生的至交列夫·托尔斯泰常常纳闷:这个肥头胖脑的军官的心中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诗情?
费特的诗歌天才一开始显露就得到人们的赞赏,并很快地形成他独特的艺术个性,在诗坛上独树一帜。他的才华,不仅得到与他出身、教养和情趣都差不多的丘特切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文学大师的交口赞誉,就连后来对他的创作进行过激烈批评的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也无一不承认费特的诗歌天才。别林斯基还是在费特第一部诗集《抒情诗丛》(1840)出版时,就认为批评界对这位青年诗人的赞扬“过于吝啬”,他指出:“在莫斯科所有的诗人中,费特君是最有才气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谁不喜欢费特,谁就没有诗的感觉。杜勃罗留波夫对费特描写大自然的才华也颇为赞赏。甚至后来被人们认为是与费特为代表的“纯艺术派”尖锐对立的“现实主义诗歌流派”的代表者涅克拉索夫,在读了由费特的第二本诗集后,也盛赞诗人的才华:“在普希金之后的俄罗斯诗人中,还没有哪一位像费特君这样给人以如此之多的诗意的享受。”
费特认为,艺术的任务就是要表现美,除此之外,艺术再没有其他目的。这是费特的艺术观的核心。不过,谈到诗人的艺术原则,与其从这种抽象的表述着眼,不如注目于他创作中的诗意的表述,还是让我们来看他的一首诗;
只是在面对你的笑靥,
或是你快乐的目光令我迷醉,
我的爱情之歌不是为你而唱,
而是献给你百看不厌的美。
据说每当晚霞燃烧的时候,
歌手就要不倦地把玫瑰歌唱,
那令人心醉神迷的颤音,
便在她的摇篮上空飘荡。
可是纯洁的年轻的
花园圣母却保持缄默
只有歌才需要美,
而美却不需要歌。
《只是在面对着你的笑靥……》是费特后期写的一首爱情诗,这首充满了感情和形象的诗的最后两句“只有歌才需要美,而美却不需要歌”是全诗的“诗眼”,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诗人的“美学宣言”。它比某些抽象的表述更符合诗人费特本来的艺术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费特心目中的美并非一种抽象的理念,更不是某种被人为地外在地加上去的带有政治色彩的观念,而是生活中的美,是与自然和人的情感紧紧相连的美。从总体上可以说,艺术不表现生活中的美那艺术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如果说人们对于现实主义大师屠格涅夫的艺术家的任务就是要“留住瞬间的美”的观点无可非议的话,那也就没有理由来指责费特。
费特的主要成就是抒情诗,说得更准确些是小抒情诗。这是他对俄罗斯诗歌的独特贡献。须知诗歌最本质的也是固有的特征就是抒情性,然而俄罗斯诗歌中的叙事因素源远流长,俄罗斯诗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一因素的影响。不过,也有少数诗人始终执著于诗歌的本来意义,坚持诗歌的抒情性,探索抒情的方式和技巧,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丘特切夫和费特。当年,就有人称他们为“纯抒情诗人”,如今他们的诗歌遗产被视为俄罗斯抒情诗的高峰,他们也被誉为“抒情大师”。他们的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创作,不仅在当年获得不少读者的赞赏尤其是获得文学大师们的青睐,而且在当今也获得越来越多的知音。他们富于创造性的精湛的诗歌艺术,也给后世诗人尤其是给两个世纪之交的俄罗斯诗人以重大影响,促使俄罗斯诗歌沿着诗歌的本来的轨道发展,从而促使俄罗斯诗歌尤其是抒情诗新的繁荣时期即所谓“白银时代”的到来。不少学者认为,在俄罗斯诗歌史中是费特把茹科夫斯基与勃洛克连接在一起的。
五
在俄罗斯现代诗人当中,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是十分独特的一位。他好像是一个站在堤岸边沉吟的哲人,从奔腾不息的生活之流中领悟和捕捉到一种节奏、一种旋律,因而他弹奏出的不是时代的交响乐,而是生活的变奏曲;他处在俄罗斯现代诗歌的浪潮之中,曾一度成为未来派的成员,然而他的创作并不像象征派那样扑朔迷离,也不像阿克梅派那样敏感无畏,更没有他曾迷醉过的未来派的狂放不羁,可是他的诗中却又有象征派的神韵,阿克梅派的精细,未来派的奇伟,他仿佛集这三大派别的精华于一身;并且,他的作品显然又具有俄罗斯古典诗歌的明快、朴素和深沉的格调。这一切使得帕斯捷尔纳克及其创作成为俄罗斯现代诗歌中极富于魅力的现象。
帕斯捷尔纳克出身于一个艺术之家,在家庭的熏陶下,他在绘画和音乐方面都有很高的素养。帕斯捷尔纳克1909年入莫斯科大学,最先他就读的是法律系,后转入历史哲学系,毕业后还到哲学的故乡德国去攻读过哲学,可他后来却登上了诗坛。也许正是这些“诗外的工夫”——绘画、音乐和哲学造就了这位才能非凡、风格多样的杰出诗人。
作为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四、五十年代的出版的《早班的列车》和《雨霁》两部诗集充分体现出诗人成熟了的风格,特别是《雨霁》被认为是诗人的创作高峰。
在这些作品中,有普希金的明快、涅克拉索夫的朴实、丘特切夫的深沉、费特的色彩。然而这一切又都被诗人对当代生活的思考所浸润。诗人把古典的朴素、和谐、“伟大的静穆”与现代诗歌的神奇、险峻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韵味,被誉为现代的“古典诗人”。
这一时期,帕斯捷尔纳克常常思索艺术家的使命和责任,这也许是他创作发生深刻变化的内在原因:
创作目的是献出自己,
不是招摇过市、不是追求名利。
探究流逝岁月的真谛,
追寻它们的原委,
寻根究底,推本溯源,
直至探到精髓。
他似乎不太去理会人世间的纷争,也许他打算用另一形式——长篇小说(如著名的《日瓦戈医生》)去描述它们。而在诗中,他只想以一个画家和音乐家去领悟和思索宇宙和大自然的奥秘:大自然世界和深邃的宇宙,/我怀着神秘的颤栗的激情,/流淌着幸福的热泪,/守护你那永恒的使命。
帕斯捷尔纳克在诗学上的突出贡献,在于他以自己的切身经验和精辟的概括提出了上述“美学宣言”。这一著名的美学见解继承了茹科夫斯基和丘特切夫的诗歌传统,同时又带有新时代的特点,献出自己(的心灵),是为了“探究流逝岁月的真谛”,它把诗歌的特点与艺术的使命联系起来。正是在这两者的统一上,帕斯捷尔纳克超越了他的前辈。
六
以上列举的是几位杰出的俄罗斯诗人的“美学宣言”,在纯社会学批评占主导地位的年代,这些诗人的创作及其艺术观几乎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批判。然而在今天看来,正是那些曾经遭受到批判的内容,恰恰是揭示出诗歌创作“奥秘”或者说是符合诗歌创作本质的东西。从总体上说,上述“美学宣言”中提出的是“写什么和如何写”的问题,但具体说来,它们涉及下列重要的理论问题:
第一,诗歌的本质问题。从茹科夫斯基到帕斯捷尔纳克,几乎所有的诗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把诗歌视为“心灵”的产物:茹科夫斯基感叹“啊,诗歌,质朴心灵的纯洁的硕果!”;丘特切夫10岁的时候创作出了第一首诗作《给老爸》,就是向心灵“求助”的结果;而帕斯捷尔纳克提出的“创作目的是献出自己”就是献出自己的“心灵”。这个问题的重要意义在于它解决了诗歌的最基本的特点问题,即诗歌创作是一种内心需求,是“抒情”,是“表现”,而不是一种外在的观念所左右的东西。所以“真情”便是判断诗歌的好坏优劣的惟一标准,甚至是判断一首诗是否能称得上诗的惟一标准。正是根据这一点,别林斯基在评论普希金诗歌的特点时首先认定的便是“真情”。自然,这一点并非俄罗斯诗人的创造,而首先是源于古希腊人关于诗歌的观念。但俄罗斯诗人富于创造性和个性化的表述如“创作目的是献出自己”等无疑也是极具理论价值的。
第二,是诗歌的主题和使命问题。在这一点上,费特的“只有歌才需要美,而美却不需要歌”是颇有代表意义的。其中至少包含两层意义:一是美的客观性;二是美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是生活中的美,是与自然和人的情感紧紧相连的美;费特认为,艺术的任务就是要表现美,除此之外,艺术再没有其它目的。这一观念当年遭到批判,被认为是“纯艺术的”;如果对“美”的理解不过于狭隘的话(在当年费特心目中的美可能主要是指爱情和自然),这一理论的概括是精辟的。至于茹科夫斯基的诗歌“歌唱造物主、友谊、爱情和幸福”,虽明显地带有时代的印记,但作为俄罗斯第一位真正的抒情诗人,这一表述对诗歌创作也具有普遍意义。如果说“歌唱造物主……”显示出诗人的宗教意识,带有某种局限性的话,那么“只有用芦笛赋予短促人生以盎然生气,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则对诗歌的使命做出了明确的规定,它与帕斯捷尔纳克“探究流逝岁月的真谛”的见解是一致的。从而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诗人美学观念的局限性。
第三,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如何写”的问题上,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在创作过程问题上,上述俄罗斯诗人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茹科夫斯基在谈到对大自然的美的表现时认为,对于落日时分的壮美景象,“奔放无羁的思想能轻易把它们捕捉”,而“词语也可以表达它们的灿烂辉煌”,可只有心灵才能听见“一种荡气回肠的声音”,这声音是大自然的“伟大启示”。对于这,语言是难以表达的,而大自然的一切“奥秘”,则“尽在不言中”。关于前两者,茹科夫斯基在这里提出了类似今天我们所说的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的问题,而对于后者,照我们的理解,诗人提出的似乎是“心灵的直觉”(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直觉)。丘特切夫也有类似的见解:他在《幻象》一诗所说的仿佛是“神灵的启迪”的诗人的预感——“充满幻梦的朦胧的预感”,在今天看来就是一种艺术直觉,一种对世界的把握方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的规律。然而长期以来,艺术直觉作为一个艺术理论问题,不是被人为地打进“禁区”,就是被普遍漠视,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而正是凭着这种特殊的艺术直觉,丘特切夫把他的诗歌的触角,从遥远的古代一直延伸到现代,甚至还要延伸到未来。他的成功之路具有普遍意义。
关于诗歌创作过程中一些“奥秘”,除了上面所提及的外,“纯艺术派”诗人迈科夫(1821—1897)还在一首题名为“八行诗”的诗中相当细致地描述了诗人捕捉灵感的过程,它说明了即便是所谓“纯艺术派”诗人,其创作也不是在“象牙塔”中进行的:
你不要打算从圣贤的书本里面
寻找到那和谐诗章的神奇秘密:
当你独自徘徊在沉睡的河岸边,
偶尔间用心去谛听芦苇的声息、
橡树的絮语;它们非凡的音响
你要去体味、捕捉……你嘴里
便会自然地流出和谐的八行诗,
如同林中的音乐一样响亮优美。
自19世纪以来,俄罗斯就是一个社会问题很多的国度,诗人的创作常常受到社会和政治的“多事之秋”的干扰,然而,在俄罗斯诗人中,真正地完全地听命于政治进行创作的诗人却很少。即便是像马雅可夫斯基或勃洛克的某些带有明显政治色彩的作品,其艺术上还基本没有脱离诗人自己的艺术个性和风格,而从他们的整个创作史来看,这些作品最终也只是插曲而已。这与俄罗斯的诗歌传统是密切相联系的。在俄罗斯诗人中,很少有人为写什么而苦恼,苦恼的多半是艺术表现上的创新,因为诗人也是社会的人,同时又是个体的人,他对于社会、自然和人的情感世界的思考,只要是出于“心灵”的果实,或者说听命于艺术直觉创造出来的作品,就会自然而然地获得符合其自身特点的定位。无论是所谓“大声疾呼”,还是“悄声细语”,无论是“主旋律”,还是“变奏曲”,只要艺术上是独创的,就会得到读者的认同。